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譯文紀實特別專題:日本現場觀察(套裝共5冊)
- (日)NHK節目組 稻泉連 每日新聞大阪社會部采訪組 小林美希
- 20588字
- 2021-05-07 11:06:47
這里是警視廳東京灣岸警察署。
我們的采訪,是從在這個警察署進行的跟蹤調查開始的。將東京灣岸警察署作為采訪點,是因為他們幾乎每天都會發現身份不明的溺死者。
東京灣岸警察署的轄區很大,陸上橫跨江東區、港區、品川區、大田區四個行政區;水上除了東京灣之外,還包括隅田川、荒川、江戶川等河流。以御臺場為中心的東京灣地區發展迅速,相繼建起了摩天大樓與各種商業設施。而東京灣岸警察署就是為了適應這種發展,在2008年3月取代其前身——東京水上警察署而重新設置的。由于當時并入了周邊警察署管轄的部分區域,所以現在的轄區比其前身還要大。
東京灣岸警察署更具有別的警察署所沒有的特點,那就是它的編制中有管轄水面的水上安全科,還配備了二十幾艘警備艇。這是因為它要監管東京灣和其他河流,而巡邏活動是不能缺少警備艇的。同時,這些警備艇還被頻繁地用于尋找與打撈身份不明的溺死者尸體。
彩虹大橋下的溺死者尸體
我們的采訪從太陽尚未升起的凌晨四點就開始了,當時我們正在東京灣岸警察署背后的棧橋上待機。這里是警視廳的警備艇專用棧橋,常時??恐奈逅揖瘋渫?。其中一艘“天鵝號”艇是配給我們采訪用的。據說因為早晨是船只來往的高峰時段,所以浮到水面上來的尸體因撞上船體而被發現的頻度較高。由于天色還很暗,在發光二極管的照射下,警察署外墻上的警視廳吉祥物“小皮潑 ”圖案和“Tokyo Wanan
”的文字正反射出橘黃嵌藍色的色彩。
記者與節目主持人,加上攝像師,全都一直屏住呼吸,等著發現溺死者尸體的電話。從一大早守候待機了幾個小時后,突然,記者的手機響了起來。
“彩虹大橋下發現疑似尸體的漂泊物。”
電話里的聲音伴隨著興奮。這是東京灣岸警察署干部打來的聯絡電話。雖然他使用的是“疑似尸體的漂泊物”這種慎重的措辭,但幾乎可以肯定就是溺死者尸體。我們立刻繃緊了神經。
當時的緊張感至今也忘不了。我們穿上警察事先給我們的救生衣,等著刑警們到棧橋上來。雖然沒過幾分鐘,五名刑警就從警察署跑到棧橋上來了,但我們在棧橋上早已心急火燎,只覺得等待的時間怎么這么長。刑警們乘上停靠在棧橋旁的警備艇“朝潮號”,立刻開船出發,我們乘坐的“天鵝號”也趕緊跟了上去。由于是快速啟動,船尾呈現出略微下沉,當時我正站在甲板上拍攝,差一點兒踉蹌跌倒。
沒過一會兒,我們兩艘警備艇上開始旋轉表示緊急行進的紅燈,震耳欲聾的警笛聲朝著四周擴散開來。由于側風很強,水面激起了大浪,但高速前進的警備艇不顧浪高一直朝前猛沖過去。
“灣岸警察署的偵查人員已經到達附近?!?/p>
駕駛艙里的無線通話機傳出聽不太清的聲音,他們已經到達目標水面——發現溺死者尸體的現場了。從棧橋出發到現場只花了五分鐘左右。那地方在彩虹大橋的正下方,讓我們感到格外驚奇的是,從下朝上看到時,彩虹大橋竟然那么巨大。
這一天發現的尸首是個看上去六十多歲的男子。他上身是件白色寬松夾克衫,下身穿著條深藏青色的褲子。身體呈頭朝下俯臥狀,后腦勺露出水面,在波浪中搖來搖去,水面上他那件白色寬松夾克衫海蜇似的輕輕浮動。
一名刑警從船甲板上伸出一根三米多長的長棍,開始打撈溺水者尸體。棍子頭上裝著個J字形的金屬鉤,他用金屬鉤鉤住死者褲子上穿皮帶的褲襻,將尸體朝警備艇拉過來。接下來,警備艇最后面放著的那個類似貨架的部件如同吊車一般向水中降了下去,這樣一來,就能夠把水面上漂著的尸體原封不動地載到那“貨架”上去了。與此同時,別的刑警用燒杯采集海水樣本,測量水溫,這是在進行現場取證,一旦這個案件具有刑事性質,即可作為物證。
彩虹大橋上,一輛輛汽車、卡車爭分奪秒地疾馳而過,而橋的正下方卻在進行溺死者尸體的打撈作業,日常與非日常的活動交錯進行在彩虹大橋現場。然而,眼前的光景卻令我們感到,對于已經死去的這個男性的存在,似乎沒有任何人予以關注。
死者的搏斗姿態
男子尸體運進了東京灣岸警察署地下一樓的太平間。五名刑警把裹著鼠灰色被單的尸體橫放在太平間的簡易床上,然后要進行驗尸,檢查該尸體是否牽涉刑事案件。太平間里已經有警視廳的鑒定科驗尸官等著了,他是從東京櫻田門的警視廳總部趕來的。
清晰地說完一聲“默哀”之后,驗尸官與五名刑警雙手合十,為死去的男子獻上了一分鐘默禱。他們雙手都戴著極薄的醫用橡膠手套,使得氛圍與通常的默哀迥然不同。隨后,驗尸官平靜地說了聲“那就動手吧”,驗尸便開始了。
那男子雙臂朝前彎成鉤形,姿態像是一個拳擊手在進行搏斗。這種現象源于尸體肌肉發生了硬化,叫作尸僵。據說尸僵通常從死后兩小時起先發生于下頜與頸部,半日左右會波及全身。然后再過三四十個小時又會開始逐漸消除,九十個小時后會完全消除。所以在進行犯罪偵查時,從死尸的僵硬程度,就可以推斷出死者的死亡時間。
驗尸進行的同時,別的刑警在一旁研究死者的體貌特征和他的隨身物品,試圖從中推測他的身份。他們給那些依山或傍海的警察署打電話,將死者與那里有人申報過的失蹤者名單進行比對。他們想設法找出死者的身份,然后將尸體送到他在世時的親友那里去。刑警們不言不語,不停地埋頭工作著,然而他們的愿望也往往是一廂情愿。據說,這幾年來,警察查找之后依然身份不明的無名尸體數有增無減。
三萬二千名“無緣死者”的去向
我們的調查,使三萬二千人“無緣死”的事實浮出水面。其中,與在東京灣岸警察署采訪時見到的那具男子尸體一樣身份不明的無名尸體,一年高達近千具。這些尸體規定由各地行政部門火葬并埋葬,隨身物品則由行政部門保管數年。
在東京足立區政府,我們訪問了位于中央棟三樓的福利管理科。他們稱,對于那些身份不明死亡者的隨身物品,他們會保管五年。一位極為認真的戴眼鏡的女職員隨后把我們帶到了保管處。
“這里就是?!?/p>
保管處的大門上寫著“倉庫0302”,女職員打開門鎖進到里面。跟著她朝前走,看得到昏暗的倉庫中排列著八排資料柜,把屋子擠得滿滿的。走近跟前第二個柜子,女職員從柜子里雙手抱起一個紙板箱給我們看,那上面寫著“文書保管箱”的字樣。
“這是今年開始保管的(遺物)箱子。警察把遺物都裝在這種形狀的箱子里,寄存在這兒。里面都是些錢包、手機吧?!?/p>
她從紙板箱中拿出一個個按死亡者區分的B4大小的牛皮紙信封,又從信封里拿出分別裝在塑料袋中的錢包、手機之類遺物給我們看。女職員接連取出遺物的手勢非常熟練,而對我們來說,正因為清楚這些東西都是死者生前使用過的,所以我們很自然地對著這些錢包、手機合起了雙手。死者們的隨身物品就是這樣被按人分別保管,資料柜里密密麻麻排滿了這種紙板箱,總共有將近二十來箱。每個箱子上都寫著相同的文字。
“無緣死者”=“在途死亡者”
“在途死亡者”,指的是無論警察還是行政部門都無法搞清其身份的“無緣死者”。
《在途病人及在途死亡者處置法》的第一條第二項是這樣記載的:“無法獲知戶籍所在地、住址或姓名,且(遺體)無人認領的死者,視為在途死亡者?!痹诘谄邨l、第九條里,還規定這些死者的信息由行政部門在火葬和埋葬之后用官方文件進行公告。
這里說的官方文件,就是指國家每天發行的《政府公告》,即公布法律政令和條約、登載內閣會議決定事項和破產者信息的政府公告。在它的角落里,基本上每天都會有關于“在途死亡者”的啟事,這些啟事是為了呼吁死者的親屬去認領遺體。
關于死亡者的信息只有幾行:身高、隨身物品、年齡、性別以及遺體發現地、死亡時的狀況。但里面也看得到諸如“職員打扮”、“身穿西裝”、“餓死”、“凍死”之類引人注目的表述。
為什么人們會漸漸失去與社會的關聯而“無緣死”?他們本來與家人有“血緣”,與故鄉有“地緣”,與公司有“職場緣”,這些“緣”與“紐帶”在人生中是如何失去的?通過細心追尋他們的軌跡,或許能夠讓我們更清晰地看到引起“無緣死”的我們這個社會吧。
歸納在僅僅幾行字里的人生終點
《政府公告》幾乎每天都登載關于“在途死亡者”的啟事,我們決定就以此為線索來進行采訪。記者和節目主持人仔細研讀一天一天的《政府公告》,然后一個一個走訪那上面記載的尸體發現現場。
可雖然把關于“在途死亡者”的啟事作為采訪線索,但啟事的簡短、行文的超然都不能不使人感到困惑。因為它將一個人的人生終點歸納在短短幾行字里,給人一種似乎是草草了事的感覺。每天目睹如此這般的現實,久而久之,無法不讓人去想:人的一生難道就該是如此草率的嗎?
啟事如此之短,其實是有其原因的。我們被告知說,在《政府公告》上登載啟事是要花錢的,因而文字都歸納得盡量緊湊。登載“在途死亡者”的啟事時,一行可以寫二十二個字符,但每行須支付九百一十八日元的費用。某個行政部門的辦事員曾經告訴過我們:“其實我們想寫得更多一點,可再想想費用,還是不得不又寫得簡短了。”
我們感到憤懣,感到糾結,但這反而激勵我們無論如何也要通過采訪來揭開“在途死亡者”的人生之謎,以此來消除那些死者的遺憾。我們覺得,這或許能算是為死者獻上的小小祈福吧。去聆聽已經無法說話的死者的聲音——我們就是滿懷著這種愿望,毅然輾轉踏勘在各個死亡現場上的。
死亡現場踏勘進行了一個月的時候,一則關于“在途死亡者”的消息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因為死者雖然是在自己家里的起居室亡故的,但卻無法確認他的名字,只能將他列入“姓名不詳”之列。除了遺體發現場所的詳細地址,該啟事只是描述道:
“(死者)在客廳里盤著兩腿呈向前傾倒狀,已經死亡,遺體腐爛……”
他大概是坐在自家的起居室里,像平常一樣在看電視什么的吧?一個極為普通的日常生活場景浮現在我們眼前。然而就在這時候,死神突然來臨了。而且他已經腐爛了。這么長的時間,怎么會沒有被人發現呢?
在途死亡者
籍貫·戶籍·姓名不詳之男性,身高162cm左右,體格不胖不瘦,年齡約為60~80歲;隨身物品:現金100 983日元、存折2本、現金卡2張、錢包2個、居民基本情況公簿卡1張、手表1個;身穿藍色褲子。
2008年11月5日下午3時15分左右,該人被發現于東京都大田區東六鄉(以下地址略)之起居室里,盤著兩腿呈向前傾倒狀,已經死亡,遺體腐爛。死亡時間約為2008年10月26日左右。
該人遺體已付諸火葬,骨灰由相關部門保管。
倘有人了解該人線索,敬請提供給本區。
2009年3月23日
東京都大田區區長
(轉錄自《政府公告》)
死亡之前的生活軌跡
我們決定去探索這個男子死亡之前的生活軌跡。
首先要去的,是“在途死亡者”啟事中寫著的遺體發現現場——東京都大田區東六鄉。
面積六十平方公里的大田區里生活著六十九萬人。在東京的二十三個區中,它與世田谷區、練馬區、江戶川區一樣,也屬于人口多的地區。大田區東六鄉在該區的最南端,靠近東京都和神奈川縣的分界線。那里老住宅密密麻麻,是個還保存著東京平民區風情的去處。
《政府公告》上登載的發現死者的地址,是幢獨棟老平房。那是個還掛著姓名牌的普通住宅,在這樣的地方怎么可能發現腐爛的尸體?我們心存疑慮,按了按房子的門鈴。剛按完鈴,里面就傳出一聲:“誰呀?”緊接著一張老婆婆的臉出現在玻璃大門后面,驚詫地望著我們。
“我們是NHK的,您這里是有個人故世了吧?”聽我們問完,玻璃門咯吱咯吱拉了開來,里面伸出了老婆婆的臉。
“問的是我丈夫?他死了都十年了。有什么事???”老婆婆的表情更訝異了。十年前?跟《政府公告》上寫的內容完全不一樣??!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干脆把具體情況對她說了。
“我們聽說有人在這兒的起居室里盤腿坐著故世了,而且遺體已經腐爛。您不知道?”
“噢——,你說的是我們管理的公寓里發生的那件事啊。這種事你怎么會知道的?”
看來《政府公告》上登載的地址是弄錯了,這里不是發現遺體的現場,而是房東的住處。
“當無依無靠的人亡故的時候,國家發行的政府公告上會登載有關的信息。我們就是看到啟事才來的?!甭犖覀兝侠蠈崒嵳f完,老婆婆像是理解了:“哦?信息還登在那上面呀?”說著,她穿上拖鞋走了出來。
“是在那邊死的。”她依舊趿拉著拖鞋,領我們朝另一個地方走去。
房齡四十年的二層公寓
發現遺體的現場離房東家有二百多米,是住宅區里的一幢公寓,那地方建滿了獨棟住宅。這幢二層樓的公寓面向一條寬不足兩米的窄巷,紅褐色的外壁分外引人注目。正面的墻上掛著塊細長的木牌,上面的墨筆字已經褪色,勉強看得出寫的是“喜作莊”三個字。
房東老婆婆說,這幢公寓的房齡有四十年了,死去的丈夫當年因為期盼“住在這里就能喜事盈門”,所以才給它起名叫“喜作莊”的。
“就是這兒。”進入公共大門后房東老婆婆打開了左邊第一個拉門。門上寫著:“十七號室”。
“門一直是開著的嗎?”剛問了一句,房東老婆婆就催著我們進屋:“是開著的呀。又沒有什么拿得走的東西。來,請吧,進去看看!”
穿過拉門,緊挨著左邊的是廚房,右邊放著洗衣機和冰箱,朝里是一間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間。墻壁上不少地方已經變成了褐色,讓人感受得到昭和年間的質樸氣息。
房東老婆婆說,那天是她到屋子里來收房租,這才發現住在這里的男子已經死了。
“當時,是不是有什么氣味啊?”
我問了一句,因為我想起了《政府公告》那篇報道里栩栩如生的描述——“遺體腐爛”。
“有氣味,難聞極了!他們說他死了起碼有一個星期了!”
房東老婆婆回過頭來答道。說話時她正在打開外廊窗戶,想要給屋子換換氣。
我們開始在屋子里拍攝。那個姓名不詳的男子就是死在這屋子里的。
開動攝像機之前,我們在思考:這個人孤獨地死去時,眼睛在看著什么?耳朵在聽著什么?真想把他最后瞬間的氛圍忠實地記錄下來。因此,在拍攝屋子里的環境時,我們完全停止了對房東老婆婆的提問,不發出一丁點聲響,讓攝像在一片靜寂中進行。
這段錄像與通常的節目不同,沒有解說員的旁白。我們決定只用解說詞畫面來淡淡地介紹情況。這一段的解說詞畫面是這樣的:
“姓名不詳的男子死亡,一個多星期未被發現。”
“不停播放出聲音的電視機。”
“燈光一直不會熄滅的房間?!?/p>
“沒人注意到他已經過世了?!?/p>
在這段錄像里,從放著燒飯鍋、平底鍋、燒水壺的廚房,到至今還清晰地留著遺體痕跡的榻榻米;從男子臨死前或許正在看的顯像管電視機,到他長年使用的衣櫥和已經不會再響鈴的電話……攝像機要把這姓名不詳男子孑然獨處、悄然死去的屋子都收錄進去。那古代仕女裝束的日本娃娃,想必是眼睜睜地看著這男子死去的吧。還有眼前的大杯子里這把孤零零的牙刷,男子臨死之前一定也能看到它的吧。
我在那屋子里仔細傾聽著各種聲音: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唧唧啾啾的鳥叫聲,過往自行車的吱吱剎車聲,送報員機動腳踏車時停時響的引擎聲……這些大概是男子在那最后瞬間聽到的聲音吧。在節目播放時,我們也把它們忠實地播了出去。
我們雖然是采訪,但到現場去時總是做好追悼死者的準備。記者包里藏著佛珠,腕上套著念珠,以便在任何時候都能雙手合十進行祈禱。節目主持人和攝像師也隨身帶著水晶念珠,在結束錄制后合掌追念死者已經成為我們的慣例。東京都大田區的這個死亡現場當然也不例外,采訪結束離開屋子前,采訪組全體成員雙手合十,為死者進行了祈禱。
死亡現場公寓里的房客
結束屋子里的錄像后,我們采訪了一個這幢公寓里的房客。那具男子遺體被發現的當天,他曾經到該男子的屋子里去過。這位七十多歲的大林七郎住在二樓的十二號室,是個身材不高、態度和藹的老大爺。他步履蹣跚地下樓來到我們所在的那間發現遺體的屋子時,穿著卡其色的夾克和一條灰褲子,頭上還戴著一頂毛帽子。
“您發現他死了的時候,他是什么樣子?”
“他在這邊來著。這里有個被爐嘛,被爐在這兒,他是以這個姿勢死在這兒的?!?/p>
老大爺在還留有明顯污漬的榻榻米上盤腿坐下,又朝前彎曲身體,自己按照當時看到的遺體姿勢模仿了一遍給我們看。望著他那彎曲著的蒼老而瘦小的后背,我們感覺他與那個死亡男子的背影重疊在了一起,仿佛我們自己當時也在遺體發現現場似的。
“他是夜里死的,還是白天死的?沒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死的。我只記得,看到他的尸體是在那天的黃昏?!?/p>
合同里寫著的真名
“我仔細找了找,找著了!你們瞧!”
“找著什么啦?”
“合同啊?!?/p>
正當我們在公寓二樓采訪另一個房客的時候,剛才回了趟家的房東老婆婆又來了。聽到她那穿透力很強的大嗓門的招呼,我們急忙下樓趕到大門口,來到她的身邊。
那是一份1991年3月31日簽署的公寓租房合同,上面寫著“十七號室,租賃費壹個月貳萬捌仟日元”。在承租人欄里,棱角鮮明的筆觸寫著姓名:大森忠利。
“他是叫大森忠利嗎?”
“對,是叫這個名字,他寫的就是這幾個字嘛?!?/p>
可為什么明明有姓名,卻成了“姓名不詳”呢?
我們決定去問問這幢公寓里的房客,于是再次上了二樓。只見剛才為我們介紹發現遺體情況的大林君正在跟另一個男子說話。
發現遺體的那間屋子的上面,是二樓的八號室,里面住著六十多歲的神野征二郎。這幢公寓里的房客凈是外地來的單身漢,大林君是新潟縣出身,神野君則說自己是秋田縣來的。我們跟神野君也聊了聊。
“您常跟過世的那位大森君說話嗎?”
“不,我沒跟他說過幾次話。到了這把年紀,就算聽到了各種事情,要說也說不清楚啊?!?/p>
住在同一幢公寓里,難道就沒感覺到有什么異常?
“我瞧他信箱里塞滿了報紙,是覺得奇怪呀??墒锹牭接须娨暀C的聲音從他屋子里傳出來,我一轉念,咳!他好著呢。怎么想得到他會死?。俊?/p>
他承認,自己并沒有為了慎重起見到大森君的屋子里去看看清楚。這些房客之間的來往看來是不多的,沒有一個房客知道大森君的詳細情況,既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也不知道他過的什么日子。
然而,就是我們自己,對于隔壁住著什么人,他們日子是怎么過的,不是也知之甚少嗎?我覺得,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即使自己周圍發生了同樣的悲劇而我們沒有覺察,也是不足為怪的。
大森君無親無眷,孑然獨居,誰也無法確定他的身份,這使他成了“姓名不詳”的人。
離開這幢公寓的時候,在房子和院墻間的窄縫里,我看到一只長著黃白兩種毛的小貓,尾巴的花紋跟老虎的尾巴一樣。它沒戴項圈,看來是只野貓。我望著它心想,這只貓說不定認識生前的大森君吧。那貓見我盯著它看,立刻把身子蜷縮到墻縫里,也朝著我瞪起眼睛來了。
擔保人與釘子袋
從房客那里,沒有找到有價值的信息。不過,房東老婆婆拿來的公寓租房合同上的擔保人欄里,倒是有個住在東京都大田區的男子的名字。
而且,在發現遺體的屋子里,我們發現了一個建筑工人綁在腰上使用的釘子袋。釘子袋上寫著神奈川縣川崎市一家建筑承包公司的名字。
我們決定通過擔保人與釘子袋這兩條線索來尋找大森君走過的足跡。
一開始,我們去找他的擔保人,住在大田區的那個男子。那男子原來住在一幢高級公寓的三樓,但我們拜訪時已經人去樓空。無奈之下,我們采訪了這幢高級公寓的管理員,他一臉為難的表情,冷冰冰地回答說:“這位先生已經搬家,不住在這兒了。我不知道他搬去的地方,再說,牽涉私人信息的事情,我本來就不能告訴你?!?/p>
接下來,我們又去了釘子袋上寫著的建筑承包公司的所在地,但那里已經建起了別的高級公寓。那是幢剛完工的新公寓,遇到的居民沒人知道有那家建筑承包公司。我們又挨家挨戶地去敲公寓住戶的門,總算有一位老婆婆說知道那家建筑承包公司。老婆婆說,那家建筑承包公司已經關門收攤,經營公司的一對老夫婦如今住在別的地方。我們立刻向她問來地址,去見了那對老夫婦。但他們說不認識大森君,而那個釘子袋,他們說是分送給客戶的。至于分送給了哪些客戶,已經記不起來了。
“蹲點刑偵一科”時期的痛苦記憶
“無緣死”——孑然一身悄然死去之后無人認領遺體的死亡。
因為這些人本就是在失去了血緣、地緣、職場緣之后死亡的,所以我們從一開始就做好了采訪難以取得進展的思想準備。然而雖是做好了準備,但一旦遇到挫折,也還是會灰心喪氣地想:“這次又不行啊……”之所以會如此,不僅是因為在進行與大森君有關的采訪中碰了釘子,更是因為幾乎在所有案例的調查過程中都出現了進行不下去的情況。“這種采訪沒戲吧……”不知有多少次,我們差一點都要放棄了。
每當這種時候,激勵我堅持下去的,是心里的一種歉疚感。在參與現在這些采訪之前,我一直擔任警視廳刑事部偵查第一科(刑偵一科)的專職記者。這個第一科偵查的是殺人、搶劫、拐騙之類的兇殘犯罪。我的工作用媒體的話來說,叫作“一科蹲”。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一科蹲”也成了刑事案件記者的代名詞。在干“一科蹲”的時候,東京都臺東區的隅田川里發現了一具溺死的男子尸體。那男子年齡大約五六十歲,身高一米六左右。大凡負責刑事案件的記者在進行采訪時,會很注重采訪的案件是否為刑事案件,我當時也是如此。尸體發現后,刑偵一科科長說:“這個案子說不定是刑事案,可他的身份還弄不清楚,我們得公開他的模擬人像?!币虼?,我們也把那張模擬人像在新聞節目中播放出去,號召觀眾提供信息。
可是,播放之后,刑偵一科又研判這個案件“不是刑事案”,于是取消了立案,我們媒體也隨之偃旗息鼓。然而,不管案件有沒有刑事特征,有人“悄然死亡”的事實卻是無法改變的。遺憾的是,警察和媒體面對諸多案件時,首先都是以其是否具有刑事性質來進行劃分。當時我和警察以及其他媒體也不例外,都撤離了發現那具尸體的現場?!澳莻€男子以后會怎么樣?”坐在車子里往回開時,我雖然心中也曾難以割舍,但或許是連天的忙碌化解了心中的糾結,我說服自己:“還得去采訪下一個刑事案件呢?!碑敃r就這么想著撤離了現場。如今想來,那個人大概也被作為“姓名不詳者”處理掉了吧。而現在我心里想的是,一定要通過這次采訪洗刷那一次的愧疚。
這種決心激勵我多次奔赴發現遺體的現場,因為我們只能在現場搜尋其他的線索。
我們心里很明白,這種采訪跟警察的偵查活動是很相似的。發現身份不明的尸體后,警察如果判斷案件或許帶有刑事特征,就會不停地進行問訊調查,死者是誰?他是怎么死的?有沒有親戚朋友?就這么一直查到真相大白。
有的時候我們也會學習警察的偵查技巧。警察對于現場的踏勘是極為重視的,正所謂“現場百回不算多”,說的就是該多跑現場。譬如,警察偵查嫌疑人時盡管已經到一戶人家采集了目擊證人的證詞,但他們還會造訪那戶人家好幾次,對同一個人進行多次詢問。“既然證人已經問過一遍了,再問下去不是白費心力嗎?”雖然有時也會有這種想法,但他們還是會堅持把這戶人家的所有人都問遍。譬如,他們會這樣考量:雖然已經問過這家的父親了,但事實上這家的兒子說不定才是更重要的目擊者呢。還有一種情況,就是之所以對同一個人多次詢問,是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會記起更多的東西;改變詢問的方式,有時也會問出新的線索。
線索出現在供餐中心
正因為如此,我們也非常重視現場調查,決定再去拜訪作為第一發現者的房東老婆婆。
“什么?你們還在調查?你們是不是沒事可干啦?”房東老婆婆奇怪地沖了我們一句。
然而就是這一次,她說出了一個情況,讓我們嘆服起“現場百回不算多”這句話來。
“上次你們回去以后我左思右想,總算記起大森君是在供餐中心工作的。你們到沒多遠的那家供餐中心去問問吧,沒準兒他們知道點兒什么。從這兒騎自行車,十來分鐘就到了。他們現在還在營業呢?!?/p>
找到了新的線索,我不禁心潮澎湃起來。想的最多的不是“上回你怎么沒告訴我們呀?”而是“還好你想起來了,謝謝!”
我們勁頭十足地沖出公寓,房子和院墻窄縫里一只蜷縮著身子的小貓驚得躥到路上去了。是那只長著黃白兩種毛的貓,我們第一次來造訪這幢公寓的時候它就在那兒。它豎起跟虎尾一樣花紋的尾巴瞪著我們,像是在問:“你們又來啦?”
我們火速去采訪房東老婆婆說的那個供餐中心。它離大森君生活的這幢公寓大約一公里遠,房子的外觀頗煞風景,墻壁上用紅漆大大地寫著“供餐中心”幾個字,房子前并排停著幾輛運送盒飯的卡車和小面包車。我們從車旁穿過,朝著里面的入口走去。
或許因為是中午時分吧,那些看來剛干完活的人正在供餐中心辦公室里休息。我們正是在這個當口來的,一打開門走進辦公室,所有人的視線全都朝我們轉了過來。
“對不起,我們是NHK的,想了解一下大森忠利的情況,他原來是在你們這里干活的?!?/p>
坐在最近位子上的女子聽了我們的話,撂下一句“請稍等”,慌慌張張地朝坐在辦公室最里面的男子走去。她跟那男子低聲耳語了一會兒后,男子起身走了過來。他一頭白發三七分開,戴著眼鏡,一臉戒備的神情。
“你們有什么事啊?”問話的這位男子是供餐中心的專務董事。我們把來采訪的緣由告訴他后,他說道:“大森君原來確實是在我們這里干活的。我們也聽警察說他死了。不過他在這里干活是在十幾年以前了,具體情況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煮米飯的活是他干的?!贝笊_實在這里工作過,房東老婆婆的話沒說錯。
二十年間“不遲到”、“不缺勤”
供餐中心的專務董事把我們領到了大森君原來干活的米飯生產線。這里在衛生方面有嚴格的規章制度,我們得全身穿上白色工作服,戴上完全遮住頭發的帽子,還要戴口罩。一根一根手指連同指甲都進行了兩次消毒,這才被準許進入米飯生產線。
米飯生產線是傳送帶式的,基本不需要人手,唯一需要人工作業的只有一道工序,那就是把重約十公斤的鐵鍋一個一個放上傳送帶,再把大米和水按照比例放進鍋里,最后蓋上鐵蓋?,F在的煮米飯工人正在那里不言不語地埋頭干活。放進大米的鐵鍋在米飯生產線上緩慢行進二十分鐘并加熱蒸煮,然后再燜二十分鐘。生產線不停地緩緩向下一間屋子移動,在那間屋子再有人把米飯盛進一個個飯盒里。
供餐中心上午開工很早,煮米飯的工作從凌晨四點鐘就開始了,那時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大森君在這個供餐中心作為正式職工干了二十年,一直干到退休。他們說他沒有遲到過,也沒有缺過勤。
我們采訪了一個自稱以前跟大森君一起干活的工友。
“大森君比我大幾歲,我們不僅一起工作,還是時常一起去喝酒的哥們。大森君住的公寓房間我也去過。雖然我們互相之間沒有深談過什么兄弟姐妹幾個人啦、結沒結過婚啦之類的話題,但我記得有一次大森君透露過一句,說他沒有任何親戚。
“我們倆雖然都是外地人,但我從沒見大森君露出過懷念家鄉的表情??墒撬难凵裢ζ鄾龅模瑳]準兒心里還是想回老家去吧,因為那樣總比一個人待在這里(東京)強嘛?!?/p>
據他說,雖然是一起喝酒的哥們,但自打從供餐中心退休以后,大森君跟工友的來往就少了,所以自己也不知道他后來在干什么。
“大森君從供餐中心退休以后,我們一次也沒一起喝過酒,只不過在路上碰到時點頭打打招呼,從來沒有停下來正經說過話。因為連我也覺得,自己從這里退休后,跟供餐中心的人的交情也是不會維持下去的。雖然有點凄涼,但退了休的人也就是這么回事嘛?!?/p>
保存著的履歷表
我們又回到供餐中心的辦公室,專務董事從文件柜里取出一大捆紙,一張一張地翻了起來。他是在找有沒有大森君進供餐中心時填寫的履歷表。
啪啦啪啦地翻著那捆履歷表的手停了下來,專務董事指著一張履歷表朝我們轉過身來。
大森君親筆填寫的履歷表找到了。
大森忠利享年七十三歲。
履歷表上的填寫日期是1975年3月1日,是大森君三十九歲時寫的。從那以后二十年,大森君一直在這個供餐中心工作,直到1995年迎來六十歲的退休。
履歷表的左邊貼著一張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他身著大襟的白底黑色豎條紋襯衫,襯衫外面套著件淺灰色的西裝。跟一般的證件照不同,這張照片像是在哪幢房子前被抓拍的。
更不可思議的是,照片畫面讓人感到大森君是站在一張照片的右邊,左邊好像還有別人。照片的取景實在太差,他旁邊的是他父親還是他兄弟?要不就是他的太太?總之,看樣子他是把跟別人一起拍的照片剪去了一半,而將另一半貼在了履歷表上。在我們這些采訪者眼里,這半張照片似乎象征著他的某種“關聯”被切斷了。
而且,履歷表上還留下了新的線索。
原本連姓名也不為人知的大森忠利在履歷表上親筆寫著,他是從秋田來的。
用“秋田”和“電話號碼簿”檢索
大森君的故鄉是秋田。我們雖然馬上就想要去秋田,可還是覺得應該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在東京盡可能準備充分之后再到秋田去。
于是,我們來到了位于東京都千代田區的國立國會圖書館。這是規定出版者有義務將所有出版物的樣品都交到這里來的中央圖書館,它收集、保存著國內出版的一切出版物。藏書量超過三千五百萬種。
我們來查找的,是老的秋田縣電話號碼簿。因為我們推測那個年代還不像現在這樣對個人信息如此敏感,電話號碼簿里或許還留有什么關于大森忠利的線索。通過電腦用“秋田”和“電話號碼簿”這兩個關鍵詞檢索了一下,找到的最古老的電話號碼簿,是《秋田縣(中央版)電話號碼簿》(截至1967年4月1日/東北電信局版)。我們趕緊去柜臺借了出來,只見這本電話號碼簿的封面已經傷痕累累,紙也褪色發黃了。我們小心地一頁一頁翻看,像是在擺弄易碎的玻璃工藝品。翻著翻著,一段文字在我們眼前跳了出來。
“大森忠利(門窗隔扇)01882—※—※※※※ 秋田市(下略)”
跟大森君同名同姓,而且與我們手里的他的履歷表上的籍貫和地址一樣。我們不由得高興起來,感到找到了證實大森君當年確實在秋田生活過的官方證據。電話號碼簿上跟在他姓名后面的“門窗隔扇”幾個字,是新掌握的信息,他當時可能是個做這些東西的匠人。
接著我們又檢索了按職業分類的電話號碼簿。因為我們已經獲得了關于他職業的線索,所以覺得如果調查一些他當時的同行,說不定里面也有了解大森君的人。在最古老的一本《秋田縣職業分類電話號碼簿》(截至1967年4月1日/東北電信局版)里,我們查找了“門窗隔扇”和“木工”職業類,里面共登錄了五十一個秋田市內的電話號碼。望著排列在眼前的姓名、地址和電話號碼,我默默地在心中祈禱:不管是誰,但愿里面有大森君在世時的熟人。
前往大森君的老家秋田
我們決定幾天后趕到大森君的故鄉秋田去,因為我們想了解大森君走過了什么樣的人生道路,了解他有沒有什么親屬和友人。
我們是坐飛機去的,然而去大森君故鄉的旅行從一開始就有不盡如人意的兆頭。飛機從羽田機場起飛后,由于秋田機場附近籠罩著濃霧而無法著陸,在上空盤旋了將近一小時。據說秋田機場之所以容易起霧,是因為它位于遠離秋田市中心的山區。我們等著天氣轉好,可霧始終不散,飛機不得不又返回了羽田機場。我們心中煩躁,覺得老天爺好像非要阻止我們前去采訪似的。
原來的預定是坐早晨第一個航班去的,結果,等換乘的臨時航班降落到秋田機場時,已經是下午了。這次采訪是在11月進行的,秋田倒是還沒下雪,但氣溫低得跟東京沒法比。不用說,呵出來的氣也是飄著白煙的。
從機場到秋田市中心的大巴一路搖晃了四十分鐘,才到達秋田火車站西口。我們下車后立即趕向大森君在履歷表上親筆填寫的戶口所在地,想把耽誤的時間搶回來一點兒。
大森君的履歷表和國立圖書館里的電話號碼簿上,都有他的戶籍所在地址,那地址離秋田市中心大約十分鐘車程。但這兩個地方寫的都是已經被改掉了的舊稱。這使得我們雖然找到了大致的地段,但卻難以弄清確切的地址。
于是,我從包里取出在國會圖書館查來的門窗隔扇匠人信息,靠著這些記載,我們在大森君戶籍所在地的區域里,找到了一家門窗隔扇店。
這家門窗隔扇店至今還在經營著,店主自家居住的平房緊挨著工作車間。車間里傳出聽上去很舒服的聲音,那是機器在切削木頭。眼前的銀杏樹迎風搖擺,陽光下的樹葉閃爍著金黃色的光。
“對不起,打擾一下?!?/p>
我們打開發出機器聲的車間的大門,向正在最里面切削木頭的主人打招呼。不知是因為他正在埋頭干活還是機器聲蓋住了我們的聲音,他竟然沒有一點兒反應。我們放開嗓門又招呼了一遍,主人這才停下手來,從耷拉到鼻尖的眼鏡上頭用眼睛和藹地注視著我們,操著濃重的秋田腔問道:“什么事啊?”他看上去七十來歲,跟大森君差不多。
我們說出大森君的名字,問他大森君是否在這一帶生活過。
“啊——,好像是有戶人家姓大森來著。可是,后來人都沒了,現在已經沒那戶人家啦。我還記得那個人的名字,可他比我大幾歲,再說我們交情也不那么深,所以我對他不太了解。”
我們拜托他帶帶路,想至少把大森家的地點搞清楚?!靶邪?!”他爽快地一口答應。從自家房子里取了件土黃色的防寒服后,他就邁開步子領我們去了。一到外面,大概是因為風刮得冷颼颼的緣故吧,主人把手插進褲袋里,像去附近散步似的悠然走了起來。他領我們走到臨街的一家理發店前停住了腳步。
“原來是在這里的嗎?”
“嗯,就是這一片兒?!?/p>
“這兒啊?能不能請您說說,那時候是什么樣子的呀?”
“實施城市規劃以后,這一帶徹底變了樣,連道路也全都改了。”
“那地點呢?是這一片嗎?”
“對,是這一片兒?!?/p>
老家的土地如今易入他人之手,大森君的雙親也早已亡故了。
我們去當地法務局申請了一份那塊土地登記簿的副本進行確認。據上面記載,大森君的父親是1927年購入這塊土地的;他于1963年過世后,大森君在第二年繼承了土地;這塊土地在1970年變更為木材公司所有后,隨即又轉到了理發店經營者的手里。那一年,大森君三十五歲。
這家酒館離大森家老房子的地點大約二百米遠。我們跟著門窗隔扇店的店主走進酒館里,見到有位老太太正坐在外廊上一邊烤火一邊喝茶。她旁邊有條斗牛犬,跟她一樣也蜷縮著身體在烤火。
“這幾位是專程從東京來的,想了解一下大森君的情況。奶奶,您跟街坊鄰居熟嗎?”
老太太快到八十大壽了,看樣子耳朵有些背,門窗隔扇店的店主是湊在她耳朵邊上大聲招呼她的。
“大森忠利在東京過世了,現在成了個沒人認領的孤魂野鬼?!?/p>
聽了我們的話,剛才像是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太太突然睜大了眼睛,第一次開口說話了:“哎呀!真的呀?”
老太太仍然清楚地記得大森君和大森家的其他人。
她告訴我們,大森君是三男三女的六個兄弟姐妹中的第三個男孩。兩個哥哥因為戰爭和生病早就死了,幾個姐姐也都嫁出去了,所以大森君才成了支撐全家的頂梁柱。高中畢業之后,他一直在本地一家木工廠里干門窗隔扇的手藝活??墒侨龤q的時候,家里破產了,于是他把母親留在老家,自己到東京去工作了。
“他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一直在兢兢業業地工作。喜好的東西只有酒,所以常到川反(秋田的娛樂街)去喝一杯??墒前?,他心太善,容易受騙上當,再加上說話有點兒沖,不太隨和,所以后來就撐不下去了……現在落得個沒人燒香供養的孤魂野鬼的下場,實在是可憐??!”
大森家的墳墓
沒有一個人知道,大森君已經在東京悄然離世了。老太太說大森家的墓地就在附近,可以帶我們去。她腰腿看來已經很不得勁了,拄著拐杖好容易站起身子,趿拉著鞋子在街上慢悠悠地走去。太陽已經開始西垂,晚霞把整條街染得通紅。老太太邊走嘴里邊嘟噥著:“真可憐啊……”
她領我們去的是一個寺廟,這個老舊土墻環繞著的古廟里只有一個小小的佛堂。佛堂旁有片不大的墓地,老太太在墓地中一言不發地穿行,走到了佛堂墻邊一塊小墓地前。那墓地的長度還不及一個成人的身高。
“大森家之墓”,這是墓碑正面雕著的文字。里面埋葬著1963年七十歲時過世的大森的父親和1991年九十歲時過世的母親,雙親的法號 、卒年與享年刻在墓碑側面。毫無疑問,這里確實是大森家的墳墓。
墳墓前雜草叢生,沒有供奉的鮮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來掃墓了。
“真不應該啊,明明有自己家的墓地,根本用不著把他當成孤魂野鬼的嘛。就算不搞葬禮,也可以讓他跟娘老子葬在一起的呀。”
大森君年輕的時候父親就已過世,幾個姐姐也都嫁了人,家里最后剩下的老母親也在大森君去東京之后亡故了。老家已經沒有一個人會跟大森君聯系。老太太合在一起的手掌輕輕搓動著,對著墳墓拜了又拜。
那天晚上,為了暖暖凍僵了的身子,我們去吃了頓秋田的土產酒和地方菜。吃飯的地方就在據說大森君也經常去的川反地區,那里位于秋田市中心旭川的河邊,自古以來就是娛樂街。那一帶的景致很有風情,河邊柳樹的葉子一直垂到河面,水中搖曳著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倒影,真是讓人百看不厭。
在一家老牌地方菜餐館里,我們就著新米年糕火鍋和鹽烤帶子叉牙魚,喝著溫熱的土產酒“新政”、“高清水”來暖和身子。叉牙魚脹鼓鼓的肚子里滿是魚子,那魚子一咬就噼噼地爆開來,口中立刻充滿了可口的鮮味。
嘴里品嘗著美味的地方菜,話題卻沒有離開過大森君。我們原來以為秋田與東京、大阪這些大城市不同,相對而言,大概還是比較重視鄉情紐帶的。正因為如此,當聽到大森君老家的人對于他的死竟然一無所知時,老實說,我們是很震驚的。然而我們又不由地想到,一個人一旦離開了故鄉,與老家朋友的聯系就會減少;到了雙親相繼過世之后,更會變得沒有老家可回。這樣的事情,不是也可能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嗎?
實際上,我們錄制組的成員也都是從各地來的。在東京忙于工作的時候,回故鄉的機會就少得微乎其微。哪怕回去,也只是在新年和盂蘭盆節期間去一趟父母還在的老家。完全可以想象,如果雙親過世了的話,就很少有可能主動回去了。
大森君這樣的事不能說與己無關。一想到這里,不管怎么喝,我們也興奮不起來了。真的沒有人知道大森君死亡的消息嗎?真的沒有人為他的死而悲傷嗎?
我們累得渾身乏力,一回旅館就深沉地睡著了。
尋找大森君的同屆同學
第二天,我們決定去尋找大森君中小學時的同屆同學。因為我們了解到,大森君小學畢業那年(1947年)的畢業生,一直定期召開同學會,是歷屆畢業生中相互聯系最頻繁的一屆。由于負責召集大家的那個同學曾經當過秋田市政府的干部,所以這個同學會得以一直堅持到現在。
我們立即去那位秋田市政府的退休干部家里拜訪。出來接待我們的,是位看上去很有知識的長臉老人。一聽說我們是從東京來的,他立刻盡量不說秋田方言,而是用極為接近標準話的語調跟我們談了起來。
乍一聽到大森忠利這個名字時,他沒想起來。但后來聽我們說到大森君當過門窗隔扇匠人時,他大夢初醒似的使勁點頭:“啊——,有,有這個人?!彪S即說了大森君當年留給他的印象:“他個子不高,屬于不愛說話的那種類型。在學習、運動方面不怎么突出?!彼f自己不怎么跟大森君一起玩,隨后告訴了我們幾個他記得跟大森君交情好的同屆生的名字。
對這幾個大森君的同屆生逐一進行調查時,我們找到了看來跟他關系最好的同學。去拜訪的時候,一位滿面紅光的圓臉男子出來接待我們,他就是大森君小學和中學時的同屆同學——高田仁。
高田君把我們請進最里面的屋子,那是間有被爐的起居室。剛坐下,他太太就拿出秋田名產煙熏蘿卜干來招待我們。這種煙熏蘿卜干,是把蘿卜先用煙熏,再跟米糠和鹽和在一起腌制而成的。它雖然跟一般的腌蘿卜干有點兒像,但表面被熏得發黑,味道里也有用煙熏制留下的香味。
我們不客氣地把煙熏蘿卜干放進嘴里,一邊咯嘣咯嘣咬著,一邊問起了大森君當年的情況。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您還有他當時的照片嗎?”
“我們老在一起玩啊,因為我們兩家很熟嘛……哪個是他呀?沒準兒是這個吧?!?/p>
說著,高田君拿出一張已經變成褐色的小學集體照來給我們看。他戴上老花鏡,把照片上那些同學的臉一個一個仔細地過濾著,然后指著站在第二排左邊第一個的男孩子說:“這個是我。”照片上的那個圓臉男孩剃著光頭,身穿立領學生服,雖說是五十多年前的照片,可仍然看得出高田君的影子。他的學生服上看不到第二??圩?,高田君說:“那扣子是我跟別人摔跤時弄掉了?!?/p>
高田君的眼睛繼續向右邊望去,手指點著站在第三個的男孩子不動了:“是他——就是他!”這個男孩子就是大森忠利。他跟別的男同學一樣剃著光頭,穿著立領學生服,高田君說大森君的習慣就是老朝右歪著腦袋。
“大森君耳朵不好,有個老是歪著腦袋聽別人說話的毛病。他個子矮,所以位子總是在前頭。記得他學習跟我差不多,不算是拔尖的。”
照片像是勾起了高田君的回憶,他對我們說著,不禁眉開眼笑。
借款擔保人
高田君說,自己后來學做面包,成了面包師,大森君則走上了門窗隔扇匠人的職業道路。他說大森君拿手的本事是做“小活扇拉門”和“彩飾拉門”?!靶』钌壤T”是一種特別的拉門,它的一部分必須做得可以上下左右自由開閉;“彩飾拉門”上的一部分格欞則必須加工成富士山或流水的圖案。
他說自己跟大森君常一起到秋田市的繁華街川反去喝酒,可善良的大森君卻因為心太軟,當了別人的借款擔保人,以致自己的人生被搞亂了套。
“他當門窗隔扇匠人時,有一陣子把做的家具、拉門都從秋田賣到東京那邊去了,自己的活忙得很??陕犝f不知什么時候他好像又去擔保別人借款,到后來不得不代替別人還債,連自己家的房子都被拿去抵債了。其實他也結過婚,生過孩子,不過好像又因為債務問題離婚了。再往后,他就突然間不見了。”
怎么?大森君原來是結過婚,有過家庭的!我剛要為他也有過幸福的時光感到高興,但立刻又想到今天他孤獨死亡的下場,這反而使我心里更為凄涼了。假如現在他沒有離婚,還在過著家庭生活的話……雖然明知再怎么假設也是無濟于事,但此時此刻我忍不住這么想。
特別是當我目睹他的同屆同學高田君現在也生活得很幸福時,這種想法就更為強烈了。高田君看來很喜歡喝熱茶,他一杯接一杯地不停喝著,我看到他手里的茶杯上刻著字:“祝爺爺壽比南山!”高田君說這是孫子送給自己的,他用孫兒送他的茶杯幸福地喝著茶。而當年的同屆同學大森君呢?他已經在東京孤獨無助地死去了。而且即使是大森君,我不能不說的是,如果他當年走的路稍微不同一點兒的話,也是有可能像高田君一樣過上幸福生活的。
因為聽說與大森君和高田君同年(1947年)畢業的同屆同學定期召開同窗會,所以我們又問道:
“大森君的事,在同屆同學會上有人談起過嗎?”
“哎呀——,好像……沒有啊……”
說著,高田君拿出一本淺藍色封面的小冊子給我們看。只見封面上寫著:《1947屆畢業生同學會》,這是本同學會的姓名簿。是在2007年12月召開同學會時編印的。
第一頁上印著當年的校舍照片和校歌,第二頁登載的年表中有歷代校長的名字與學校的沿革,第三頁是男生的姓名和聯絡地址,第四頁是女生的姓名和聯絡地址。
然而我們采訪組的人湊在一起把姓名簿從頭看到底,卻在哪一頁上都沒找到大森君的名字。高田君拿過姓名簿使勁翻了起來,翻到第五頁的時候,他說道:
“也許是一直沒有他的消息吧??峙隆?,在這兒呢?!?/p>
那是寫著“無法聯絡者”的姓名欄。
在男子一欄的第六行,寫著大森忠利的名字,地址電話欄里則是空白的。
大森君那一屆的同學共有九十人,其中有十九個人“無法聯絡”。大森君自從雙親死后,就切斷了與故鄉之間的紐帶。
失去與故鄉的關聯
“十年來每況愈下的中小城市?!?/p>
“滯留大城市的無法還鄉者與日俱增?!?/p>
這是我們在節目中秋田畫面的結尾處打上的字幕,是打在重現大森君坐火車進京的情景畫面上的。在畫面上,車窗映出的秋田景色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在漫天飛舞的細雪之中。
結束在秋田的采訪返回東京時,我們強烈地感到:今天與大森君進京的時代相比,整體結構實際上或許并沒有任何變化。無論是諸多青年集體乘著就職專列火車從農村去城市工作的往昔,還是中小城市不斷衰退、工作崗位越來越少的今天,年輕人離鄉去城市工作的隊伍從未中斷,有去無回、無力重返家園的人依然屢見不鮮。今天在城市工作的年輕人中,幾十年后或許也會出現與大森君走上同一條路的人。
回到東京,我們繼續追尋大森君的足跡,希望了解他進京之后是如何生活,如何迎來自己人生終點的。
留在大森君遺物中的一張通行證給我們提供了線索。那張橫寫的通行證與名片一樣大小,最上面印著“出入通行證”,下面是手寫的“大森忠利(六十九歲)”幾個字。筆跡與他留在東京都大田區那個供餐中心的手寫履歷表上的字是一樣的。既然寫著“六十九歲”,就等于說他從供餐中心退休之后,直到快七十歲了還在干活。
通行證上還貼著大森君當時的照片。照片上的大森君身著淺藍色工作服,里面穿的是米黃色襯衫,臉上的表情好像有點疲倦。
我們去尋找發放這張通行證的公司,沒過多久就弄清楚了,通行證是橫濱市的勞務派遣公司發放的。順著這條線索我們了解到,大森君作為勞務派遣的員工,在東京一直工作到他過世的半年前。
我們馬上去拜訪那家勞務派遣公司,公司的總經理接待了我們。
“大森君總是笑呵呵地干活,那段時間真是幫了我們大忙。因為那是一般人不愿干的活啊,又單調又臟,連指甲下面都會被油弄得黑乎乎的。”
大森君從供餐中心退休之后,一直在干按天計酬的合同工,過了七十歲也沒閑著。他的工作是清除沾滿在工廠大型機器上的油污。得先把機器拆卸開,然后手工清除粘在里面的油污,再用玻璃制的研磨劑打磨干凈。這項工作通常是由正式員工來干的,只有在人手不夠的忙季才會來找他,每天的工資是一萬日元。
勞務派遣公司的總經理說,他雖然對大森君年過七十還努力工作的精神心存感激,但不理解他為什么非得那么拼命地干活。
“有時候我問他:‘大森君,你沒事吧?’他也只是朝我咧著嘴笑一笑。這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不怎么多說話。我聽說他已經在領養老金了,所以一直以為他是靠養老金維持基本生活,來這里干活是為了賺點零花錢……可是見他干活真的很玩命,我又覺得有點奇怪,心想他可能有年過七十還得工作的苦衷,也許是不能對我們說的吧。不過,具體是什么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p>
望著車間旁邊地上油跡斑斑的勞動手套,我們也遐想起來,為什么大森君要一直工作到自己人生的最后呢?這樣做的原因是什么?這個謎是我們再次去秋田采訪之后才逐漸解開的,大森君這樣做,是因為他一直沒有割舍掉對于故鄉的思念。
一直工作到臨終的原因
我們又向秋田出發了,因為我們感到,大森君一直工作到臨終的理由,也許能夠在秋田找到。
再訪秋田時,那里已經白雪皚皚,冷得更徹骨了。聽人說秋田冬天的暴風雪來時,像是把雪從下朝上刮起來似的,不過我們這次到那兒的時候,雪下得還沒有那么猛。
真的是“現場百回不算多”,離開秋田的那段時間里,又收到新的信息,我們得到了一個大森家老鄰居的新地址。那家人原來住在大森家隔壁,是跟大森家來往最熱絡的。上次我們去秋田時,這家人一直沒找到。
這戶人家的玄關裝著兩道門。第一道門打開后,是塊玻璃墻圍著的區域,那里裝著第二道門。這種唯獨北國才有的建筑結構能夠防止冷空氣進到家里來。
我們剛到那里,一位個頭矮小、精神矍鑠的老婦人便迎了出來。她好像已經知道了大森君過世的消息,一聽我們提起大森君,立刻就打開了話匣子。
“我從大森家墳墓所在的那個廟里聽說,他死在東京,成了沒人認領的孤魂野鬼。那個廟原來的長老最近死了,換了個年輕僧人在當住持,他不了解大森家的詳細情況??稍瓉淼拈L老告訴過我,大森君每年都會把雙親的香燭供品費從東京寄到廟里來。長老說,大森君是覺得既然雙親葬在這個墳墓里,那自己早晚也會埋到這里面,所以才會寄香燭供品費來的??上氩坏剿麤]能埋進這墳墓里,落了個無人收尸。真慘?。 ?/p>
這就是說,大森君直到臨死之前,都在堅持給故鄉的寺廟寄父母的香燭供品費。而且為了寄錢,他年過七十還一個人在東京不停地工作。然而,沒有一個親屬知道他的苦心,寺廟的住持也換了代,了解情況的人已經沒有了。大森君死后無人前來認領遺體,被埋在了東京都新宿的無名死者墓地。想必他一直盼望著把自己埋到父母長眠的墳墓里吧,然而這小小的愿望也成了破滅的幻夢,他最終沒能回到自己的故鄉。
大森君留下的人生痕跡
從大森君辭世的屋子開始,我們輾轉采訪了他的工作單位和故鄉秋田。毋庸置疑的是,各個采訪地確實都留有大森君的人生痕跡。
然而大森君最后的下場呢?他是被當作無主尸首,當作一個“姓名不詳”的人而被畫上人生句號的;是作為《政府公告》上每天登載的“在途死亡者”之一,被按部就班地處理掉的。對待一個人的人生,能夠如此草率嗎?僅用十幾行文字表述一個人的人生,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嗎?凄涼,憤懣,我們心中百味雜陳,無法自已。
這種凄涼、憤懣該如何表達是好呢?
在節目中,我們決定只是把《政府公告》上的報道平淡地讀給觀眾聽:
“這是政府公告上關于大森君的報道。
籍貫·戶籍·姓名不詳之男性。
隨身物品:現金100 983日元。
存折2本。
這篇啟事到第十行就結束了。
一個過著極正常生活的人,失去了一個又一個與社會的連結,
最后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他孑然度日,悄然逝去的身影?!?/p>
被拆除的公寓
節目播放之后,大森君在東京悄然離世的那幢公寓要被拆掉了。當初我們去采訪的時候房東老婆婆就說過:“這房子越來越破舊了,過些日子得把它拆掉。”
所以節目播放完后,只要一有機會,我們還會去造訪那幢公寓。2010年2月下旬的一天,當我們又一次走近那幢來過多次的公寓時,早已看慣的住宅周圍風景依然如故,只有一小部分發生了變化。
變化的就是那幢公寓。鏟車開了進來,紅褐色的外墻正在拆除,破舊的公寓墻壁早已疏松了。拆房工人大概并不知道這里發生過什么,拆除工程平靜地進行著。然而對我們來說,卻一心只想尋找這里曾經的痕跡。我們去找每次來時都會遇到的蜷縮在房子與院墻間窄縫里的那只野貓,它長著黃白兩種毛,尾巴上的花紋跟老虎尾巴的一樣,可現在哪里也找不著它了。
我們問開鏟車的工人:
“是全部拆除嗎?”
“是啊。今明兩天里得全部拆完,把這里整治成平地。”
“原來住在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
“那我們可不知道啊,光是有人讓我們來拆房子?!?/p>
為什么會牽掛原來生活在這里的那些房客?因為那些房客凈是從外地來的,他們幾乎都跟大森君一樣,也是斷絕了與故鄉關聯的無依無靠的人,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把他們看作是“無緣死預備隊”。正因為這個原因,很難設想因為拆除公寓而失去住所后,那些房客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新的去處。
早在公寓拆除之前我們采訪大森君的事情時,房客們就在談論這方面的事了。
神野征二郎原來住在大森君屋子上面的八號室,他也是從秋田縣來的。
“我們不知道自己哪天也會走上大森君的那條路。不知道會不會也在這里一個人靜悄悄地死去,連認領遺體的人也沒有,最后變成孤魂野鬼。因為我們從鄉下出來已經多年,很久沒有回去了?!?/p>
十二號室的大林七郎是新潟縣出身,他也說道:
“就是啊。我也是從新潟出來后就一次也沒回過老家呀。就是這里,也不知道能待到什么時候。等上了年紀,人家會把我當成累贅的?!?/p>
正是因為聽了這些話,所以我們惦記著他們的下落。我們在周圍四下打聽,最后只弄清了神野君現在的住處。
我們馬上去了一趟神野君的新住址,那是坐落在東京都大田區蒲田的一幢二層舊樓房,神野君就住在一樓最里邊的屋子里。一開始,我們在玄關按了門鈴,可大概是因為門鈴壞了吧,并沒有聽到一點兒鈴聲。于是,我們一邊嘴里叫著“開開門啊”,一邊使勁敲玄關大門。這時候,只聽吱啦一聲,玄關大門打開了。
“什么事啊?”滿臉詫異來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神野君。
“我們是NHK的,以前為了大森君的事,在喜作莊打攪過您……”
話沒說完,他就答道:“啊——,好久沒見啦!”
“原來那幢公寓被拆除了,我們不放心,所以在找你?!?/p>
聽了我們的來意,神野君告訴我們:
“真是遭了罪啦。房東說是要拆公寓,讓我們搬走,但我無依無靠,沒處可去呀。沒有辦法,我只能申請生活救濟,請他們幫我解決住的地方,可是他們說:‘房子得請你自己去找。’我自己到處奔波,總算找到了這個公寓。可這個公寓也很舊了,還不知道能讓我住到哪一天呢。我現在已經死心了,還是聽天由命,住到哪天算哪天吧?!?/p>
見他精神還不錯,我們本來松了一口氣。但一想到他始終生活在“還不知道能讓我住到哪一天呢……”的擔憂之中,我們又惴惴不安起來。
自殺的公寓房客
更為痛心的是,我們終于聽到因為拆除公寓“出事”了。
有人因為找到最后也沒找到安身之所,悲觀至極,最后親手了結了自己的生命。這是個七十二歲的男子,以前我們也采訪過他,至今我們的錄像帶上還保存著他生前的影像和聲音。
“您以前在干些什么工作?”
“我一直在各個建筑工地干活來著?!?/p>
“聽說這幢公寓以后要拆掉了,您有可以搬過去的地方嗎?”
“沒地方可去,得流落街頭了。”
“您有沒有什么兄弟之類可以依靠的人?”
“沒有?!?/p>
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他回答我們的聲音那么無力、低沉。消息說,就是他一直也沒找到可去之處,最終選擇了自殺。
大森忠利君失去了與故鄉的紐帶,又失去了在東京的任何關聯,獨自一人溘然長逝;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公寓房客其后的遭遇,也無一不折射出我們這個“無緣社會”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