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田埂上醒來,一陣劇烈的疼痛立即淹沒整個腦袋,猶留立即捂住胸口。這是二主事烙印在私生子身上永恒的惡名。
外衣結霜,猶如鐵皮加身,雙肩尤其沉重,近乎要墜落在田埂上。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暴露在外的手指頭僵硬無比,頭上罩著個破舊的帽子,長滿小疙瘩,散發著霉味,并不是他所有。
借著微弱的光亮,他倏然記起了一雙眼,那是一雙怯弱又勇敢的眼睛,充滿了矛盾。奄奄一息之際,年輕男人趁著石室內無人,偷偷摸摸溜了進來,不容分說拖著他就往外走。后來的一切,他再無半點記憶。大概是年輕男人將他從石室偷了出來,慌亂之中只能丟在陰城郊外,否則入城以后碰見巡邏的士兵要如何解釋這一切呢?可是他為什么要救自己?難道是羊皮地圖?
好吧,如果我能活下來,定會兌現諾言。猶留在扒走破帽子的疾風中,沖著呼啦啦的嘶叫保證。
環顧四周,萋萋野草,距離十字街最近,醉仙樓頂的飛檐已隱約可見。艱難地站起來,胸口的疼痛猶如整座大山壓垮了胸骨,迫使他不得不彎腰,整個腦袋渾渾噩噩,就連眼皮都似千萬斤的石頭,難以抬起。
眺望黑暗里的螽斯門,古城之上濃霧滾滾,毫無生氣。狂風重重摔在他的臉上,迅速離去,踉蹌倒退幾步,差點摔個四腳朝天。
等他穩住身子后,彎腰弓背抬起頭,霎那之間視線竟穿過了所有障礙。偌大的地下古城從土層下迅速透明,浮現在平原上,宛若一張立體的地圖在眼前展開。然而,這羊皮地圖所繪并不是古城,既然不是螽斯門地圖。
整座古城在他眼皮下裸露無遺,旋即便看見了剛剛對他實施過烙刑的石室,孤零零地擠在古城最僻靜的旮旯里。火盆的火依舊旺盛,只是木架上綁著的不再是私生子,而是那個叫廢物的年輕男人。凄厲的慘叫撕裂著猶留的耳膜,讓胸膛上還煎燒的烙印發出了痛苦的附和。
發了瘋的二主事用完烙鐵,還是不解氣,走到火盆前換了鐵鞭子。“你的骨頭比私生子硬是吧!”話音剛落,立即揚起燒紅的鐵鞭子,瘋狂抽打在年輕男人身上,黑色衣服已經綻裂,如柳條垂落在即將干枯的軀體上。
視線越發清晰,先前不過是一種直覺,此時此刻已經無所不能,宛若身臨其境,卻又絕對置身事外。已然分不清究竟是他身在古城中,還是古城變成了幻境?從何時何處獲得這種天賦,他無法猜度諸神的決定。然而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年輕男人會不顧一切救他。盡管只是把他丟在這荒郊野外,但也比被冷水澆醒,繼續嚴刑拷打幸運。可年輕男人所付出的代價很可能是被活活打死。
這算什么!一命換命嗎?閉上眼睛,任憑凌厲的風掀開眼皮,他必須去救年輕男人。
轉身拖著身體,艱難地往古城走去,還沒走兩步,畫面已經變化。一個穿著黑色袍子的男人出現了,二主事和大頭嚇得跪地求饒。那訓斥聲傳來,甚是耳熟,一張臉旋即竄了出來,原來是議事廳里的主事。
接著兩個黑衣人走進石室,解開了捆綁四肢的繩索,將木架上奄奄一息的年輕男人抬了出去。
“他要是死了,你們抵命!”主事問地上的兩顆腦袋。
沒等地上的腦袋抬起來,主事已經轉身離開了石室。視線一路追隨年輕男人,轉眼便來到一間干凈且溫馨的寢室。第三個黑衣人小心翼翼地褪去了年輕男人身上和皮膚一起烙焦的衣物。
依舊是黑袍帽子覆蓋了整張臉,聲音從帽子下飄了出來。“鬼老,如何?”主事問。
鬼老搖搖頭,長嘆了一口氣,沒有抬頭道:“二主事就沒打算讓他活著。”
“當真沒辦法了嗎?”主事的拳頭握了起來。
繼續低頭處理傷口,鬼老緩緩道出:“也許還有一絲生機,只是......但是就算活了,也沒什么人樣了。”
“無論如何,他必須活著。”主事深吸了一口氣,將每個字都吐得清晰。“他若是死了,我們所有的人都得陪葬。”
“為什么抓私生子?”第三個黑衣人甚是淡定,手握小刀子輕輕劃開破爛的衣服。“那個私生子姓博赫,他們一清二楚;而這個孩子姓什么,你顯然也是知道的。人逃走了,不是剛剛好嗎?為什么要牽連無辜?”
“不是我!螽斯門早就不是昔日的螽斯門了,不是所有的事情我都一清二楚,也不是所有的人做事情都會知會我。你只要救活他就好,其他事情別多嘴。”
“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門主?”鬼老抬起頭,揚起了一張很普通卻慘白得駭人的臉,望著主事,“想要他活命,就必須拿到竹海的冰霜之心。”
已全然不見議事廳里的囂張跋扈,主事焦躁不安,來回踱步,揚臂催促道:“趕快去取啊。”
“烙刑所用的鐵乃是古鐵,是螽斯門古時候的某位主事冤死在城堡里,難以平息的怨氣附著在一塊古鐵之上,后經過無數次煅燒成各種刑具,生出惡靈。此惡靈早已和烙鐵合二為一,螽斯門明令禁止使用古鐵,也不知道二主事從何處翻出來的。”
主事舉起茶杯,一飲而盡,又給自己倒了第二杯,告訴鬼老:“我也想知道。”
“主事,你失職了。”
“現在是算帳的時候嗎?”
“這個小子是誰?你若是要救他,必須前往竹海深處,和住在竹海里的那些東西討來冰霜之心一用。”
主事掀開了黑袍帽子,上前俯視鬼老的眼睛,問:“你說這玩意在哪?”
“你的耳朵沒有毛病。”主事繼續手中的動作。
“娘的,那私生子真幸運!野林諸神還是只庇佑七子七族。”接著,主事將博赫祖宗咒罵了個遍。“如果沒有那個玩意,會如何?”
“那只能等著陪葬。”第三個黑衣男人,一邊招呼其他人換水,一邊打探,“這小子叫什么?”
“角九。”
“姓角?”第三個黑衣男人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囁嚅道,“如果你不想陪葬,就進城去求求暗夜鋼軍的首領吧,興許暗夜鋼軍知道在哪里可以借到冰霜之心。要是你真心救人,恐怕得抓緊時間了,畢竟這小子只是凡胎肉體,所剩時間有限,實在耗不起。”
幸運?幸運不屬于他,但在絕望里總會留有一條縫隙。不知道是所有的絕望里本就長有一條縫隙,還是他獨有。他救了我,絕不能死!猶留看了一眼和一具尸體沒有分別的年輕男人,吸了一口冷氣,撿起草叢里的一截枯枝支撐身體,猶留踉踉蹌蹌地朝著目的地出發。救人之前,他必須先救自己。
遠處傳來巨大的撞擊,是長屏古鐘的警告,聲聲見急。
私生子聽不懂古鐘的警語,從未有人教過他辨識其中的區別,只是每一聲都讓他窒息,這絕對不是好的預兆。一股噬骨陰寒從長屏撲涌而來,莫非是竹海出了什么事?他想起了一張冰涼透明的臉,還有一雙螢火一般的綠眼睛。
佇立原地,他遠眺竹海方向,視線翻山越嶺,如風疾馳。然而快要到達竹海之際,視線卻被攔在外,幾乎是彈射回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結界?
不!小王子愿守結界與人族共存,斷然不會在長屏惹是生非。那他們口中的大王子呢?小王子手下曾言:大王子野心勃勃,早想制造事端,挑起戰事,企圖在混亂中沖破結界,踏入南林,征服人族。
強忍著胸口的疼痛,呲牙走過了草叢,進入了灌木林。茂密的灌木林,就像像連體嬰兒似的緊緊抱在一起。古鐘繼續傳來,渾身的血都燃燒了起來,仿佛他不應該在這里,而應該在長屏與暗夜鋼軍肩并肩,共同守護野林子民的平安。
疼痛阻斷了熱血沸騰的英雄夢,時間緊迫,救人之前必先救自己。逞能只會使他最快變成尸體,而尸體無法救任何人!越是焦急萬分,他并不想欠角九一命,現實迫使他立即妥協,拖著殘軀繼續拖向醉仙樓。淡淡的燈火像個小拇指在夜風中搖曳,那是瘦子特意為他所留,若是兩盞燈火便是田爺他們來了。
甚好!起碼田爺和野人王不會見到他如此狼狽的模樣。深深吸了一口灌木林特有的味道,平息胸膛上的熱辣壓抑,露水已經澆熄了他徒然升起的英雄夢,此時已蜷縮在腹底有氣無力。
只要再堅持一會,就能見到瘦子了。
然而,骨頭里的熱氣已經消散殆盡,整副身子就像沒有風的短線風箏,無法飛翔。
只剩下最后一口氣,猶留憑借著頑固的念頭,扯動著凍僵的身子搖搖晃晃向前。一陣風來,他不清楚被吹走的是熱氣還是熱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