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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基督教與中國文化[25]

我到臥佛寺來,這是第三次。第一次正當我們幾個北大同人辦《新青年》的時候,外邊的人都說我們是三無主義者——無政府、無家庭、無宗教。那時司徒雷登先生發起一個討論會,就在臥佛寺舉行,與會的有博晨光、戴樂仁、步濟時諸先生。北大方面來了蔡元培、李大釗諸先生同我。各個人都先開誠布公地說他對于宗教的觀念。信宗教的陳述他信宗教的經驗,不信的也說出他無神的理由。第二步便討論我們是否能合作。結果以為我們對于社會和國家的服務,既能抱著同一的熱誠;無論個人的信仰如何不同,合作卻是可能的。更證之于數年來的事實,我們的確已經合作了。所以這第一次的討論會,我們彼此都覺得十分滿意。第二次是協和醫學的幾個研究中國文化的西洋人邀我到臥佛寺來談話。這幾個西洋人是科學者,他們很虛心地研究中國文化,曾組織一個研究會,時常請我同他們談。這次是被邀來專談佛教的:同幾個西方科學者在西山明月之下暢談佛學,實屬快事,并且我們對這次討論的結果也覺得滿意。所以這一次來臥佛寺算是第三次了。我從前在美國的時候,也曾赴過兩次夏令會。對于基督教我也有相當的敬重,但因為我個人的信仰不同,所以當時雖有許多朋友勸我加入基督教會,我始終不曾加入。近年來我對于靈魂與上帝還是不相信,不過我對于旁人的宗教信仰仍是一樣敬重的。

這次承張欽士先生邀我來此講演,這大題目我本百番推辭,終不獲允。今天不得已特上山來與諸君談談。今天給我的這個題目“基督教與中國文化”實在太大,不是幾點鐘內所能講得完的。中國人有句俗語“小題大做”,這本是說人的一種毛病,但用來研究學問,卻是很好的一種態度。“小題大做”是無論研究何種細微的東西,必要從各方面下手;科學的種種發明便是好例。即論到作文章亦復如是。反之,“大題小做”,便會弄得糟糕自欺欺人。所以我寧愿用五萬字來寫一篇《〈水滸傳〉考證》,而不愿用幾千字來寫一個大題目。

今天我被邀來講這個大題目,本非我心所愿,但是既已到此,就不能將這個題目隨便亂談。所以我只好把這題目的困難及本題歷史方面的研究法略談一談。

第一,什么是中國文化?為中國文化下一個定義是不容易的。我也不試著去下定義。我只講它歷史上的變遷。梁漱溟先生所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內講世界有三種文化:以西方的文化是意志向前的,中國文化是調和持中的,印度文化是向后的。我以為文化是很復雜的東西,不能用分式來代表。

因此我不能拿一個簡單的定義來概括中國文化。

中國文化是一個很老的民族,在一個長期統一的國家里,在一個地大物博的環境內,向無很大文化上的勁敵的,所遺下的產物。這是歷史上的看法,離開歷史便無文化。這樣的民族在這樣的環境里所積的成績有幾樣特色:

(一)因為是古老的民族,所以富于惰性,而尚保守。

(二)因為在長期統一的國家內,所以思想很是平庸,而不走極端。

(三)因為在地大物博的環境內,所以只求實際,而不尚玄妙;以故宗教觀念及哲學皆不離倫理、物質及人生。

(四)因為無文化的勁敵,所以競爭進取心非常薄弱。

今天我所講的中國文化,只限于精神生活——宗教——方面,而且只用歷史的眼光談一談研究的方法。我著重談以下四點:

(一)中國民族有何宗教?

(二)中國民族的宗教所經過的變遷是什么?

(三)這種宗教受外來的影響如何?

(四)受了影響之后的反動如何?

中國古代民族的宗教思想可以從幾部古書里知道。《詩經》是代表民間以及一少部分士大夫的思想的。他們相信一個有人格的天,也叫做帝,又稱為吳天,或上帝,承認他是最高的神,他有知覺,有意志,能喜怒,賞善懲惡。譬如“帝謂文王”,“有皇上帝,伊誰云憎“?”天監不遠”,“在帝左以及祖先。到秋天的時候,他們行祭祀,使人扮做他們的祖宗,這叫做“尸”,同人談話,跳舞,然后送他出門。這種作法,是民間最普通的事。至于談到鬼,一部《楚辭》里已是不少了。所以總括起來說,古代民族的宗教是“尊天事鬼”的宗教。

到了二千五百年前——哲學時期——懷疑派的哲學家輩出,對于宇宙的運行就發生了許多疑問。

老子開始懷疑天是有意志,抑或自然的呢?人間的事實究竟背后有無主宰?老子懷疑的結果,是歸之于自然。孔子對此也懷疑,但是他不談出。他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如在其上”,“祭神如神在”。這樣看來,在二千五百年前中國民族的宗教即遭動搖了。當時有起來護法衛道的,這便是墨翟。他出自民間,極力提倡一種新宗教,以保存鬼神之說。他所謂天即是《詩經》里的天。他教人兼愛非戰,因為天的意志是如此。他反對儒教不信鬼神,而反祭祖先。他這樣詰問他們:事奉祖先,不是無魚而張網么?然而當時孔老的學說深入人心,打算袒護有鬼神之說,必須用精密的邏輯學辯證,方能動人。所以彼時的邏輯學大為昌明,哲學方面遂得了一個極大的幫助。印度的因明學,希臘的論理學發生的原因,都是如此。到了漢朝董仲舒輩出,他們雖屬儒家,而實言墨道。他們所講的是受天應物,所行的是協理陰陽。帶著儒家的假面具,其實與墨子所談的鬼神相差不遠。而這也是當時民間的宗教。到了東漢,始對于這種思想懷疑,以為人不過是很小的東西,怎能感動天地呢?他們以為人好比裈中的虱,怎能改變全身的空氣呢?這是一班土大夫的說法,然而民間的宗教還是與從前的一樣。又有道教出現,也是一種改頭換面尊天事鬼的宗教,尊老子為太上老君,其實老子本人并不相信鬼神,他們不過藉以號召而已。所以從歷史方面看來,中國民族宗教的變遷實在不止一次,然而在它骨子里面,自始至終仍然不過是一種相信感應尊天明鬼的宗教。這種宗教是切實際的,有惰性的。他們拜神,不過求福避禍而已,絕無什么玄妙的思想。這都是中國民族的環境使然的。

在這個時期中國民族的宗教雖經過幾多變遷,卻不曾受外來的影響。但是在二千年前,印度的佛教從西南各方侵入,傳遍中國。中國民族本是平庸而含有惰性的,但自從佛教傳入,于是八百年間宗教的狂熱據有了一班民眾,在宋朝居然四人之中有一個是和尚或尼姑。至于傾家蕩產建筑廟宇更是平常的事,甚至焚手焚身,將自己獻給佛菩薩,也是在所不惜的。從此一種實際的中國民族一變而為富于宗教狂熱的民族了。不過數百年來佛教的勢力橫行中國,毫無忌憚,總帶有“帝國主義”的色彩,于是有種種反動起來。反動之后,佛教又大加振興。如唐武宗時,佛寺大被焚毀,到宣宗時,卻又復興,而更行光大。又宋徽宗時佛教一衰,而欽宗時又興。并且當他們受反抗的時候,一般熱心的佛教者,多到深山絕境去雕刻佛像,后人要想毀滅它們,可也就不容易了。譬如大同、龍門等處的石刻佛像,現在在世界上算是有名的雕刻,也就是當時留下來的遺跡。

到了宋朝歐陽修造本論,以為要抵制外來的思想,必須根本地提倡本國的思想,正如我們現在說要抵制外貨,必先要提倡國貨。直到朱熹等用淺近文言及白話注《四書》、《易經》、《書經》,于是連三家村的小孩都用了做課本。從此道士和尚皆倒霉下去了。民間的宗教,如同善社、拾字會、悟善社等,尚不外有兩種元素,一是尊天事鬼,二是輪回果報。至于士大夫等,已多為自然主義及唯物論者,大部分對于宗教都抱著不關心的態度(indifference)。他們做官的只管做官;祭孔拜佛,不過是應酬差事而已。他們家的太太及少奶奶拜觀音或敬太上老君,都隨她們的便。中國民族雖然受過幾百年佛教狂熱的驅使,至終還是一個平凡的、切實際的、宗教性薄弱的民族。

我把本題的中國文化一部分如此講來,諸君一定不會滿意的,就連我自己也不能滿意。不過我已聲明在先,我今晚所要說的,乃是從歷史方面將本題研究一下,不過求一個線索而已。其次,我要講到基督教。

對于基督教,我假定諸君比我研究的更加深切;我現在只把我個人在歷史上所看到的說與諸君一聽。

基督教可分兩個時期,一是宗教改革(Reformation)以前的,一是宗教改革以后的。這兩個時期的基督教是截然不同的,至少我可以提出四點來示其區別:

一、古代及中古的基督教的特點:

(一)出世的承認現世是污濁的,盼望清凈的來生。所以要求個人的超脫,拔救(PersonalSalvation);因此不圖肉體的快樂,只求精神的安舒。

(二)謙卑的講無抵抗主義,不尚進取。耶穌說:“有人打你的左臉,應轉過右臉再給他打。”

凡事總尚謙卑,以為有公正萬能的上帝為他們報復,所以說:“Vengeance is God.”

(三)反資本主義的《圣經》上最反對投資與放利,并不主張積資,以為財寶應當存在天上。近代西洋的經濟主義當然不能與它同立了。

(四)反國家主義的或大同主義的——尤其是反帝國主義的保羅雖是威強的羅馬人,但他不以此自傲,他在猶太人中,就作猶太人,在希利尼人中就作希利尼人。其他基督徒也常說:“我是世界的公民。”(I am a cosmopolitan.)就是在四福音書與使徒行傳里也能找出許多關于大同主義的教義。

以上所說的四條都是宗教改革以前的基督教很顯著的特色。可是自從經過宗教改革、文藝復興、18世紀的國家主義、19世紀的工業革命,基督教已變成另一個東西了。與以前的基督教正正相反。

二、近代的基督教:

(一)入世的從前出世的思想現在已經改變。肉體的刻苦,一變而為講求肉體的安舒,不僅是求精神的恬靜就可滿意的。所以青年會等等的組織要求德智體平行的發展。從前只求個人的解脫,現在卻趨向于社會的服務了。

(二)進步的最好的一個例子,就是在歐戰的時候,各國的主教及牧師差不多沒有不為前線的將士禱告的。至于基督教徒的奔赴戰場,更是當仁不讓的。近來許多基督教的報章雜志多用進步奮斗這一類的名目,也是基督教改變的一個例證。(現在只有Quakers一班教徒比較的還頗守舊。)

(三)資本主義的除了英國的Morris這班基督教的社會主義者反對資本主義而外,其余都是資本主義者,而新教所帶的資本彩色更加濃厚。日本富前德山說:“新教是資本主義的,是中等社會人民的,天主教卻仍是平民的。”

(四)國家主義的歐戰時各國的教士都為他本國祈禱,極可以證明他們愛國的熱誠。即如近年來中國每次愛國運動,基督教徒從未有不爭先恐后加入的。

總而言之,現在的基督教已經充分承認了現代文明,假如不是近代文明帶了基督教的招牌,即是基督教容納或利用近代文明的長點。基督教與近代文明已混合得不可分辨。除了各種醫院學校及各種組織等,所余的不過信仰及儀式而已。

中國文化及基督教的歷史的研究都是不可少的。世界上對宗教觀念最薄弱的,就我所見,以中國人為第一。中國人雖然拜佛敬菩薩,那不過是一種交易,是大發彩票,絕非徹底的信仰。以一“無事不登三寶”、“僧道無緣”的民族,怎能慣于宗教的種種儀式呢?若必欲將宗教儀式供給中國人,又是在這種生活復雜的情況之下,那很使中國人作偽了。

據我的觀察,將來基督教在中國民族中間的發展是很有限的。或者醫院青年會等等組織,還有它們相當的位置,其余基督教的本身,則沒有多少發達的可能了。在士大夫——智識階級——一方面,因為中國自然主義同西洋科學思想的影響,所以對于宗教愈形冷淡,甚或加以抵抗。

我今日不過將歷史的眼光及研究法略說一下,至于確實的答案我們現時不能預測,但我以為用歷史的研究法是比較的可靠一些。

中國近一千年是停滯不進步嗎[26]

這篇講演是要嘗試解答一個最難解的中國之謎,就是中國停滯不進步這個謎。韋爾士先生在他的《世界史綱》里用最簡明的話把這個謎寫出來:

中國文明在公元七世紀已經到了頂點了,唐朝就是中國文明成就最高的時代;雖然它還能慢慢地、穩健地在安南傳播,又傳入柬埔寨,……從此以后一千年里,除了這樣[些]地域的進展之外,使中國文明值得記入這部《史綱》的不多。

我要提出的解答就是實在不承認這個謎,絕對沒有一個中國停止不動一千年之久,唐代的文明也絕不是中國文明成就最高的時代。歷史家往往被唐代文化成就的燦爛迷了眼,因為那些成就與光榮的唐代以前不止四百五十年的長期紛亂和外族征服對照,當然大顯得優勝。然而仔細研究整個的中國文化史,我們便容易相信七世紀的唐代文明絕不是一個頂點,而是好幾個世紀的不斷進步的開始。

首先,七世紀沒有印刷的書籍。雕板印刷是九世紀開始的,而大規模的印書要到十世紀才有。第一批燒泥作的活字是十一世紀中發明的,用金屬作的活字更晚,試想這些大發明使唐初的書和手抄本時代以來文明的一切方面發生了何等可驚的變化!

甚至唐代的藝術,雖然極受人贊美,也只是一個開始,而且若與宋朝和晚明的藝術作品相比,只能算是不成熟的藝術。我們盡管承認唐畫的一切宗教感情和精細的技巧,卻不能不承認后來中國繪畫的成就,尤其是那些有詩人氣味的、有理想主義氣味的山水畫家的成就,大大超過了唐代的藝術家。

在文學方面,唐代出了一些真正偉大的詩人和幾個優美的散文作家。但是沒有史詩,沒有戲曲,沒有長篇小說,這一切都要在唐代以后很久才發展起來。最早的偉大戲曲出現是十三世紀,偉大的長篇小說是十六十七世紀。抒情的歌、戲曲、短篇故事、長篇小說,這種種民間文學漸漸大量發展,構成中國近代文明最重要而有趣味的一章。

但是七世紀以后最大的進步還是在宗教和哲學的領域。

古中國的文明在基督紀元的最初七百年里,遭遇兩個大危險——蠻族征服北部,佛教完全支配全國。北方的蠻族是漸漸被本土人民同化了,然而佛教始終是中國最有勢力的宗教。男男女女拋棄家庭去做和尚、做尼姑;在古代各種族中大概是最有理性主義傾向的民族竟變得這樣狂熱,所以自殘自虐成了風氣。著了魔的和尚有時用布澆了油,裹住自己的手指、臂膀,甚至于整個身體,然后自己用火燒,作為對佛教的一位神的奉獻。

但是中國的民族心理漸漸又恢復過來了,漸漸對佛教的支配起了反抗,中國的佛教徒開始抓到這個新宗教的基本教義而丟掉那些不要緊的東西。快到七世紀末,從廣州出來的一位和尚建立了禪宗的叫作“南宗”的一派,發動了佛教的大革命。近代的研究指示我們,這在根本上是一個中國的運動,凡這個運動自稱“直接天竺佛教正統”的話都是很少歷史根據的,或者全沒有歷史根據的。禪宗在十世紀十一世紀實際上已經壓倒了一切其他宗派,對于一切儀式主義、形式主義、文字主義都要反抗,告訴人得解救的途徑只在我們本身之內。最要緊的事是懂得人的天然純潔完全的真正本性。九世紀的偉大的禪宗和尚們不怕把佛像燒掉,把“十二部經”當作廢紙。這個唯智主義的禪宗離大乘佛教之遠,正等于喬治·福克司的宗教離中古基督教之遠。歷史家當然不能忽視這個長時期的“禪宗改革”(700~1100)。在這段改革里,佛教本身墮落到了最惡劣的喇嘛教種種形式。摩尼教、襖教、景教、基督教以及別的宗教也正侵入中國,而中國人的頭腦堅決擺脫印度的大宗教,鋪下了宋朝的本國世間哲學復興的路。

唐朝有一件可注意的事,就是完全沒有獨創的學術和現世的思考。唐朝最有名的學者如韓愈、李翱,只是平庸不足道的思想家,但是四百年的禪宗訓練終于能夠產生一個輝煌的哲學思考的時代。

禪宗雖然是唯智主義的,在根本上還是神秘主義的、超現世的;禪宗的中心問題還是靠知識解放、使個人得救這個問題。就這方面說,禪宗對于從來不大注意個人得救問題的中國[人的]頭腦還不十分相合。因此自宋朝以下新儒家哲學的復興便是更進一步脫開中國佛教的神秘主義,把注意力重新用到人生與社會、國家的實在問題上。

哲學的第一階段的結束是朱子(死1200)一派得了很高的地位。這一派雖然承認潛思默想的價值,還是傾向于著重由“格物”來擴張知識的重要性。第二階段(1500~1700)又有王陽明(死1528)

學派的神秘主義的復活。陽明的唯心哲學在中國和日本都有很大的勢力。這兩個學派,雖然都是明白[地]反佛教,卻從沒有完全脫掉中古中國佛教時代傳下來的“宗教性”的人生觀,這個人生觀往往還妨礙新儒家哲學的基本上是理性主義的趨向充分發達。

然而十七世紀又開始了一個新時代。十七十八世紀有第一等頭腦的人拋開了宋、明的哲學思考,認為那都是武斷的、無用的,而把他們的精力用在純粹靠客觀方法尋求真理上。因此,顧炎武(死1681),開創中國科學的音韻學的人,在他的關于古音的大著作里往往用一百個例來證明一個古音。

知識必須是客觀的,理論必須以實證為根據的:這就是那個時代流行的精神。我們有理由把那個時代叫做“科學的”時代,不是因為有摸得到的征服自然的成就,而是因為有真正的科學態度和方法浸透了那個時代的一切校勘學研究、歷史研究。正是前朝的這種科學傳統使我們至少有些人在近代科學研究的各個領域里能夠感覺心安理得。

我想,我所說的話已經夠表示中國在近一千年里不是停滯不進步了。我們很高興而且誠心誠意地承認,中國在這些世紀里的成就比不上近代歐、美在近二百年里所做到的奇跡一般迅速的進步。種種新的條件,都是樂天知命的東方各民族所不曾經歷過的條件,都要求迅速而激烈的變化,西方各民族也的確成就了這樣的事業。我們正因為沒有這樣逼迫人的需要,所以多少養成了不可破的樂天知命的習慣,總是用優閑得多的方法應付我們的問題。我們有時甚至于會認為近代歐洲走得太快了,大概正仿佛一個英國人往往藐視近代美國人,覺得他們過分匆忙。

然而這種差別只是程度的差別,不是種類的差別。而且,如果我所提出的歷史事實都是真實的——我相信都是真實的——我們便還有希望,便不必灰心。一個民族曾證明它自己能夠在人生與文明一切基本方面應付自己的問題,緩慢而穩健地求得自己的解決,也許還可以證明它在一個新文明、新訓練之下不是一個不夠格的學生。因為,用一個英國大詩人的話來說:

我們是大地的古[主]人,正當著時代的清晨。

于是睡著,于是又覺醒,經歷新奇、燦爛、光輝的年歲,我們會采取吸收變化的花朵和精髓。

文化史上的山東[27]

Ⅰ.齊文化:原有的東部民族的文化。(天、地、日、月、陰、陽、四時、兵。)

八神將的宗教,——“陰陽”的起原。

“天齊”(天主),“齊”之所以為齊,以“天齊”也。

“太公”的傳說。

Ⅱ.魯文化:西來的文化。

1.“周公”——是一個東征總司令;魯公繼續其東征的事業,拓地直到山東西部。

2.“周禮盡在魯矣。”——這話的解釋是:“凡一種文化在其母國的保守性,遠不如在其殖民地的保守性之大。在母國則缺乏自覺性,故隨時變化而不自覺;在異地則因與他文化的接觸,自覺心發達了,容易兢兢自守。”(比較東羅馬帝國之保守性與西羅馬帝國舊域內之文化驟變以至宗教革命。)

魯國負著宣傳本部文化的責任,在那東夷文化的包圍圈里,遂成為一個自覺的文化中心,把西來的文化尊重保守。這是“周禮盡在魯”的意義。

3.魯文化在孔子以前已是很發達的,如《左傳》所記叔孫豹說的“三不朽”,可證當日思想家已很高明;同一節里說臧文仲其人雖沒[歿],其言不朽,又可見魯國當時已有很出名的思想家與著作家(?)了。此皆在孔子以前。

Ⅲ.魯學:

(1)孔子。孔子是“殷人”,奉的是殷商民族的祖先教;但他又認“魯國”是“父母之邦”,他受魯文化的影響也極大。孔學是這兩種文化結婚的產兒。①從那周魯文化里,他得著了對歷史文化的了解,承認文獻的“史的價值”,遂給中國人開辟一個富于歷史觀念的學派。(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周盛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周因于殷禮,殷因于夏禮。——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②從他那個殷人的血統關系上,他不知不覺地輸入了殷民族的祖先宗教,在形式部分則有喪葬祭祀等等,在思想部分則有“孝”的宗教。(傅孟真說,三年之喪是殷禮。古書上的兩件引證,武丁、孝己,都是殷人。而《孟子》記滕人說“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尤可見此非魯禮。)孔學所以盛行,一因孔子授徒甚眾;二因孔門研究古文獻,操教育上的重要工具;三因孔學是一種“左傾的中派”,一面重視歷史的文化,而一面又有懷疑與革新的精神,故能得多數人的信仰。(老為左派,墨為右派。)

(2)魯文學。中國古代散文之成立,雖然不全靠魯國,但魯語實在最有勢力,因為《論語》、《檀弓》、《孟子》一系的散文,平易通順,遂成為純粹散文的正宗。(《老子》還是韻文居多)有韻的文學自然以“三百篇”為老祖宗,而“三百篇”的提倡,似乎也是孔子的功勞。(詩三百;誦詩三百;小子,何莫學夫詩?不學詩,無以言。)

從這個偉大的魯學里,我們得著我們的儒教與儒學。

Ⅳ.齊學:但是魯學太樸實了,脫不了那內地農業國家村學究的氣味,不能鼓動人類的好奇心與想像力。譬如白菜、豆腐,雖然可以充饑,究竟不能叫人滿足。于是有更偉大的齊學出來,勢力比魯學比[更]大,內容比魯學更光怪陸離。這也是山東的產物。

齊國濱海,日日與海上的生活接觸,故富于想像力,敢于說大話,人人能說一些“海外奇譚”,故齊人有說大話的風氣。莊子說“齊諧志怪”,孟子有“齊東野人之語”。大概齊人說荒誕的大話,是當時各國人所共知的。說大話的齊人,便產生了三大派說大話的思想。

(1)陰陽家:當齊威、宣王的時代,各國的君主卿相都提倡招集賓客,而齊國的財富更可以招徠天下的浪人策士。于是有所謂“稷下先生”的時代。這里面出來了一個怪物,叫做騶衍,他著了十幾萬字的書,現在流傳的不滿二百個字,但他的勢力卻籠罩了全中國二千多年,至今不衰!

騶衍發明了一個方法,叫做“類推”法。“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他的方法,只是從小推到大,從今推到古。

從“橫”的方面說,便是地理,他說中國不過是全世界的八十一分之一。從中國推到小九州,更推到大九州。

從“縱”的方面說,便是歷史,他從今日推到黃帝,更推到天地未生時。這無窮長的歷史,不是胡亂瞎碰出來的,其中有個一定的線索,有一個始終循環的定律,叫做“五德終始說”。

土(黃帝)——→木(夏)——→金(商)——→火(周)——→水五行終始,陰陽消息,可以解釋一切歷史的演變。你說他迷信,他說這不是迷信超自然的,這正是自然論。五行陰陽卻是自然界的原質原力,消息終始都是自然界的現狀,正不用什么鬼神主宰。你說他不迷信,他卻把一切古今災祥制度都歸納在這里面。

五行與陰陽兩組的概念,可以解釋人身的五臟百病,可以談醫藥,可以算命,可以占夢,可以談兵,可以論音樂,可以說天文,可以說明歷史,可以籠罩政治盛衰,可以說明一切的一切。

騶子之說一出,轟動了全中國的思想界。《史記》說他到處受君主的歡迎。這一個學派,歷史上稱為“陰陽家”。

陰陽家的開山大師:

騶衍49卷(又56卷,等于[105]卷)之外,有騶奭(12卷),有公寘生(14卷),有周伯(11卷),這都是齊人。故陰陽家是齊學。

騶衍之后,一百年間,陰陽家的思想已流行很遠。秦始皇的丞相呂不韋招集賓客編纂《呂氏春秋》,便把“月令”來做“十二覽”[28]的總綱;還有《應同篇》,便完全采用了“五德終始”的學說。不久,秦始皇削平六國,建立秦帝國,便采用五德終始之說,定秦為水德。后來漢帝國成立,張蒼主張漢仍為水德,公孫臣等主張漢為土德,后來又有人主張漢為火德。

《月令》本是陰陽家的“分月施政大綱”,——一種政治月份牌。但雜家的《呂覽》收了他,道家的《淮南子》收了他,儒家的《小戴禮記》收了他,《逸周書》也收了他,久而久之,人[們]就以為這是周公的著作了。

(2)神仙家:齊國濱海,飄海的人帶來了許多海外奇譚,海上的居人也造出了許多海外的神仙傳說。海上三神山(蓬萊、方丈、瀛洲)之說便起于燕齊海上的方士。齊威[王]、宣[王]、燕昭王,都曾派遣方士人海求神仙。于是燕齊之間起了一種學派,叫做“方仙道”。方是藥方之“方”,包括求神、祠神仙、煉金丹等等。

秦始皇時代,齊人徐巿(福)等把秦始皇哄的溜溜轉,大發船只,裝了幾千童男女,出海去求神仙。

漢武帝時代,海上方士來上條陳請祠神求仙的,竟有萬人之多!其時最得寵任的著名方士,如李少君、繆忌(濟陰人)、少翁、欒大、公孫卿,都是齊人。故神仙家是齊學。

(3)黃老之學(道家)。古無道家之名,也無“黃老”之學。“道家”之名始見于《史記》。

“黃老”之名也起于《史記》。什么時候才有老子和皇帝拜把子、認通家呢?我可以對諸位說:黃帝是山東人造出來的,“黃老之學”也是山東人造出來的。“黃帝”不過是傳說里的一個古帝王,事實既不可靠,那有著作可說?然而如今《漢書·藝文志》里明明[記]載著黃帝名下約五百八十篇書,其中[有]:

道家有98

陰陽家有20

兵家陰陽有49(內有33為黃帝臣)

神仙有61

五行有130

醫經有55

經方有30

房中有20

天文有33

歷譜有33

占夢有11

小說有40

共12家580篇

黃帝一個人名下有五八〇篇書,真是天文醫學、陰陽五行、占夢行兵,無所不曉,豈不闊哉!闊哉!

原來齊學的大師騶衍造出歷史哲學,每事必“先序今,以上至黃帝”,于是黃帝成為一個絕重要的人物。五行終始論用黃帝的土德開始,這是陰陽家的黃帝。

神仙家跟著如法炮制,也造出六十一卷黃帝的神仙道,于是黃帝又成了神仙家的祖師。

風氣既開,你也代黃帝立言,他也代黃帝著書,于是黃帝便成了諸葛亮借箭用的草人了,十萬支箭,箭箭射在草人上。人人做假書,部部書都掛在黃帝的賬上。醫生也來捧黃帝做老祖師,講房中術的也要擁護黃帝做發起人,算命的、占夢的、講天文的也都搶著叫黃帝做祖宗。就同現在一樣,什么東西都得硬扯上一塊“三民主義”的招牌,才夠得上時髦。

這時候,山東境內,在現在的膠濟鐵路線上,膠西高密一帶,有一班老先生,大都是亡國遺民,不肯老著臉去替秦始皇求神仙、看星氣。他們躲在這海邊上,關起門來研究老子,講講什么“自然”,什么“無為”。他們卻也擋不住時代的潮流,覺得單談老子是不夠作宣傳的了。有意的或無意的,他們也只好請出黃帝來,放在老子的上面;又造出了許多黃帝的道書,《藝文志》里便有七十八篇之多。

這樣先把黃帝變成一個老子信徒,然后請他和老子合伙開一個“黃老合資無限公司”,于是老子之學便成了“黃老之學”了!

我這段話,有什么證據呢?

《史記·樂毅傳》的末尾記著黃老之學的傳法表,最可注意:

河上老人安期生毛翕公蓋公(膠西)

安期生是齊東野人神話里的神仙,這可證這一系起于齊人。樂瑕、樂巨都是秦始皇時人;蓋公活到漢初,做了曹參相國的老師。時代不出幾十年,地域不出于高密、膠西一帶。這不可證實黃老之學是齊人創造出來的嗎?

一班江北老(屠狗的、賣繒的、吹簫送葬的)打平了天下,建立了第二帝國,卻不知道怎樣去安定它。最討厭的是漢高祖的一班無賴朋友,平時殺人放火慣了,于今做了開國功臣,也還忘不了他們的老習慣,往往在宮殿上喝醉了酒,拔劍斫柱,大叫大罵。皇帝有什么法子收拾他們?殺嗎?殺不了那么多。于是山東的叔孫通出來,請了一班山東儒生,制定朝儀,叫皇帝說“吾今日才知皇帝之貴也!”

漢代的開國第一名將曹參做了齊相國,打聽得膠西有個哲學家蓋公,請他來教導他怎樣治齊國。

蓋公教他清靜無為,齊國遂大治。后來曹參召回去做漢帝國的丞相,也用無為的方法。這一段故事打開了西漢七十年的無為政治,奠定了兩漢四百年的基礎。

漢武帝起來,想發奮有為,大抬儒生方士,尊崇孔子,罷黜百家。但他請來的儒生已不是純粹魯學了。最大的儒者董仲舒便推陰陽,談災異,名為儒生,其實已完全變成了陰陽家。這時候的魯學已漸漸“齊學化”了。一部《漢書·五行志》,便是掛了儒教招牌的齊學。我們看董仲舒站在城樓上,依著陰陽五行的原則去求雨止雨,不免要嘆口氣,承認魯學完全被齊學征服了。

孔子曾說: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這位大圣人預料錯了。歷史上的事實全和這預言相反。

事實是:魯一變至于齊,齊一變至于道。這就是說,齊魯儒生一變而為燕齊[方士]才是。燕齊方士一變而為后世的“道士”了。

但無論是魯是齊,左右都是山東。支配中國二千多年的文化的,簡單地說來,只有儒、釋、道三大宗教。佛教來自印度,但魯學的儒、齊學的道,都來自山東。山東人支配了中國二千多年,闊哉!

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六夜青島

中國與日本的現代化運動[29]

——文化沖突的比較研究近年來我曾刊印數篇討論中國和日本現代化運動的文章。今日我僅是將我這些年來對這個煩人的問題所寫的思考,作一簡括的重述。

最先我們要對這個問題所特別引起我們好奇的兩方面來研究。一般說來,這問題最煩人的第一方面,為什么在日本現代化運動很成功,而為什么在中國卻不成功呢?

但是近年來這一方面的問題卻大有變化。經過一世紀的猶豫和抗拒后,中國終于成為一個現代的國家。在物質方面,中國仍然不夠西化;但是對于人生觀和人生意識,卻完全是現代化了。換句話說,日本七十年的迅速現代化之后,卻突然發現其國民生活的基本方面并沒有改變。最同情日本的艾倫(G.C.Allen)教授和《轉變中的日本》一書的作者艾彌兒·李特勒教授和艾蜜·李特勒·塞特勒(Pro.EmilLedererand Emy Lederer Seidler)均指出日本雖在物質方面有長足的進步,可是卻仍保留其傳統的精神和習慣,又說那是因為日本古老傳統已達到一成不變完善的形式。

總而言之,最近所產生的問題和前述的問題恰巧相反。問題變成為中國為什么終于推翻其古老的文化和達成中國的文化復興,而日本在七十年現代化后卻仍無法拋棄其古老習俗的堅實的核心。這是上述問題的第二方面。

這個問題的第一方面的解答有賴于第二方面的解釋,反之亦然。

這個問題的第一方面疑難之點是:為什么日本的現代化成功了,而中國卻失敗了。于一九三三年,我曾想法解答這個疑難之點。當時我提供的解釋:中日文化界對于現代化的反應截然不同。我描寫日本的現代化是在一個中央集權的控制下實施的,特別是由于一個統治日本封建的軍國主義階級所促成的。從這個階級產生了幾個維新的領袖。他們不但決定要改變什么,決定不改變什么,而且還擁有實現該等決定的政治權力。我又在另一方面指出中國缺少這樣一個統治階級,而且中國社會組織系完全民主化的,所以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只能走一條又緩慢又費力的路。中國走這條文化變化的路,是經由思想和實際的逐漸普及滲透和逐漸同化而達到的。首先往往是幾個人發動,慢慢贏得信從的人,最后大家相信這些新東西是合理的、方便的,或有效的,終而普及和同化的。

日本式的現代化運動之優點是有秩序的、經濟的、繼續的、安定和有效的。但我也看出其不利之點來。日本為保護其傳統的精神和對人民控制的嚴密,所以采用軍事外殼來防止新文化侵入到日本傳統的中古文化里面去。固然日本所保存的傳統文化有很美麗的地方,有些地方還具有永恒的價值;但是也有一些原始的和孕育著火山爆發性的危險所在。

中國式的逐漸普及和同化的文化變化不利之點很多,因為這種變化是緩慢的、零落的,并且往往是浪費精力的。

但是中國式的變化也有其不可否認的優點。因為從口紅到文學革命,從鞋子到推翻帝制,都是自愿的。廣義的說,都是經過“推理”的結果。中國并不需要特別保守什么以免為西方文化所侵入。也沒有一個人或者一個階級堅主保守什么制度,以免為外來文化所感染。簡而言之,這種緩慢長久的文化變化過程往往有基本和永久改變的結果的。

上述的理論能解釋上述疑難問題的四個方面嗎?可以解釋日本何以迅速西化仍保存中古的傳統嗎?可以解釋中國西化的失敗,其后又漸成功嗎?我不但認為可以,而且認為這是唯一可以滿意解答這些看起來似乎是矛盾的四方面問題。

按照我的理論,早期和迅速的明治維新是一個統治階級有效的領導和有力的控制所促成的。這個統治階級恰巧就是最渴望采用西方戰術和軍械的軍國主義階級。李德勒教授曾指出說:“在這個早期階級簡直預料不到第一個步驟會不可避免的引至第二個步驟。”他又說:“既然一個現代國家需要變成為工業化之后才能成為一個具有軍備的國家,所以日本必須要朝那方向發展。但是工業和其他各種生產又有經濟上的相互關系,所以工業也意味著其他與進行戰爭并無重大關系的工業部門的發展。

與軍國主義一樣無法僅限于其本身發展的是工業的工藝系統,此種工藝系統也深遠的牽連到社會制度。”日本的西化也就是李德勒教授所稱為“軍國主義的工業制度”。

所有歐洲以外的國家學習歐洲文化中的軍事方面最成功的是日本,并且日本是在其他非歐[洲的]國家學習這方面的文化失敗時單獨成功的一國。主要的解釋是其他非歐[洲]的國家不像日本有一個統治全國達一千四百年之久的軍國主義階級來主其事。

但是,這個軍國主義的階級卻并非是一個開明和[的?]知識階級,其領袖勇敢、實際、愛國,有時還表現出一點政治家的風度,但是他們對遠景和新文化的了解很有限。他們如小泉八云所說的,是認為西方軍械力量可構成一道防線,保護日本德川時代的傳統價值免于受到損害和改變。

對日本和全世界都是不幸的是:日本對俄國和中國的軍事勝利正是這些短視的領袖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精神。結果這個不斷在改變的世界所產生的新思想與實際情形無法打進日本中古時代的傳統文化里去。利用現代嚴格控制的教育、宣傳和新聞檢查,和利用特殊屬于日本對天皇崇拜的教育,加強了統治和孤立日本兩百五十年德川幕府中古文化的堅實不破。使日本工業化和軍事化,并且使日本傳統更加堅固的,就是這個中央集權的領導和控制。

同樣的理論也可以用來解釋中國現代化的歷史。中國西化的失敗,就是由于中國缺少使日本西化成功的因素。中國領袖也像日本一樣希望采用西方的堅兵利炮和工業系統。他的口號是“富強”。但是中國既沒有軍國主義的傳統,也沒有一個有效的執政階級來領導這個龐大的事業。中國在二十一個世紀以前就脫離了封建制度;社會制度變成完全民主化。所有政府的政策、宗教、哲學、文學和社會的習俗,全都反對黷武主義,并輕視武人。所以在一八八〇年至一八九九年的中國新海陸軍就注定失敗的命運。一八九四年至一八九五年的海軍全滅后,一切用以支持海軍的新工業,如船塢、商船和政府經營的鋼鐵工業,都逐漸變成毫無發展。一八九八年維新運動和一九〇〇年的“拳亂”,使滿清政府和朝代失去人民的信任。從那個時候起,中國主要的努力[是]摧毀那個無知和反動的中心——帝制和其他附屬制度——并建立一個政治權力和領導的新中心。

因此,日本在其封建軍國主義階級領導下的西化運動最先成功時,中國卻需花費三、四十年來推翻帝制,然后來擊敗新興起的軍國主義者。大家認為要使中國走上現代化的道路,其先決條件就是達成政治革命。

一九一一至一九一二年的革命,終于推翻帝制,驅走滿清。這個政治革命從任何一方面來看都可說是社會和文化的解放。在一個沒有統治階級的國家,推翻帝制等于毀壞了社會與文化,改變由中央集權化統籌辦理的可能性。但是也創造了一種自由接觸、自由批判、自由評價、自由主張和志愿接受的氣氛。

所謂中國的文藝復興就是這種自由氣氛的自然結果。這種氣氛也促成了各種文化改革的實現,結果中國達成了社會、政治、文化和宗教等生活的現代化,比所謂“現代日本”在這些方面達成更深遠的改革。

時間只準許我引述一個重大和基本的事實為例來說明,那就是中國文化改革的性質。前面所述的自由和不必畏懼的批判精神,是中國領袖所用以研究和審查其自己的政治、歷史和宗教制度的精神。

最近四十年,許多懂得以批評的眼光來了解中國傳統的東西,并且勇敢和無情的批評中國弱點的人,如梁啟超、蔡元培、吳敬恒、陳獨秀等,具有很大的影響力,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中國的傳統并不是神圣的、全不可以加以移易或批評的東西,甚至孔子、老子、佛教、朱熹、帝制、家庭、宗教,都不是不能置評的東西。就是以這種準許批評和不畏刑責的態度和精神來說,中國之現代化已經超過日本。

假如這篇講辭有什么值得向在座博學之士貢獻的寓意,那就是接觸和選擇乃是文化改革和傳播的最主要的條件。凡是兩個文化相接觸之后,人民自然的傾向(自然律)乃是向對方學習自己所缺少和不如人的地方。

如果這種自由被剝奪了,如果人為的把整個文化或者某一個特別寶貴的那幾方面加以孤立和予以特別保護,那這個文化就成為古老習俗堅實的核心,缺乏辯證和充沛精力的現象。這就是現代日本的現象。

所以,日本一直保持其古老傳統并不是一件神秘的事。但是,假如說日本文化能夠達成完善形式所以一成不變,也是不對的。譬如說,男女衣帽的式樣比較起來,男的總不像女的變化之快,我們能說男人的衣帽已達到完善的形式嗎?又譬如說,席地而坐,在中國廢棄已久,以至于歷史家至今還難于斷定中國最先使用桌椅的時間,而日本至今還是席地而坐,我們可以說這個習俗已達到完善的地步而無法改變嗎?

可是,假如說日本人的了解力是天生笨拙和對其生活是保守的,所以學不到現代文化的精神,也仍然是不對的。缺乏了解力絕不會阻止一個民族接受新流行的東西。日本接受佛教時,或許很不了解佛教教派的學說。(當然,中國在佛教之傳入時,仍然不懂其教義。)而且,一個民族總可以學習。

歐洲某觀察家曾說日本在十七世紀根本不懂數學,尤其是艱深的部分。但是我們知道,有些日本人可以成為很好的數學家。

至于日本人的保守性,我們看他們從前和朝鮮、中國和歐洲接觸時的摹仿,可以證明日本人是相反的,絕不是保守的。他們向外國學到一切東西,甚至社會、政治和宗教制度,都不例外。山森在提到耶穌會在日本傳教成功時說:

雖然有些人熱烈、且不畏艱險的真正皈依天主,可是吾人不得不有個想法:一般信教者之皈依天主僅是因為想摹仿外人的一切習俗,包括宗教在內,是日本全國時尚的現象。吾人所獲悉的是日本許多非基督徒也買念珠和十字架,甚至豐臣秀吉本人也買的。穿外國衣服和念幾句拉丁禱告辭,當時也成為一件時尚的事。

所以我不得不下這樣一個結論:說自由的因素有一天會像打破中國傳統一樣,打破日本古老習俗堅實的核心。

眼前世界文化的趨向[30]

今天我要講的題目,發表出來的是《眼前文化的趨向》,后來我想了想恐怕要把題目修改幾個字,這題目叫做“眼前世界文化的趨向”。“眼前世界文化的趨向”,有他的自然的趨向,也有他理想的方向,依著自然趨向,世界文化,在我們看起來,漸漸朝混合統一的方向,但是這統一混合自然的趨向當中,也可以看出共同理想的目標,現在我先談談自然的統一趨向:

自從輪船與火車出來之后,世界上的距離一天天縮短,地球一天天縮小,人類一天天接近,七十年前,有一部小說叫做《八十天環游全世界》,這還是一種理想。諸位還記得,今年六月里,十九位美國報界領袖,坐了一只新造飛機,六月十七日從紐約起飛,繞了全球一周,六月三十日飛回紐約,在路共計十三天,飛了兩萬一千四百二十四英里,而在飛行的時間不過一百點鐘,等于四天零幾點鐘,更重要的,是傳播消息,傳播新聞,傳播語言文字傳統思想工具。電報的發明是第一步,海底電線的成功是第二步,電話的發明是第三步,無線電報與無線電話的成功是第四步。

有了無線電報無線電話高山也擋不住消息,大海也隔不斷新聞,戰爭炮火也截不斷消息的流通。

我們從前看過《封神榜》小說,諸位總記得“千里眼、順風耳”的故事。現在北平可以和南京通電話,上海可以同紐約通電話。人同人可以隔著太平洋談話談天,可以和六大洲通電報,人類的交通已遠超過小說里面的“千里眼,順風耳”的神話世界了!人類進步到了這個地步,文化的接觸,文化的交換,文化的打通混合,就更有機會了。就更有可能了。

所以我們說,一百四十年的輪船,一百二十年的火車,一百年的電報,五十年的汽車,四十年的飛機,三十年的無線電報,——這些重要的交通工具,在區區一百年之內,把地面更縮小了,把種種自然的阻隔物都打破了,使各地的貨物可以流通,使東西南北的人可以往來交通。使各色各樣的風俗習慣,信仰思想,都可以彼此接觸,彼此了解,彼此交換。這一百多年,民族交通,文化交流的結果,已經漸漸的造成了一種混同的世界文化。

以我們中國來說,無論在都市,在鄉村,都免不了這個世界文化的影響。電燈,電話,自來水,公路上的汽車,鐵路上的火車,電報,無線電廣播,電影,空中飛來飛去的飛機,這都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不用說了,紙煙卷里的煙草,機器織的布,機器織的毛巾,記算時間的鐘表,也都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甚至于我們人人家里自己園地的大豆,老玉米,也都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大豆是中國的土產,現在已成為世界上最有用的一種植物了。老玉米是美洲的土產,在四五百年當中,傳遍了全世界,久已成為全世界公用品,很少人知道他是從北美來的。

反過來看,在世界別的角落里,在歐洲美洲的都市與鄉村里,我們也可以隨地看見許多中國的東西變成了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中國的磁器,中國的銅器,中國畫,中國雕刻,中國刻絲,中國刺繡,是隨地可以看見的,人人喝的茶葉是中國去的,橘子、菊花是中國去的,桐油是全世界工業必不可少的,中國春天最早開的迎春花,現在已成為了西方都市與鄉村最常見的花了,西方女人最喜歡的白茶花,梔子花,都是中國去的,西方家園里,公園里,我們常看見的藤蘿花,芍藥花,丁香花,玉蘭花,也都是中國去的。

文化的交流,文化的交通,都是自由挑選的,這里面有一個大原則,就是“以其所有,易其所無,交易而退,各得其所”。釋成白話是“我要什么,我挑什么來,他要什么,他挑什么去”。老玉米現在傳遍世界,難道是洋槍大炮逼我們種的么。桐油,茶葉,傳遍了世界,也不是洋槍大炮來搶去的,小的小到一朵花一個豆,大的大到經濟政治學術思想都逃不了這個文化自由選擇、自由流通的大趨向。

三四百年的世界交通,使各色各樣的文化有個互相接近的機會,互相接近了,才可以互相認識,互相了解,才可以自由挑選,自由采用。

今日的世界文化就是這樣自然的形成,這是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要說的第二句話是“眼前的世界文化”。在剛才說過的自由挑選的自然趨向之下,還可以看出幾個共同的大趨向,有幾個共同的理想目標,這幾個理想的目標是世界上許多圣人提倡的,鼓吹的。

幾個改造世界的大方向,經過了幾百年的努力,幾百年的宣傳,現在差不多成了文明國家共同努力的目標了。到現在是有那些世界文化共同的理想目標呢,總括起來共有三個:

第一,用科學的成績解除人類的痛苦,增進人生的幸福。

第二,用社會化的經濟制度來提高人類的生活,提高人類生活的程度。

第三,用民主的政治制度來解放人類的思想,發展人類的才能,造成自由的獨立的人格。

先說第一個理想用科學的成果來增進人生的幸福減除人生的痛苦。

這個世界文化的最重要成分是三四百年的科學成績。有些悲觀的人,看了兩次世界大戰,尤其是看了最近幾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他們常常說,科學是殺人的利器,是毀滅世界文化的大魔王。他們看了兩個原子彈毀滅了日本兩個大城市,殺了幾十萬人,他們就想像將來的世界大戰一定要把整個世界文明都毀滅完了,所以他們害怕科學,咒罵科學。這種議論是錯誤的。在一個大戰爭的時期,為了國家的生存,為了保存人類文明,為了縮短戰爭,科學不能不盡他的最大努力,發明有力量的武器,如第二次大戰爭里雙方發明的種種可怕武器。但這種戰時工作,不是科學的經常工作,更不是科學的本意,利學的正常使命是充分運用人的聰明才智來求真理,求自然界的定律,要使人類能夠利用這種真理這種定律來管理自然界種種事物力量,譬如叫電氣給我們趕車,叫電波給我們送信,這才是科學的本分,這才是利用科學的成果來增進人生的幸福。

這幾百年來的科學成績,卻是朝著這個方向做去的,無數聰明才智的人,抱著求真理的大決心,終身埋頭在科學實驗室里,一點一滴的研究,一步一步的進步,幾百年繼續不斷的努力,發明了無數新事實,新理論,新定律,造成了人類歷史上空前的一個科學新世界。在這個新世界里,人類的病痛減少了,人類的傳染病在文明國家里差不多沒有了,平均壽命延長了幾十年。科學的成果應用到工業技術上造出了種種替代人工的機器,使人們可以減輕工作的勞力,增加工作的效能,使人們可以享受無數機械的奴隸服侍。總而言之:科學文明的結果使人類痛苦減除,壽命延長,增加生產,提高生活。

因為科學可以減除人類的痛苦,提高人生的幸福,所以現代世界文化的第一個理想目標是充分發展科學,充分利用科學,充分利用科學的成果來改善人們的生活。近世科學雖然是歐洲產生的,但在最近三十年中,科學的領導地位,已經漸漸地從歐洲轉到美國了。科學是沒有國界的,科學是世界公有的,只要有人努力,總可以有成績,所以新起來的國家如日本,如蘇聯,如印度,如中國,有一分的努力就可以有一分的科學成績,我希望我們在世界文化上有這種成分。其次談到第二個理想標準,用社會化的經濟制度來提高生活程度。

我特別用“社會化的經濟制度”一個名詞,因為我要避掉“社會主義”一類的名詞。“社會化的經濟制度”就是要顧到社會大多數人民的利益的經濟制度。最近幾十年的世界歷史有一個很明顯的方向,就是無論在社會主義的國家,或在資本主義的國家,財產權已經不是私人的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權了,社會大多數人的利益是一切經濟制度的基本條件。美國英國號稱資本主義的國家,但他們都有級進的所得稅和遺產稅。前四年的英國所得稅,每年收入在一萬鎊的人,要抽百分之八十,而每年收入在二百五十鎊以下的人,只抽百分之三的所得稅。同年美國所得稅率,單身人(沒有結婚的)每年收入一千元的,只抽一百零七元;每年收入一百萬元的,要抽八十九萬九千五百元,等于百分之九十的所得稅。這樣的經濟制度,一方面并不廢除私有財產和自由企業,一方面節制資本。征收級進的所得稅,供給全國的用度,同時還可以縮短貧富的距離。這樣的經濟制度可以稱為“社會化的”。此外,如保障勞工組織,規定最低工資,限制工作時間,用國家收入來救濟失業者,這都是“社會化”的立法。英國民族在各地建立的自治新國家,如澳洲,如紐西蘭,近年來都是工黨當國,都傾向于社會主義的經濟立法。英國本身最近在工黨執政之下,也是更明顯的推行經濟制度的社會化。美國在羅斯福總統的十三年的“新法”政治之下,也推行了許多“社會化”的經濟政策。至于北歐西歐的許多民主國家,如瑞典,丹麥,挪威,都是很早就在實行各種社會化的立法的國家。

這種很明顯的經濟制度的社會化,是世界文化的第二個共同的理想目標。我們中國本來有“不患貧而患不均”的傳統思想,我們更應該朝這個方面多多的努力,才可以在經濟世界文化上占一個地位。

最后,世界文化還有第三個共同的理想目標,就是民主的政治制度。

有些人聽了我這句話,也許要笑我說錯了,他們說最近三十年來,民主政治已不時髦了,時髦的政治制度是一個代表勞農階級的少數黨專政,鏟除一切反對黨,用強力來統治大多數的人民。個人的自由是資本主義的遺產,是用不著的。階級應該有自由,個人應該犧牲自由,以謀階級的自由。這一派的理論在眼前的世界里,代表一個很有力的大集團。而胡適之偏要說民主政治是文化的一個共同的理想目標,這不是大錯了嗎?

我不承認這種批評是對的。我是學歷史的人,從歷史上來看世界文化的趨向,那民主自由的趨向是三四百年來的一個最大目標,一個最明白的方向。最近三十年的反自由、反民主的集體專制的潮流,在我個人看來,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波折,一個小小的逆流。我們可以不必因為中間起了這一個三十年的逆流,就抹煞那三百年的民主自由大潮流,大方向。

俄國的大革命,在經濟方面要爭取勞農大眾的利益,那是我們同情的。可是階級斗爭的方法,造成了一種不容忍、反自由的政治制度,我認為那是歷史上的一件大不幸的事。這種反自由、不民主的政治制度是不好的,所以必須依靠暴力強力來維持他,結果是三十年很殘忍的壓迫與消滅反對黨,終于從一黨的專制走上一個人的專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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