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麥田里的守望者(2)
- “麥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作品集(共5冊)
- (美)J.D.塞林格
- 5325字
- 2021-05-07 17:07:11
他們分房住,歲數都在七十歲上下,要么還要老一點。他們過得自得其樂,不過當然是以傻里傻氣的方式。我知道這樣說可能有點兒損,可我不是有意說損話,只是說以前我老琢磨斯潘塞老先生,你要是對他琢磨得太多,就會納悶他那樣活著還有什么破勁兒。我是說,他的背已經全駝,體態很難看。上課時,他在黑板上寫字時,每次一弄掉粉筆,前排哪個學生就老是得起身撿起來遞到他手上,在我看來,這真是目不忍睹。可是你如果對他琢磨得剛好夠多,但又不太過分,就會覺得他那樣活著對他自個兒還不算太賴。比如有個星期天,我和幾個同學去他家喝熱巧克力時,他讓我們看一條納瓦霍人織的毛毯,破破爛爛的,是他和斯潘塞太太在黃石公園從一個印第安人手里買的。看得出,斯潘塞老先生從買這樣東西中享受到了極大的樂趣。我就是這個意思,拿像斯潘塞老先生一樣老得不中用的人來說,他們能從買毛毯這種事中享受到極大的樂趣。
他的房門開著,禮貌起見,我還是敲了敲。我看到他就在那兒,坐在一張大皮椅上,全身裹著我剛才提到的毛毯。我敲門時,他抬頭看到了我。“是誰?”他嚷著問,“考爾菲爾德嗎?進來吧,孩子。”課堂之外,他老是嚷著說話,有時候招人煩。
我一進門,就有點兒后悔不該來。他正在讀《大西洋月刊》,房間里到處是藥丸、藥水,什么東西都有股維克斯滴鼻水味,很讓人沮喪。我不太想見到病人,可是還有更讓人沮喪的呢:斯潘塞先生穿了件破舊不堪的浴袍,大概他生下來穿的就是這件吧。我不是很想看老頭兒穿睡衣加浴袍的樣子,老是露出坑坑洼洼的胸膛。還有腿,在沙灘上還有別的地方見到,老頭兒的腿上總是白白的,不長汗毛。“您好,先生,”我說,“您的紙條我收到了,非常感謝。”他給我留過一張紙條,要我放假前來他這兒坐一下,告個別,因為我不會再回來了。“您沒必要留紙條,反正我肯定會來跟您道別的。”
“坐下吧,孩子。”斯潘塞老先生說,他是說讓我坐床上。
我坐了下來。“先生,您的感冒怎么樣了?”
“孩子,我要是感覺再好點兒,就又該看醫生了。”斯潘塞老先生說。這句話讓他得意得不行,瘋子似的笑了起來。最后他總算平靜下來,問我:“你怎么不去看比賽?我還以為今天是大賽的日子呢。”
“是今天,剛才我還在看。只不過我剛剛跟擊劍隊一塊兒從紐約回來。”我說。乖乖,他的床硬得像石頭。
接著他就變得嚴肅得要命,我知道他會。“這么說你要走了,是嗎?”他問。
“是的,先生,我想是吧。”
他開始了點頭那老一套,你這輩子也不會見過有誰像他那樣愛點頭。你永遠搞不清楚他這樣特別愛點頭是在想事兒呢,還是僅僅因為他是個不錯的老頭兒而已,一個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的老頭。
“瑟默博士怎么跟你說的,孩子?我知道你們談了一陣子。”
“對,我們談過了,確實。我在他的辦公室待了有兩小時吧,我猜的。”
“他是怎么跟你說的?”
“噢……關于人生是場比賽什么的,還有人人都應當遵守比賽規則。他挺和氣,我是說他沒有大發脾氣還是怎么樣,只是一再說人生是場比賽什么的,您也知道。”
“人生的確是場比賽,孩子。人生的確是場比賽,你得遵守比賽規則。”
“是的,先生。我知道的確是,我知道。”
比賽,屁話。好一場比賽。如果你參加的那方全是些厲害的角色,就是場比賽,沒錯——我承認。可如果你參加的是另一方,里面一個厲害角色也沒有,還談何比賽?什么也不是,比什么賽。“瑟默博士給你父母寫信了嗎?”斯潘塞老先生問我。
“他說星期一會寫。”
“你跟他們聯系了嗎?”
“沒有,先生,我還沒有跟他們聯系,因為大概星期三晚上就能回家見到他們了。”
“你覺得他們知道這個消息后會有什么反應?”
“嗯……他們會很生氣,”我說,“真的會,這已經差不多是我上的第四所學校了。”我搖了搖頭,我挺愛搖頭。“乖乖!”我說。我也挺愛說“乖乖!”一方面是因為我的詞匯量很糟糕;另一方面,有時候我表現得比我的實際年齡小。我那時十六歲,現在十七歲了,不過有時候我還像十三歲左右的樣子。這實在有點兒諷刺,因為我身高六英尺兩英寸半,有白頭發,真的,我右側的頭發一片花白,從小就那樣。可我有時候的舉止還像十二歲左右,誰都這么說,特別是我爸。這話有點兒譜,但也不是完全對,人們總以為有些事完全對,我他媽無所謂,不過在別人要我有點兒長大的樣子時,有時候我會覺得煩。有時候我表現得比我的年齡大很多,真的,可別人從來對此視而不見,他們總是視而不見。
斯潘塞老先生又點起頭,還摳起了鼻孔。他裝作好像只是捏捏鼻子,其實他那根大拇指早伸進去了。我想他是覺得那樣做無所謂,因為屋里除了他,只有我。我不介意他那樣做,就是覺得看別人摳鼻孔太讓人惡心了一點。
接著他又說:“我有幸跟你父母見過面,那是他們來跟瑟默博士小坐的時候。他們人都極好。”
“對,他們是這樣,很不錯。”
極好,這詞兒我最煩。真虛偽,每次聽到這個詞我就想吐。
突然,斯潘塞老先生像是有什么特別精彩、一針見血的話要說給我聽。他在椅子上坐直了一些,扭了扭身子。不過那是個假警報,他只是把《大西洋月刊》從大腿上拿起來,想把它扔到床上,扔到我旁邊,卻沒扔到。雖然才隔兩英寸,他還是沒扔到。我起身把它撿起來放到床上。突然,我他媽想趕快離開這兒,我覺得有一套高明得不得了的教導就要出來了。我對聽教導倒不是很反感,可不想就這么一邊被教導,一邊聞著維克斯滴鼻水的味道,還看著斯潘塞老先生穿著睡衣加浴袍的樣子,真的不想。
開始了,隨便吧。“孩子,你是怎么回事?”斯潘塞老先生問我。他這樣問,也顯得很嚴厲。“你這學期學了幾門課?”
“五門,先生。”
“五門。幾門不及格?”
“四門。”我在床上挪了挪屁股,我從來沒坐過那么硬的床。“我語文過了,”我說,“因為《貝奧武甫》和‘蘭德爾,我的兒子’什么的,我在伍頓中學全學過,我是說我學語文不需要太用功,除了時不時要寫篇作文。”
我說話他根本沒聽,你說什么時,他幾乎從來不聽。
“我給你的歷史打了不及格,因為你絕對是一無所知。”
“我知道,先生。乖乖,我知道,您也沒辦法。”
“絕對是一無所知。”他又說了一遍。這種事真讓我來氣:他第一遍說,你都已經承認了,偏偏他還要重復一遍,接著他又說了第三遍。“絕對是一無所知,我很懷疑你一學期下來,課本一次都沒翻過。有沒有?跟我說實話,孩子。”
“嗯,我可以說瀏覽過兩三遍吧。”我告訴他。我不想傷他的感情,他對歷史可是迷戀之至。
“你瀏覽過兩三遍,呃?”他說——挖苦味十足,“啊,你的考卷就在衣柜上邊,最上邊那張,麻煩你拿過來。”
這真是個十足下作的伎倆,可我還是過去取下來拿給他——我也別無選擇。我又坐到他那張硬如水泥板的床上。乖乖,你想象不到我心里有多后悔來跟他道別。
他把試卷遞給我,那動作就好像它是堆臭大糞什么的。“我們是從十一月四日到十二月二日上關于埃及人的課的,”他說,“你在可選問答題中選擇寫他們,想不想聽聽你寫了什么?”
“不,先生,不太想。”我說。
可他還是照念不誤。當老師的想做一件事時,你攔都攔不住,他們就是照做不誤。
埃及人就是居住在北非某地區的古代高加索人種,如我們所知,非洲是東半球最大的大陸。
我只得坐著聽那些屁話,真是個下作的伎倆。
我們現在對埃及人很感興趣,原因有多方面。現代科學仍無法揭示埃及人把死人包裹起來,讓他們的臉部經過無數個世紀不腐爛所采用的藥物配方。這個有趣的謎對二十世紀的科學而言,仍然相當難解。
他放下我的試卷不念了,我開始有點兒恨他。“你的答案,怎么說呢,到此為止。”他還是用那種很挖苦人的口氣說,你根本想不到一個老頭兒說話會這么帶刺兒。“不過,你倒是在這頁試卷上給我寫了一小段話。”他說。
“我知道我寫了。”我說。我話接得很快,因為想在他開始大聲念那段話之前讓他打住,不過是沒辦法讓他打住的,他那時興奮得像是個馬上要炸響的炮仗。
親愛的斯潘塞先生(他大聲念道):我所知道的關于埃及人的事就這么多了。盡管您的課講得很有意思,可我好像還是對他們提不起太大興趣。您不給我及格也沒關系,因為我反正除了語文,別的全都會不及格。
敬重您的,霍爾頓·考爾菲爾德
他念完后,放下我那張破試卷看著我,就好像剛剛跟我打了一局乒乓球還是怎么樣,把我他媽收拾得片甲不留似的。他那樣大聲念出那段廢話,我想我這輩子都無法原諒他。如果反過來是他寫的那段話,我就不會念給他聽——真的不會。首先,我之所以寫下那段破話,只是不想讓他因為沒給我及格而覺得太難受。
“孩子,我沒給你及格,你是不是為這埋怨我?”他說。
“不,先生!我當然不。”我說,我他媽真希望他別老是叫我“孩子”了。
試卷這檔事完了后,他想把它扔到床上,只不過毫不奇怪又沒扔到地方,我又得起身撿起,把它放到那本《大西洋月刊》上面。每隔兩分鐘就得這么做一次,夠煩人的。
“換了你是我,你會怎么辦?”他說,“跟我說實話,孩子。”
唉,看得出,他為沒讓我及格真的感覺很糟糕,所以我不得不胡扯一通,說我是個真正的笨蛋等等。換了是我,我會跟他做得一模一樣,還有大多數人不理解當老師的苦衷。就是那種話,老生常談而已。
不過有趣的是,我正胡扯呢,腦子里可以說琢磨起了另外一件事。我家在紐約,我在琢磨中央公園靠南邊那個湖,我琢磨等我到家時,它會不會全結了冰,結了冰的話,那些鴨子又會去哪兒。我想知道鴨子在結冰凍實在后去了哪兒,會不會讓人用卡車送去動物園或者別的什么地方,要么它們只是飛走了事。
我還算幸運,我是說我能一邊跟斯潘塞老先生扯些不痛不癢的套話,一邊還能想著那些鴨子。有趣哦,跟老師說話時不用太動腦子。突然,他在我瞎扯時打斷我的話,他老是這樣。
“你對這一切感覺怎么樣,孩子?我很想知道,很想。”
“您是說我考試不及格被潘西開除?”我問他。我有點兒想讓他遮住那個坑坑洼洼的胸膛,沒什么可觀之處嘛。
“如果沒弄錯,我相信你以前在伍頓還有埃克頓崗中學也有點兒不順。”他這么說話,不止帶刺兒,還有點兒讓人惡心。
“在埃克頓崗不算很不順,”我告訴他,“我在那兒倒不是因為不及格被開除,算是退學吧。”
“能不能說說為什么?”
“為什么?咳,先生,說來話長,我是說夠復雜的。”我不太想跟他從頭說起,反正他也理解不了,根本不是他那路人所能理解的。我之所以離開埃克頓崗中學,最主要的,是因為我在那兒被裝模作樣的家伙所包圍,如此而已。那兒裝模作樣的家伙他媽的車載斗量。就說校長哈斯先生吧,他是我這輩子所見過的最虛偽的雜種,比這兒的老瑟默還要壞上十倍。例如每逢星期天,他四處去和每一個開車來看孩子的家長握手,一副真他媽魅力無窮的樣子,但對幾位有點兒上了年紀、模樣又滑稽的學生家長則不是這樣。你該見識一下他怎樣對待我室友的父母。我是說如果哪位學生的媽媽有點兒胖、俗氣什么的,或者誰的爸爸穿了那種肩很寬的套裝,還腳蹬俗里俗氣的黑白兩色皮鞋,老哈斯就會只是和他們握握手,送上一副虛偽的笑容,然后就去和另外兩位家長聊上可能有半小時。我受不了那一套,能讓我發瘋。我一開始覺得很沒勁兒,后來就氣得發瘋,我恨那所破埃克頓崗中學。
斯潘塞老先生問了我什么話,我沒聽到,在想著老哈斯。“什么,先生?”我問。
“你對離開潘西有沒有感到特別難受?”
“噢,我是有點兒難受,是的,當然……還不算很難受吧,反正還沒到那個程度,我想我還沒有真正感覺到這件事的打擊吧。有些事情要過一陣子,才能感受到它的打擊。我現在想的就是星期三回家。我是個笨蛋。”
“孩子,你一點兒也不操心你的將來嗎?”
“噢,我操心的,沒錯。當然,當然,我操心的。”我想了有一分鐘,“但可能想得不太多,不太多,我想是這樣吧。”
“你會的,”斯潘塞老先生說,“你會的,孩子,等到為時已晚,你會的。”
我不樂意聽他那么說,聽著好像我死掉了還是怎么樣,讓人很泄氣。“我想我會的。”我說。
“我想教給你一些道理,孩子。我在盡力幫助你,我在盡力幫助你,盡我所能。”
他確實在幫我,這看得出,只是我們之間有十萬八千里的差距,如此而已。“我知道您在幫助我,先生。”我說,“太感謝您了,我不是開玩笑。我感激您,真的。”我從床上站起身。乖乖,就算再坐十分鐘就能救我的命,我也做不到。“不過問題是這會兒我得走了,我有不少器材放在健身房,得帶回家,必須去取,真的。”他抬頭看著我,又點起了頭,一臉特別嚴肅的樣子。突然,我他媽對他萬分同情。可是想想我們之間十萬八千里的差距,他往床上扔什么都往地上掉的樣子,他那露著胸膛的寒磣的舊浴袍,還有讓人想到感冒的滿屋子維克斯滴鼻水氣味,我一分鐘也沒法多待。“這么著吧,先生,別為我擔心。”我說,“真的,我不會有事的。我正在經歷一個階段,誰都會經過某些階段,不是嗎?”
“我說不上來,孩子,我說不上來。”
我討厭聽別人這么答話。“當然,當然,誰都會。”我說,“我是說真的,先生。請別為我擔心。”我把手輕搭在他肩上。“好不好?”我說。
“喝點熱巧克力再走好嗎?斯潘塞太太會——”
“我也想,真的,不過問題是這會兒我得走了,得直接去健身房。還是謝謝了,十分感謝,先生。”
我們握了握手,說了通廢話,只不過讓我感覺真他媽難受。
“我會給您寫信的,先生。小心您的感冒,就這樣了。”
“再見,孩子。”
我給他關上門然后往客廳走時,他對我嚷了句什么,我沒聽清楚。我很肯定他向我嚷的是“祝你好運!”我希望不是,我真他媽希望不是這句。我從來不會對別人嚷“祝你好運!”想想就會覺得,那樣嚷聽起來很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