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烏鴉站在枝椏上俯瞰他們，發出刺耳的聲音。

“有人！”阿毛立即警惕起來，矮下身子，目光往草叢路搜索。

凍結的馬血在他們腳下嘎吱嘎吱破裂，結霜的草枝硬如刀條，在御寒衣上留下無數道深淺不一的細線。

他朝四周張望，未見任何異樣。低谷里布滿斷裂的殘骸，還有烤焦的半副黑骨頭，大概都是從懸崖上面掉下來的倒霉鬼吧。

博赫家族的私生子耳朵不如一個新手侍衛？若是被風賊子散播出去，十字街上的酒肆起碼有十來天不缺新鮮事，人人都將在講述私生子的悲慘故事。幸運是，忠誠的侍衛舌頭皆短，秘密從不出嘴。阿毛越來越趨向于一個合格的侍衛，只是這種成長的速度令他莫名慌張。

也許第一天當侍衛，任何風吹草動都會使阿毛過于緊張。但是這樣的話，他無論如何都是說不出口的。時刻保持警惕是一個侍衛的職責，沒有一個嫌命硬的主人會要求自己的侍衛放棄多疑和警惕。如果有，那個侍衛大概也會收回絕對的忠誠。

兩人翻身貼著草根爬行，抬起頭時，猶留側目望著阿毛，這個新侍衛似乎堅信前方有人。他不得不納悶，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的直覺似乎倏然消失了

最近那道聲音打擾自己的次數屈指可數，莫非已嫌棄了這副皮囊，想要另尋寄居新所？果然是沒心沒肺的鬼魂，他詫異自己的失落，原以為失去對他而言，已然是家常便飯了。

“我在。”那道聲音及時回應。

沉默多時，那道聲音終于現身了！“為什么叫你都不應答？”有些詫異，他停下了四肢，并確保自己還在草叢的掩護下。若是阿毛的直覺是對的，此時此刻，也許就有箭頭準備隨時穿過私生子的腦袋。

“沒力氣回答。”

腦袋里的聲音聽來的確有氣無力，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刻席卷而來。“你不是說，我的皮囊是你最好的寄居之地嗎？廚娘都說我越長越壯實，你不可能越來越弱。”猶留驟然心虛，難道那道聲音最初想要的是私生子的皮囊，誤打誤撞才有了今天。博赫領地上的孤魂野鬼，興許只有博赫血液才能滋養。

“我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了。”那道聲音的確比以往孱弱。

“那你多吸點人氣，我可精神了，你多吸點。”

“沒用的。”

一想到是自己的皮囊無法提供足夠的養分，他就像個犯錯的私生子一樣不敢言語委屈。不一會兒，“做了鬼魂還挑食，活該！”許多記憶洶涌而起，這瞬間，猶留以為都是他的錯。或許他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百谷王就不用慘死在風吟之下。

安慰人也不是那道聲音擅長的事情，只是敷衍道：“不是你的錯。”

“還有什么辦法？”他竟然舍不得一道鬼魂。

“某天，我必然會消失。”

“為什么？”壓下冒出的肩膀，他貓在草叢里。

“你越來越強大了。”

若不是礙于前方的阿毛，他真想爆笑出聲：“我是人，我不吸食鬼氣。”

“我的確是時日無多了。”

那道聲音從來不擅長開玩笑，何況是這樣的謊言。“你這是在告別嗎？”他暗想，這鬼大概是找到更好的皮囊了吧。地隰？云溪？還是喬擇？他們都流著博赫的新血，自然比他更合適飼養野鬼。

“應該還沒有到時候。”

那道聲音有氣無力到了極限，幾乎要消匿。“徹底消失前，你會告訴我嗎？”他忍不住求證。“畢竟被鬼上身這么久，你要是離開了，告訴我一聲，起碼以后不用麻煩巫醫族驅鬼了。”

“我不是鬼。”那道聲音非常堅持他的身份。

“不是鬼，能上我的身？”難得有機會嘲諷，他可不想錯失良機，想要那道聲音開口太難了，又不能掰開鬼嘴。“好歹同居一副皮囊這么久，你要是真尋得好去處，告訴一聲，以后我還能去看看是哪個倒霉蛋招惹你了。”

“不是我離開，是你吃了我。”

“開什么玩笑！我堂堂七子七族后代，稀罕吃鬼魂？我要是有那嗜好，竹海里都是。”

“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原來人和鬼相處久了，也會不舍。“不說拉倒，誰稀罕聽啊。我巴不得你趕緊離開，這是我的身體，馬上還我清靜。”他口是心非。

“我不會離開。”那道聲音似乎拼了最后一口氣似的，每個子都說得格外堅定。

聽到這五個字，他立即將奪眶而出的潮濕吸了回去，在發出一聲譏笑后，默聲道:“這年頭，鬼也愛撒謊？這老招是男人用來哄騙姑娘的，我是男子漢，不吃這一套。”

“答案我早就告訴你了，只是你還不相信。”

那些騙小孩的鬼話，他自然是一個字都不信的。“我是人，你是鬼魂，怎么可能合二為一。”那道聲音的的確確反反復復告訴他；你我本就是一體，曾經分開，如今歸來。

“終有一日，你會相信的。”

“忘恩負義的孤魂野鬼，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隨便你。巴不得你早點走，省得被巫醫族收了你做肥料，我還得聽你慘叫。”

“區區巫醫族，奈何不了我。”

“巫醫族欺負我的時候，可沒見你有動靜。”

“我沒有能力驅使你的皮囊，我只是你靈魂碎片的一部分，在原林里等待歸體。”

歸體！歸體！又是歸體！這些車轱轆的話，他早已聽得耳朵生繭子。奈何那道聲音堅信謊言說多了，就會成真。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給他洗腦。

幸好，他的心眼長得全乎，那道聲音的鬼話才沒地方可鉆。

“給你一個坦白的機會，你要是實話實說，以后我們還可以像以前一樣。你要是再胡說八道，休怪日后認出，我不念昔日同皮囊之情，將你充作惡鬼收服。”從有限的生命經驗來看，他相信自己只是個人。

人和鬼，如何能成為一體？且不說可能與否，成為一體后，誰為主次？這些話，就算是在巫醫族面前，都是瘋子所言，一字都信不得。

“你既然相信竹鬼，為何不相信我是你丟失的魂魄？”那道聲音嘆息一聲。

失望？區區一鬼魂也敢對他失望。怒火攻上心頭，腳下草根和霜層一陣亂響。

“主人？”阿毛回頭問，眼神復雜。

“繼續前進。”他下了命令。

寒風吹起了袍帽，也吹走了剛剛升騰而起的熊熊怒火，他稍微冷靜下來，眼珠子盯著幽綠，想起了曾經，許多個深夜里，四周的風雨如何聽令于那道聲音，如何幻化成鋒利的劍陣。

諸神保佑！“如果你真是我的魂，歸體后，會如何？”他不得不接受意外的存在。

“成為你自己。”那道聲音說。

“廢話，信不信我把你驅出身體，碎了你個鬼魂，讓你永世不得再生。”他真想掐死那道聲音，如果鬼魂有脖子的話。

“這不是你的愿望嗎？”

“我本就是我，何須成為我自己。”

“時候到了，你自然會明白。我只是一塊碎魂，沒有再碎的可能。”

關于魂魄如何變成碎魂的故事，走進陰城的第一日開始，他便聽了無數個版本。從無數個大同小異的故事里，傻子也聽出了個大概。

“碎魂？你為什么被行此術？是什么人下的黑手？不，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壞事，死后才被判了碎魂之刑。”他清楚，若不是天大的仇恨，巫醫族不會隨便碎人魂魄。

人族深信：生生不息，息生成魂，居于皮囊，入世為人。人死后，靈魂歸去，還魂于息，再重生為魂。故而，人死后的魂魄極其關鍵。若是死后，被巫醫族碎了魂魄，散魂無依歸，來去皆不得。只能在歲月中，像城墻的落葉一般被風雨侵蝕殆盡。

一個人在處以死刑之后，仍然繼續被執行碎魂，這可不是干了一般的壞事。

在陰城，從未聽說過有誰真正被處理過，只是人們為了巫醫族的碎魂之術編造了許多故事，用來在爐火前打發陰寒。

如果沒有天大的理由，胡亂碎人魂魄者，破誓時，必將反噬己身。行破魂之術，就等于給自己死后預訂了碎魂。誰會這么做？巫醫族的人？為了利益？不可能，巫醫族不是傻子更不可能是瘋子。

然碎魂之術，可謂是巫醫族最高的巫術，能行此術者，更是寥寥無幾。

“到底是誰給你行了碎魂之術？”他不是好奇，是驚愕。

如果一切真如那道聲音所言：本就是一體，只是因故分離，如今歸來而已。

那被行碎魂之術的人，不是那道聲音，而是我！他想到這里，天穹坍塌而下，腦子里電閃雷鳴。

人有前生嗎？如果有，那我的前生是何人？“究竟是什么樣的理由，要在我死后，將我的靈魂碎成萬段？”他逼問，淚從眼眶里沖了出來。

可那道聲音又無聲無息了，完全不理睬他的滾滾哀傷。

“所以，我沒有記憶！”他似乎明白了點什么，卻又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