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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瑟堡

巴約西面,諾曼底高地顯露出粗糙的輪廓,對居爾特農民們來說,早在羅馬人穿過高盧之前,這一切便已熟悉無比。幾個世紀來,這片石灰巖和前寒武紀片巖中出現了1萬座小型牧場,置身于凹陷的、寬度僅容一輛牛車經過的車道中,四周環繞著被茅草覆蓋的山楂樹根、樹莓灌木叢、魯冰花和紫羅蘭等植物構成的一人高的樹籬,到處都是黏黏的稠土。這種地形的林業專業名稱是“波卡基”,意為“一片樹林”或“一片令人愉快、成蔭的樹林”,掩飾了被一名步兵稱為“灌木籬墻的遇難地”這一幽閉恐怖的現實。對柯林斯將軍這種經歷過太平洋戰事的老兵來說,法國這種叢林與瓜達爾卡納爾極為相似。

“我無法想象‘波卡基’是什么樣子,直到親眼看見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奧馬爾·布拉德利在戰后這樣說道。這種想象力的失敗其實是指揮的失敗:盟軍將領們早就被警告過要小心這里的地形,就連凱撒也曾描述過這種樹籬,“眼前的灌木叢就像一堵墻壁,不僅無法穿越,甚至連目光也無法穿透”。往近了說,1943年8月,在盟軍對法國地形進行的一次研究的成果中,就包括20多張“諾曼底波卡基”的照片。

1944年4月中旬,第一集團軍的一份報告中提到“圩田中散布著灌木叢”,并建議“充分研究穿越波卡基地區需使用的戰術”。在8平方英里地區的航拍照片中,盟軍發現了4 000道樹籬圍墻。可是,正如對北非和西西里島發起的兩棲進攻那樣,策劃者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奪取灘頭陣地上,而對越過沙丘后的戰斗考慮甚少。“我們一直在不停地演練進攻灘頭防御”,一位營長后來寫道,“但從未花時間預演過海灘后的地形,實際上,那種地形和登陸戰一樣艱難而致命。”

現在,這種“艱難而致命”的地形破壞了第一集團軍的計劃。正如隆美爾預測的那樣,美軍第9步兵師的兩個團正向西沖往巴爾納維爾附近的海灘,于6月18日切斷了科唐坦半島。柯林斯第7軍麾下的3個師齊頭并進,一路向北,撲向13英里外的瑟堡。南面,美軍第29步兵師師長在6月17日報告:“我覺得我們要不了多久便能到達圣洛。”唉,其實根本不是這樣,盡管距離美軍戰線不到5英里,可到達這座重鎮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據各坦克連報告,每前進2 500碼通常需要17噸炸藥,在30多道灌木樹籬上炸開缺口,才能供坦克通過,每道樹籬都像是城堡的胸墻。“任何一道都像一堵噴射火力的墻壁”,第30步兵師的一名士兵寫道,“兩道樹籬間的開闊地則是一片布滿火力的平地。”一位軍官指出:“敵人可以躲在10英尺遠的地方而不被發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開火射擊。”這種近距離作戰抵消了盟軍的空中優勢和炮火掩護。“到處都是狙擊手”,厄尼·派爾在報道中寫道,“樹上、建筑物中、廢墟中和草堆里,但他們主要躲在又高又密的灌木樹籬中。”德軍為狙擊高手制訂了可變的獎勵尺度,盟軍最高統帥部的一份文件指出:“射殺10人獎勵100支香煙;射殺20人獎勵20天休假;射殺50人獎勵一枚一級鐵十字勛章和一塊希姆萊親贈的手表。”

敵人的坦克、大炮和密集的輕武器火力使諾曼底西部的戰斗愈演愈烈。軍旅詩人路易斯·辛普森將敵人沖鋒槍的射擊聲描述為“短促、如同天鵝絨的破裂聲”,并補充道,“子彈的呼嘯聲充滿邪惡。”沖過一片開闊的牧場,來到一座農屋時,一名士兵猶豫了,“我趴在草地上,琢磨是否要抓住機會。是,否,是,否……”在這片被厄尼·派爾稱為“極其危險的土地”上,沒有哪種武器比迫擊炮更令人恐懼,一名士兵將其描述為“柔弱的噓聲從空中傳來,就像是一只從遠處飛來的云雀,或是一支小小的六孔哨笛發出的聲音,模糊、如精靈般落下”。

7月中旬,美軍第79步兵師的士兵們在科唐坦半島南部的灌木樹籬地帶作戰。對于這些樹籬,一名美軍士兵寫道:“它們中的任何一道都像一堵噴射火力的墻壁,兩道樹籬間的開闊地則是一片布滿火力的平地。”

諾曼底4個美軍步兵師中70%的傷亡是迫擊炮彈片造成的。通過追蹤炮彈飛行拋物線查明迫擊炮發射點的雷達在幾個月內還無法做好準備。近距離作戰激發了人類的動物直覺,和許多步兵一樣,辛普森聞聞味道“就知道是德國人,這是種香腸、奶酪、發霉衣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有些想法令人厭惡。德國人的每個毛孔……都散發著他們的哲學的味道”。

戰斗短暫停息時,法國平民揮舞著示意“別開槍”的白色布條,匆匆趕至雞舍收集雞蛋,再把這些雞蛋賣給美國士兵,8美分一個。很快,就連雞舍也被炸成碎片,這些家禽“像泥塊那樣貼在墻壁上”。諾曼底地區約有40萬座建筑被摧毀或嚴重損壞。10萬頭奶牛死亡,推土機將成片的尸體推進土坑,進行掩埋,奶牛僵硬的四肢如同木制玩具。許多城鎮被徹底炸毀,某人描述,“就像有人用個巨大的耙子把它們給拉倒了似的。”據飛行員報告,化為齏粉的磚頭在空中騰起紅色的煙霧。唐·懷特黑德寫道,圣索沃爾“已沒有一座完好的建筑”。一名軍醫告訴印第安納州的家人,一座被炸毀的村莊“荒蕪、沉寂,不是你們所知的那種沉寂,而是一種更加深厚,更加壓抑的沉寂”。

每座被兩軍爭奪的城鎮都如同一道樹籬,增添了更多死者、傷者和失蹤者,光是美國第一集團軍的傷亡,在“霸王行動”開始后的前兩周便已超過每天1 800人,平均每47秒傷亡一人。一名法國護士在她的日記中寫道,傷員“臉色蒼白得像白紙,他們鼻孔緊閉,雙目翻白。撕裂的傷口血流不止,四肢斷裂,內臟也受了傷,面目全非”。患戰斗疲勞癥(在突尼斯戰役中創造出的這個新詞替代了不恰當的“炮震癥”)的人數激增,可見灌木叢作戰給人造成的壓力非同一般。

7月中旬前,第二十一集團軍群的步兵傷者中,每4人中便有1人患有這種疾病,病情最嚴重者,“像被追捕的動物那樣,蜷縮在急救站中。”8月前,第一集團軍還調查了500多起疑似“S.I.W(Self Inflicted Wound,自傷)”事件,當事人通常是腳跟、腳趾或手指處有槍傷。“為奪取拉艾埃迪皮伊特,一個優秀的師被消耗殆盡”,一名中校寫道,“從這里到巴黎,有100個這樣的村落。我們有100個師消耗在這些村子上嗎?”

除了不停地開炮猛轟之外,別無他法。“戰爭中的事情總是撲朔迷離、神秘莫測”,派爾寫道,“我蹲在那里,只是個身穿棕色軍裝、不知所措的人,與其他那些一臉茫然的家伙沒什么區別。”基思·道格拉斯上尉是一名英國老兵,參加過北非戰役的他所寫的詩篇可能是對二戰之慘烈最深刻、最具詩意的表達,“制造鬼魂是多么容易啊”。

可成為鬼魂也很容易:道格拉斯于巴約南部陣亡,他被迫擊炮彈炸死,彈片非常小,傷口也小到幾乎看不見。“我將他埋葬在他陣亡處附近的一片灌木叢旁”,一位牧師寫道,“我獨自一人,為這座令我深感悲痛的墳墓舉行了簡短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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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8日星期日晚,只有目光最銳利的人才能注意到氣壓表的玻璃管在輕微震顫。盡管一股來自冰島的冷鋒正在南下,還有躁動不安的地中海低氣壓存在,但盟軍最高統帥部的氣象員們預測,入侵海灘處晴朗的天氣和海面的平靜還將持續數日。被駕船駛往諾曼底海灘的水手們視作圣經的《航路指南》顯示,6月份出現大風天的概率幾乎為零。氣象員們又分析了另一份記錄了自1870年以來,該地風暴情況的文件,得出結果,認為這種可能性為1/300。

直到目前,每天有200多艘船只占用著登陸海灘處的錨地。盡管人員和車輛擠滿了灘頭,但自登陸日以來,盟軍只卸載了計劃量30%的補給物資,重約21.8萬噸。擁擠的英國碼頭和海峽對岸的管理都很混亂,船長們經常將船停泊在錯誤的地方,載貨單消失不見,焦急的軍官們搭乘小舟,在各艘貨船間穿梭,打聽船艙內載的是什么貨物。有些東西堆積如山:一個軍需品倉庫報告說,收到1.1萬把掃帚、1.3萬只拖把、5 000個垃圾桶和3.3萬令復寫紙。一名軍官聽說后請求道:“天哪,拜托了,別再給我送這些我不需要的東西了。”

物品短缺的情況更為常見,從指南針到鋼盔罩,再到工兵鏟,什么都缺。布拉德利的部隊急需6 000具M7榴彈發射器。數千噸混亂不堪的貨物從19艘船上被倉促卸下,只為找幾百束地圖急用。灌木叢中的戰斗使81毫米迫擊炮彈成了最急需的物資。由于沒能在錨地找到足夠的炮彈,盟軍只好在英國征用各種各樣的彈藥,其瘋狂程度足以令人絕望。很快,14.5萬噸彈藥運抵海灘,士兵們在貨艙內翻尋著適用的品種,但不管怎樣,8個師都實施了嚴格的射擊限制。部分炮兵連原本計劃每天每門炮發射125發炮彈,可12個小時內射出的炮彈已達到這個數字的4倍,第一集團軍不得不在6月15日下達嚴格的限制令,以控制炮火支援任務的彈藥消耗量。

救星似乎正出現在奧馬哈海灘和黃金海灘外的海面上,在極度保密的情況下,經過兩年建設,兩座巨大的“人造港”已初具規模。這是英國有史以來嘗試過最具野心的建設項目,2萬名工人在價值1億美元的工程組件上忙碌著。現在,另外1萬名工人使用巨大的拖索和粗纜繩將這些組件固定在160艘拖船上,拖過海峽就位。

每座人工港,“桑葚”A和“桑葚”B(英軍和美軍各一座)的吞吐量將與直布羅陀或多佛爾的港口相當。75艘報廢的船只裝滿沙子,從蘇格蘭的港口趕往諾曼底,這段航程被稱為“自我犧牲的最后一程”。這些船中包括陳舊的貨船、古老的側明輪船,還有諸如英國“百夫長”號和法國“庫爾貝”號這種陳舊的戰列艦。“庫爾貝”號戰列艦上仍然飄揚著一面巨大的三色旗。當這些船只航行到距離海岸3英尋處時,就被鑿沉,沉入海底后形成一道長長的防波堤,被稱為“醋栗”。

146只巨大的混凝土沉箱像漂浮的公寓樓那樣被拖過海峽,每只沉箱重達6 000噸。在“醋栗”附近沉沒后,它們將構成另一道防波堤。長達10英里的浮動碼頭和突堤前端也將被運至諾曼底海灘,這些設施裝有伸縮式支柱,能隨潮水上升或下降。總共200萬噸建材被運入“桑葚”,其中包括比20世紀20年代澆筑洋基體育場還要多17倍的混凝土。懷疑論者大發牢騷,例如奧馬哈海灘上的老水手,海軍少將約翰·L.霍爾就提醒說:“一場風暴會把它們全都沖走。”但不管怎樣,6月16日晚,“桑葚”A開始了卸載工作。自由輪這樣的船只可以在距離海岸半英里處卸下貨物,不用1個小時,坦克登陸艦便能將其清空。“霸王行動”的灘頭似乎終于有了秩序。

仿佛是要教訓試圖馴服大海的人類,老天爺發怒了。震顫的氣壓表上的數字突然暴跌,海面上陡然刮起狂風,沖向背風岸,80年來最強烈的風暴開始形成。6月19日星期一,上午之前,卸載工作被迫停止。中午時,皇家海軍“派遣”號在航海日志中記錄,風力已達到8級,風速每小時40英里,海浪高度超過5英尺。錨被拖動,被纏繞,纜繩被扯斷,海浪卷走欄桿和步行通道后,“桑葚”炮位上的高射炮組人員匆忙疏散。星期二的情況更糟,涌過海峽的潮水深度超過9英尺。油污沿著“醋栗”擴散,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持續的風暴要是比先前更為猛烈的話”,一名英軍中尉寫道,“很容易就會被卷走,非常危險。”

他們真的被卷走了,一座碼頭接著一座碼頭,一道突堤前端接著一道突堤前端,狂風的呼嘯中夾雜著鋼鐵與鋼鐵摩擦的聲響。盡管“桑葚”A的水手們又是大聲高呼又是開槍警示,失控的船只還是撞上了駁船碼頭。30多艘鋼制浮船(每艘200英尺長、12英尺寬)中,25艘掙脫了束縛,在奧馬哈海灘外的錨地橫沖直撞。洶涌而來的巨浪掀翻了“醋栗”中包括莊嚴的“百夫長”號在內的7艘艦船,許多混凝土沉箱裂開了。所有無線電頻道都充滿了求救聲和呼號聲。喧囂中,上百艘船悲哀的汽笛聲仍然清晰可辨。“這天氣簡直就是該死的魔咒”,海軍上將拉姆齊在6月21日星期三的日記中寫道。

80個小時后,魔咒被打破。“尖叫聲變為長長的嘆息”,一位目擊者寫道,“西面,烏云之間的縫隙中露出了一抹藍色。”7級狂風持續至星期三上午,但這場大風暴已經過去,剩下一片狼藉。“就算是1 000架轟炸機造成的破壞也不過如此”,一位海難救助人員說道。800艘大小不一的船只被拋上灘頭,一艘小型油輪深深地陷入沙丘中,還有幾十艘船沉入海中。從“F紅”至“D綠”,每條離開奧馬哈海灘的通道都被失事船只堵塞。風暴開始時,一座2英里長的鉸接鋼棧橋正從英國被拖來,結果在中途沉沒。

人造港“桑葚”A徹底損毀,碎片和殘骸不是被沖上岸就是在塞納河港灣里浮動。其中一些材料被打撈上岸,留到修繕“桑葚”B時使用,后者受到淺灘的保護,損傷較輕,但英國人認為,這是因為他們比美國佬更用心地選擇了“醋栗”的設置地點。拉姆齊認為“桑葚”是“一場比我預想的更加可怕的失敗”。海軍少將霍爾則將其稱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所有行動中……對人力、鋼鐵和設備最大的一次浪費”。

“桑葚”B最終證明了自己是有用的:夏季結束前,英國人運抵法國的補給物資中,近一半是通過這座人工港卸載上岸的。7月中旬徹底完工后,“桑葚”B改名“溫斯頓港”。但這場災難還是造成了嚴重的后果,導致14萬噸物資和2萬部車輛難以運抵法國。6月22日夜,蒙哥馬利估計,盟軍的集結“至少被耽擱了6天”,直到7月底,延誤才被彌補。第二集團軍的登陸部隊比原計劃少了3個師,對卡昂重新發起進攻的行動也因此被耽誤。隆美爾趁機喘了口氣,開始鞏固灘頭陣地的防御。盟軍對彈藥的需求極為迫切,以至于不得不派遣飛機將手榴彈空運過海峽。布拉德利命令8艘商船擱淺,船身被割開一個個口子,用這樣的方式加快卸貨速度。

照片上是經歷了80年來最猛烈的一場風暴后,被沖離奧馬哈海灘的人工港——“桑葚”A的殘骸。一名美國高級海軍將領批評在諾曼底布設人工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所有的行動中……對人力、鋼鐵和設備最大的浪費”。

灘頭再次出現混亂,奪取瑟堡顯得更加迫切。第一集團軍的一項研究報告稱,如果不迅速奪取該港口,補給物資將只能滿足18個師,這種物質短缺會使敵人“將我們打垮”。盟軍認為,單是瑟堡這一個港口,其吞吐量就能滿足30個師的作戰需求。這就難怪艾森豪威爾的司令部將其描述為“世界上最重要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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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年來,不幸不斷在瑟堡降臨。由于地理位置臨近英國,她分別于1295年、1346年和1418年遭到英國劫掠。1758年,一支英國艦隊燒毀了停泊在港口的每一艘法國船只,并拆毀了防御工事。1840年,當這個鎮子的繁榮在發展中緩慢得以恢復之際,波拿巴的遺體在從圣赫勒拿島被運往巴黎的途中,曾到達過瑟堡,激起一場將鎮名改為“拿破侖維爾”的運動。除了留下一尊拿破侖騎馬的塑像外,更名運動無疾而終。就連軍事工程師沃邦也在為冬季的狂風而沮喪。他正設法建一道防波堤擴大港口使用面積,他用水凝水泥將巨大的花崗巖石塊連接起來,直到第三次嘗試才得以成功。1912年4月,皇家郵輪“泰坦尼克”號從瑟堡出發,開始了她命運多舛的處女航。受益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德國的賠款,瑟堡的港口得到進一步擴建,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建成了可供大型越洋班輪使用的泊位。1940年,帶著復仇的快感,隆美爾率領他的師占領了海港和碼頭。

現在,瑟堡再次遭到圍攻。6月21日入夜前,柯林斯第7軍的3個師正蠶食著城市四周陡峭山坡上的混凝土陣地和野戰工事。法國農民向他們投擲玫瑰花,這些美軍士兵已有兩周未刮胡子,身上的軍裝僵硬又污穢。這些士兵“在我看來非常可憐”,厄尼·派爾寫道,“他們端著槍,在瓢潑大雨中,在一個遙遠的國度,在一座陌生而又飽受摧殘的城市里,悄悄地逼近一條被死亡陰影籠罩的街道”。

美國陸軍的廣播車播放著施特勞斯的圓舞曲,企圖激發敵軍的思鄉情緒,并通過廣播呼吁對方投降,這種戰術被稱為“喚豬”。被稱為“廁紙”的投降傳單上許諾會為投降者提供充足的食物,上面還刊印了英語音標,例如“我投降”“我什么時候能洗個澡”“請再給我點咖啡”“謝謝你給我香煙”。

6月22日星期四上午9點,大風暴剛剛消退,美軍發出的最后通牒已到時限,但沒有得到對方的回復。中午剛過,500架盟軍戰斗轟炸機開始從300英尺的高度對這座城市進行掃射和轟炸。接下來,400架中型轟炸機又對地面進行了一次持續1個小時的狂轟濫炸。“謝爾曼”坦克粉碎了敵軍步兵的頑抗,星期五之前,3個美軍師在白磷彈、炸藥包和火焰噴射器的掩護下,從東、西、南三面突破。一匹馬被趕入鎮內,馬背上馱著一具德國人的尸體,尸體上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們這些王八蛋想這樣送命嗎?”

“超級機密”破譯的一條電報顯示,瑟堡守軍司令,卡爾-威廉·馮·施利本將軍提醒隆美爾,他麾下的2.1萬名守軍帶著2 000名傷員面臨著“掩體坍塌”,承受著“極大的疲憊”。瑟堡剩下的食物還能堅持兩個月,其中包括被趕入城內的5 000頭牛,但用4艘U艇運送80噸彈藥進港的計劃卻失敗了。6月25日星期一,下午1點,隆美爾回電,卻未能給這些守軍帶來任何慰藉:“你們必須按照元首的命令戰斗至最后一顆子彈。”

施利本的苦難開始加劇。就在隆美爾的命令到達時,盟軍3艘戰列艦、4艘巡洋艦和11艘驅逐艦,在一支掃雷艇編隊的帶領下,出現在海面上。平靜的海面上有微風拂過,艦隊分成兩列。隨后,自1942年11月卡薩布蘭卡戰役以來,盟軍艦隊第一次向威力和射程都與自己相當的敵軍火炮展開炮擊,這被水兵們稱作“弗拉納根式恫嚇”。在驅逐艦施放的煙霧掩護下,“昆西”號巡洋艦由西向東,逼近至距離海岸僅7英里處,而且荒謬地認為敵人的炮臺大多已被打啞。然而,炮口突然閃過一道明亮的光芒,表明事實并非如此。30秒后,一發150毫米口徑的炮彈落入了距離艦體不遠的海中。

雙方猛烈的炮火齊射在空中畫出來來往往的弧線。“射向海岸和從海岸射來的炮彈,比我想象的更為密集。”一名軍官報告道。15發炮彈落在“昆西”號四周,激起的綠色海水灑落在前甲板上,它和姊妹艦拖著白色的浪,采取劇烈的Z字形機動。約有20發炮彈掠過“內華達”號這個來自珍珠港的憤怒“幽靈”,兩發炮彈從它的上層建筑飛過,卻連油漆都沒刮掉。一架為皇家海軍“格拉斯哥”號巡洋艦測點定位的噴火式戰機的飛行員發現,很難透過云層、塵埃和硝煙探明敵軍一座炮臺的準確位置。但德軍炮手卻能清楚地看見這艘巡洋艦,射出的炮彈命中了艙口和上層建筑,使它匆匆退出了這場炮戰。在這場持續3個小時的激烈炮戰中,英國皇家海軍“進取”號艦長和副艦長都被彈片擊傷。雖然近300發6英寸口徑的炮彈最終令德軍位于港口西部炮火最猛烈的炮臺安靜了下來,卻并未能將其摧毀。

位于瑟堡東面6英里處,“漢堡”炮臺的4門11英寸口徑火炮構成了敵人在科唐坦半島最為強大的據點,其射程最遠可達25英里。盟軍第二支艦隊駛至距離海岸11英里處,炮彈突然落在驅逐艦“巴頓”號和“拉菲”號上,分別擊中了輪機艙和艦艏左舷,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這兩發都是啞彈。美國海軍“奧布賴恩”號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下午1點前,“漢堡”炮臺射出的一發炮彈擊中了其指揮中心,導致32人傷亡。到處都在開火,炮彈先是掠過戰列艦“得克薩斯”號的艦艏,接著又穿過艦尾,隨后,一發11英寸口徑的炮彈擊中了它的指揮塔,重創了舵手,另外11人也負了傷。“得克薩斯”號射出了200多發14英寸口徑的炮彈,到下午3點前,盟國海軍對“漢堡”炮臺射出了共計800多發炮彈。

然而,在盟軍艦隊得意洋洋地返航時,敵人的四門大炮其實只被干掉了一門。盡管德國的一份戰時日志將這場炮戰描述為“一場迄今為止兇猛得無與倫比的海軍炮擊”,但瑟堡要塞并未被打垮。盟軍不得不通過地面進攻來奪取港區。

柯林斯將軍已經做好了戰斗準備。星期日下午,在鎮子東面一座被奪取的堡壘(這里的教堂尖塔高達400英尺,灰色的石屋蓋著紅瓦屋頂)中,他和泰德·羅斯福一同觀看了海軍這場行動。“從這里望去,瑟堡的景象非常壯觀。”一天后,柯林斯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

我們能看見炮火直接命中魯萊堡產生的硝煙,那里是德軍的中央堡壘,坐落在一片高聳的峭壁上,俯瞰全鎮。右側是內外兩道防波堤,以及古老的法國堡壘,保護著海上的通道……瑟堡位于凹陷處,滾滾濃煙從德國人被炸毀的燃料和彈藥庫的地方騰空而起。

喬·柯林斯正待在高地上,他總是想待在這里。他經常對下屬說,在高處“你能讓部下們的行動更協調”。他有一頭卷發,和一副天生的好嘴皮子,總能說服別人。他漠視傷亡,打仗時從不多愁善感。在二戰期間,美軍34位軍長中,48歲的柯林斯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加文認為他“矮小、驕傲、自信,幾乎到了令人討厭的地步”。對于第一集團軍的參謀人員來說,他就是“芥末醬”。他的父母是愛爾蘭移民,一共有11個孩子,而他是第10個。他曾在新奧爾良一家商場內賣釘子、大號鉛彈和動物飼料。1917年,柯林斯作為一名炮兵,畢業于西點軍校,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22歲的他在法國指揮一個營。

他的名字也曾出現在南太平洋,在那里,他一直忍受著瘧疾的折磨。他堅持認為,“所有需要的戰術”都可以通過研究羅伯特·E.李上尉從韋拉克魯斯至墨西哥城的戰役掌握。自我提高一直是他終身的動力,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他將給華盛頓的一家書店發訂單,購買《白鯨》《摩爾·弗蘭德斯》、威廉·福克納的《圣殿》、埃米爾·左拉的《娜娜》和其他小說。他還收集了許多格言警句,特別是:“命令不過是個美好的愿望,一種能將指令實現的期盼。”25年前,西點軍校的紀念冊總結了他的優點,恰如其分地描述了他的指揮風格:“首先是專注和果斷,其次是快速、猛烈的行動。”

瑟堡被攻克后不久,艾森豪威爾和布拉德利在傾聽第7軍軍長J.勞頓·柯林斯少將(右)的匯報。柯林斯曾在南太平洋地區指揮作戰,他曾被一名仰慕者描述為“矮小、驕傲、自信,幾乎到了令人討厭的地步”。

瑟堡幾乎已落入他的手中——高地、低地以及高地與低地之間的地域。在他的注視下,魯萊堡陷落了,盡管工兵們還將花上一天時間,將白磷彈投入通風井,用繩索垂下炸藥炸毀火力射口,徹底消滅負隅頑抗的敵人。美軍士兵用手榴彈、刺刀和沿海洋大道平射的155毫米炮彈一路殺至港區。

此刻,馮·施利本將軍已撤至魯萊堡西面一座采石場的地下養兔室中。800多人擠在散發著惡臭的房間里,擁擠得“連供一只貓轉身的空間都沒有”。6月26日下午3點,施利本給隆美爾發去最后一封電報:“文件已燒毀,密碼本被銷毀。”沒過2個小時,美軍的一個坦克殲擊車排從300碼外對著坑道入口發射了22發炮彈。開完最后一炮,一位炮手喃喃地說道:“感覺不錯。”

幾分鐘后,一名德軍士兵挑著一面床單大小的白旗出現在盟軍面前,身后跟著一群步履蹣跚、高舉雙手的士兵。身材高大、灰頭土臉的施利本也在其中,他的大衣上沾滿了泥土和磚灰。在他的口袋里,盟軍發現了一份幾周前他在瑟堡舉辦慶祝晚宴的菜單:龍蝦、蛋黃醬、肥鵝肝醬餅、烤羊肉、桃子和香檳。現在,在第9步兵師師部,他受到的待遇是K級口糧中的奶酪外加白蘭地。羅伯特·卡帕和其他攝影師圍繞在一旁。施利本用德語抱怨道:“這些拍照片的真讓我心煩。”卡帕放下相機,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用德語回敬道:“要給這么多被俘的德國將軍拍照,我也煩透了。”(卡帕在自傳中指出施利本聽到他的話后惱怒地轉過臉來卡帕趁機拍下了一張出色的照片而希特勒得知施利本沒有以身殉國到處打聽他的下落但喜愛美食的施利本已被轉移至英國正在戰俘營里享受K級口糧都不如的伙食。——譯者注

6月26日,瑟堡守軍司令卡爾-威廉·馮·施利本將軍舉手投降。不久后,人們在他的口袋里發現了幾周前舉辦慶祝晚宴的菜單,其中包括龍蝦和香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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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軍最高統帥部的一名軍官報告,瑟堡被證明是“掠奪者的天堂”。盟軍在魯萊堡發現了一些巨大的倉庫,“從剃須膏到魚雷,應有盡有”。在德軍士兵還未來得及寄回家的包裹里,有許多絲綢、雪茄、收音機和肥皂。大西洋酒店里存放著大量復寫紙、信封和鞋子(木制和皮制的都有)。在施利本位于莫里斯的別墅中,食櫥里擺滿了牛舌、培根、洋薊和章魚罐頭。

士兵們還發現了1萬桶水泥和100萬板英尺的木材。然而最重要的發現還是那60多萬桶燃料。憲兵們迅速封存了堆放著數千箱香檳、白蘭地、葡萄酒和美國威士忌的倉庫。布拉德利宣布,諾曼底每個士兵都能分得2瓶葡萄酒和3瓶烈酒,但許多人并未老老實實地等待分配。為了慶祝奪取瑟堡,第7軍喝掉了無數瓶軒尼詩和廊酒。“美國陸軍都成了大醉鬼”,一名海軍上尉寫道,“醉醺醺地唱歌,徹夜不停地開槍射擊聲……頻繁響起的手榴彈爆炸聲。”

那些檢查過港口的人卻覺得沒什么值得慶祝。盟軍最高統帥部的策劃者最初希望在登陸日結束7天后奪下瑟堡,再用3天時間重新開放這座海港。結果,這座城市在登陸日結束20天后才被攻陷,港區作業花了3周時間才得以開始,盟軍工兵將花費數月時間來修復這座被“徹底毀壞”的設施。德國人的破壞天分,在比塞大和那不勒斯的實踐中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其成果被一名美軍上校稱為“一項杰作,毫無疑問是歷史上最完整、最透徹、策劃得最好的爆破”。

數節車皮裝載的炸藥,造成的破壞遠遠超出盟軍的預料。供電和供熱廠被炸毀,與之一同報銷的還包括港區鐵路站、所有橋梁、所有建筑和所有潛艇塢。船塢和干船塢都被翻倒的起重機和100多艘被鑿沉的船只堵塞,這些船只中,小到小漁船,大到一艘全長550英尺的捕鯨船。2萬立方碼碎石瓦礫堵住了供橫渡大西洋的船只停泊的船塢,“瑪麗王后”號和“諾曼底”號都曾在此停靠過。一道防波堤被擊穿,上面留下了9個直徑50英尺的孔,碼頭被炸出的彈坑面積足有100英尺乘70英尺那么大。

德軍在廢墟中布設了無數詭雷,6種型號的400多枚水雷將在錨地被排除或觸發。有些水雷在保險被打開前能蟄伏近3個月。因此,在這個夏季剩下的日子里,每天早上,港區8艘磁性掃雷艇和8艘聲學掃雷艇都要忙碌一番。施利本投降后沒過幾小時,一項單調、危險的重建工作便已開始,盡管從英國調派潛水員、拖船和工程裝備使這項工作一再延誤。瑟堡最終將肩負起每天裝卸1.5萬噸物資的任務,幾乎比盟軍最高統帥部初期的預計高了一倍。

但直到7月中旬,第一艘駁船才進入港區,直到8月中旬,第一艘自由輪才得以停靠,直到10月中旬,得到徹底修復的深水港才能停泊大型貨輪。“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是”,陸軍的一份研究報告承認,“事情并未按照計劃進行。”拿下瑟堡使得踏上法國土地的盟軍沒有日漸衰弱下去,但擴充這股力量并為其提供補給仍是一項棘手的任務,在1944年剩下的時日里,這項任務一直困擾著艾森豪威爾。

但此刻,解放者們盡情享受著這次被丘吉爾稱為“最重要”的勝利:為奪取“霸王行動”第一重大目標,第7軍付出了傷亡2.2萬人的代價。6月27日,柯林斯在距離拿破侖騎馬塑像不太遠的市政廳門前,用拙劣的法語作了簡短的演講,并將一面用降落傘縫制的三色國旗贈予市長。市民們接到命令,上繳武器和鴿子(防止給敵人送信),天黑后必須待在家里。為哀悼陣亡將士,一支樂隊演奏著各國國歌。陸軍高級軍官們走過拿破侖宮,向那些渾身污穢、眼神空洞的士兵們表示祝賀,一名士兵嘀咕著:“給那些該死的將軍們讓路。”

戰俘們交出了他們的物品,比如刀子、打火機和公文包之類,慢慢地從大聲嘲笑并向他們吐口水的法國人身邊走過。艾倫·穆爾黑德報道說,那些法國人“構想著新的臟話”,不停地破口大罵。戰俘們被押上坦克登陸艦和其他運輸船只,送往英國的戰俘營,口中依然唱著七年戰爭時期的歌謠。希特勒對瑟堡的陷落怒不可遏,他威脅要將第七集團軍司令送上軍事法庭,可這位司令官突然死于6月29日,表面上是因心臟病發作而死,但很多人懷疑他是服毒自盡。(這位自殺的第七集團軍司令是弗雷德里希·多爾曼上將黨衛軍上將保羅·豪塞爾隨即接替他出任第七集團軍司令。——譯者注

美軍士兵也整理了他們的物品,包括堆積如山、印著那些在戰斗中身亡的士兵名字的睡袋,這些睡袋被堆在路易斯·巴斯德醫院附近一堵石墻下。軍需官將政府裝備與個人財物分開,那些姑娘的照片、口琴和讀了一半的平裝本書籍被放入硬紙箱。一本《圣經》的扉頁上寫道:“媽媽送給奧爾頓·C.布賴特。讀讀它,做個好孩子。”來自田納西州的布賴特上士無法再做個好孩子了,因為他已經陣亡。

附近一座19世紀的法國海軍醫院已斷水斷電一周之久,醫生們發現停尸房中滿是被肢解的德國人、法國人和美國人尸體。過道和地下手術室的水桶和垃圾桶里塞滿了截下的四肢。“到處都是骯臟的手術器械和床單”,第12野戰醫院的一名護士寫道,“傷員們躺在散發著惡臭、滿是血污的繃帶和排泄物中。”《生活》雜志的一位記者寫道:“也許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戰爭的代價,因為這既不是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也不是一種適當的死亡方式。”他又補充道:“西線的戰事才剛剛開始。”

瑟堡的兩所妓院及時開業,營業時間都是從下午2點至晚上9點,其中一家被指定為“白人專用”。憲兵在排成長隊的士兵中維持著秩序。德國占領期間與敵人發生感情的法國女人被剃掉頭發,押上一輛標有“通敵者之車”的卡車游街示眾,她們只是這個夏季被剃光頭發的2萬名法國婦女中的第一批,剪下的發辮被成堆焚燒,數英里外都能聞到氣味。

柴油廢氣、無煙火藥、暴露在雨中的破碎石膏、糞便以及被炮火炸死的牲畜,各種臭氣彌漫在空氣中,而這些臭氣將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整場戰爭結束。一個名叫約翰·B.巴布科克的步兵后來總結了飄蕩在他身邊的氣味的來源:“槍支的防銹油、清理武器的油、飲用水中的氯、除虱粉、新折斷松樹枝的松脂、新掘的泥土。”另外還有“美軍士兵使用的黃色肥皂和戰地廚房的油煙”。除此之外,還有德國人發出的刺鼻氣味、爛白菜、發酵的黑麥和“充滿汗臭的羊毛衣物和辛辣的煙味”。就算西線的戰事剛剛開始,這些也是解放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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