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門前，博赫努一猶佇立在暗夜鋼軍隊伍前面，任憑群風肆意撕扯吼叫，如一座巍峨石像巋然不動。
“什么時候，我才可以長成這么高大？”猶留小聲問。
“等你不吃奶的時候。”小老頭沒好氣道。
“我早就不吃奶了。”
鐵籃外，馬背上傳來一陣刺耳的嘲笑聲。“是嗎？那為什么老奶媽總說那個沒斷奶的私生子啊，如何如何的？”小老頭告訴他真相。
“城堡里愛說故事的又不是只有老奶媽，小老頭你也可以多聽聽別人的啊。”
小老頭故意晃動著鐵籃子，道：“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住在城堡里不愁吃穿啊？”
“希望有這么一天，我往人群前隨隨便便一站，便自生一股無法言語的力量，使得人人都必須尊敬我。”抱住撞疼的腦袋，猶留幻想著起自己長大后的樣子。
然而，他又不愿意長大。長大了，項圈也罩不住他私生子的身份。秘密，終究是事實，只要是事實，就會被看見。
寒風吹起了覆蓋在鐵籃外的布罩，小老頭一邊拿菜刀壓制一邊勸他：“私生子就是私生子。”
顛簸中的鐵籃子勒得渾身骨頭疼，烏漆麻黑的布罩早已瞧不出原來的顏色，還散發著一股復雜的惡臭。旋即鼻子發癢，莫名其妙就煩躁起來，他賭氣道：“有什么關系，我就是想想而已。”
“私生子在城堡里做白日夢，只會死得更快而已。”風抓走了小老頭的余音。
“你說得越多，也只是浪費口水而已。”
“小老頭我堂堂正正，有名有姓，不像私生子只是個而已。”小老頭特意伸手進鐵籃，掐著小手指的末節示意。“一個而已啊。”
“少門縫里看人，小老頭，你等著看我翱翔天穹。”
“哼，連根毛都沒有長出來，就想兒孫滿堂。你知道沒穿衣服的女人長什么樣嗎？”
穿衣服的女人他倒是天天見，唧唧咋咋，嘮嘮叨叨，煩死個人。“小老頭，你的臭嘴能把林外的女人都嚇跑，小心一輩子都沒女人。”說完，他便默默祈禱諸神啊，這句話不算數。
“閉嘴。”菜刀砸落，砍了鐵籃子一刀。
雙手捂住嘴巴，他偷偷往縫隙外窺視，才發現往這邊走來之人人是博赫努一。
風吟出聲，萬魂皆散。冷輝晃耀，一聲回鞘。
自然橫于腰間，博赫努一如往常，神情肅穆，手握馬韁，雙腳猛力一收，馬蹄立即揚起，絕塵而去。暗夜鋼軍緊隨在后，所有的命令都在風吟出鞘那一刻已經下達。
百人的隊伍，仿佛只是一條沉默的巨龍揚長而去。
鐵籃子猝然搖搖晃晃，撞得背脊和后腦勺幾乎破碎。“小老頭，我們到哪了？”呲著牙裂著嘴，他伸出手指頭穿過籃子的縫隙，直直戳著盔甲。好一會兒見沒有反應，便下移來到腰尾，像在泥地上戳洞那樣使勁。
小老頭沒有理睬他，只聽到飛馳而過的風聲，他主動搭話：“首領穿上盔甲的樣子，簡直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小老頭依舊沒有回答，他只聽到馬蹄聲。
“你穿上盔甲的樣子也像英雄，只是沒有首領那樣不怒自威的氣質！你一點都不像是首領的種。”小老頭終于開了口。
仿佛驟然之間變成了個啞巴，他只聽到氣體在鼻子的兩個孔里進進出出，小老頭隨口一說嚇得他命沒了半條。
菜刀子又剁了下來。“啞巴了啊？”小老頭問。
深深吸了一口氣，收起情緒，他耐著性子道：“我穿的話，好像有那么一點浪費了暗夜鋼軍的鎧甲喔。小老頭，你當初是怎么進入暗夜鋼軍，不會是為了湊個整數吧！”隨著日子的流逝，他的臉確實越來越不像博赫努一。
道路兩旁樹林里嘩嘩作響，天穹及野林四周寒風呼呼直嚎，鐵籃子嗚嗚哭叫，鬧得人心虛難寧。
“小老頭......”
“小老頭......”
風聲霍然停歇，馬蹄也止步。
等不到小老頭的回答，他掀開覆蓋在籃子外的蓑衣扯出一指寬縫。只見所有的暗夜鋼軍都跨坐在馬背上，既不下馬也不見任何舉動。
“想活命就閉嘴！”小老頭突然命令。
聞言，他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定是出事了！他卻只能躲在籃子里保命，什么都做不了。
透過縫隙，望見馬背上翻下一個人，并未穿戴著暗夜鋼軍的服飾，也沒有渾然天成的雄姿，更像只謹慎的老鷹落地后，正尋覓小雞逃跑的蹤跡。他矮下身子，用拐杖翻開了草叢，四下張望了一會兒，凝視頃刻便往草叢里走去。
一人多高的叢草如同往兩邊推開的門，隨即又合了起來，那身影也迅速淹沒在期間。
猶留如坐針氈，好像痔瘡發作似的難熬。視線處于高處，那人拉長脖子，瞪大眼睛，繼續努力搜尋。
遠處黑樹如遍體長滿了巨大惡瘤般扭曲在一起，一棵挨著一棵，形成連綿起伏的一片黑云，直教人不敢目睹。幸好，樹木沒有生命，否則難保有天它們不會心血來潮想要嘗試人血的腥味。
猶留立即甩去腦中詭異的畫面。
不一會兒，那人從草叢深處竄了出來。就在欲要開口問小老頭的時候，他就看見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老臉。
沒有人不認識這張過早堆起肉褶子的臉，云溪說那是貧瘠山丘上縱橫交錯的溝壑。眼下，眾人皆知道主事大人來自都城，乃是國師斷天之子，都不敢再與主事大人作對，生怕被下了咒語，改了命運。
他倒是覺得人們形容的很形象，比如光禿禿的山丘寸草不生，又比如得了疾病的老樹漸漸枯萎死去，樹皮干癟枝椏干脆......對此事，主事大人聽了從來不怒，而是像高峰一樣安靜地看著他們，偶爾也會噙著一抹無法言語的笑容。
按理，斷言不該在隊伍里，就像他不該在籃子里。主事大人負責博赫家族事務，卻不從涉及暗夜鋼軍的軍事，為何會現身在隊伍里？何時起，斷言也身兼二職了？
正當陷入困惑中，一雙眼睛卻堵在縫隙口直勾勾地盯著他，就像獵人逮著了藏匿在土洞里的小兔子。
天啊，怎么辦！那確是斷言的眼睛。陰城只有一雙這樣的眼睛，充滿著與眾不同的智慧！
斷言看見了嗎？是的，他看見自己了！
確定無疑，那絕對不是小老頭飲酒過度渾濁的雙眼。他來不不及反省，甚至忘記把縫隙合上做好掩蓋。心跳得亂七八糟，咚咚聲響穿透胸腔，音量之大仿佛此刻籃子外的首領和百人都已經聽見了。
斷言會告訴首領嗎？是的，他會！
無人不知，斷言就是一頭倔強的老牛，乃陰城里最頑固不化的人。認定的事情就算明知別人是塊石頭，也毅然決然磨礪，直到成為他渴望的形狀。嘮嘮叨叨從白天到黑夜，時時刻刻貼身緊跟，嗡嗡如蚊子在耳畔不眠不休，直到把別人逼瘋做出讓步為止。
猶留知道自己鐵定暴露了。要不要通知小老頭？不，不能把小老頭出賣了！暗夜鋼軍的規矩，絕不會因為某個士兵帶來的是首領的兒子而虛設，更何況他只是一個沒什么前途的私生子。既不是未來的族長，也不會是下一任首領，根本無需顧忌。
“將軍，第一崗哨安全。草叢深處沒有侵入的痕跡。如此茂密的高草，如果有人或動物從外進入長屏內，不可能不留下蛛絲馬跡。”斷言一個停頓，繼續說道，“不過我發現......”
他的腦袋，砰地一聲爆炸了。
完了，私生子，即將成為野林里一具冷冰冰的尸體！旋即，低下頭，他仿佛看見烏鴉、老鷹、蛇、蟲子正共享美餐！
“不過我發現草叢里的濕度，比前幾天明顯加深了些。”斷言又繼續發表他的看法，“看來，這場潮濕比往年來的要早些。陰城要提早打算，以防萬一。”
已經停止跳動的心，又猛然活了起來啊。如同被剔骨后剩下的一堆虛肉，他徹底地癱軟在籃子里，冷汗順著脊椎柱灌入。根本有沒有多余的體力，再去思考主事大人為什么會放他一馬？興許同情自己年幼，興許只是不值一提？屏住呼吸的臉憋得漲紅，他深深地吸食著空氣就像惡鬼囫圇吞食。
“主事大人言之有理，防潮之事交托給主事大人全權負責。但目前我們最要緊的是繼續前進！”博赫努一舉手一揮。
急促的石鐘聲，再次傳來。
巨石砌起的崗哨上，如常值守的士兵們似乎沒有因為石鐘警鳴而亂了軍規，也沒有人下樓迎接百人隊伍的到來。
誰會愚蠢至極去阻擋正在執行任務的百人隊伍呢？
正作勢敲擊石鐘的士兵，在其他士兵的提醒下，扭頭往哨樓下張望。黑壓壓的一片混在晨霧中，唯有隨風張狂的旗幟格外醒目。
不曾聽說過百人隊伍有什么特別的稱號，因為所有的人都共用一個名字——暗夜鋼軍。然而還是有層級的區別，從他們的鎧甲顏色就可以得知。全黑鎧甲的隊伍是暗夜鋼軍的中心，皆是視死如歸的亡命之徒。因此，特納蘭英常告誡喬擇切勿靠近他們。
百人隊伍從來都是單獨行動或由首領親率，鮮少執行尋常的巡邏站崗等任務。他們似乎只為使命而活，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歷。
有些新面孔，似乎在一夜之間，從地下或某塊石頭里蹦出來。猶留也只有在夜間探險南林的時候遠觀過，不敢靠前，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有。他們是一群無聊至極，幾乎不用睡眠的瘋子。當然，也許在他看不見的時間里睡過。
除了練劍就是磨劍。有時候一個動作他們可以練習上好幾個月，直到快如閃電。一旦跨坐在磨刀石前，和被施了咒語的雕像并無區別。除非，他們的劍可以像鏡子倒映出他們的臉才會起身。
猶留相信，今天他們的劍在劍鞘里都如鏡面般清澈。
昨夜離席，他親眼看著這些瘋子磨礪出銀色光芒。當劍身與磨刀石反復摩擦出單薄而尖銳的聲音，居然也能催人困意深濃。
無聊又發困，直至他爬回窄房時，他們還是契而不舍磨啊磨啊。幸好住所處于城堡最為僻靜角落，連饑餓的老鼠都不愿意前去覓食。
不過有一點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們的堅硬如小磚塊的腹部，與自己柔軟發圓的肚子截然不同。云溪說那是他們每天奔波的結果，以此來激勵他練劍。可惜，他天生愚笨，根本不是這塊料，經過地隰和云溪一番努力，他的劍術竟然毫無進展。地隰搖搖頭便離開了。那日，云溪也徹底死心了，撿起劍，還安慰他；小事，找個劍術高手保護你就好了。
“要去哪里找啊？”他咕噥道。“小老頭，你認識劍術高手嗎？”
“你活膩了，想找個人切了你蘿卜？”小老頭謹慎地回答。
小老頭到處混，竟然都不知情半個劍術高手，他非常失望，咕噥道：“連你也不知道，這些年，你怎么混的？”
“老奶媽難道是絕世高手？不然你找劍術高手做什么？”
“保護我啊。”
“什么人這么沒出息，連個私生子都容不下。柿子挑軟的捏，看來也是個沒出息的慫蛋，估計最后也沒什么好下場。”
“要不然你來保護我，雖然你只是個伙夫，但是臂力應該不錯，丟個人什么不成問題。”他建議。
籃子外的鼻子哼了幾聲，小老頭說：“你想得美，劍術出神入化者，人劍合為一體，只對自己臣服的王者賣命。你一個透明的私生子，又窮又奶娃，誰稀罕你啊！”
“原來如此啊。小老頭，我討厭練劍，那你知道最厲害的......”
“閉嘴。”
百人百馬如暴風般，在長屏道路上呼嘯而過，打破了寂靜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