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山坳，風(fēng)不停地刮，鐵城已消失在迷霧里。往小丘望上，一段陡峭的路在眼前拔起，一步比一步艱難。這對他們的體力，無疑是莫大的考驗。

此處地勢險峻，許多小石塊上都長滿了苔蘚，令人望而生畏。如果有第二條可選擇，他絕對不會往前半步。人尚且可過，拖著補給的馬要如何越過山丘，就算馬愿意乖乖聽話，車輪子也未必肯配合。

斷言老說與荒極相比，野林的一切宛若皆已著魔成精，不可以用看待荒極的眼光看待野林的一切。野林秩序，天下例外，不可小覷。

身為野林子民，他終于明白謙卑二字的真正含義。人族并不是天地萬物的主宰，或許從來都不是。一想起，這些都是士兵們來來往往的必經(jīng)之路，猶留對于暗夜鋼軍的欽佩之情又加重了幾分。長屏何止清苦！

可惜，如今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暗夜鋼軍存在長屏的真正意義。

山丘之上只有一馬車的寬距，因長期踐踏而成路，兩旁皆是刮肉的利刺。每一根都有小拇指粗大，比老奶媽納鞋底的針都粗壯好幾倍。低頭看看自己，猶留心想衣衫和人皮大概沒有鞋底厚，不由地摸了摸自己衣衫的厚度。此時穿什么衣服有用呢？除非是鐵皮。

腳下若是一個滑膩，滾落到底的他們，就會被底部的硬荊棘扎成蜂窩。如果他要突襲敵人，一定會選擇此處設(shè)下埋伏，只要準備好足夠多的石塊，巨人也會變?nèi)饷印?

這是什么氣息？三人都不由地打起冷顫。

這股氣息，他直覺很熟悉的。竹鬼？不，竹鬼在長屏呢。這里距離長屏還有一段長路，突破結(jié)界，闖入人族地盤，這個可能性太小了。最重要是，他不相信自己這么衰。

土渣倏然撲簌簌，他只好拉起袍帽，蓋住眼睛。從鞍囊抽出了長屏地圖，在螢石之下確定這是去往長屏的必經(jīng)之路。事實上，還有一條路，就是上次和云溪分開，遇見武定山并進入鐵城的林路。然而那條林路，彎彎繞繞太浪費時間了。等補給送達時，長屏的暗夜鋼軍估計已經(jīng)成為化石。

仰望山丘頂，一想起地隰的腿傷，他只能咬緊嘴唇，祈禱野林諸神的庇佑。

“主人，危險。”阿毛終于嗅出了空氣里的一樣，也望向四周。

就連黑斗篷都感到不安。這種不安加劇了他的懷疑，是的。能讓骨頭發(fā)脆的氣息，只能是冰冷的鬼息。

“都給我打氣精神，竹鬼來了?！彼_頭提醒阿毛和黑斗篷?！吧厦娉巳讼?，還有鬼息。”這種氣息的味道已經(jīng)雕刻在他的記憶里，絕對不可能錯辨。但這時候，他情愿是自己錯了。

“竹竹鬼......那玩意還有三頭六臂不成？”阿毛的上下牙齒已在打群架。

“長屏博赫段真的破了？”黑斗篷難以置信。

“大概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了?！边@透明的影子他太熟悉了。如果是竹靈，根本不會想要攻擊他們，那這次來的必定是竹鬼無疑。怎么辦？他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起來，希望混亂的腦袋能迸射出一個沖出困境的辦法。可惜他們沒有翅膀，不能飛越山丘。

那道聲音大概已經(jīng)離開了，毫無反應(yīng)。先前竹鬼出現(xiàn)，那道聲音如見仇人，恨不得立即與竹鬼殊死相搏，但礙于皮囊束縛，不得自主。

“它們真的吃人嗎？”阿毛問。

“它們不吃人，只吃魂魄?！彼肫鹆藬嘌栽?jīng)說過的話。萬萬沒想到，區(qū)區(qū)一個林外人對長屏的傳說，竟都比阿毛和黑斗篷更深信不疑。

從石洞出來，黑斗篷始終保持沉默，因為他還不想暴露身份，少說少錯。適才大概是驚呼出聲，可見野林之人，無論是哪一族都松懈了。

“傳說里，竹鬼見了暗夜鋼軍，只會逃跑?！焙诙放裾f。

“我們這里也沒有暗夜鋼軍啊?！卑⒚f。

“我是?！焙诙放窠淮?。

“完了，”阿毛搖頭，“它們的鼻子最靈敏，肯知道我們?nèi)司湍闳毖?。聽老人說，它們最喜歡血氣足的活人，那樣的魂魄咀嚼起來才香?！?

黑斗篷自報家門后，一個轉(zhuǎn)念，猶留不得不暗忖；自己與百谷王在容貌上真的很相似嗎？那為何博赫努一沒有一眼認出？博赫努一不可能讓同為七子七族之一的百谷王死在風(fēng)吟之下。若是百谷王和博赫努一從未見過，彼此不熟，但風(fēng)吟出鞘時，百谷王不可能不認識。在野林，這個時期有資格使用風(fēng)吟者，必是博赫努一無疑。那百谷王為何不表明身份？

許許多多的疑點說不通。佇立在山丘半腰，也容不得他細細琢磨，逃過這一關(guān)再想吧。

或許黑斗篷的那句話并不是此意，而是說曾經(jīng)在隊伍里見過他，記得他八歲時候的模樣。

阿毛除了盡職盡責(zé)，還有幾分聰明，關(guān)于他對黑斗篷的態(tài)度，自始自終不發(fā)表任何疑問，的確是個好侍衛(wèi)的材料。

“只要過了這山丘，再穿過一片原林，就能到達崗哨?！贝嗽挘瑢崉t是他在寬慰自己。

“我還沒有和鬼打過架?！卑⒚穆曇粼陬澏丁?

勝算的確不大。然而這話喪氣的話，他不可能說出口?！爸窆砗腿藳]什么區(qū)別，也有膽小如鼠，懦弱無能的?！?

“主人見過？”

“交過手，沒分出勝負?！彼荒苋绱税参堪⒚?。

阿毛聞言，立即用崇拜的眼神望向他，仿佛是諸神賜予他一個好主人，立即感謝起野林諸神，并祈禱諸神繼續(xù)庇佑他們。

在阿毛嘰里呱啦祈禱時，他開始盤算如何才能活下去。

黑斗篷全身上下沒一塊好肉，失血過多，此時正最需要休養(yǎng)，根本算不上戰(zhàn)斗力。能夠揮動長劍和匕首的，只有自己和阿毛。

然而藏匿在四周的比竹鬼還囂張至極，故意發(fā)出了細碎的聲響，讓他們發(fā)現(xiàn)敵人的位置，挑釁意味十足。

無論是誰，猶留知道一場惡戰(zhàn)在所難免了。于是用眼神暗示阿毛，做好準備，隨時拼死一搏。從崇拜里醒來，阿毛緊握匕首，眼珠子如利箭待發(fā)。

“是人是鬼，都不過是過路老鼠而已。”猶留明白，對方絕對是有備而來，只是目前還不清楚對方的目的，是直接切了他們蘿卜還是抓他們回去交差？又或者是碰上了傳說中的食人族。

“烤老鼠好吃?！卑⒚蝗槐某隽诉@么一句話。

在野林里，人總是容易餓。

他很想揶揄阿毛幾句，可是他沒有多余的力氣可使。藏在周圍的敵人當然不是幾只老鼠而已。他深呼吸一口氣，穩(wěn)定情緒。旋即，心如霜沉靜，眼珠子隨著四周的黑影飛快轉(zhuǎn)動。看來，來者不善??！

轟隆隆的一塊大石被推下了山坡，撞到斜生小樹，直接碾壓而下。果然不出他所料，敵人不是蠢貨，竟然真的使用起大石塊往下滾。

“看什么，不要命了。”他拉過仰望滾石的黑斗篷，躲在一個夾角下，而阿毛用身體包裹了他的頭部。倏然明白，剛剛敵人故意發(fā)出聲響，是為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好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

這是人性還是鬼性？他暫時不知，或許都是。擦身而過的大石上果然有潮濕的手印，竹鬼為何會和人混在一起？他皺起了眉頭，只覺得匪夷所思。

另一塊大石從另一側(cè)滾落，聽起來速度比剛剛那塊石頭要快很多，簡直就是直徑朝他們沖來。

泥土和碎石形成的夾角，在大石碾過之后，頃刻間坍塌而下，砸落在他們身上，埋了他們的下半身。

掩體已經(jīng)暴露，他們就像是失去戰(zhàn)斗力的獵物任憑獵人處置。阿毛吐掉了一嘴泥，并甩掉了自己頭上的野草。

就在此時，頭頂上，碎石如流水般傾瀉而下。剛剛坍塌的泥塊抓住了他們的腿腳，根本來不及將身子從夾角里拔出來。轉(zhuǎn)眼，碎石流已經(jīng)將他們埋在夾角中。

等他們用手指頭摳掉碎石，并爬出來時，三人皆負傷，此刻戰(zhàn)斗力還不如老弱婦孺。

阿毛臉上已經(jīng)破了皮，下顎還流著血，正呲牙裂嘴咒罵不已，大都是問候敵人祖宗的細節(jié)。這新手侍衛(wèi)正經(jīng)時候話不多，罵起臟話卻是經(jīng)驗老道，一入耳就恨不得拔掉他的舌頭。

長劍做拐杖，本就踉踉蹌蹌的黑斗篷更是虛弱了，整咳個不停，仿佛要把五臟六腑倒出來。

等他回頭時，補給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定是在攻擊他們時，敵人趁機拿走了所有的東西。

“原來敵人的目標是補給，這倒是很好解釋了竹鬼為何會在這里出現(xiàn)?！彼腥淮笪?，竹鬼當然不希望暗夜剛軍得到補給，恢復(fù)士氣。博赫長屏段看來是竹鬼撕開的第一道口子，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可能前功盡棄。

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幕幕陌生的場景，仿佛是長在自己腦中里的記憶，但他沒有任何印象。這種體驗和先前的經(jīng)歷有所不同，先前是他看見了許多場景在面前發(fā)生，猶如親臨其境，而此時就是記憶被翻起。

“人里有鬼?！卑⒚摽诙觯⒂貌紬l包扎了手臂的傷口。

“博赫領(lǐng)地不只陰城?！焙诙放窀胶?，“一定是有人和竹鬼結(jié)盟了，否則竹鬼不可能越過長屏?！?

阿毛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考，人里有鬼？這兩個人竟不約而同懷疑竹鬼和博赫內(nèi)的某個人合作，默契令猶留愕然。

“否則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專門破壞補給?！笔直凵系奶弁戳畎⒚谘懒炎?。

猶留也察覺那些竹鬼醉翁之意不在酒，它們出現(xiàn)不是為了殺了他們?nèi)齻€，而是為了摧毀所有補給。沒有補給，長屏的兄弟就等于在陰寒中裸奔。

難道博赫領(lǐng)地上真有人與竹鬼做了交易。這可能嗎？“人和竹鬼做了交易？”他不敢想象，也無法想象，更不相信野林之民會做出這樣的蠢事。

“貪婪之下，人性無任何新鮮事?！焙诙放裾f。

“那就是說人和鬼，他們有了共同的敵人?！卑⒚嵝阉?。

不可能！猶留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耙傲种硕贾辣撑咽难缘南聢?。”他還存在幻想。

“但愿如此?！焙诙放癫]有繼續(xù)說服他相信。

“主人，接下來怎么辦？還去長屏嗎？”阿毛疼得直呲牙。

“我要撕碎那些嘴臉?！彼麣獾靡а狼旋X，滿腔怒氣無處可泄。如果長屏已破，他更要前去支援云溪。不為博赫努一，只為了野林。

等他們爬上山丘，前方一片已被黑暗籠罩，無法窺視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