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雞啼鳴時，野林一片灰暗，城堡正酣夢，紛紛落花猶如天穹的血淚飄散在斑駁的城墻上，流成紅色綢帶，隨風起伏。

近日城堡多是繁華和喧鬧，難得寂靜，令人心安神定。猶留披著割皮的晨霧一路奔跑，靴下雜石鋪就的小徑長滿了倔強的小花破霜而出。他抬起頭，望見裊裊炊煙一如既往朝深灰色的陰寒里奮力爬升，猶如私生子的人生。

蒼白的迷霧纏繞著廚房，一籠青翠欲滴的竹子就長在水井的旁邊，繞過水井，便見幾個伙夫在洗菜切肉。有幾張生面孔，從未出現的城堡中，大概是為了招待都城貴客，特意從他處調了幫手。

跳過門檻，亮出嗓子，“廚娘，快給我好吃的！”他摸著干癟的肚子，趴在灶臺前，翹起了雙腿，鍋氣熏煮著剛冰寒的臉。

四方灶臺，立有四鍋，皆升起了火，一個睜不開眼睛的伙夫繞著灶臺不斷添柴火。旋即，他歪著腦袋，沖正在蒸蛋羹的廚娘露出了全部的牙齒。

“傻子。”廚娘拿起鍋勺，往陶瓷鍋里舀起一勺子遞送他嘴邊，“昨夜都喝多了，今日做點雞絲粥給大家暖暖胃，就你狗鼻子靈。”

抓住長柄勺子，餓狼撲食般吸溜起來，“好濃的雞湯啊。”他含糊道。“這一鍋都是我的。”

“餓死鬼投胎啊，小心燙嘴。”廚娘邊罵邊給他盛了一碗。“瞧瞧你，哪里有公子哥的半點樣子？”

“我是廚娘的小饞貓，不是公子哥。”說罷，他立即把空碗雙手捧上。“快快，再來一碗。”接過碗，仰頭把粥往喉嚨里倒下，不得不咀嚼雞肉時才抬起頭問，“廚娘，你可認識一個叫修云的丫鬟？”

哐當，鍋勺摔在灶臺上，“小小年紀，才長了這么點身子，就學會了好色。”廚娘的臉立即耷拉下來，伸手把剩下的半碗粥搶走。

“我已經完成小成年禮了！我是大男人！”他挺起了胸膛。

瞧了一眼他墊起的腳尖，“大男人不喝粥，你以后都別喝我的粥。”廚娘再度奪走了碗。

廚娘的火來得著實奇怪，好像他長大了，是一件極壞的事情。或許是李采辦又在十字街上捏花惹草了。送上咧嘴笑容，他從廚娘袖子下搶過半碗粥，先吃飽喝足有力氣了，再想怎么安慰廚娘吧。

“四弟！”

喬擇的聲音？不可能，博赫三公子絕對不可能踏入此地。后廚乃是君子禁地，除了他，還有戲弄他成癮的云溪，其他人根本不會踏入這污濁之界。一定是昨夜晚宴上的后遺癥，那香真是厲害得很，已提前服下解藥，現在還出現幻聽，改日一定要想辦法私藏一些，以防不時之需。不過手工房外所見的一切，他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畢竟主事大人臉上的驚懼比所見更駭人。修云究竟是何許人呢？城堡里的秘密又多了一個。

“舌頭太長的人，容易短命。”喬擇溫柔地提醒他。

難道喬擇認識修云？不可能，冠博赫姓氏快兩年，喬擇在野林的日子屈指可數，大部分時候都在冥度享受一年四季并受學于最高學府，怎么可能認識新來的丫鬟？莫非修云是夫人的人？不管是誰的人，都是一盤大棋。

恐嚇我沒有任何好處！“私生子一無所有。”他望著眼前這位陰城風云人物，黑發如瀑肆意瀟灑，一雙通明瞳孔若世界第一座蘇醒的冰川，耀出熠熠之光。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關于博赫三公子的一切永遠是城堡和十字街上最熱門的話題。喬擇永遠都知道如何微笑，如何打扮，如何沐浴，如何用餐......所有的禮節和規矩博赫三公子了然于胸，從不會出錯。這是長子對第三子的夸獎，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你還活著。”喬擇說。

“就是。你活蹦亂跳的、能吃能睡，怎算一無所有！人死了，那才真是一無所有。”廚娘一手指揮燒火的伙夫將柴火退了，一手指揮正在擺盤的伙夫重新擺放餐具。

“我死了，有什么好處？”不知道哪里迸射而出的勇氣，他迎上了這雙簡單卻魅惑的眼睛。

“起碼少一個人搶粥喝。”

“呸呸呸，”廚娘伸出巴掌，欲要抽打他們的烏鴉嘴。“喝粥而已，什么死死活活的，鍋里還有很多。”

“三哥，你能喝多少碗？”

“四弟，你想喝多少？”

“三哥，愿意讓我喝多少呢？”

“又不是三歲小孩了，粥鍋里還有，兄弟倆多大了，還為吃粥爭吵。”廚娘一邊笑話他們一邊忙著往蝴蝶碟夾五顏六色的泡菜。

原來只要喬擇在，廚娘的眼睛就不會掉在他身上，這里便也沒有私生子的立足之地了。是啊，沒有人不喜歡這位承襲夫人美貌的博赫三公子。他想起了老奶媽對喬擇的溢美之詞，從來不重復。特納家族的鮮血，給了喬擇在博赫姓氏之外的獨特。這種獨特，承載野林百姓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永遠不可破滅。特別是被都城藥物治好疾病或減輕病痛的百姓，礙于古規矩，雖不敢公開擁護喬擇為族長，但都在暗下祈禱。若是有心人說服了喬擇，那么未來族長和首領這兩份禮物，對喬擇而言不過是選擇而已。

“你是博赫第四子，廚娘不會忍心餓你肚子。”喬擇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私生子而已，又妨礙不到你。他把回答堵在喉嚨里。這家伙該不會能聽到我的心聲吧！博赫之耳只能聽見實聲，而非心聲。來城快兩年，卻是頭一回與喬擇相處，這讓他緊張且警惕。

“充數而已。”他暗忖，我只是想活下去并找到自己的家。

“正巧，博赫三公子也是。”

騙鬼呢？你可以是唯一一個能同時搶走青銅寶座和風吟的博赫第三子，就算你沒有這個心思，別人也會幫你奪取，然后雙手捧上。“三哥，這話一點都不好笑。我和三哥怎可相提并論。”早知道，他就在茅廁里多蹲一會兒了，熏死也比站在灶臺前不知所措的好。

“一碗粥，誰餓誰多喝一碗，兩兄弟有什么好計較。”廚娘露出了慈悲的微笑。“三公子，飽了？

“有勞廚娘。”喬擇把碗送到廚娘手心里。

“你這孩子，越長大越懂事。”

看看廚娘手里那個巴掌大的光潔小碗，再看看比自己臉盤還大的碗，立即將殘留在碗里的米粒舔了個干凈。旋即從碗里抬起了頭，用袖子抹去了嘴角的粥跡。“三哥怎么會在這里用餐？”他疑惑道。

“吃早飯。”

“你能來，三公子就不能來？”廚娘瞪了他一眼。“三公子從小就喜歡喝我熬的粥，只要他在陰城，一日都不曾落下。”

原來廚娘最疼愛的是喬擇，根本不是他，私生子的出現大概是臨時的代替品。真相總是殘酷的，城堡里最后一個喜歡私生子之人也沒有了。過去種種，如鉆出煙窗里的灰煙，轉眼便沒了形狀。廚娘曾經對我的好，大概是因為天性善良，習慣使然吧。

廚娘瞪了他一眼，然后繞著喬擇上下打量，圈起手掌套在喬擇的手腕上，叫了起來，“這都皮包骨了，都城是沒飯給你吃嗎？怎么瘦了這么多，夫人見了得多心疼啊。”

“再多的美味佳肴也比不上廚娘的一碗粥暖胃。”

“你這孩子，從小到大就喜歡在醒來后喝一碗熱騰騰的雞湯粥，怕是都城伺候的人不知道你習慣吧。他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你得告訴他們你喜歡什么，不要怕麻煩他們，他們本來就是做事的人。”

原來雞湯粥是特意為喬擇準備的，根本不是為了眾人，更不是為了私生子。他才是沾光之人，且占了兩年的便宜。各城各族各家送進城堡的丫鬟，為了能夠成為喬擇的貼身丫鬟勾心斗角、手段使盡，然而聽說剛行小成年禮的三公子只是要了一名書僮。此舉傷透了十多名少女心，也將有心人徹底拒絕在暖房外，窺視不得，求而不得，便越發珍貴了。云溪告訴他這一切時，他總覺得夸大其詞，不可相信。

“不是每個廚娘都是廚娘。”喬擇由衷感慨。

每個娘也未必是娘。他的母親是誰，是何模樣，會煮雞湯粥嗎？除非他能先找出是誰敲破了他的腦袋。

“也不是每個孩子都是博赫三公子。”廚娘看喬擇的眼神充滿慈母之光。“你瞧瞧他的臉，只有今日是干凈的。”

“廚娘你胡說！明明有很多日子都是干凈的。”只要云溪不在城中，他的臉必定潔白。該是昨晚的證據，立即撲到水桶旁，用木水瓢舀水，對著臉打濕后一陣搓揉。井水冷如冰渣子擦臉，疼得齜牙咧嘴。

“二哥只會畫烏龜。”

“三哥，你怎么知道？”他狐疑地望著俊俏的臉，難以想象這樣的臉長了烏龜是什么模樣。

廚娘走到他跟前，用筷子敲打他的腦袋，笑道：“博赫之耳乃是七子之耳，公子人在都城，耳朵卻長在城堡里，什么聽不見。”

“三哥有潔癖。”他一邊咕噥一邊將抹布轉移。

“我這里是廚房，不是茅廁。”廚娘聞言一把奪回他嘴邊的碗。“別吃了，萬一博赫四公子生病了，我可擔待不起。”

驚覺失言，立即抓住廚娘的袖子，他哀求起來：“你忍心餓死我嗎？”美味當前，已顧不上喬擇在場。

“哪里干凈，你上哪吃去。我這骯臟地方伺候不了四公子。”廚娘賭氣地把鍋蓋上，長柄勺子反鎮在上，滿腹委屈道，“三公子自小喝我的粥長大，也長大漂漂亮亮的。你這個狼心狗肺的，這些日子，好吃的，新鮮的，我都給留一份，今日倒是嫌棄我臟了。”

女人真是不能得罪的，無論年紀和地位，這才是真理。“三哥？”他只好求助喬擇，討好女人心向來是博赫二公子和三公子最擅長的事情之一。地隰有身份，云溪靠張嘴，喬擇長好臉，唯獨私生子，只能賣慘，可這種小把戲在喬擇面前，無論如何都是擠不出眼淚的。

喬擇走上前，揉揉廚娘的肩膀，溫柔道：“又是大半夜起早熬的粥，不給我們幾個喝，難不成真要便宜洛王王后？”

云溪常說喬擇是個矯揉造作的都城公子哥，沾惹了一身的都城病，根本不是野林公子哥。

“我熬給你喝的，才不給那些狼心狗肺的公子哥。”廚娘還在生他的氣。

“我不在家的日子里，都是四弟弟來陪您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等等！”說罷，喬擇便進了里間。

天啊，快憋死人了！等等二字，如魔咒般將他定在原地。轉身對著門，他深深吸食陰寒，面朝仙嶺山脈方向，虔誠祈禱：請諸神庇佑我不要暴斃在廚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