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個強盜的奇遇
- 困難的愛(卡爾維諾經典)
- (意大利)伊塔洛·卡爾維諾
- 3794字
- 2021-04-29 14:32:18
重要的是別被立刻逮著。吉姆貼在一個門洞的內側,警察好像徑直往前跑去了,然而他突然聽見他們又跑了回來,往巷子里拐來。吉姆輕躍著,跳著逃走了。
“你站住,否則我們就要開槍了,吉姆!”
“來啊,你行啊,你們倒是開槍呀!”他這么想著,已經逃到了射程之外,他的腳用力地踩在鵝卵石鋪成的臺階邊緣,從老城區歪歪斜斜的小路上跑了下去。他越過噴泉,跨過斜坡上的欄桿,然后就來到了把他腳步聲放大的拱門下。
他想到的那撥人都不足取:不能去羅拉那里,不能去尼爾德那里,也不能去芮內那里。警察不久就要四處敲門了。這是一個溫柔的夜晚,小巷里高大凸出的拱門上飄著朵朵的云彩,亮得都能擱在白天。
剛來到新城區寬闊的街道上時,馬里奧·阿爾巴奈西,人稱吉姆·波萊羅,剎住了一點兒沖勁,把落在太陽穴上的幾綹頭發捋到了耳后。腳步聲沒有了。他果決而謹慎地穿過大街,來到阿爾曼達家的大門口,上去了。這個時候肯定不會再有什么人了,她肯定是在睡覺;吉姆用勁敲了敲門。
“誰啊?”過了一會兒,傳來一個男人怒氣沖沖的聲音,“這個時候都睡覺了……”是里林。
“你就開一下,阿爾曼達,是我,我是吉姆。”他說,聲音不大,卻很堅決。
阿爾曼達在床上轉過身來:“唔,吉姆,美男子,我這就給你開門,唔,是吉姆。”床頭接著一根連桿,是用來開門的,她拉了一下。
門順從地彈了開來;吉姆兩手插在口袋里,往過道走去,來到房間里。在阿爾曼達的大床上,她在床單下高聳著的身子,好像把床全都占滿了。枕頭上,黑色的短劉海下,是她沒上妝的臉,鋪滿了眼袋和皺紋。再往那邊去,就像是睡在床另一側被子的折痕中,躺著她的丈夫里林,好像他想把自己那張泛藍的小臉沉在枕頭里,以便再次抓住被中斷的睡眠。
里林得等最后一個顧客走掉以后,才能躺上床,以此消化掉他在好吃懶做的一天中積累出來的困意。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里林會做和想做的;只要有煙抽,他就安心了。除了一天抽掉的幾包煙,阿爾曼達不能說他花她很多錢。早上,他帶著他的煙盒出門,坐在修鞋匠那里,舊貨商那里,水暖工那里,一支又一支地卷著煙紙,吸著煙。他坐在店鋪里的那些凳子上,賊一般修長而光滑的雙手擱在膝蓋上,目光呆板,聽著所有人的話,就跟個間諜一樣。他幾乎從不參與任何話題,頂多偶爾插上三言兩語,或是冷不丁地笑一笑,露出一口黃色的亂牙。晚上,當最后一間店鋪也關門了,他就去“特古斯達澤奧尼”[1]酒吧,喝光一升的酒,抽完剩下來的煙,直到他們放下金屬門簾。出了門,他穿著緊身衣的妻子仍在街上獻殷勤,小鞋子里的那雙腳也腫起來。里林在街角一側冒出頭,朝她細聲吹了一陣口哨,對了幾句暗語,其實是為了跟她說,已經晚了,該上床了。她呢,看也不看他一眼,站在人行道的臺階上,就像是在舞臺上一樣。她的乳房擠在上了鋼托的彈性襯衣里,老嫗一般的身體套在一條小姑娘才會穿的裙子里,手里的小包神經質般地抖動著。她用鞋跟在地面上畫著圈,時不時地還會低聲唱會兒歌,并回應他說不,說還有人在走動,讓他先走,回家等她。他就是這么向她求愛的,夜夜如此。
“怎么了,吉姆?”阿爾曼達說,轉動著眼睛。
而他已經在屜柜上找著了香煙,點上了。
“我需要在這里過夜,今晚。”
他已經把外套脫了下來,還摘下了領帶。
“好的,吉姆,你到床上來。你去沙發上,里林,快呀,乖里林,走開,讓吉姆躺下來。”
里林像石頭一樣在那里賴了一會兒,然后就挪開了,吐出一陣發音不清的抱怨。他從床上下來,拿上他的枕頭,被子,床頭柜上的煙草,卷煙紙,火柴,煙灰缸。“讓開,乖里林,讓開。”里林縮著身子弓著背,帶著那一堆東西走開了,朝過道里的沙發走去。
吉姆一邊抽著煙一邊脫著衣服,小心地沿著中縫把褲子對折掛起,在靠近床頭的一把椅子上理了理外套,把香煙、火柴、煙灰缸從屜柜上拿到床頭柜上,爬上了床。阿爾曼達關掉了燈罩[2]里的燈,嘆了口氣。吉姆吸著煙。里林在過道里睡著。阿爾曼達轉過身。吉姆在煙灰缸里按掉了煙。有人敲門。
吉姆一只手已經摸到外套口袋里的左輪手槍了,另一只手抓住阿爾曼達的胳膊肘,叫她小心。阿爾曼達的胳膊又肥又軟;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
“你問問是誰,里林。”阿爾曼達緩緩地說。
里林從過道里吐了口氣。“誰呀?”他粗魯地問。
“哎呀,阿爾曼達,是我,安杰洛。”
“哪個安杰洛?”她說。
“上士安杰洛,阿爾曼達,我經過這里,就想上來了……你能給我開一分鐘的門嗎?”
吉姆早已從床上下去了,做了一個別出聲的手勢。他打開一扇門,看了看廁所里面,把掛著他衣服的那把椅子搬到那邊去了。
“誰也沒看見過我。趕緊把他打發走。”吉姆一字一句地說,把自己關在廁所里。
“你來啊,乖里林,回到床上來,快呀,里林。”阿爾曼達躺著指揮調動。
“那么,阿爾曼達,你是想讓我等嗎?”門外的另一個人說。
里林不緊不慢地拾起被子、枕頭、煙草、火柴、卷煙紙、煙灰缸,回到床上,躺在被子下,把床單一直拉到眼睛上。阿爾曼達抓住連桿,打開了門。
索杜進來了,一副老便衣警察那種皺兮兮的神氣,肥臉上長著灰色的胡子。
“你找樂找得很遲嘛,上士。”阿爾曼達說。
“哦,我也就是這么轉轉,”索杜說,“轉著轉著就想來看看你了。”
“你想干什么?”
索杜坐在床頭,用手絹擦了把臉。
“沒什么,也就是看看。有什么新聞?”
“什么新聞?”
“你有沒有碰巧見過阿爾巴奈西?”
“吉姆?他犯了什么事?”
“沒什么。朋友們……我們想問他一件事。你看見他沒?”
“三天以前。”
“不。我是說現在。”
“我已經睡了兩個小時的覺了,上士。可你為什么來找我?你去找他的女人啊:羅茜,尼爾德,羅拉……”
“沒用。他犯了事的話,是不會靠近她們的。”
“這里他是沒來過。也許下一次吧,上士。”
“那好吧,阿爾曼達,我就說嘛,這么說我很高興來看看你。”
“晚安,上士。”
“晚安,哎。”
索杜轉了身,但并沒有走。
“我說,都早上了,我就不到處轉了。我實在不想回到那張小床墊上睡。既然已經在這里了,我都想留下來了,怎么樣,阿爾曼達?”
“上士,你總是這么好,但是這會兒,說實話,我已經停止接客了,這也是事實,上士,每個人都有他的作息表。”
“阿爾曼達,像我這么一個朋友。”索杜已經在脫外套了,還有襯衣。
“你是好人,上士。我們明晚見?”
索杜繼續脫著衣服:“等到早上就好,你明白吧,阿爾曼達。那么,你給我騰點地方。”
“這就是說里林要去沙發上睡了。來,里林,快呀,乖里林,讓開。”
里林修長的雙手在空中亂摸著,他在找桌上的煙草,哼哼唧唧地站起來,幾乎眼都沒睜地離開了床,拿上了枕頭、被子、煙紙、火柴。“快走開,乖里林。”他離開了,拖著被子走進過道。索杜在被子里不停地翻著身。
那邊的吉姆透過小窗戶的玻璃看著天空變綠。他把香煙忘在床頭柜上了,這很糟糕。現在另一個正睡在床上,而他卻得擠在那些坐浴盆和爽身粉的盒子中間一直被關到天明,還吸不了煙。他又靜悄悄地穿上衣服,對著盥洗池的鏡子很仔細地梳了梳頭。鏡子前面的隔板上,裝飾似的擺了一排香水、眼藥水、梨形橡皮球、藥品和殺蟲劑。他借著窗子里的光讀了幾條小標簽,偷了一罐子藥片,然后繼續在廁所里轉悠。沒有很多可發現的東西:臉盆里有些衣服,其他是攤開的。他試起了坐浴盆里的水龍頭,水伴著噪聲噴了出來。如果索杜聽得見呢?讓索杜和監獄見鬼去吧。吉姆厭煩了,回到盥洗池邊,他給外套噴上花露水,抹上頭油。當然,如果他們今天逮不著他的話,明天也是會逮到的,但現行犯罪記錄是沒有的,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們很快就會把他放出來的。他還要在那里沒有香煙地等上兩小時,三小時,在那個小凳子上……他究竟是在干什么呢?當然,他們很快就會放他出來的。他打開了一個柜子:柜子吱吱嘎嘎地響了一聲。讓柜子和剩下的一切都見鬼去吧。柜子里面有阿爾曼達掛著的衣服。吉姆把他的左輪手槍放進一件皮衣的口袋。“我以后再回來拿,”他想,“反正這衣服到冬天以前她也不會穿。”他把手抽出來時,手上白花花的全是樟腦丸粉。“這樣更好,就不會被蟲蛀了。”他笑了笑,又去洗了洗手,阿爾曼達的手巾讓他生厭,他于是就在柜子里的一件大衣上擦干了手。
索杜躺著,聽見了那邊的動靜。他把一只手擱在阿爾曼達身上。“怎么了?”她翻到他身上來,用巨大而柔軟的胳膊環住他的腦袋:“沒什么……你以為是什么……”索杜并不想掙脫這胳膊,但仍能聽見那邊的動靜,就打情罵俏似的問道:“……什么呀,嗯?……嗯,什么呀?”
吉姆打開門。“我們走吧,上士,別裝傻了,逮我好了。”
索杜把手伸到掛著的外套里去拿左輪手槍,但并沒有離開阿爾曼達。“是誰在那里?”
“吉姆·波萊羅。”
“舉起手來。”
“我沒帶武器,上士,別裝傻了。我自首。”
他站在床頭,外套掛在肩上,雙手高舉在半空中。
“哦,吉姆。”阿爾曼達說。
“過幾天我再來找你,安達[3]。”吉姆說。
索杜抱怨著爬了起來,穿上褲子。“該死的工作……你永遠都太平不了……”
吉姆從床頭柜上拿起香煙,點上,把煙盒放進口袋。
“給我抽抽,吉姆。”阿爾曼達說,她抬起松軟的胸部,探出身去。
吉姆把一支煙放進她嘴里,給她點上,幫索杜穿上外套。“我們走,上士[4]。”
“這就是說也許下一次吧,阿爾曼達。”索杜說。
“再見,安杰洛。”她說。
“再見,唔,阿爾曼達。”索杜又說了一遍。
“再見吉姆。”
他們走了。過道里,里林抱著窄沙發的邊緣,正在睡著覺,一動也不動。
阿爾曼達坐在大床上吸著煙;把燈罩[5]里的燈關上,因為一道灰色的光線已經打進了房間。
“里林,”她叫,“你過來,里林,到床上來,快呀,乖里林,來呀。”
里林已經收起了枕頭和煙灰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