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嶇,地形蜿蜒,猶留騎在馬背上,俯瞰而下,陡峭如刀切。武定山倒是真大方,配給了他馬車和補給,卻沒有多余的車夫可供他驅使。
“前往長屏的主道必須經過紅房子和皮革店,到時候你可在那兩處,手持武家鐵令,再施以一袋子銀幣,自然有人為你賣命。此是專為長屏道路特制的輻式車輪,與實心車輪相比,不易破裂,且重量較輕,可以承受。”武定山穿上素衣,一臉哀傷道,“今日一別,但愿還能機會見面,”師爺已經第二次提醒時辰到了。“身為人子,我必須趕去靈堂哀嚎了。”
他們站在城門前,毫不遮掩,更不在乎來往士兵的目光。倒是猶留顯得有些慌張,滿目白色喪服,身上的黑色袍子顯得格外扎眼。
“此時此刻,大哥正沉浸在父親噩耗中興奮不已,沒功夫留意城門的一輛尋常馬車。”武定山看出了他的擔憂。
“尋常馬車?和武的瞎子真多!”他看了一樣馬車,甚是滿意。這次滿載而歸,足夠長屏的暗夜鋼軍頂一陣子,總算是不虛此行。
“人的眼睛很小的,只能看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武定山說罷,就把鐵令丟進了他手心里,“別掉以輕心,那皮革店有個管家,人稱樹爺,并不好對付。你若是不幸遇上了,坦白自己身份遠比隱姓埋名要好使。此人忠誠金子,根本不在乎其他。真碰見了,和他談金子,你會發現他比諸神慈悲。四公子,祝你好運。”
“這只不過是諸神之誓的利息。等我再來補給時,但愿你還活著。”他祈禱,若只是武天意一人,也許武定山還有勝算。
眼下武定山也有一場硬戰要打,而私生子這個身份顯然幫不上任何忙。就算是博赫努一在此,也無濟于事,和武雖是博赫家族的領地,但這是武家事務,外人無權干涉。無論是誰坐上鐵椅,結果都是效忠于博赫家族。然而更悲哀是,鐵騎隨時都可以換人坐。
“那就祝我好運,祝你平安。”武定山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話才落,身后的士兵立即揮劍,將剛剛搬運貨物裝上馬車的四名士兵立即抹了脖子。瞪大眼睛的士兵倒在地上,就像狂風中從樹軀上硬生生剝離的枝椏。
他沖上前,一把抓住了娃娃臉下的雪白狐衣領,咬牙切齒道:“他們是你的士兵。”
“你都說了,他們是我的士兵。”武定山蹙起眉,甚是不解地望著他。
死亡短暫而血腥,生命潰散幾乎沒有任何痕跡,躺在地上的不過是即將冰冷的尸體,而不再是一條條生命。
武定山的回答令他啞口無言,他們的確是武定山的士兵。無能的拳頭,令他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就連憤怒都無法找到詞匯宣泄,只好咬著牙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一副車轅套在兩匹馬身上,加長的馬車如巨鳥的身子,穿過人工開出的寬敞道路。
他坐在頭馬的馬鞍上,熱騰騰的鼻息率領五官沖進陰寒里,許久之后才澆熄他胸膛里的憤怒。當年父親的腦袋也是在眨眼之間離開脖子,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情緒完全冷卻時,他和馬車已行至紅房子前的道路。
刺眼的顏色恐怕是野林稀有,比起博赫城堡,這里更像是七子七族的某家城堡。不知此處主人是誰,唯恐無人知曉自己的富有。更奇怪是,博赫努一竟允許紅房子存在。紅房子三個字他早有耳聞,原本猜想只是一小棟,就像十字街區上的姑娘樓一般。
遠遠眺望,紅房子霸占了群山屏障下的平原,半身子沒入莽莽原林中,宛若是山神的心臟裸在人族。一個眨眼間,他看見了一個與自己一般年紀的男孩。當男孩轉過身來時,竟與野人王十分相似,不,那分明就是年幼的野人王!
莫非紅房子是野人王的家!不,野人部落應在野林深處,與人族分界而居。可惜,此時此刻他必須趕路,否則真該進去打探一二,興許還能知道更多故事。
人是奇怪的動物!野人王,他已見過幾回,雖說不上知根知底,卻也有一定的熟悉,也有無法言明的信任。
然而,野人王卻近在眼前遠在天邊,仿佛是注定了他與野人王終究朝著不同方向走去。這種分離的感覺,時時刻刻都在疏離他對野人王和田爺的情感。不知在那個岔路口,他們就將永遠訣別。
道路兩旁密集的樹木張牙舞爪,在頭頂交織成巨大的華蓋。一條拱形的甬道將他和馬車包括在其間,盡頭在前方不遠處已被吞噬。
霧氣越來越濃郁,溫度越來越低,視線極其狹隘。
大雨澆灌過的道路,地面松軟稀爛,布滿無數小流,泥水下掩蓋著數不清的坑坑洼洼和鋒利的石頭。身后的車轍子開出了兩條臨時的小溪水,所有的泥水立即撲涌進去。
見有人影躲在樹后的茅草屋里,他及時喝住了頭馬,端坐在馬背上掃過從茅草屋里不斷走出來的男人。
一個接一個,脖子裝進了胸膛中,約莫十來個男人,單薄的衣物裹住了消瘦的身軀。一張張饑寒交迫的臉,就像鋒利的鉤子,都在琢磨著從他臉上撕下一塊熱騰騰的肉塊。
“這些衣服和食物給你們。”他解下了身后的包裹拋向人群。
那是武定山的師爺給他備好的,這條路的一草一木,武家人最清楚不過。
他望向每一張陌生的臉,仿佛長滿了荊棘似的鋒利和畏懼。
“有誰愿意前往長屏走一趟貨,歸來時將獲得一袋銀幣和一匹馬。”他一邊說一邊從懷里掏出了鐵令。
強龍不壓地頭蛇,這條道上,鐵令才是唯一有效的令牌。
男人們見到令牌,原來瘋狂的眼神立即黯淡下去,轉身去搶奪衣物和食物,好像他和馬車從未出現過。
只有一個身材孱弱的,二十來歲的男人怯怯地走上前,伸出了手,顫抖著喉結問:“有酒嗎?”
長屏對于野林百姓,和地獄同一個意思。
“你不怕嗎?”他聞見了男人身上濃郁的恐懼味道,再望著男人的眼睛,空蕩如也。然而,直覺卻告訴他,這是他的第一個侍衛。老說武定山是瘋子,或許他自己也是個瘋子。
“有酒嗎?”男人重復道,腳尖又往腐葉和泥土里移動了一些。
“為什么要酒?”
“骨頭冷。”
每個馬脖子上都分別掛有御寒的老姜水和酒,足夠四五個人抵達長屏。男人的顴骨幾乎要穿皮而出,比瘦子更瘦骨伶仃,看起來和田埂上的稻草人差不多。男人聽到確定的答案,空洞的眼睛里飛出了火星子,他取出了自己備用的斗篷和御寒衣服丟下馬。
“你的名字?”他必須知道自己侍衛的名字。
“阿阿毛。”男人艱難地開口,仿佛是在說一個陌生人的名字。接著伸手拿起了斗篷,胡亂披在身上,就像捆綁隨時逃之夭夭的獵物。
關于野林棄民的故事,沒少聽聞。他見阿毛笨拙的動作,又氣又好笑,只好厲聲命令:“斗篷能遮蔽風雨,衣服能溫暖你的身體,穿上衣服再穿斗篷。長屏絕寒,你必須讓你自己保持溫暖,我不需要尸體。”
阿毛沒有遲疑,迅速穿上毛衣和皮革襖子,再套上斗篷。三層衣服,依然可見骨形。
握緊腰間的長劍,翻身下馬,猶留騎上了次馬,讓出頭馬,指著頭馬說:“會騎馬嗎?”
阿毛搖搖頭,卻一個闊步上前,學著他的模樣翻身上馬,動作笨拙生疏,最后四肢并用才上了馬。富有經驗的頭馬早已看穿了新雛,但是依然堅守職責,穩如泰山,并沒有加以為難。
滑稽的動作,令他忍俊不禁,笑聲從嘴里爆了出來。趴在馬背上的阿毛轉身望著他,滿目困惑。
“你要的酒。”他解下馬脖子上的酒囊,往前一拋,阿毛伸手一抓,拔掉塞子,嘗試喝了一口。
“熱的?”阿毛瞪大了眼睛。
“和武離這里并不遠,酒囊有一定的保溫作用。”他指著頭馬的馬脖子,告訴阿毛,“馬脖子左邊是酒和餅,右邊是老姜水和肉干。”
聽到有肉,阿毛楞了一下,隨即眼珠子如蒙塵的燈芯被點燃。從馬脖子旁邊的袋子里抓出五香肉干,迫不及待塞進了嘴里,近乎捅進喉嚨,立即吐了出來,不甘愿地撕下半截,狼吞虎咽起來。
坐在次馬上,猶留只看見前面的腮幫迅速鼓動。“抓住韁繩,”他揚起韁繩示意,接著提醒,“坐穩,我們要趕路了。”
說罷,他揚起馬鞭,命令頭馬揚蹄。
一聲驚呼,劃過頭頂上的寂靜。
不一會兒,阿毛在頭馬身上已經穩住了身體,肉干一塊接一塊往嘴里塞。瘦弱歸瘦弱,然適應和學習能力令他刮目相看。畢竟這一切,他曾經都經歷過。
風磨礪過耳廓,蒼白的迷霧彌漫在天地之間,生成各種形狀蟄伏在潮濕的雜木林中蠢蠢欲動。
“長屏,我來了。”他對風賊子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