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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江淮八記
  • 斯雄
  • 3616字
  • 2021-05-12 17:09:09

宣紙記

有人告訴我,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升國旗、奏國歌之后,緊接著的圖景,其實就是中國宣紙的制作技藝——紙棚舂打、撈紙、揭紙、曬紙,以及一幅中國畫大寫意創作過程,向全世界直觀展示中國書法繪畫藝術特色和韻味,相當震撼。

今年年初,在合肥偶遇中國宣紙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胡文軍,很自然聊到這個話題。他極力邀請我去涇縣看看宣紙。

涇縣位于安徽宣城市西部,有“中國宣紙之鄉”美名,因涇水(今稱青弋江)穿境而過得名,當吳越之交會,為歙池之襟喉,處長山大谷間,山多地少。坐車游走在涇縣境內,一路山清水秀,藍天白云之下的山巒和天空,總顯得特別高遠。道路兩邊廣告牌打出的,盡是“紅星宣紙”“曹氏宣紙”“汪同和宣紙”“徽記宣紙”“玉泉宣紙”……令人目不暇接,仿佛淹沒在宣紙海洋里。

據涇縣人介紹,宣紙產業是涇縣主導產業之一,現有宣紙企業十六家。其中有國有控股龍頭企業,更多的是家族式小作坊,全縣年產宣紙八百噸。宣紙產業有從業人員三萬余人,很多都是世代以宣紙制造為業的。

宣紙本身是紙。為書寫記事,人類在漫長歲月中,先后嘗試過十多種不同書寫材料,從甲骨、金石、竹木等重質硬性材料,到樹葉、樹皮、莎草等輕質脆性材料,逐漸過渡到縑帛、羊皮板等輕質柔性材料。漢字“紙”的出現,始于西漢年間,已有兩千多年歷史。原先寫作“”,后來寫作今天常用的“紙”字,以“絲”為偏旁,表明是一種絲制品。

“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縑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漁網以為紙。元興元年(105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從用焉,故天下咸稱蔡侯紙”。南朝宋時范曄所著《后漢書·蔡倫傳》中的這段描述,算是把紙的來歷講清楚了。

據說,東漢年間,曾有人專門生造一字“帋”,從“氏”從“巾”,以區別于“紙”,表明不是絲制品,而是采用植物纖維制成。會意之意更確切,可惜后來未能代替。

作為惠及人類的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造紙術發明之后,紙開始成為用以書寫、繪畫、印刷、包裝等的薄片狀植物纖維制品,通行至今。

蔡倫造紙之法,為銼、煮、搗、抄,奠定手工造紙基本法則。從“蔡侯紙”,到有宣紙之名,再到現代所稱真正意義上的宣紙,同樣經歷了漫長的探索。

“宣紙”一詞,目前發現最早出現在晚唐張彥遠所著《歷代名畫記·論畫體工用拓寫》中,“江東地潤無塵,人多精藝……好事家宜置宣紙百幅,用法蠟之,以備摹寫”。

這表明,宣紙至少自晚唐始,已經主要作為中國傳統書法繪畫的專用紙。宋代以后,宣紙因在各種紙張中耐久性和抗蟲性最好,特別是其潤墨性和不變形,能夠“墨分五色”,即一筆落紙,焦、濃、淡、濕、枯躍然而顯,能充分展現中國傳統書畫藝術的無窮妙味,更受到宮廷內外文人墨客竭力追捧,成為供書畫、裱拓、水印等用途的高級藝術用紙。

難怪宋代詩人王令在《再寄滿子權》詩中贊道:“有錢莫買金,多買江東紙。江東紙白如春云,獨君詩華宜相親。”

去位于涇縣小嶺的安徽曹氏宣紙有限公司參觀,見到曹建勤。他是“曹氏宣紙”第二十七代傳承人。他陪我們一同前往小嶺許灣,沿山坡而上,去看明代修建的“蔡倫祠”遺址。祠早被毀,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重修所刻《漢封龍亭侯蔡公祠記》碑仍在,碑文載:“溯漢代龍亭侯發明造紙流傳于世者,殆遍全球。惟我族居涇西小嶺,崇山峻嶺,所出宣紙為他紙冠,尤為吾皖特產,故人民共食力于宣紙也,得度生機者,其恩至深且遠。”

宣紙制作技藝一直傳承至20世紀80年代,仍然以涇縣小嶺曹氏居多。

據曹建勤介紹,宋末元初,其先祖率宗族由虬川入涇,居小嶺,“貽蔡倫術為業,以維生計”。當其時,小嶺“九嶺十三坑”,坑坑建棚造紙。傳承至曹大三,宣紙在曹氏一族掌握中,成為名甲天下的紙張。曹大三亦為涇縣歷代宣紙藝人所擁戴,為涇縣曹氏宗族制紙之祖。其后小嶺一隅無法容納,新老棚戶另辟蹊徑,向外發展,才逐漸擴散到涇縣境內所有宜造宣紙的地方。

一般來說,一張宣紙的制作周期從原料到成品需要一到兩年時間。宣紙生產現在號稱要經過一百零八道工序,這些工序基本仍靠人工。

那天去汪六吉宣紙有限公司,正好趕上撈三丈三宣紙。只見十幾個師傅光著膀子,圍在紙漿池四周,同時舉簾,有規律地不停從池中撈紙。現場負責人介紹說,這是個力氣活兒,更是技巧活兒,十幾個人如果配合不好,簾上的紙漿就不均勻。即使配合得好,撈出的紙成品率仍只有百分之六十左右。

我曾在曹建勤的撈紙車間嘗試撈紙,是那種尺寸最小的,只需兩人操作。我按師傅指引舉簾,先斜插進紙漿池,第一下要深,平端出后再斜插一次,第二下要淺,然后平端出即可。看似簡單,卻未成功。

曹建勤又鼓動我揭紙,即把剛撈出榨干水分的一摞紙,一張一張揭起分開。我雖小心翼翼,卻始終找不著那個巧勁兒,總是揭破。

我倒并不沮喪。畢竟千百年傳承下來的傳統工藝,其中一定有高深奧妙之處,哪是看幾眼就能學會的?

走進胡文軍所在公司位于鄭村的燎草基地,又是另外一幅景象:兩位師傅正戴著口罩扯青草和鞭草,其實就是處理掉稻草纖維之外的雜質,四周滿是粉塵。之后放進蒸鍋進行堿蒸,然后人工擔挑上山,一把一把平攤到山坡上辟出的石灘曝曬——石灘上,鋪滿燎草,黃一片、白一片,一眼望去,像一塊涂滿色彩的畫紙;向上就是天際線,蔚藍天空下,點綴著三兩個挑草人的剪影——據說,這里已是全球攝影愛好者們常年追逐的取景地。

但我看到的,分明是近乎苦力的勞作,心有戚戚。

“宣紙制作到現在還是主要靠手工操作。人類科技始終在不斷進步,宣紙制作技藝在傳承過程中,應該多少有些改進吧?”我問曹建勤。

“確曾經歷過幾次變革。比如,原料由原來的純皮到皮料、草料混合,輔料從用當地的草木純堿到純堿,從天然漂白到用漂白精,制作紙漿由過去人工、水碓舂打改為機械舂打等,都凝聚了歷代宣紙匠人的智慧和追求。但宣紙生產歷來是手工抄造、目測檢驗,諸如選料、蒸煮、撈紙、揭紙、看紙、剪紙等等,全憑經驗,機器似乎還無法替代。個別工序也曾改為機制生產,但手工制作的紙簾紋路和特有的潤墨效果,至今尚無法保證。”他說,中國宣紙制作技藝于2009年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入選理由中,就明確講到“自唐代以來,它一直是書法、繪畫及典籍印刷的最佳載體,至今仍不能為機制紙所替代”。

這些總讓我想起小時候吃香瓜。老人們說,香瓜用刀切出來,不好吃;得直接用拳頭砸開,口感才好——是耶非耶?有科學道理嗎?實在說不清。

國內宣紙行業僅有的兩個“大國工匠”,都在胡文軍所在公司,一位撈紙,一位曬紙。

曬紙的火墻,溫度很高,使得整個車間像個蒸籠,冬天還好,夏天就熱得不行。那天去中國宣紙文化園的宣紙技藝體驗園,正好看到“大國工匠”毛勝利在火墻前用古法曬紙,動作麻利:他把撈出的宣紙一張一張揭下,貼到火墻上,用軟毛刷刷平整;整面火墻可貼十三張,待最后一張刷好,前面第一張正好曬干,周而復始。

問到曬紙訣竅,已曬紙三十多年的毛勝利說:“竅門是有,不過是手藝而已。”

可就這“手藝”二字,背后一定是經年累月的積累和堅守,以及敬業、精進、專注、創新的“工匠精神”。

作為中國燦爛造紙技藝中的一朵奇葩,宣紙在眾多手工紙中脫穎而出。其原料主要為青檀皮、稻草和獼猴桃藤汁。青檀皮漿料為長纖維,稻草漿料為短纖維,兩者配合使用,形成骨骼與血肉之間相互依存的關系。

“既然手工紙基本工序大體差不多,而青檀皮、稻草和獼猴桃藤在別的地方也有產出,為何只有涇縣生產的,才能稱為宣紙?”

參觀中國宣紙博物館時,我終于忍不住說出長期縈繞在心頭的疑惑。

“這些當然不是我們自己說了管用的。國家頒布實施《地理標志產品保護規定》,涇縣被批準為宣紙原產地域,宣紙為‘地理標志保護產品’。地理標志保護產品包括:一是來自本地區種植、養殖產品;二是原材料來自本地區,并在本地區按照特定工藝生產和加工的產品。也就是說,除了涇縣,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生產的紙,都不能稱為宣紙。”

胡文軍自信滿滿:“千百年來的生產和實驗也一再證明:青檀樹和沙田稻草,雖然別的地方也有,但只有涇縣和周邊很小部分地區生長的,才可做宣紙原料;我們有自己傳承下來的特殊工藝配方,口傳心授,秘不示人;還有我們當地的水質和微生物環境……”

這些話,聽起來有些玄妙,卻又令人不得不信服。

可不是嗎?世界上的確有很多古老工藝就是那么神奇,并不都能完全用現有的科學和技術去具體分析和解釋清楚,而這可能恰恰就是它們的過人之處,獨門絕技成就其獨有特質,成為獨一無二。

水墨暈章、氣韻生動的中國傳統書法繪畫藝術,也是一朵藝術奇葩,能夠獨步世界藝術之林,為世人所推崇,中國特有、蓋世無雙的宣紙作為響當當的民族品牌,功不可沒,無可替代,兩者相得益彰。其所蘊含的文化和力量,既源遠流長,又博大精深,難以窮盡。

畫家劉海粟1980年7月到涇縣宣紙廠參觀時,揮毫題寫:“紙壽千年,墨韻萬變”。

寥寥八字,精準傳神。細細品味,其實充滿奧妙玄機,讓人從宣紙的精靈中,看到中國宣紙制作技藝的精氣神。

【原載《 人民日報 》2018年11月17日第12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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