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敘舊后，猶留站起身，摸著被茶水撐脹的肚子，打了個嗝，見窗外天色已收斂，立即決定四處逛逛。

防人之心不可無！若是入夜后，黑暗里多了一具尸體，他必定是兇手無疑。

暗殺七子七族之陳家次子這個罪名，一旦按在頭上，只怕整個野林人族地界上再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盡管這個可能性較小，但云溪常說；“整個陰城里，心眼最多的正是我那個脫塵的外公。你可不要被他的慈祥給蒙蔽了，要不然，最后連你自己也會認為你罪大惡極，不得好死。”

云溪的評價或許有幾分夸張，但能被云溪忌憚之人，應是曾經領教過對方的厲害。

“可是天色已晚，”陳浩然神情有異，碰見疑惑的視線后，立即慌張地解釋起來。“入夜后，霧氣會包裹梅嶺。大哥，何不等明日天亮后好行事呢。”

“若是要破除陣法，我必須先了解梅嶺啊。”一雙充滿恐懼的眼睛，讓猶留想起自己剛到城堡時，也如驚弓之鳥。“你怕黑？”

如果怕黑......他能感同身受，私生子曾經也害怕入夜后的城堡，就像是巨獸的腹部。但后來發現，白日里的人群比夜晚的黑暗更復雜。

除了鶴長老偶爾現身，陳浩然幾乎與世隔絕，平時想要找個人說話，也只能自言自語。偌大的梅嶺，孤居于此，對于人而言，這無疑已是最大的酷刑。

多年后的今天，站在他面前的百谷之子還能是個說話流利、思維正常的活人，已是陳家列祖列宗保佑了。

“不......不是......不怕。”陳浩然揉捏著手指，腳尖悄然往后縮了一步。“只是梅嶺原始，活物眾多，我從未離開過竹樓。”

“那些東西從不靠近竹樓嗎？”他往前走了幾步，四周的生息依然很平靜。

“只是在樓外瞎轉悠。嗜血的東西聞見了味道，怎么可能輕易離去？不過它們從不在白日里出現，就連竹樓附近它們也不來。”

“有我在，怕什么！”他在琢磨喜歡夜晚出沒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那些東西從不靠近竹樓，難道是鶴長老專門驅來恐嚇百谷王之子的？

對付一個孩子，有這個必要嗎？以防萬一，猶留雙手背在腰部，不露痕跡地釋出些許息力先去探路。

梅嶺生息的品質的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管如何，吃了一頓飽餐，再干點體力活消化一下，甚是公平。

息力繞了一圈后返回，未發現任何危險，重新歸入息體中繼續消化生息。

“是浩然膽小。”

“如果我五歲就被抓到這個鬼地方來自生自滅，或許早餓死了。”這是他的真心話，能在野林郊外活下來是一件極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百谷王知道自己的兒子身處囚地，依然堅強，并順勢而為，必定為你驕傲。”

對于陳家首領的人選、龍骨未來的主人，猶留本毫無頭緒，但當息力入體后，他就起了心思，就是不知道天意如何？

“謝謝大哥的安慰。”陳浩然露出了一個純真的笑容。

“我不會安慰人。”他無法想象一個五歲的孩子是如何獨自在竹樓里活下來的。

不過，講故事的人，都是有立場的，要想完全保持客觀的陳述，就必須完全獨立在故事外。任何一個故事，都可能只是真相的一部分；也可能，在整個故事中，只有每個字是真實的存在。

這是那位枯木林的老先生常感慨的，是為了告誡他聽完故事后要保持聽客的冷靜：切勿信以為真，說故事的人都有私心，都只想告訴別人自己想說的那個故事而已。

“這些年，鶴老只是把我捆在黑袋里，再帶到地牢見母親，從未允許其他人進入梅嶺。”陳浩然再度提醒，眸中既有擔憂也有欣喜。“大哥，鶴老不會輕易放人進來！”

興許是被囚禁多年養成的臣服，陳浩然太信......甚至迷信鶴長老的權威。猶留微微蹙眉望著眼前這個13歲的孩子，有時成熟如身經百戰的世故之人，有時又只是一個失去了13歲獨有熱血的男孩。

不過，正如百谷王之子所言，鶴長老不可能無緣無故把他放進梅嶺。利用他與百谷王的關系，定是算準了梅嶺是他必入之地。既然如此，他豈能辜負鶴長老的一番良苦用心呢。

但這些都無法回答他心中最大的疑問：鶴長老究竟從何時起知道他就是能破陣之人？

來不及細細琢磨，體內力量的斗志已經搶走了他的注意力。

息力充盈，息力根本不知道何為妄自菲薄，森林之子和異祖也都是極其自我的力量，豈會放過這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在這件事情上，他和皮囊里的力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默契，一致對外，絕不退縮。無論鶴老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都不會浪費這一次展現融合結果的機會。

見他心意已決，陳浩然便不再勸說，帶著他往竹樓后的林子鉆去。

又是一片原始森林，花草樹木野蠻且肆意地霸占領地，并在他們的周身繼續搶奪。前后左右的植物編織成一個碩大的籠子，各種利刺分布四周，若是一個大意，就會在他們身上留下痕跡。

迫于現實，他們只能蜷縮起四肢，在其間的縫隙里不斷穿梭。

鉆進雜林，森林氣息立即撲鼻。大概就是因為梅嶺生息足夠純粹，才引得息體瘋狂吞噬。

原來息體也挑食！若不是餓極了，先前地牢里半死不活的生息團，大概是碰也不會碰的。

“大哥，我可能知道陣眼在何處！”陳浩然突然轉身，立身在橫枝前，眼睛里閃爍著熠熠之光。“鶴老每回來竹樓，離去前都會去梅花塢呆一會。”

“梅花塢？”來時這一路，他并未看見任何梅花。“梅嶺真有梅花？”

“從未見過。”陳浩然搖搖頭。“或許是先前有過？”

“梅嶺，梅花塢？”他開始懷疑鶴長老所求是否與梅有關。“鶴長老喜歡梅花？”

“浩然也曾問過鶴老，鶴老沒有回答，但從神情上看，倒是有可能。梅嶺相關的一切都是鶴家的秘密，若是鶴老不開口，只怕會爛在他肚子里。

一問一答間，他們便不知不覺到達了梅花塢，夜色已砸落在頭頂。

梅花塢里果然沒有一株梅花，方圓十里也無半點梅花香氣。識覺欲要再向外探索，被他勒令在原地觀察四周。

鶴老如此看重梅花塢，定有緣故，何況整座梅嶺還在古陣法的守護中。鶴長老比他知曉更多秘密，也更了解野林的歷史及各種故事。光是鶴家藏書，就已是整個博赫領地，甚至是野林之最，無人可比，覬覦也從未間斷。

此時，想再多也沒什么用！越是靠近梅花塢，他越是需要小心謹慎。先前的失敗，令他對所有的可能都存在敬畏之心。

陳浩然緊跟在他身側，躡手躡腳，就像個采花賊。

四周生息驟然變化，猶留立即意識到目的地已到，立即停下了腳步。

這里的生息更古老醇厚，仿佛泡在時間里發酵了許久，卻仍舊保持著新鮮，完全不似地牢里的生息團。

難道梅花塢就是古陣法之眼？

“大哥？”陳浩然回身輕喚，狐疑地望著止步不前的他。

四周生息滾滾聚攏，他看見了鶴長老孤身佇立在此，不知所思。

繼續往前走了二十來步，雙腳印在鶴長老的腳印上，他閉上眼睛，任憑識覺探索，雙掌再度釋息往地下察看。

“大哥？”

叫喚聲傳入覺識之界，他不愿意離開，故而充耳不聞。

四周除了鶴長老之外，的確沒有其他人進入。但在更古老的生息里，識覺獲得了異常悠遠的場景，隱隱約約，無法分辨真切。

覺識之界里沒有相符合的記憶，可見森林之子和異祖都不曾來過梅嶺。

就在胡思亂想之際，察看地下的息力歸來，給他帶回了答案。

這里果然是古陣法之眼，地下的確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被封印于此。

原來古陣法守護的是地下這股力量，而非梅嶺。只是古陣法輻射了整個梅嶺，令人產生錯覺，以為是梅嶺有神秘邊界，禁止任何人進入。

修行之人，本不應該吞噬生息，應遵修行本道，循序漸進......但鶴長老似乎很著急，故而只能尋來力量增進修為，以求速成。

大概是年齡大了，證道之路越發渺茫了，否則他無法想象鶴長老的皮囊如何能裝載下這股蠻力。

雖無陣法之界，但他若是強行破陣，以目前的息力倒是可以一試。只是古陣法封印在地下的這股蠻力，未加馴化，恐怕比古陣法本身更棘手。

破陣之后，定然要損耗一部分息力。若要強行吞噬著蠻力，息體可能會瞬間爆裂，并隨即孱弱成最初狀態。屆時他尚且無法自保，又如何能帶著百谷王之子離開梅嶺呢？

難怪鶴長老完全無所畏懼，早料到結局，僅憑他一人之力，必定無法帶著人安然無恙離開梅嶺。

可這一口氣，他非爭不可！

無論是鶴長老還是遵守眼底的那抹輕視，皆時時刻刻刮擦著他的心臟，也是時候教他們見識一下生息之力的厲害。

“這里就是梅花塢。”他從覺識之界返回皮囊。

“可是這里沒有梅樹。”陳浩然取出腰間的螢石，將周圍瞧個仔仔細細。

“因為你腳下之地就是古陣法的陣眼所在，這里曾經應該是一片茂密的梅林。陣法布設之后，便奪取了梅樹的生機。”他還無法辨識從蠻力的出處，但從息力反饋回來的結果來看，勝算幾乎沒有。

這一戰，算是必死無疑。

或許，這也就是鶴長老對他根本不加防范的原因。

反正破了陣法之后，他就成為了副白骨，有何可防！

已經融合的力量從息體里發出一陣陣咆哮。

這顯然是力量對力量的挑釁，體內的力量應該感應到了他未知的信息。

隨即，息力就做出回答，原來是蠻力發出了恐嚇。

被古陣法封印這么久，還改不了野蠻的習性，若是吞噬進息體，這得花多少息力消化啊？他有些猶豫不決，畢竟梅嶺蘊藏著豐富的上乘生息，既美味又好消化。

如果連他都無法消化的蠻力，鶴長老要如何消化？

鶴長老的修為的確高于他，卻是單純的人族皮囊，不可盛放蠻力。放眼野林，唯有息體可裝蠻力。

若是強行吞噬，純皮囊必然會破體而出。

莫非，鶴長老對此一無所知？

不，鶴長老必定是一清二楚的，卻還是執著蠻力，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無法猜出那個唯一的答案。

不得不自問，若是他強行吞噬這股蠻力，到底是為了什么？變得更強大？不，只要保持耐心，時間自然會讓息體迅速成長。除非有個強大的敵人就眼前，唯有及時吞噬蠻力，他才能與之相抗？

那鶴長老的敵人會是誰？

這個問題在覺識之界一過，他立即一身寒顫。

可是隨即他便否定了這個答案，因為鶴長老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外甥，且姓博赫，鶴長老沒有理由要拔掉博赫取而代之。

七子七族乃世代相傳，沒有后代，是絕對不可能成為七子七族的。

莫非鶴長老還有隱姓埋名的兒子？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是人禍。

就算不為意氣之爭，他也必須強行吞噬這股蠻力，絕不能讓這股蠻力落入任何人之手。七子七族的改變，必然會引起野林生靈涂炭。

身為守護野林的力量，他無法置身事外。

“大哥？”陳浩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現在怎么辦？”

“盛情難卻，我不能辜負了鶴長老。”他在琢磨著如何吞噬，也在思考如何全身而退并保護百谷王之子不被蠻力誤殺。

“大哥已想到辦法了？”

“鶴長老平時有沒有不小心泄漏點什么？”他蹲身，將耳朵貼在地上煞有介事地聽了一會，站起來，用手指掏出耳朵里的泥土。

陳浩然搖搖頭。

“要是有把鋤頭就好了。”他繞著原地畫一個圈。

“鋤頭？”陳浩然一臉茫然，“大哥要挖地？”

“鶴長老一定是將寶貝藏在地下了。”他比劃著剛剛用腳尖畫出的圓圈，“既然用古陣法守護，自然是大寶貝。如果我們將大寶貝挖出來，運回陳家，指不定我能當族長，你能成為首領。”

“寶藏！”

“你一定不愛聽故事。”他雙手叉腰，背脊依著樹干，“許多故事里都透露一個信息，那就是野林有無窮無盡的寶藏，富可敵國。若是有人得之，便可以成為荒極大陸的帝王。”

“鶴老怎么會想去荒極大陸？”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或許是他當了太久的長老，想換個環境換個生活。”

陳浩然聞之，緩緩走進他畫好的圈子，并用腳跺了幾下，背對他道：“這看起來也不像是被挖過的，鶴老如何確定地下一定有寶藏呢？”

“鶴長老是誰，他可是博赫家族的鶴長老，自然有他的辦法。”他邊說邊釋出息力將百谷王之子包裹其中，瞬間成為一個繭子。

眨眼之間，息力已將息繭里的人徹底息封。

“好好睡一覺吧。”他上前對酣睡的陳浩然說，“醒來時，你已離開牢籠了，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