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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離線

  • 如水似鐵
  • 翟之悅
  • 10480字
  • 2021-05-08 16:12:43

天佑書桌上的手機活潑地振動起來,嗡嗡一陣,停頓,然后又是一陣,接連不斷。瞧這架勢,他不看也知道,是前妻佩西。

不就為了鐘點工小玲嗎?

小玲長得好看。剛才同佩西聊微信時,天佑這么說了。他只是隨口一夸,她卻糾纏不清了。

“有多好看?比得上我嗎?看上了吧?那就上嘛。”

天佑發個點頭的炮炮兵回了佩西,便退出微信,連電話也摁了振動鍵。眼下,任憑她撥打多少遍,他都不理不睬。

明知是調侃,他卻依然冒火。有啥了不得的?不就給他添了件“小棉襖”嗎?

“爸爸!”

“小棉襖”苗苗在隔壁驚叫一聲,這是暑假,她不上幼兒園。天佑慌忙跑過去。苗苗在午睡,夢魘哪。他嘆口氣,陪著她,想等她再睡沉。這當兒,房門被篤篤輕叩兩下。

“大哥,都好了。”是小玲。說好的,每天兩三小時,她來洗衣做飯搞衛生。

天佑穿得齊整,起身時,卻還扯平衣角。至于嗎?照例驗個收罷了。上下兩層,天佑草草巡視一遍,回到他的套房里,含笑道:“進來坐會吧!”

“不用不用,沒啥事我就走了。”小玲氣還沒喘勻,就擼下褐色袖套。

“快來歇一歇,等一會,幫我個小忙。”天佑一錘定音。

小玲只好進了房。天佑從冰箱里取出一盒冰淇淋,遞給她時,趁機多瞄了幾眼,是因為佩西的調侃?小玲二十多歲,個兒高挑,白凈斯文,有一種稚嫩的美。要是扯下圍裙,活脫脫就是個在校大學生。之前幾個鐘點工多少都有點粗野,可她不同,舉手投足都透著教養。

“然后呢?你叫她幫了什么忙?”佩西在微信追問他。這是兩三個月后的對話了。那一陣子,他倆打著冷戰。直到有天深夜,佩西發來微信說:“太想你和女兒了。”佩西又落單了。一見她的軟話,天佑冷了三個月的心,似乎回暖了。

“然后?孤男寡女,還能怎樣?”

“啊,你真睡了她?”佩西說。

“恭喜你,猜對了!”他用力敲鍵,沒有半點遲疑。

這時候,女同事曲奇發來的語音,天佑接了。她三十來歲,在一家中外合資的游戲公司做技術設計,不坐班。曲奇跟他同齡,長得漂亮但不肯安分,所以還是單身,偶爾撩他一下,卻不死纏爛打。語音聊天時,他估計佩西已離線了,她那嫉妒心忍不了這個。

佩西會搭上旁線,非得等到再次落單,才會照例上線,說:“太想你和女兒了。”可是,這回錯了。待他回到微信主頁,又見佩西說話了:“你是如何把那根嫩草叼到嘴的?說來聽聽。”

沉吟片刻,他噼里啪啦整了一段,砸過去:“我對小玲說:‘小黃鴨——哄苗苗洗澡的玩具——不見了,幫我找找?’小玲說:‘好。’她把冰淇淋放回冰箱,就里外找開了。其實小黃鴨沒弄丟,被我藏在大床底下。只要她有點耐心,準能找到。如我所料,她很快找到了小黃鴨。不瞞你說,我在小黃鴨上擱了個安全套。”

“你居然給她下套?”

“嘿嘿,你管得著嗎!那個套是我跟你用剩下的。幾個月前,你回來那晚,咱倆幾乎用掉了一打,還記得吧?小玲趴下,左頰貼著地板,盯著床底叫道:‘那不就是小黃鴨嗎?’她匍匐上前,一把抓過它,誰料,一個粉色的小東西滑落下來,她定睛細看,瞬間呆了。那粉色的安全套,是你喜歡的,草莓牌,包裝還沒拆呢。接著,隔著床板,我呢喃著:‘小玲,再幫我個忙,好嗎?’小玲尋覓時,我也沒閑著。大床上,我裸著上身,躺成個‘大’字,活像另一只待抓的小黃鴨……”

他忽然打住,不想往下編了,不過,要是真這么個撩法,小玲會有什么反應呢?

天佑叫小玲吃冰淇淋,她沒表示,直到洗凈小黃鴨,才取出冰淇淋,邊吃,邊瞅著空闊的房間,疑惑地問:“屋子那么大,怎么就你和女兒住?”

“是啊,缺個女主人呢。”天佑接得快,然后,話鋒一轉,苦笑著說,“這種祖傳的自建房,也就買不起房的人羨慕吧。”

之前,這屋里除了他們父女倆,還有佩西。幾年前,天佑愛上了佩西。那時,她和同事合住十來平方米的宿舍,逼仄得身都轉不過來,更別提有洗漱間了。所以,一搭上天佑,她就馬上搬來了。這兒雖不上檔次,但畢竟寬敞,拉撒也方便。誰料婚后不久,她就怨聲載道,尤其有了女兒,更是滿腹牢騷。漏風的臥室,無窗的衛生間,朽爛的下水道……統統成了她吐槽的爆點。他不止一次地對佩西拍胸脯,說:“老婆,苦盡甘來啊,我們再等一陣子,等這老房拆遷了,擁有的何止一套新房?”

“等,等,再等下去黃花菜都涼了!”佩西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沒過多久,便迷上了網友——一個單身闊老頭,隨后,竟義無反顧地搬進了闊老頭的豪宅,狠心地撇下了他和女兒,連同那段糟心的回憶。

“你老家在西安?”天佑明知故問。他早就看過小玲的身份證。

“西安臨潼。你肯定曉得。”小玲說。

“臨潼?好地方!那里有華清池,是楊貴妃和唐明皇一起洗澡的地方,豈能不知曉?”

“臨潼好地方多得是,你卻只知大美女的澡堂子。”說著,她的臉紅了。

他掃了她一眼,一拍手大笑起來,這樣的笑聲有床上的氣息。

“爸爸。”苗苗突然邊喊邊趿著拖鞋,搖搖晃晃跑過來,他的笑聲驚醒了苗苗。他連忙收住笑,正襟危坐。苗苗推門進來,烏亮的大眼睛盯著他,又側過臉望望小玲。他有些慌亂,是做賊心虛的樣子,便連忙指著小黃鴨,打岔道:“小玲,幫苗苗洗個澡吧?”

浴室連著這間房,原本是陽臺,整個兒封住了,用的是鋼化玻璃。躺進浴缸,日月星辰,一覽無余。浴缸是洛可可風格的,外帶臺階、羅馬柱,缸沿環繞著一群小天使,十來雙米色的大理石眼睛,活靈活現。這是佩西新婚時弄的。她一心想把整個家都搗鼓成這種豪華風格,可始終沒能遂愿。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哪。離婚后的日子里,他們唯一一次做那事兒,就在這浴缸里。

佩西發微信來說:“想你們了,還想念星空下泡澡的味道。”

“你想回就回唄。”他順嘴一說。

她果真坐動車來了,帶給他滿臉驚愕。那個有星星的夜晚,他倆在浴缸里很盡興,還翻了不少新花樣。天佑說:“那么多小天使的眼睛盯著,我有點不好意思,你不尷尬?”

佩西說:“我喜歡這樣,我更喜歡的,你懂……不像那個老家伙,幾下就了。”

他一聽,突然泄了氣,猛地推開了她。

她的后腦勺磕上缸沿,流血了。她怨他絕情。離婚后相約,她可每月探望女兒一次。自那夜之后,他們沒再見面,除了微信。既然相見變了味,還是不見為好。

天佑盯著浴缸,發呆。

“用白色的浴液嗎?”小玲問。

“不,藍色的。”天佑說。

“有分別嗎?”

“有啊。”天佑說得頭頭是道,“藍色的柔和無味,純天然植物浴液,無任何添加劑,適合苗苗。而白色的偏堿性,成分豐富,剛好適合我和你這樣的……”

天佑故意把“我和你”說得有點輕佻。見他還要說下去,小玲及時用話岔開:“你真細心,我們女人也遠不如你。”說著,她抬頭看了掛鐘,剩余的時間不多了。

“細什么心啊?等你當了媽,自然懂了。”天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荒唐,什么當媽不當媽的,一會兒貴妃的澡堂子,一會兒安全套,一會兒壞笑,一會兒要她幫忙洗澡。一個失婚的大哥,在純情妹子跟前,言行不成體統,怎么看都顯得輕佻。這些年來,他形單影只,總想找人聊個天,解個悶,可聊天解悶也得找對人哪,她還有下家等著她去收拾呢。

他終于平靜下來,看到小玲替苗苗褪了衣服,把她抱進了浴缸。

“放滿缸水嗎?”小玲摘下花灑,急切地問。

“半缸夠了。”說著,他把小黃鴨丟進去,說,“給她玩這個。”女兒洗澡,有個壞脾氣,一著水,便不肯閑著,老是鬧騰,鬧得大人無從下手。玩了小黃鴨,或許老實點。他頓了頓,又說:“女兒大了,我給她洗澡不太方便。”

這句話只是他預置在心里的托詞,小玲認為,苗苗才丁點兒大,他洗,一點問題也沒有。

其實,天佑也這么認為。從前不都是他洗嗎?把藍色浴液搖出泡沫來,抹上,淋水,搓搓,幾個來回翻弄那堆白沫,然后挺起十指在“小棉襖”身上輕輕揉動。給她洗澡像做家務,瑣碎,煩冗,他心里卻是溫熱柔順的,他不正需要這些來填充落寞乏味的辰光嗎?夜里爬起來給啼哭的女兒沖奶粉,笨拙地把屎把尿,抱著渾身滾燙的女兒去看醫生,那些時候有哪個女人來搭把手呢?

才洗了一半,小玲的手機鈴聲就響了。她擦干手,拿起來一看,是下家在催了。小玲對他羞澀一笑,說:“我得走了。”給苗苗洗澡本是她的分外事。

“然后呢,她上套了?”佩西在微信中追問,“嫩草的味兒錯不了,是嗎?”

“沒有然后,她就走了。哦,走時她帶走了吃剩的冰淇淋。”天佑實話實說了,他知道,再這么胡編下去,難免刺激佩西,更有傷小玲。可即便他真的跟小玲好上了,也沒錯呀。還有,佩西走后的空窗期,他搭上了曲奇,盡管沒動真格。不論是小玲,還是曲奇,他愛搭誰就搭誰,輪得到你佩西來說三道四嗎?

“小棉襖”還在浴缸里鬧騰著。她不住撲騰著手腳,一次,兩次,三次,仿佛想潛下去又想飛起來似的。被她撇在一邊的小黃鴨,隨波閑閑地晃蕩著。

天佑曾養過一只鸚鵡,有點像小黃鴨的模樣,其實是只小黃桃牡丹鸚鵡,他給它取名叫桃桃。

桃桃玩水也挺樂的。它掠過水面,搖頭拍翅,嘰叫著停在女兒頭頂上,把濕羽毛蓬松起來抖一抖,又跳到缸沿上,豆粒似的眼睛注視著女兒,如同那十來雙小天使的眼睛一樣。

天佑每天給桃桃換水喂食,隔幾天更換墊在籠底的報紙。無師自通,它會自己蹲在籠頂或是窗臺曬太陽,順便用喙打理羽毛。桃桃很聽話。天佑坐在電腦前設計游戲時,它坐在桌邊,望著電腦里光怪陸離的影像,輕舞身子,自娛自樂,從不招惹他。偶爾也會鬧事,天佑責罵它,它便拍打著翅膀咻地飛走,把身子藏進窗簾里,探出小腦袋,眼睛撲閃撲閃的,像在偷看他的表情,那滑稽可笑的模樣,叫他撐不住笑出聲來,于是,就朝它揚揚手,它便飛近來,站在他腿上,歡叫幾聲,互相就算握手言和了。

事實上,整個房子儼然是個大鳥籠,桃桃隨意飛來躲去,哪兒都去過了,沉悶的老房里便平添了歡聲笑語。外出時,天佑多了份牽掛。他很少出門,可也難免要開個會、取個錢、趕個飯局什么的。事兒剛辦完,他就心急火燎地回家,像是又添了件“小棉襖”一樣。走在回家的路上,明滅的霓虹燈閃在他臉上,幾縷光透進他晦暗的心。

一轉眼,桃桃長大了,忽然有一天,它飛走了。

有一天,當天佑把谷粒舀入食碗,嘖嘖呼喚過后,桃桃沒有如同往日一樣過來。雖是白天,他卻打開了所有的燈,嘖嘖嘖,喚個不停。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依然不見蹤影。電腦屏幕仍然亮著,正在演示他新創的游戲——《瘋狂的小鳥》。五光十色的界面像是游戲世界的任意窗,被怪獸吞掉鳥蛋的小鳥,從窗口探進頭來,召喚桃桃施以援手,桃桃便一頭鉆出窗子。那一刻,淺藍色窗紗在微風中舞動,若隱若現出窗外那棵桂花樹茂密的樹葉。天佑呆望著,像是感受到了這個過程,卻無力挽回。

桃桃不見了,猝不及防。仿佛那些女人,用一縷縷虛幻的情絲纏繞他,撩撥他,征服他,讓他沉迷下去,直至萬劫不復。某一刻,突然離線了,留他一個人在飄忽中寥落。

天佑只好網購了一個橡皮小黃鴨,哄女兒說,這是桃桃變的。女兒信了。女兒喜歡的游戲動漫里,主角變身玩具,是習以為常的。

天佑時常上線,但很少網購。這一回,他卻精挑細選了一個硅膠的按摩洗頭刷。據說,這刷子對增發有奇效。這是小玲告訴他的。那天,小玲給苗苗洗澡時,他湊過去助力。她瞥見他稀稀拉拉的毛發時,便建議他弄把按摩洗頭刷。

又一天,鐘點工小玲抓緊料理停當,站書房門口問了一句:“大哥,要給寶寶洗澡嗎?”

“嗯。夏日每天得洗澡。”他說。于是,整個夏天,小玲給苗苗洗澡成了常態,順便,也為天佑洗頭,按摩。

苗苗坐在水里不住地撲騰著手腳,仿佛準備下潛,又像是起飛。

“大哥,苗苗玩水快樂嗎?”小玲說,“網上說,寶寶玩水快樂,是因為在媽媽的羊水里泡慣了的緣故,沒了媽媽的寶寶,玩水還快樂嗎?”小玲問。飛濺的水花打濕了她鼓鼓的前襟。天佑一時無語。

待小玲離開后,天佑蹲在浴缸邊看女兒玩水。失去了母愛,她玩水還真的快樂嗎?天佑自言自語,她的小腦瓜里,到底想些什么呢?之前,桃桃愛跟女兒一起玩水。那么當時,它又在想什么呢?

“渴望自由唄。”游戲工程師曲奇這么說,在地面上,只能做二維運動。潛水,是唯一能與飛行媲美的三維運動。但苗苗是個孩子,顯然不懂潛水,只是盡興玩水,這算是她向往自由的本能體現吧。至于鳥嘛,也和人一樣,骨子里喜歡自由,不管身處何境。

就這個問題,天佑還問過佩西。佩西給出了另外的答案,苗苗愛玩水,或許愛的是流水撫摸皮膚的感覺。每個人都有點皮膚饑渴癥,通常缺啥,就對啥饑渴。囚鳥也同樣的道理,因為動物是通人性的。他覺得佩西說得不無道理。她總是“饑渴”,得了老公愛女,還要別墅香車,所以她說走就走。這輩子,只有物欲可以讓她奮不顧身。

對決了一局,天佑摘下眼罩,看見技術總監已呷了口咖啡。

顯然自己做得很好。游戲預演每周一回,預演結束后是模擬對決。假如打得不錯,總監會呷口咖啡。

不出所料,總監夸他了,建模和動作都挺好的。總監又美滋滋地抿了一小口,并讓咖啡在味蕾上停留片刻,帶點苦澀的醇香在她口腔縈繞低回。佩西也喝咖啡,可跟總監喝的別樣。咖啡從她嘴里大口灌進去,咕嚕嚕流進肚里,然后再來一大口。佩西說:“喝咖啡,就像喝開水那樣,圖個解渴,哪來這么多講究?”

總監坐下,放下咖啡杯。

“這款新游戲的競技精神是公平,只要玩家技術好,1挑N不是問題。”總監說。總監一般不說話,說話不一般。

“再找人跟我決一盤。”總監說,“留心動作和武器,當然,還有CG。”此話也不一般。簡練,到位。

天佑后退,總監起立。《瘋狂的小鳥》重又開戰。

總監四十出頭,板寸短發,愛穿T恤牛仔褲,右耳打一排耳釘。時光飛逝,但她還我行我素地活在少女時代里。除了游戲和電腦,他倆鮮有話題。記得跟佩西戀愛的那段時光里,佩西陪伴天佑左右。他在電腦前對戰總監,佩西就站在他背后不遠處,默默助威。雖說不在視線里,他卻能感覺自己的心,始終在佩西的身上,幸福而安心。有一次,天佑請教總監問題時,總監往身后一瞟,冷不丁問道:“你老婆?”

天佑猶豫一下,嗯了一聲。總監笑了笑,便沒了聲響。記不清佩西總共去了幾回,反正婚后,她沒再去過。以至于,在他的記憶里,婚前去了幾回也模糊起來。

有一回,顯示器上沖鋒陷陣的都是狗,貓一還擊,轉眼狗散,天佑又成了無人照管的單身狗。天佑摘了眼罩,瞥見總監向后一瞄。他以為總監會問:“你老婆呢?”可總監沒問。以后,總監也一直沒問。總監為啥不問?他很好奇。但總監為啥要管這檔事呢?

對決結束后,天佑整理設備的連接線,見總監又呷了口咖啡。

“玩過《蝙蝠傳奇》嗎?”總監問。

“沒玩過。”天佑說。

“你去研究一下它的人設。”總監說,“市面上買得到,內核挺有想法的。”

“好,我這就去。”天佑說。

“老婆跑了?”總監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天佑瞪著總監。總監到底還是問了。他都離了好幾年,總監可真沉得住氣。

天佑以為總監還會問什么。反正捅破了,他也不怕她多問幾句。“我是技術總監,不是婚戀顧問。”總監說。這句真夠嗆的。“只有技術不離不棄。”總監又說。是的,這才是總監的調調。

等了良久,總監沒再問話,天佑才背起電腦包走了出來。

一陣門鈴響過后,天佑照例下樓開了門。

同款防水圍裙,同款褐色袖套,可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王小玲,而是個半老徐娘,胖得啤酒桶似的。

天佑驚奇地問:“怎么是你?”

“是公司派我來的。”啤酒桶說,“試用期不變,三個月。”

天佑領她進來。

“王小玲呢?”天佑邊問邊給小玲發微信。

“不曉得,公司那么多人。”啤酒桶說,“或許另謀高就了吧?”

是啊,像小玲這類鐘點工,整個蓁城有幾千吧?或許是幾萬呢,天天都像流水一樣來來往往,誰有閑心管這個呢?

啤酒桶走進客廳,天佑交代清楚后,坐回電腦前繼續寫代碼。但不知為什么,腦子亂糟糟的,一組游戲代碼編得離了譜。不辭而別?什么情況?是跳槽了?還是改行了?或許回了老家?微信也不回,難道是車禍?或是被拐了?

天佑霍地站了起來,突然覺出自己很可笑。不是嗎?一個本分的鐘點工而已,不過閑聊過幾回。只是長得好看些,其實也談不上好看,哪個女人年輕時沒有幾分姿色呢?何況,美爆了又如何?跟他有關系嗎?

那之后,佩西未曾來過微信,可能她又搭上了新線,顧不上他了。這也合乎情理。

一個燥熱的午夜,心煩意亂的天佑一來氣,刪除了佩西的微信。

沒過幾天,佩西卻主動加了天佑。天佑遲疑一下,就點了通過驗證。半晌,佩西發起語音,支吾著說她來蓁城幾天了。“你在哪兒?我來找你。”天佑說。不用了,佩西又支吾了一通,天佑才弄清,她從幼兒園帶走了女兒,正要坐動車走。

“不行,你不能帶走她!我立馬趕來。”天佑又氣又急。

恰逢拆遷評估。拆遷辦和評估人員來了一大群。為首的說:“小伙子,要帶頭簽字啊。”

“我有要事!”天佑說著,撒腿就跑,把他們甩在家里。

外來車輛堵住了天佑的小車。

天佑幾經折騰,趕到車站時,那動車徐徐啟動了。佩西還在線。

“你為什么要搶走女兒?究竟為什么?”天佑對著手機嘶吼,“我跟你沒完!”

“那個老家伙生不了,我得留個后哪。你可以再娶啊,笨蛋!”佩西頓了頓,又說,“打官司你也不會贏。”

當天黃昏,天佑收拾好心情,又去見了一個女人。

他把相親安排在附近的露天排檔。按慣例,他比約定時間早到了片刻,點了幾道菜。

不一會兒,迎面走過來一個女人,干瘦的。微信圖片上的她,豐腴貌美。顯然修圖了。

她向他點點頭,坐到桌對面。介紹人說她剛離婚,但沒講原因。

看這架勢,是死肚子?天佑猜測。他最忌的是女人生育有問題。但他的猜測很快就被否定了。

寒暄一番后,是彼此介紹情況。天佑擇其一二說了,面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又有什么話題可聊呢?

接著,該是她說了。這期間,菜陸續上來了。偶爾,她動一動筷子,天佑也夾一點,放進嘴里慢慢嚼。

扯到婚史,女人叨叨開了。她說前夫怎樣有錢有型,怎樣送金送表,熱烈追求她,她怎樣不顧父母反對跟了他。

天佑聽得很不自在,可她談興正濃。

菜上齊了,女人清了清嗓子,忽然話鋒一轉,歷數她因為生了個女兒,老公怎樣不滿,她又是怎樣地忍辱負重。

天佑聽得心驚肉跳,想起身走人,可她還沒說完。

絕望主婦正說到傷心處呢。她喝了口水,皺眉說她怎么發現老公劈腿生子、轉移財產以及趕她出門,她帶著女兒又是怎么度日如年。女人講著講著,捧著臉嗚嗚哭起來。

天佑動了惻隱之心,耐心勸道:“你快別這樣,犯不著跟他那樣的人計較,誰會拿他當人看!”

“他當真不是人!父母早這么勸導我。唉,都怪我,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哪!”女人收住淚,加重了語氣說,“當務之急,我得嫁個有錢有勢的老公,氣死那個畜生!”

離開大排檔時,天佑主動掃碼買單。他送她上了公交車后,轉身徒步回家。

離婚后,天佑見過不少女人,差不多每一次,他都是聽眾,被逼收下一堆情緒渣滓。每一次都是失望,每一次都沒有下文。這次也不例外。

歸途的路燈暗淡,藍月光照不亮他晦暗的心。

天佑半躺在浴缸里,身子閑下來,記憶就浮起來。

女兒頭頂一坨泡沫,像個鳥巢。小玲彎腰為她抓啊,撓啊,秀發垂下一綹子,掃在眼睛里,然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鳥巢。于是,鳥巢輕輕蠕動,女兒舒服得搖頭晃腦。天佑蹲下來摁頭揪耳,甚至吆喝,讓女兒配合。兩人擠在一起,像對夫妻,合力為女兒洗澡。洗完了,女兒還賴在水里撲騰,一次,兩次,三次,不知想潛下去,還是飛起來。天佑的心隨之怦怦亂跳,也想潛下去,飛起來。

小玲說:“大哥,沒了媽媽的寶寶,玩水還快樂嗎?”飛濺的水花打濕了小玲鼓鼓的前襟。

一想到小玲,天佑的心就潛下去。不管是跳槽,還是回老家,她都應該跟他道個別,至少發個微信。為什么?不為什么,直覺告訴他,小玲應該會這么做的。后來,天佑不禁發起語音,對方一直沒接。這一發,他不安的心又潛深了一層。一個女孩在蓁城,無依無靠的,一切皆有可能啊。

最后一次跟小玲相見是什么時候呢?哦。記起來了,那一回,她不是來做家政的。

那個周日的夜晚,天佑正打算洗澡,門鈴響了。這個時間點,通常沒人來。天佑以為是隔壁的租戶。隔壁租住著一位陪讀的阿姨,她的小花貓老是跑丟,來按過幾次門鈴。

打開院門,居然是小玲。“今天你不休假?”天佑很驚奇。

小玲在附近干活,順路按了他家門鈴。

“進來吧。”天佑客氣地說。

小玲款款而進,跟他上了二樓。天佑遞給她冰淇淋,她大方地接過來,吃了。然后移步浴室門口,對他說:“我想給寶寶洗個澡。”

當然不必了。女兒被前妻奪走了。浴室空留小黃鴨,還有那個按摩洗頭刷,就是她為他洗頭按摩用的。

“要不,就幫大哥洗個頭吧。我還新買了防脫洗發水呢。”天佑說。

天佑馬上從櫥里翻出那瓶洗發水,又在架上抽了條毛巾,再把那個洗頭刷交給小玲。

這時,書房里傳來微信鈴音。是曲奇。天佑請小玲稍等,便步入書房聊視頻。

視頻不算短,談著談著,天佑便把浴室里的小玲給忘了。待他關了視頻從書房出來,小玲竟然不見了。

曲奇傷心透了,她在二環的天橋上,呼了天佑。她發現新男友有了外遇,頓覺生無可戀,想要跳橋自盡,一了百了。

人命關天!他什么也顧不上了,跳上老爺車飛馳過去。

對了,上回小玲不是來做家政的,莫非她是特意來道別嗎?

有一次,天佑巧遇了桃桃。

他正打算去公司,站在院外鎖門時,聽到那桂花樹上窸窣聲響,下意識抬頭,就看見了樹杈縫隙里一只鸚鵡。那是個霧天,枝葉又密,那鸚鵡有點像桃桃,但不敢肯定。天佑抱住樹干,搖晃著呼喚不迭,鸚鵡翹翹長尾巴,循聲探頭。他終于看清了,是桃桃,可毛色黯淡多了。他的心一陣刺痛。桃桃盯了他片刻,挪開了視線,它拍動翅膀,飛得更高,站到了樹冠中間。天佑試著爬上去,一邊高喊桃桃。在樹的最高處,桃桃又一次站定望向他,可這次已看不清那對長著紅斑的鳥眼。彼此間隔了更稠的霧氣。后來,桃桃沒再看他,直至在迷霧中飛遠。

天佑曾跟佩西說起過桃桃,她開導他說:“倦鳥知返,飛累了,桃桃會回來的。”

然而,桃桃注定是回不來了。

桃桃飛走后的一天。天還熱著,天佑晚飯后散步,游移的目光瞥見那桂花樹下,有團奇怪的東西。靠近細看,是兩只干癟的鳥爪,幾片黃羽毛,他確認是桃桃的。是貓干的好事?是的。邊上那撮橘黃色的貓毛,就是罪證。顯然,經過了激烈搏斗,柔弱的桃桃還是敵不過兇殘的野貓。他希望是一只野貓,千萬別是那些家養的寵物貓。一旦被他發現可疑的兇手,天佑真怕自己會殺了它。

天佑心如刀割。他跑回家,關上門,還不行。他只好躲進書房,打開電腦,把游戲音樂調到最大。

可是,不管用。黃羽毛在眼前飄,桃桃在掙扎。

天佑快瘋了。思來想去,此刻能幫他的只有曲奇。上回曲奇約他喝茶,他又推辭了。她因此對他心生怨氣。明知這微信不該發,天佑還是發了。

曲奇沒多問,馬上趕來。后來,她去儲物室找出一副橡膠手套和一把鏟子。全部操作過程,曲奇包了。天佑不忍心看,他一直呆坐在電腦旁。等他從電腦房出來時,那些個羽毛和殘骸都消失了。曲奇留了下來,沒問天佑,她已在線叫了兩份外賣。她又變得小鳥依人的樣子。天佑知道,外賣送來后,她會端著飯盒坐過來,靠在他身上,溫柔地要求復合。這些年來,他倆時好時壞,那一出戲,她已唱過不知多少遍了。“天佑,我現在才明白,你對我最重要。我一直都相信緣分,同事那么多年就是一種緣分啊,以后,我會好好珍惜你。”

這些臺詞,聽得他耳朵起繭了。可她的語氣是那么誠懇,每個字都鄭重其事。所以,明知自己是備胎,可每次她靠過來,他都努力回避那些不快,盡量享受重拾舊歡的甜蜜。然而,一旦他以為這甜蜜會長久下去,幸福的小鳥卻向高枝飛去,等待他的是日復一日地重修破碎的心靈。

天佑沒等曲奇的身體熱起來,就已輕輕推開她,起身坐回電腦前,對著電腦屏幕,不冷不熱地說:“我就是請你幫個忙,埋鳥。”天佑心里明鏡似的,每次傳出老城區拆遷的消息,曲奇便對自己熱乎起來。消息過后,她掉頭就跑,照例尋覓新歡。

“好哇,你家老房子剛要拆遷,就對我擺譜?”

電腦屏沒開。漆黑中,天佑看得到曲奇的身影,像是恐怖游戲里的人。天佑對世界的感覺陡然變得糟糕,往往只在一瞬間。這真奇怪。美麗小鳥瞬間變身怪獸,自尊的受損滋生出難以言說的怨恨,反饋給天佑的是尖酸的挖苦,刻毒的唾罵。最后,曲奇從背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天佑的腦勺。

曲奇走了,走的時候臉色很難看。她滿懷期待而來,失望而歸。天佑更是失望,他原來真的以為她會把“好好珍惜”再強調幾遍。

網上說,逮住鳥后,貓會玩弄幾下,再吃。所以,桃桃落入貓口時,不會馬上斷氣。在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貓爪下,瀕死的痛苦和恐懼比死更可怕。那陣子,天佑一開電腦,總看到類似的畫面,怪獸曲奇蹲在桂花樹上,張開血盆大口朝他喊:“來啊,你有種就來!”四下濃霧彌漫,桃桃在曲奇爪下不住掙扎,血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滴,讓人幾乎崩潰。

霧越發濃了,屏幕暗下來,天佑突然覺得自己成了那團霧,虛飄飄的,也沒個去處。或許可以走親戚?但天佑聽不得親戚們連番的盤問,你方唱罷我登場,異口同聲問著相同的個人問題。

這陣子,佩西和曲奇都發過微信來,可他都沒回。他像在偷偷賭氣,不是同她們,而是同自己。

賭什么氣呢,天佑說不上來。

天佑又在電腦屏幕上看到了桃桃,它被怪獸按在爪下,苦苦掙扎。薄霧繚繞,悲憫地半掩起這慘狀。和上回不一樣的是,這回桃桃放棄了無濟于事的掙扎,它扭過頭望了望天佑,接著做出一個讓他肅然起敬的舉動。當桃桃奮不顧身撲向怪獸時,屏幕濃霧般暗了,天佑回過神來。

晚飯后,天佑關了電腦,出了門。他要去收快遞,快遞代收驛站就設在巷口。輸完密碼,代收箱開了,里頭有些游戲贈品,還有個紙盒。紙盒輕飄飄的。

天佑辨認了地址,竟然是陜西。看來沒出事,小玲只是回了老家。但小玲給他發了什么呢?

一進院門,他就迫不及待把紙盒拆了。填充的泡沫被一個個取出——一個半新不舊的硅膠洗頭刷。沒錯,就是天佑在線買的,后來消失的那個。

盒底還有張照片,背后有幾行字:“大哥,我回老家山區支教了。那山區是我的祖籍。我忘不了那兒的留守兒童凄楚又無助的眼神。我家境貧寒,為了讀完大學,假期里我一直打工。”

沿臺階一級級上樓,天佑飄忽的心緩緩踏實下來。

“大哥,洗頭刷我拿了,想留個紀念。轉而一想,我不能隨意拿你的東西啊。現寄還給你,請查收。”小玲寫道。

二樓到了,書房門開了。

“大哥,當時,我丟了手機,掉了所有信息。過了很久,我才有機會下山買新的。你要是來陜西,給我發微信啊。”小玲還寫道。

準備洗澡時,天佑聽到外間微信響了。可能是佩西吧,也可能是曲奇。此刻,無論誰的微信,天佑都樂意回。

天佑再次半躺在浴缸里。不過,這一回,他不想潛下去,只想飛出去。年輕人的天是無邊的,他的心已飛向了某個遠處。

哦,遠行時,可別忘了跟總監道別,不然,她發現他忽然離線,鐵定抓狂。天佑想。

出了高鐵站,或許真會給小玲發微信。為什么呢?不為什么,就想跟她敘敘舊,趁機把洗頭刷送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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