夜半，早子時，天上無光，地上無影。

撲面寒霧，夜風凜冽，猶留獨自經過廢墟和亂墳，悄然踏進幽幽莽林。

本以為森林草木密集連綿無法通行，入林后，才知此林并不茂盛，零零散散還有些老樹屹立不倒，完全不見了外面的莽莽蒼蒼。

樹與樹之間的間隔是他見過的最大縫隙，足以騎馬自由穿梭，這在野林中極為罕見。此林中，甚至喜好糾纏的藤蔓都絕跡了，這種反常不得不令人心生警惕。畢竟，在野林里，藤蔓和野草皆具有堅韌頑強的生命力，沒有它們不敢搶占的地盤。

野林邊界眾多，許多邊界未必被人族知曉，但凡是有敬畏心之人，絕對不會輕易越界。

然而，命運如同被咒語鎖住的猛獸，他只能自己孤身解救，否則永遠無法弄清楚自己的姓名。一個人若是沒有姓名，就像皮囊沒有了骨頭，人沒有三魂七魄。這種痛苦，沒有人能感同身受，他也無處發泄。

在野林人心中，原林的茂密野蠻便是野林的生命，也是野林人對生命的執念。只要活著，就必須讓生命充滿韌勁。他告訴自己，只有膽小鬼才會被黑夜恐嚇。而他，絕不是膽小鬼！

緩緩向前，稀光照路，所見縫隙皆是如此。偌大的縫隙不知是風沖刷而出，還是此地貧瘠所致，也許這些樹之間有血海深仇吧。

那道聲音沉默不語，猶如冬眠了般，沒有發出絲毫的反應。

“是你在搞鬼吧？既然引我往前，現在又裝死了，毫無義氣。”他賭氣道，除了這道聲音，還能是什么緣故。

先前以為那道聲音有預警作用，后來發現，他或它只對熟悉的事物有反應。比如竹鬼！關于竹鬼和那道聲音之間的恩怨，至今沒撬出半點信息，令他很是挫敗。

“我丟失了記憶，而你擁有記憶卻丟失了軀體，不得不說，我們倒是天生一對。”猶留對那道聲音表白道，“不如合作吧，告訴我你所擁有的全部記憶。反正你只是一道聲音，除了折騰我，你連頭發絲都無法觸碰，還能干什么呢？”

意料之中，那道聲音根本懶得理他。

對此，他并未感到失落，繼續道：“我還小，有的是時間和耐心，可以等你慢慢了解我信任我。日久見人心，總有一天，你會心甘情愿把全部記憶都交給我。那時我們合二為一，再也不分彼此了。”

猶留心里明白，那道聲音的記憶對他而言，就是活生生的野林歷史和地圖。這是直覺，很難描述的信任，無法用言語丈量和描述，更沒有任何理性可言。

倏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頭頂，猶留立即揮起長劍，卻在半空中收回劍鞘。直覺告訴他，那頭頂之上不過是樹枝。抬起頭，果然見到拱門般的老枯木橫在頭頂上，發出吱吱嘎嘎的呻吟聲，枝椏猶如枯槁的手臂垂落，隨時分崩離析。

走進拱門，低頭繼續前進，小細骨埋葬在樹葉和及膝的草叢中，此刻終于見到了見證者。然而，勒緊額際的袍帽限制了視線，他只能看到前方半臂長的螢光石光暈，在夜風中簌簌發抖。

漫無目的地行走在群風的阻擋中，螢光石下莽莽幽暗如潮水起伏，陰寒不斷沖進林中化成千萬只手臂瘋狂撕扯袍衣，腳下腐層抓腳，越是深入越是難行。

野林各處皆有因環境而被迫發出微微光澤的花草樹木，此林反常毫無光亮，倒是令人詫異。雙腿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然而他根本不知將去何處。可是意志堅定，十分清楚必須去達某個地方，仿佛那一處有什么使命在等待他完成。

“上次是你的仇人竹鬼，這次是什么？”他做好了心理準備，在遇見別的什么，也就沒了大新鮮。“其實，你會不會也是一只鬼？寄生在我身體里才能離開娘子山的鬼魂？我已是見過竹鬼的人，無論你什么鬼，我都不會再大驚小怪。”

那道聲音終于有了反應，否定了他的胡思亂想。

“既然不是鬼，那你是什么？”他意識到那道聲音挺在乎名聲的。“還瞧不起鬼。你現在這樣子，和比鬼，也沒好到哪里去。”

像鬼魂，比鬼高貴，至少那道聲音自以為是如此。作為野林人，他無法猜測人族以外的世界如何分布等級。

“你們鬼，不，我只是好奇，鬼是不是也有一個世界？像野林這樣的世界？”他猜測，那道聲音在那個世界里還有點身份地位，要不然脾氣不會這么臭。

那道聲音，興許覺得他無聊至極，就不再搭理了。

環顧四周，猶留豎起耳朵，擅長在黑暗里生存的動物們正玩得不亦樂乎，但愿沒有嗜肉者。掃射黑暗一眼，他已確定方向，即刻穿過林中冰刀子迎風逆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除了螢光石開路，沉甸甸的原始森林中再不見其他光亮。腐爛之息越發濃郁，空氣郁結，四周就像霜化了般難以呼吸。

沒入灌木林之后，又深入了一片茂密的森林里，一切分明非視線所及，卻又真真切切看見了。這種無法言說的詭異如今已不再令他恐懼，相反還有幾分竊喜。

都說天賦異稟，沒人說后天長賦，或許諸神中有一位終于記起了他，特意在娘子山送了一大禮，恭賀他小成年。他不知道目的地在何處，所為何事，一切毫無頭緒，索性徑直而走，最后不由自主地沿著蜿蜒的踩踏痕跡爬上山頂。

群風撕扯，他俯瞰而下，一片黝黑中，竟有無數瑩瑩光亮正匯集成一盞荒野林的燈火，照耀了四周。

旋即。山谷下傳來嘈雜的人聲和馬鳴，顯得格外突兀。只見高草被踩踏成一片蓬松的地毯，墊在人馬腳下，一個渾身白袍的男人被十幾個灰衣男人圍在中央，外圈是長劍手，內圈是弓箭手，還有侍衛隊長在發號施令。

瞇起眼眺望，他的視力并無天賦，但四周的一切聽得真切，并且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不過這種感覺，倒是有些矛盾，也說不清到底是看見、聽見，還是嗅到？

狼息！這是狼息，絕對不會錯。此時，群狼在就他的耳朵邊上喘息。

草叢里有狼群在逼近，以高草和灌木為掩體，數量并不少，足有幾十只。聽枯木林的老先生說過，野林陰寒異常，故而大部分狼群常見有二三十只，而在荒極，狼群大都是十來只。

一陣狼嗥起！

藏匿在黑暗來的十幾只狼，驟然發起了總進攻，如箭一樣紛射而出，撲向了草從上站著的人族。弓箭手來不及發箭，群狼已將長劍手和弓箭手的脖子直接咬斷。

佇立在不遠處的他，只聽見脖子咔嚓咔嚓的斷裂聲，便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還安然無恙的脖子。

不知出于好奇還是其他，他往山谷下走去，就像某種無法拒絕的使命在催促。

迅速向前，路過血肉模糊的馬尸和人尸，草地潮濕，半是泥濘半是血水。一個不留神，左腳陷入血水中，腳踝卡在馬尸的肋骨里拔不出。他抽出腰間的長劍，往血水下刺入，隨即一轉動，切斷了馬肋骨，才將左腳救了出來。

濃郁的狼息、呼吸聲，血腥味令他更加篤定，腳下所站立的這個山谷，根本就是個狼窩！

來不及分辨狼從何從發起攻擊，畢竟除了上一次的經驗之外，他還是頭一回獨自野林生存。然而，他心知肚明上次之所以能全身而退，并非自己勇猛無敵，而是因為有狼努和銀狼。這一次，他不得不全力以赴，眼前這些陌生人已自身難保，根本指望不上。

就在此時，一頭黑狼已猝不及防從草叢里走了出來，正對著白袍男人，鋒利的狼牙上帶著腥紅。

士兵越來越少，狼牙越來越多。

一頭接一頭，足有二三十頭惡狼，滿嘴血紅，從四面八方站了出來，將白袍包圍了個徹底。狼群向來擅長團戰，猶留閉上眼睛，傾聽狼息。一個深呼吸之后，他握緊了手中的長劍，軀體里有一股寒冷在的力量在支撐他的勇氣。

未等他熱血宣誓，一頭氣勢駭人的黑狼從高處飛出，通體黝黑，與黑暗融為一體，氣勢駭人。群狼立即俯首，讓出空間，兩只壯碩的狼立即站在其左右。

誰都知道，它就是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