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祿的《上海老味道續集》要出版了,邀我寫些文字增添一點家庭氣氛,共同溫習一下早年在崇德路舊居那一方陋室里手足相抵的兄弟情趣。我很高興地答應了。
如今確實生活好了,不用擔心忍饑挨餓,咸菜湯淘飯的窘迫也漸漸淡忘,倒是翻翻日歷,總想找出一個聚餐的理由,“呼兒將出換美酒”,不為消愁為無愁;隨后把菜譜拿來裝模作樣地點兵遣將,真的菜盤子上了桌,花團錦簇,不心疼費用,只心疼自己怎么老已將至才嘗到這份生活的滋味?其實沒有多少人熱衷于當美食家,也當不了美食家,對佳肴的品鑒和研究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之所以有這樣對佳肴的熱情追逐和感慨,還是因為心存感恩,沒有祖國的強大,何有今日的飲饌之歡?
飲食對尋常百姓來說是件大事,一日三餐與健康相隨、與心情相隨、與生命相隨。吃得飽了就想吃好,吃得好了又想吃出味道來。這怕是人在吃上面的心理軌跡。嘉祿的《上海老味道》及續集該就是踩著了這條軌跡,于是頻頻觸動讀者記憶,喚醒味蕾回歸,與嘉祿的美文一起舉杯歡呼。
上海是個大都市,百川納海,精英薈萃。不但是在現代工業、現代科學、現代金融諸多領域,即便飲食也是包羅萬象,佳肴紛呈。許多游客樂意來上海旅游,就奔著能在這里品嘗到各地的風味,似乎吃遍上海大小飯店也就等同吃遍了全中國。這話有點道理,可是吃個遍、吃得好了,沒有吃出味道,感覺還停留在物質層面。
嘉祿書中寫的味道,指的是隱含于“食”的世故人情,是溪流一般激蕩在襟懷的文化淵源。我們兄弟幾個自小在石庫門長大,門庭清寒,飲食簡單,肉味難得一聞,哪敢奢望山珍海味?但還是讓我們留戀那段清苦,跟隨在母親身后腌咸白菜、曬面餅做醬、過年磨糯米粉包湯團……都是極大的快樂。后來我和嘉榮分別在十九歲的時候走出家門,我去了新疆,嘉榮去了青島,蹉跎歲月四十年,我退休后把戶口遷回故里買下住宅,但不敢自稱上海人。上海已很陌生,不只是她突飛猛進的變化,即便是被遺忘的角落也經不起時光腳步的踩踏。嘉祿一直在上海,在父母身邊伺奉最久,享受的恩愛呵護也最多,也在那條弄堂里留守時間最長,墻門外挑擔小販的叫賣聲、路邊小攤青紫的炊煙、過街菜農披著晨曦的身影……都陪伴著他長大成人。他和大上海融為一體,他和街坊鄰居同滋共味。上海像一棵梧桐栽進他的心里,隨秋落葉、逢春爆綠,常有新的發現,綿長他對這座大都市的感悟。
他的作家生涯是從小說創作開始的,他的小說寫活了市井人家。憑借著對生活的敏感和積累,他用細膩靈動的筆觸勾畫出上海市民的原生態、他們的艱澀步履和執著念想。他的小說里有青春閃光,也有理想主義的飛揚,因為他善良。
后來他寫起散文來了,老家具、紫砂壺、字畫、古玩乃至江南園林,琳瑯滿目,不過他最用情的似乎還是美食?!笆成?,性也”,“食”是民眾百姓的一件大事,也是平時閱讀首選的重要一項。如今進入網絡時代,網絡改變了人們長期養成的閱讀心理和閱讀習慣。人們在快節奏的行進間隙里閱讀,希望能獲取更多更直接的生活信息,并且不再是被動接受,而是要進入作家的創作,分享及對話,點贊或吐槽。交流很便捷,傳播很迅捷,一個全新的書讀關系已經形成,而散文是最適合這種關系的體裁。嘉祿將熱情投入美食隨筆,是與時俱進。
嘉祿的美食散文獲得很大的閱讀量,集子頻繁出版、再版,讀者不厭其讀。那是嘉祿把寫作當作了交友,坦誠方可待客,平易才能近人。他是美食家而自謂是個“吃貨”,幽讀者一默,大家會心一笑,彼此彼此,繼續就沒有了障礙。嘉祿的文章總會自然而然地寫到舊時舊事,草根百姓的飯桌碗底,幾分回味就有幾分清苦,這是不可回避的集體記憶。說起來幾乎都曾經歷,讀別人也在讀自己。于是老味道才能被收藏起來,且行且珍惜。他在文章里還時常扮演起廚師(從不曾以大廚自詡)的角色,很親和地講解一道民間佳肴的前身后世,他不忘引證據典,穿插掌故軼事,把這道菜裝點得分外妖嬈,既撩撥得人食欲大開,也使人迫不及待躥進廚房躍躍欲試。因為被他點名的菜肴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并在可實現的范圍之內。
嘉祿把美食寫成了美文。他的此類文章寫得很有情趣,以情趣勝。中華民族文化就是詩性文化,親情愛情友情是我們百姓交往和抱團取暖的重要凝聚力,也是宴席上一道最堪回味的人生佳肴。高樓偉屋再軒昂,抵不過我們草根對破舊石庫門的眷念,那里的情感之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嘉祿的散文似乎也是那一縷春風。當他講到他的那些吃貨朋友、那些大廚同志,還有那些孕育民間農家樂的山村水鄉,都情不自禁地眉飛色舞,音量都增高幾倍——不,說錯了,是文字格外精彩。
嘉祿的文字很美,似乎是信手拈來,隨意寫出,可是頗含機巧,有古典式齊整的抒情詩句、有上海人熟知的切口俗語,也有時尚的網絡語言,各就各位,嚴絲合縫。寫到忘情處,他就湊個熱鬧為中國大媽跳街舞叫聲好喝個彩,驀然回首,卻又尋見他二十四橋明月夜在那里獨自吹簫。感性之熱和理性之冷交迭穿梭,使文思起伏有致,宛如一桌佳肴,冷盤熱炒,令各位讀者美餐一頓,難忘這一讀。
沈貽偉
2020年早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