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靜澤，古林將二十來人的隊伍擁在腹中，沉甸甸的森林氣息如厚實的毛毯將陰寒隔絕在外。
狂風在林外咆哮，林中卻異常靜謐，然而云溪卻帶上耳塞子，天賦異稟的煩惱是他這種尋常人能體會的痛苦。
隨即一對羊皮毛做成的耳塞子丟了過來，“做博赫兒子，很辛苦吧?！痹葡獙λf，“沒辦法，誰讓諸神指定博赫成為七子七族呢？”
猶留沒法拒絕，畢竟七子七族兒郎個個天生耳力異常，是整個野林都知道的秘密，私生子自然也不能例外。從懷里撿起比小拇指還精致些的耳塞子，在手心里揉捏了一會兒，便塞入耳朵，四周安靜了許多。
“一路奔波，渴了吧?！痹葡蔚羧樱瑩P起脖子，喝了起來?！安贿^很快你就會習慣了。等你習慣了，自然就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水源和食物。長屏雖然疾苦，卻比陰城自在，否則你以為喬擇那家伙為什么甘愿躲在長屏不肯住暖房。”
“人多了，容易嘴雜鬧耳朵，長屏是清凈的好地方?！惫竟镜娘嬎暎钏暮韲盗ⅠR干涸，不禁吸了吸口水。
云溪聽見干涸的吞咽聲，立即將水壺丟了過來，笑道：“我的小猶留終于長大了，都知道躲清閑了。”
卸下袍帽，接過云溪遞給他的水壺，四周群狼始終如影隨形，幾百雙狼眼如林中星辰不離不棄。經歷過多次魂魄出竅，他已分得清楚真實和直覺的區別，仿佛身體可同時共生于不同的地方。有時，也有錯覺，就像枯木林里先生說的故事那樣，驟然進入了別人的故事中，成為了看客。
得空隙時，躲開眼珠子，偷偷翻過基本古籍，卻沒有找到只言片語的相關或相似的記載。也曾旁敲側擊過城堡里的老人們，他們扯出了各種傳說故事，就是沒有一句有關聯的。其中緣故，他暫時不愿意去探究，也沒能力去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不過，有一件事情倒是他確定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異常與娘子山上的陌生召喚有關。那道聲音自稱是與他不過是合二為一。如果真如那道聲音所言，那過去幾年他身上的人魂是什么。
“殘魂。如果沒有殘魂，你不可能成為人。當你成為人后，殘魂不斷被修復，于是就喚醒了我?！蹦堑缆曇艋卮稹?
他還想繼續問清楚，那道聲音卻拒絕道：“我也不過是殘魂，回答不了你太多問題。只要你不死，這些你自然而然會知道。”
“你是何時丟的？”難道在失去的記憶力，還發生了什么重大事故？他暫時還沒有想起太多。
“很久很就以前?！?
“幾年前？總不能是我一出生，就丟了魂魄吧？”如果是這樣，那么他在陳家的日子也不好過。
“我只知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具體多久，我忘記了?！?
那道聲音的記憶和他一樣不靠譜，真是同病相憐。
還有另一件事情是他相信卻不確定的，那便是后來的身臨其境都是那道聲音的力量所致。至于，自己和那道聲音之間的故事，只能等日后再探索。姑且，把這一切都稱為直覺吧。他相信這直覺不會傷害他，只是不確定這信任可以持續多久？是融為一體永恒不變，還是鳩占鵲巢？
就在這時候，強烈地直覺告訴他，武定山一定會堅持走原來的路線回和武。
是啊，武家二公子多么驕傲的人，怎么可能會允許自己被算計，還是被武天意這位競爭者。得到提醒，在明確知道敵人是誰，且在有所準備的前提下，還會讓敵人得逞。這對于武定山而言，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事情。
然而，這次武定山確太自信了。武天意如何算盤算計周全，又如何驅使狼群，目前不得而知。
經過多次身臨其境的證明，猶留相信此次的直覺定一如既往得準確，那么四周的狼眼一定是在等待目標。
武天意如何得知弟弟的秘密？直覺所得的一切，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武定山不至于如此愚蠢，拿著自己的破事到處展示。
直覺越來越強烈，好像即將要發生的事情已經穿破了時間，朝他砸來。頭皮越來越發麻，不管武天意如何得知秘密，秘密已是鋒利的狼牙。
所有的一切就像是無法撥開的命運之掌，緊緊抓住了每個人，也包括他。猶留不知是自己走進了許多人的故事，還是許多人來到自己的故事里。而這一切，至今無人可訴說，就連在野人王和田爺面前，他也只字不提，并非不信任，而是恐懼失去。野人王和田爺不嫌棄私生子，未必不嫌棄奇怪的人。當然，這一切可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直覺逼得他窒息，救還是不救？
和武與他并無恩怨瓜葛，非親非故，實在犯不著為了救武定山而引起沒有必要的麻煩。可是陰寒及腦子里發出的聲音，似乎命令著他立即前去救人。
上次也是如此，這次更甚。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二哥，你先去長屏，我要拐道去救個人。”他轉頭對著云溪的臉，綠葉覆蓋在五官上。
呼出的白氣在毫無表情的面盤前迅速潰散，“你要救誰？”云溪淡然一問。
“武定山。”他沒打算隱瞞什么。
“必須去嗎？”云溪已勒馬，揮手示意隊伍繼續前進。
“我不去，他必死無疑?！彼嘈旁浀恼賳疽押妥约汉隙橐?，直覺便是那道召喚的聲音所致。
“我的小猶留長大了，不需要我的保護了?！痹葡獜纳砗蟪槌鲆粋€包裹，丟了過來。
“二哥永遠是我的二哥。”這是他的真心話。
“想去就去吧，小猶留長大了，可以決定任何事情，二哥也留不住了。”隨即，云溪仰望其上，感慨道，“鳥兒長大，遲早要振翅飛翔，但是不能亂來，否則別怪將來二哥要懲罰你?！?
“我會記住自己是誰?！豹q留一把抓住黑布包裹，粗糙的紋路在指腹下摩擦，“陰城的包裹，真不如和武細膩，好在耐用?！?
“身處野林，誰能保證什么呢？”云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嘲笑道，“不管你是誰，你都是我的小猶留，你要是敢不認我這個二哥，我就把你丟進爐火里當地瓜烤了。”
多愁善感的云溪令人渾身不自在，他忍不住抱怨起來?！岸绾推綍r不一樣了。”
“眼睛還是眼睛，鼻子還是鼻子，嘴巴也沒有裂開?！痹葡焓帜四?，“哪里不一樣了，還是博赫云溪，小猶留的二哥。”
“今日，二哥特別像大哥附體，沉穩許多。”他猶豫許久，才脫口而出。
“就允許你懂事，不允許二哥長大？”云溪的五官可以擠出了夸張的表情。
“二哥，你要再長高，就快蓋過大將軍了。”
云溪用一只眼睛，斜斜地窺視他道：“不喜歡二哥當首領？”
“不不不！”他連忙解釋，“二哥你今天怪怪的，我有點不習慣而已?！?
哈哈哈哈，云溪發出尋常的笑聲，從馬背上站立起來，朝他趴了過來捏住他的臉頰，問：“是不是習慣了，不掐你就渾身不舒服?。俊?
立即掙脫開，“二哥，他們都看著。”他向后仰去，躲開云溪的攻擊。
“知道害羞了？”云溪重新端坐馬背上，指著包裹，“里面有些酒水、干糧和藥品，快去快回。博赫努一還在長屏等我們，喬擇那家伙獨自一人留守城堡，恐怕撐不了多久。那些人最是勢利眼，喬擇的呼吸一緊張，他們就能嗅出真相。外公若是不出現支持博赫家族，博赫四公子就要被吃個干凈了。”
“不是還有夫人嗎？”他問。
云溪搖搖頭，將一把新的匕首丟了過來，并告訴他，“那女人的一切都在博赫努一的姓氏下，若是那些人不認博赫努一了，她就是一塊肥肉?！?
夫人和肥肉？無法想象。“這是什么？”他舉著嶄新的匕首問。
“最新打造的，絕對鋒利，用來防身最好?！痹葡钢笆?，保證道，“我親自試過，割掉狼脖子，不過瞬間的事情?！?
狼脖子？難道云溪察覺出什么了？“二哥，為什么突然送我這個？”他掏出了懷里的舊匕首，“我用這把就行，新匕首留給二哥吧，長屏里用得著。”
“長屏里雖然破銅爛鐵多，但是兄弟也多。你這個小家伙老喜歡獨來獨往，沒把防身的東西，怎么當博赫四公子?！?
“私生子而已?！彼摽诙觯乓庾R到自己失言?！岸?，我......”
“那又如何？”云溪揮舞長劍，替他將肆意生長的樹枝全部切了。“私生子也是女人懷胎十月所生，又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有什么好丟人的。那個女人要不是得了個好時機，指不定如今被叫私生子的人是喬擇?！?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二哥，石頭怎么生孩子？難道二哥要娶石頭當妻子嗎？”
“如果野林有塊石頭能成妖精，二哥我就為她早早卸下首領的盔甲，回歸野林，過尋常日子?！?
石頭成精！“二哥，你這是喝多了還是故意取笑我?。俊彼蝗恍奶?。
“難不成我的小猶留要成精了？”云溪拿著劍抬起了他的下巴，“聽著，你是人，人是不可能變成妖精的。天地萬物，什么都能成精，只有，唯獨人不可能?！?
“那人豈不是要輸給妖精？”
“人可以成別的，比如你心心念念的森林之子?！?
云溪認真的表情，令他心慌意亂，立即勒住馬，賭氣道：“二哥，現在沒有眼珠子風耳朵，你怎么還欺負我啊？”
“有人的地方就有眼珠子，有風的地方就有風耳朵?！痹葡嬖V他?！暗任胰チ碎L屏，你要是遠在別的地方，我還怎么欺負你，現在有機會，自然是要欺負個夠本。”
“我的小馬駒根本不愿意長大，”想起他的小馬駒，頓時難過起來。“我能去哪里啊？二哥當了首領后，還是可以回陰城休養，到時候就能在小暖房或廚房里找到我了?！?
“現在不去枯木林和十字街亂逛了嗎？”
腦子頓時一片嗡嗡響個不停，“二哥我我我.......”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二哥都知道？”
“枯木林里有故事，十字街上有吃有喝還有小玩意。我的小猶留呆著城堡里憋屈，不去這兩個地方，還能去哪里？”云溪露出喬擇才有的煦暖笑容，就像廚房灶臺前的火。
樹葉橫在鼻梁前，陰寒將樹葉變成冰刃，在他鼻梁上劃出了細細的一條線，微微沁出鮮紅。“二哥，大哥真的要失去了青銅寶座了嗎？”他刻意轉移話題，打探內心所擔憂的事情?！白h事廳里各家各族各門院，似乎并不在意誰坐在青銅寶座上?！?
“連你都看出來了？”云溪伸手進后頸撓癢?！翱梢娔切┘一锏男乃家呀泴懺谀樕?，就差去鐘樓喊幾嗓子了?！?
議事廳里冷若冰窖，先前博赫努一端坐青銅寶座上，每一張臉上還算有幾分忌諱?！叭珥數米?？”他不得不為喬擇捏把冷汗，畢竟特納大人遠在冥度都城，遠水救不了近火。
“這時候把博赫城堡交給喬擇這家伙是最合適不過的。你想啊，他們可以目中無人，無視青銅寶座，但是他們不能忽略喬擇是特納大人的外甥，那女人還在城堡暖房里織毛衣。無論他們當中哪一個動了歪心思，都必須想想得罪博赫怒一和特納大人的后果?！?
“他們是不是已經狼狽為奸了？”他想有師父在，呂家主還不至于丟棄忠誠和誓言。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博赫家族曾經也將他們喂得很飽?！?
“貪婪鬼沒個飽，吝嗇鬼不知富?！?
這話耳熟得很。道理他是懂的，但是那些人真的有能力撼動七子七族的地位嗎？“失去七子七族的保護，他們根本沒有機會擁有現在的一切。”
“竹鬼已經很久不吃人了?！痹葡钢胺揭黄稻G?！皬倪@里折過去，半個時辰腳程就可以到達陰城到和武的靜澤主道。以前，我總是從這里抄近路，應該還有痕跡?？烊タ旎兀以陂L屏等你。將來如果是二哥出事，我的小猶留會趕來救我嗎？”
“當然?！彼敛华q豫道?！皬男〉酱?，二哥明著欺負我，實則是保護我，猶留都記在心里?！?
“難怪喬擇那家伙羨慕我?！痹葡プ×怂母觳?，用力捏了片刻。“任何時候都要記得先活下來，才能救別人。除了自己，誰都別信?！?
“包括二哥嗎？”
“當然！包括大哥、二哥、喬擇，還有鶴長老他們。”云溪神情肅穆，收斂性情，聲調越來越沉穩。
不，是抑郁，就像濃黑的霧氣侵入皮囊般無聲無息。云溪望著他的目光，卻堅定無比。
“二哥？”他卻有些不安。“我相信二哥。”
“現在，我連自己曾經相信的都不信了。決定任何事情前，要多思考多琢磨，不要一股腦子熱，不要亂用自己的善良，特別是和武的兩位公子，沒有一個是善茬?！痹葡獰o奈一笑。
倏然，一個念頭閃過?！岸缌私馑麄儐?？”他想從別的角度多認識和武城主之位的兩位競爭者。
“略知一二。武天意野心勃勃，從小起就欲要除掉弟弟，坐上城主寶座，然后進城殺了博赫努一，取而代之?！痹葡f得很平淡?！岸涠ㄉ?，一樣看中了城主寶座，區別是此人喜歡鐵礦和煉鐵之術。對七子七族的青銅寶座沒興趣?！?
聞言，他驚呼起來，“二哥的耳力能達和武？”太不可思了，那十字街上的喧鬧怎么可能聽不見。
“你說呢？走吧，再不去，和武二公子就要變成群狼的大餐了?！痹葡诳匆娝樕系捏@訝后，立即解釋?！安┖占易宓膬鹤佣Ξ愑诔Ｈ耍隳芨惺艿?，就不允許二哥聽見？再說，這滿野林的群風最擅長把消息帶到特定的耳朵里?！?
他搖搖頭，表示不信。
“速去速回，讓和武家的兒子見識一下博赫四公子的能耐?！痹葡π?，并不和他較真，接著告訴他?！叭绻涠ㄉ奖荒闼?，他日你主持和武城時，就不會為難你。這筆買賣值得，只是你要記住，救人可以，絕對不要賠了自己?！?
原來云溪還在盤算著讓他得到和武城。他點點頭，承諾道：“我一定救出他?！?
幸好，武定山的目標并不是博赫努一。在真相未明之前，博赫努一只能屬于他。
“長大成人了，要學會照顧自己。若是不得不選擇時刻，立即丟了武定山，想盡辦法保存自己。我的小猶留才是最重要的。”云溪抓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捏，幾乎是命令。“和武城主可以是任何人，博赫四公子只有一個。”
在螢光石下，云溪的表情似乎有些怪異，可直覺催促得緊，四周的狼眼珠子越來越精神了。“嗯，二哥，你自己保重?！彼{轉馬頭，立即沖進了云溪所指示的小徑。
小徑被無數枝椏包裹，卻依舊能見到曾經的痕跡。樹葉在耳旁嘩嘩啦啦叫著，心跳得厲害，像死要蹦跳而出。
他看見武定山還是按照原定計劃，走了靜澤官道返回和武，一張狼往已編織成牢籠，就等著獵物往里頭鉆。
枝繁葉茂在四周交織成密網，無數的樹葉和枝椏刮過他的全身。猶留立即帶上袍帽，裹住脖子。胯下老馬也懂得他的救人心切，拼命狂奔，如一把古老的長劍沖出密林。
接著，只見血花在茂密樹林里如煙花般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