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戰解放三部曲·下篇:黎明的炮聲
- (美)里克·阿特金森
- 4335字
- 2021-05-11 10:57:12
“漫長的海岸線”
6月7日星期三,樸茨茅斯細雨蒙蒙。艾森豪威爾闊步走過一處石隘口,來到位于布羅德街下方的造船廠。英國皇家海軍快速布雷艦“阿波羅”號就在金斯泰爾斯對面的錨地等候。幾個世紀以來,無數英國水兵都是從這里出擊、奔赴戰場的。快速布雷艦上,一面繪有4顆白星的紅色信號旗已經升起,3根巨大的煙囪冒出滾滾蒸汽。上午8點整,艾森豪威爾登上甲板,“阿波羅”號隨即起航。對于登陸日的戰況,作為盟軍最高統帥的他并不比同處指揮艙的下士普雷斯頓知道更多,于是他決定于登陸日次日親赴諾曼底沿岸察看。
“阿波羅”號從懷特島向東,僅用3個小時就穿過了英吉利海峽。艦隊在沿途來來往往,大量駁船、輪船和登陸艇被棄置海中、行將沉沒。“眼前的景象亂作一團”,陪同艾森豪威爾奔赴前線的海軍上將拉姆齊在日記中寫道,“令人異常不安。”
由于沿岸仍然遍布水雷,當天上午,美軍掃雷艦“潮汐”號在卡登奈河岸的一處險灘罹難。艦長當場陣亡,艦身被掀飛,騰空5英尺高后化成碎片,最終葬身海底。不遠處,運輸艦“蘇珊·B.安東尼”號載著2 300名士兵剛剛抵達港口,4號艙下突然爆炸。“運輸艦被掀到半空,爆炸的沖擊力令艦身中部向上拱起,猛地跌回水面,沉了下去。”一名船員在報告中寫道。由于艦身向右舷傾斜了8°,為保持平衡,艦長下令水兵向左舷欄桿處集中,但對引擎艙內熊熊燃燒的烈火和不斷涌入船艙、瞬間就已深達10英尺的海水束手無策。

1944年6月7日,盟軍最高統帥德懷特·D.艾森豪威爾將軍從英國南部跨越英吉利海峽趕赴諾曼底。羅斯福總統選中艾森豪威爾指揮“霸王行動”,是因為“他是軍人中最出色的政治家,是一個天生的領導者,能說服其他人追隨他”。
上午9點,當救援船撲滅大火,將驚魂未定的水兵們救下時,海浪立刻沖上了主甲板。1小時后,“蘇珊·B.安東尼”號艦長翻身躍入大海,離開了這艘即將沉沒的艦艇。10點10分,艦艇“船頭朝上,悄無聲息地沉了下去”,A.J.利布林寫道,“就像一位女士緩緩躺倒在扶手椅上,20分鐘后便消失不見了”。令人驚異的是,船上所有人員都幸免于難。
一艘艘無畏艦發出陣陣怒吼,炮口不時噴射出灰色的濃煙。時近正午,“阿波羅”號在奧馬哈海灘趕上了“奧古斯塔”號,艾森豪威爾站在欄桿旁,看著一艘希金斯艇乘風破浪,停在了快速布雷艦旁的豎梯前。奧馬爾·布拉德利的鼻梁上還貼著繃帶,當他爬上甲板準備敬禮時,才發現最高指揮官面帶慍色。
從灘頭堡發回的只言片語讓艾森豪威爾怒不可遏,“你究竟為什么不讓我們了解戰況?”他厲聲詰問,“直到傍晚也沒有任何消息,他媽的一個字都沒有。我不清楚你們到底是怎么了。”布拉德利有些笨拙地辯解道:“我們已經把所掌握的每一條信息都通過無線電發給你了。”盡管艾森豪威爾的訓斥讓他十分窩火,但他還是跟隨前者來到了拉姆齊艙內。直到這時,艾森豪威爾才得知,布拉德利每小時發來的急電在蒙哥馬利的無線電室堆積如山,而譯電員早已應接不暇。
布拉德利強壓怒火,向艾森豪威爾詳細敘述了他所了解的情況。“霸王行動”已經“在法國站穩了腳跟”,當天清晨他親赴“深紅”海灘察看,甚至還踩著卡車的側踏板登上了懸崖。海灘的火勢已經減弱。被俘的敵軍,尤其是波蘭人和蘇聯人,協助盟軍建起了牢房。傍晚時分,沿岸超過1/3的障礙物將被落潮清除。一天以后,所有屏障都將不復存在。援軍也正陸續抵達:星期二晚間,在煙幕和電子干擾的掩護下,9艘運兵艦從泰晤士河出發,這是4年來第一批橫渡多佛爾海峽的盟軍船只。此外,盟軍在一名被俘德軍炮兵觀測員身上發現了一張地圖,上面標明了登陸海灘附近敵軍所有炮臺以及師、團和營指揮所的準確位置。上述地點立即遭到了盟軍轟炸機、艦炮和大炮的連續猛攻。
但是,第一集團軍大部分登陸目標仍未實現,他們只卸下了不到原計劃1/4的給養和7 000輛汽車。第5軍正從奧馬哈海灘艱難地向前推進,第29師卻困在距奧爾河6英里的內陸,而布拉德利本希望該師能在星期二抵達。第1師也未能深入腹地。在奧克角,不到100名突擊隊員仍在距離懸崖邊緣近200碼的范圍內奮戰。唯一能夠牽制敵軍的是驅逐艦的火力與游騎兵的士氣。
猶他海灘前方的情況同樣混亂。第101空降師正向南邊的多佛爾河和重鎮卡倫坦挺進。第82空降師在失蹤24小時后,于星期三清晨派出一名注射了大量苯丙胺的軍官,試圖與正向內陸地區逼近的第4師取得聯絡。盟軍已經出動了輕型坦克和坦克殲擊車,以掩護傘兵降落。隨后,羅斯福將軍開進了作為第82空降師戰地指揮所的蘋果園。他把鋼盔推到腦后,站在印有“莽騎兵”標志的吉普車上揮舞手杖,“仿佛刀槍不入一樣”,一名當事人在報告中寫道。“伙計們”,羅斯福吼道,“什么時候開飯?”
第82空降師占領了科唐坦半島一塊邊長平均約為6英里的三角形地帶。兩個營控制了圣梅爾埃格利斯鎮,從南北兩面抵抗德國的反擊。但其他數千名傘兵仍然極為分散,盟軍甚至沒有在梅德列河以西建立任何橋頭堡。當天上午,第7軍軍長柯林斯將軍棄船登岸,控制了一片縱深7英里的灘頭陣地。在奧馬哈海灘,第7軍與第5軍之間形成了一個寬10英里的缺口,美軍與英軍之間也出現了一段5英里的空白。因此,盟軍的當務之急就是在隆美爾展開進攻之前,盡快填補這些防御缺口。
艾森豪威爾對布拉德利的匯報不置一詞,他看著地圖,陷入了思考。“布拉德利與我討論了當前的局勢,但絲毫未能減輕我的憂慮”,拉姆齊在日記中寫道,“我們橋頭堡的數量非常稀少,防線仍然十分狹窄,陸上力量根本不值一提。”甲板上,與眾人匆忙地行過禮后,布拉德利爬下豎梯,如釋重負地返回了“奧古斯塔”號。他認為,這純粹是“一次毫無意義的干擾和令人惱火的經歷”,并為此悶悶不樂。
時至下午,天色轉晴。“阿波羅”號向東疾馳,船身突然猛地一晃,艾森豪威爾等人重重摔倒在甲板上,經查看,原來是撞上了沙洲。“桅桿劇烈搖擺,布雷艦猝然向前沖去,發出轟隆隆的聲響,上下晃動,逐漸停了下來……最終,我們掙脫了沙洲,浮上了海面。”哈里·布徹寫道。但這次事故對船體造成了損壞,螺旋槳和傳動軸嚴重變形,整整4個月,這艘快速布雷艦都不得不停在干船塢里進行修理。
1898年,年僅15歲的拉姆齊首次出海,以“精力充沛”名聞遐邇。對于這次事故,艾森豪威爾難辭其咎,因為他一再催促,要求加快速度,實在有失謹慎。但作為皇家海軍總指揮,拉姆齊感到顏面盡失。“阿波羅”號以每小時6海里的速度踉踉蹌蹌地駛過海灣。隨后,一艘英國驅逐艦接走了艾森豪威爾,匆匆返回樸茨茅斯。
“我們已經開戰”,艾森豪威爾心煩意亂,在匆匆留給妻子瑪米的便條上寫道,“唯有時間能證明,我們必將大獲全勝。”
★★★
即使是戰爭的陰霾也擋不住諾曼底6月清晨明媚的陽光。英軍找到幾個在街頭販賣香煙的法國男孩,在他們的帶領下,第50師的兩個營于星期三攻克了巴約。果園里盛開著白色的花朵,鮮紅的天竺葵仿佛要從窗臺的花盆里流淌出來。在一堵高墻后,籬笆上爬滿了玫瑰。墻上還有一則用油漆繪制的杜本內葡萄酒廣告。一頭頭奶牛在牲口棚里哞哞直叫,等著人們來擠奶。穿著藍色罩衫和木底鞋的農夫站在路旁,對英軍的到來表示歡迎,一些人甚至還行起了納粹的軍禮。
幾輛運酒車正駛向圣約翰大街,那里的商店出售的貨物在當時都很稀有,人們很難在倫敦看得到:有瓷器、塑料餐具、新式家具和多達4萬個品種的卡芒貝爾奶酪。此外,巴約的一家店里還有一幅價值連城的掛毯,上面繡著11世紀英軍橫渡英吉利海峽登陸法國的事跡。但出于安全上的考慮,這幅掛毯早已被轉移到勒芒。據傳,在這座只有7 000人的小鎮上,最后一個德國人舉槍自盡。住在他家附近的一名寡婦在日記中寫道,其他德國士兵紛紛穿過油菜田,倉皇逃竄,甚至“來不及帶走他們的內衣、外套和剃須刀”。
謝爾曼坦克發出隆隆巨響,開進鎮子,車身上還帶著用于水中行駛的氣囊。它們身上“系著巨大的浮板,仿佛一個個風塵仆仆的龐然大物”,一名目擊者寫道。隨后,士兵們陸續走下坦克,開始烹煮名為“炮火”的濃茶。民事特遣隊抵達后,在當地實施了宵禁,并逮捕了許多通敵分子。“乍看之下”,一名憤怒的軍官感嘆道,“你根本分辨不出誰是納粹黨徒,誰是維希分子,誰是法國的愛國民眾。”另一份報告也承認:“軍隊掠奪財物的現象十分普遍。”
記者們用彩色的帆布帳篷在搖搖欲墜的金獅酒店里搭建了一處臨時營地。這座酒店不僅供應煨羊肉和黑麥面包,正如艾倫·穆爾黑德所言,還有“每瓶15先令的干白葡萄酒……樓上妓院的老鴇經常帶著姑娘們下來用餐”。然而,還有3.6萬座法國市鎮等著盟軍解放,盡管巴約環境宜人,但幾乎沒人放松心情。
當然,一枚迫擊炮彈就能將這里變成廢墟。在親眼目睹附近的別墅和農宅都“只剩下炸開了花的炮彈”后,穆爾黑德寫道:“人們會以為戰斗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譬如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在距離卡昂較近的地方,槍戰始終持續不斷。6月7日,英軍第50師的一名少校在日記中寫道:“哦,上帝,別再開炮了。如果你能讓他們停下來,我愿永遠做個好人。”
面對德軍機槍的瘋狂掃射,一名士兵瑟瑟發抖地抱怨道:“我他媽的就是不明白,這些兔崽子的子彈怎么總也用不完。”當炮彈落下來時,他接著說:“你要像胎兒般蜷起身來,同時用雙手護住襠部,保護你的生殖器,以免絕種,這可是人類的本能。”他還表示:“蒙哥馬利不用保護他的私處,但老天爺,我可得看好我的襠部。”在位于劍灘和卡昂之間的佩里耶爾,一名法國婦女寫道:“頭頂到處都是嘶嘶聲和嗚嗚聲,你只能把身子伏得更低……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或許哪里都不安全,只有等待發生奇跡。”
距此25英里以西,記者厄尼·派爾也在思索同樣的問題。派爾來自印第安納州,自稱是一名“悲情的戰士”。星期三一早,他于“奧馬哈”登上了諾曼的海岸。布拉德利手下一名副官寫道:“他看起來無助而渺小……但就像平時一樣,竭力掩飾著自己的感情。”整整幾個小時,他沿著漲潮線仔細搜尋,并列出了一份長長的清單:
這里有襪子、鞋油、針線包、日記本、《圣經》和手榴彈,還有剛剛寄來的家書,信封上的地址都被人用剃刀整齊地裁掉,這是戰士們在登陸前要采取的安全措施之一。這里有牙刷和剃須刀,戰士們家人的照片散落在沙灘上,照片里的他們正凝視著你。這里有口袋書、金屬鏡子和褲子,還有血跡斑斑的鞋子……我撿起一本袖珍《圣經》,上面寫有一個戰士的名字,我把它裝進我的上衣口袋。走了大約半英里后,我又輕輕地把它放回到海灘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做。
這里有手槍帶和帆布水桶,還有潔白的信箋,但再也不會有人在上面書寫綿綿情話。一副網球拍仍然裝在球拍袋里,看起來“完好無損”。這所有的一切正如派爾所說:“漫長的海岸線,承載著每一個人的痛苦。”當天晚上,他返回了第353號坦克登陸艇,整夜都輾轉反側、噩夢不斷,看起來“異常憔悴和悲痛”,一名軍官注意到。派爾對另一名記者坦承:“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于這些已經越來越習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