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營地,他們正式踏入巡邏道,宛如闖入了異界,氣息格外清冽刺骨,陰寒無孔不入。
“我們這算不算是違背古誓言?”黑斗篷提醒他。
竹林如罩子,密不透風。“算是羊入虎口吧。”氣息沉重,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公子,你別嚇人。”黑斗篷完全失去了年齡賦予他的成熟和冷靜,像個孩子般躲在阿毛身后。
“這是巡邏道,仍然屬于長屏境內,不是竹海。暫時是安全的。”猶留把余下的話留在腹底,這里屬于暗夜鋼軍,不屬于普通人。
“也對!竹鬼都在原林出沒,還忌憚巡邏道嗎?”黑斗篷自我安慰。“除非巡邏道上有諸神的印記。”
阿毛和小士兵一臉無知。
“傳說,諸神在極度危險的禁地上都落有印記,野人子民見印記便會離開。”他說出了在李采辦和馬夫閑聊中,偶然得來的一耳朵。
接著,阿毛立即用腳在地上翻開了腐葉。然而,地上只有石頭、泥濘和落葉,根本沒有驅逐竹鬼的任何印記。
“竹鬼到底怕什么?”黑斗篷的眼睛偷偷瞟了下最前方的小士兵。“老人們常說天地之間,一物克一物,沒有絕對的強者,也沒有永遠的弱者。”
他也是第一次來到長屏。私生子冠以博赫姓氏,身為七子七族后人在黑斗篷和阿毛眼里就必須受到諸神的庇佑。而小士兵淡然地望著他,仿佛在等待一種樂趣,大概從前這雙鬼眼也是這么看刀疤臉的吧。
從竹枝交織而成的拱形門進來后,寒氣和逼仄立即迎面而來,層層加重。他明顯感覺到每一口呼吸,都得使用比從前多一倍的力氣。
氣氛驟然變得詭異,三道心跳聲徒然清晰,宛若每個人都捧著心臟放置在他耳邊,等待他說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他們的呼吸聲落在竹葉上,就像在樂器上敲打出清脆的聲響。一聲接一聲,連綿不絕,在某處有撞了回來,直擊耳膜。
黑斗篷慘叫了一聲,卻不敢喊出來,只是趕緊捂住了耳朵。他和阿毛的御寒袍子乃是武定山特制,都有護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隔絕聲響。可惜,黑斗篷的主人沒有來過長屏,更不是心細之人,又或許是區區一個收集信息的耳朵,不值得費心思。
陌生的熟悉感再度撲面而來,甚至覺得這兒才是他的老巢。莫非竹海有迷惑人心思的東西?他從袍子的內兜里取出了薄荷油涂抹在鼻子上。
湊近細看,每片竹葉都像極了冰滴子。冰滴子是一種適合近距離搏殺的利器,極其鋒利,通常只有殺手才會使用。
“慫貨。”阿毛罵道。
“怕死才長命。”黑斗篷總能解釋不合理的言行找到合理的解釋。
怕死才長命。這句話聽來甚是耳熟,不知道伙夫小老頭死活,但愿那家伙沒有掉隊。在剛剛一閃而過的直覺里,沒有看見小老頭的尸體。暗夜鋼軍該死在何處,除了長屏只有竹海。除此之外,都不算死得其所。
“如果可以選擇,博赫兒郎皆愿老死在長屏。”喬擇曾經如此告訴過他。
至于為什么,他還沒弄清楚,大概還是因為加入時發下的誓言吧。在所有傳說里,無一例外不涉及誓言二字,誓言就如生命一般,成為了野林之人的骨血。
倘若一個人沒有骨頭和鮮血,那么是不是人都無關緊要了。
云溪和喬擇從未掩飾過自己向往長屏,地隰則對長屏對竹海毫無興趣。如今喬擇暫代族長坐在青銅寶座上,地隰躺在床上養傷,云溪不知生死,博赫努一至今未歸,而他孤獨地望著巡邏道,只有茫然無知相伴。
“竹鬼怕暗夜鋼軍啊!”小士兵回頭告訴他們。
“騙鬼吧!”黑斗篷反擊,“你抓,你們都被抓了,未來首領都被一鍋端了。”
“愛信不信,竹鬼真的怕暗夜鋼軍。”小士兵倒是坦白。
皺起眉頭,縮起下巴,黑斗篷將長劍舉起,問:“是這把長劍嗎?”
“不過就是把長劍,有何可怕!”
“那你說,到底怕什么?”黑斗篷逼問。
“不是告訴你了,竹鬼怕暗夜鋼軍。”
“你!”黑斗篷咬牙切齒,卻有無計可施,不能大聲謾罵,更不能惹鬼上身。
“竹鬼怕暗夜鋼軍。”他幡然醒悟,明白小士兵的話是何意。“竹鬼怕的是暗夜鋼軍,而不是人族。”
“暗夜鋼軍不就是人?”黑斗篷歪著腦袋,被阿毛的匕首封住了嘴。
長屏里竹子越來越多,竹葉已變成了利刃,再也不似尋常葉子。
“葉子也能切蘿卜。”他及時用匕首挑開了黑斗篷脖子上的竹葉。
生命如此脆弱!剛剛若不是他眼疾手快,黑斗篷的脖子已開了泉眼。難怪,所有的巡邏小隊都必須配給一個經驗老者。經驗老者才是新兵蛋子的護身符。前些日子,伙夫小老頭剛剛像他炫耀過自己榮升為經驗老者。
可是,現在四人隊伍里,三個活人,一具尸體,還贈送了一只竹鬼。要怎么應對這種突發狀況,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哪怕是吹牛,也不曾有過。猶留一籌莫展,靴子踩在巡邏道上,落進馬蹄印里,一陣記憶立即淹沒了他。
這不是他的記憶,是巡邏道上的記憶。也許,是誰想讓他看見這里曾經發生過的某件事情。就在前方,他看見了一支巡邏隊,其中有一道聲音甚是耳熟。田爺?
怎么可能!田爺為何會混進暗夜鋼軍的隊伍?他只能按奈好奇,繼續跟隨在巡邏隊后面。
黑斗篷一抹脖子,發現手心里竟有血色,嚇得直哆嗦,顫聲道:“天哪,這里的竹葉都成精了!這可還得了,要不我們回去吧,回營地去等支援隊伍。”
“膽小鬼。”阿毛冷哼道。
他用匕首切下的竹葉,幽綠之光在竹葉里流動。葉子已被長年累月的冰凍起來,層層霜氣著附在上面,分不清鋒利的是冰霜還是竹葉。
剛剛涌來的記憶還在繼續,幾乎與他們融為一體,互不打擾。莫非這地方還能存儲記憶?在巡邏道上確有巡邏過的新鮮痕跡,應該是最近留下,不像是偽造,倒像極了刻意留下,專門為他們引路。
巡邏隊,倏然在前方停了下來。“我贊成你回去等支援。”他佇立原地,與黑斗篷四目相對,“沒有必要給竹鬼送大餐。”
“公子,那營地里還不知道躲著多少,我一個人這點肉根本不夠他們塞牙縫。”黑斗篷立即保住了阿毛的胳膊。
“既然如此,那就閉嘴,別煩主人。”阿毛始終防備這黑斗篷,大概是因為冒充暗夜鋼軍這件事令他反感至極。
野林人雖然對暗夜鋼軍不再崇拜,但形象已經深入骨髓,都清楚一件事情:暗夜鋼軍在保護他們。沒有人會允許暗夜鋼軍懦弱膽小還碎嘴,阿毛也不例外。
黑斗篷一定沒有見過真正的暗夜鋼軍,也許見過,大概也是在城里,而不是長屏。很顯然,黑斗篷并不知道真正的暗夜鋼軍是如何說話如何做事的。剛開始強撐了幾句,應該是有人教他的,后來就全靠演技了。
“也許竹鬼會留你一命。”小士兵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話。
這算是承諾嗎?猶留望著小士兵,看不到鬼眼。鬼愁的氣息已經開始清晰,但被巡邏道里的空氣抑制了。若是不細細分辨,根本察覺不出來。
“竹鬼有這么好心嗎?”黑斗篷最后還是決定和他們一起搜林。
“憑什么!”阿毛也好奇。
“你這么膽小,魂魄一定沒什么營養。”小士兵很坦誠地告訴黑斗篷真相。
強忍住笑意的人,除了阿毛,還有他。只是林子近乎密封,爆笑出聲代價太大了。
黑斗篷揚臂要打人,又倏然放下,應該是想起了小士兵皮囊下真正的主人是誰。
阿毛發出一陣沉悶的冷笑,四周立即發出附和,仿佛有千萬只小鬼在冷笑。
“我膽小,真是天大的笑話。我膽小會站在巡邏道上?我膽小我會成為暗夜鋼軍?”黑斗篷嚇得扯直了脖子,手指指天,嚷叫起來,“來呀,竹鬼們,我都送到你們家門口了,怎么還不現身?是沒鬼膽嗎?還是被我的長劍嚇破膽了,不敢靠近啊......”
不等黑斗篷發泄完,他和阿毛都捂住了耳朵。旋即,巡邏道就像一個樂器,枝葉就若琴弦,而他們在樂器腹中,震耳欲聾。
啊!黑斗篷慘叫一聲,立即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許久之后,刺耳的聲響才緩緩停歇。
“林子很密,形同一個大罩子,聲音落在枝葉上......”他用眼神警告黑斗篷不要再大聲喧嘩,“效果如何,你自己剛剛體驗過了。”
匕首悄然出鞘,“你要是想死,我可以送你一程。”阿毛的表情,像和仇人說話。
黑斗篷是個惜命的人,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轉身低頭繼續尋找蹤跡。應該是怕被阿毛臭罵,故而獨自在遠處察看,之剩下貓軀般的大小。
這樣的人,這樣的言行舉止,只能來自一個地方:城里。望著黑斗篷的背,他開始縮小范圍。
“快跑!”黑斗篷大喊一聲,轉身就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