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戰解放三部曲·下篇:黎明的炮聲
- (美)里克·阿特金森
- 9252字
- 2021-05-11 10:57:12
征服者的天堂
一輛黑色的霍希敞篷車從德國邊境駛入法國,一路向西疾馳,風馳電掣,仿佛在追趕落日一般。汽車從蘭斯出發,沿馬恩河谷飛馳,再轉向巴黎北部塞納河右岸。從5月初起,盟軍的戰斗機和轟炸機摧毀了從法國首都到英吉利海峽的河流上的所有橋梁,共26座。前往諾曼底的旅途本來令人心曠神怡,現在卻變得迂回曲折、令人煩惱。這輛霍希敞篷車的車身光滑如鏡,散熱器上方裝了一枚翼狀鉻合金裝飾,前擋泥板下還配有兩個備用輪胎。
汽車駛過沉寂的山村和農莊時,招來了人們驚異的目光。然而,引人注意的不僅僅是這輛汽車,還有坐在前排的那名德國軍官。此人身穿皮大衣,額頭狹窄而傾斜,長著一副明顯的雙下巴,膝蓋上還鋪著一張地圖。他是希特勒手下最年輕但最著名的陸軍元帥,就連法國的農夫也認得出這張臉。當敞篷車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時,他們不禁大聲喊道:“那是隆美爾!”
此人正是隆美爾。此前一天,為了給即將迎來50歲生日的妻子露西·瑪麗亞一個驚喜,他帶著一雙購自巴黎的灰色麂皮鞋返回德國西南赫爾林根的家中。他本來打算等事情結束后,到位于阿爾卑斯山腳下貝希特斯加登的別墅去,與元首商討戰情,并針對修建大西洋壁壘的人員和物資嚴重短缺的現象抱怨一番。但星期二一早,當有關盟軍在諾曼底登陸的報告傳來后,他意識到了情況的嚴峻,立即動身趕回法國。“快點!”他不停地催促司機道,“快點!”隆美爾轉過頭去,對后座上的一名副官說:“如果現在由我擔任盟軍司令,我可以在14天內結束戰爭。”

駐法國的德國B集團軍群司令,陸軍元帥埃爾溫·隆美爾,1940年拍攝的這張照片預示著4年后他將在盟軍戰斗機的一場掃射襲擊中身負重傷。
晚上9點30分,當漫長的白天過去,夜幕即將降臨時,身穿迷彩服的哨兵揮手示意霍希轎車繼續前行。拉羅舍居伊翁城堡位于巴黎以西40英里,是塞納河旁的一座村莊,村子里到處坐落著紅色屋頂的建筑。在經過圣參孫教堂和16棵四面鋸切的菩提樹后,汽車一個右轉,穿過了一道裝有尖釘的鑄鐵門,在一座石砌庭院內猛地停了下來。從12世紀起,拉羅舍居伊翁城堡就負責管理因塞納河在此地環繞而形成的圓形地帶。自3月起,這里成了隆美爾B集團軍群的司令部。這位元帥緊握著他那兩端包銀的元帥權杖,拾級而上,來到一扇大門前。他決心力挽狂瀾,扭轉當天的敗局。
“世界似乎如此平靜”,4月底,隆美爾在日記中寫道,“人們卻對我們充滿了仇恨。”正如一名德國將軍所言,如果法國真是“征服者的天堂”,那么拉羅舍居伊翁城堡就是隆美爾在這天堂中的世外桃源。在塞納河畔,絢麗的罌粟和鳶尾花田隨風起伏,旁邊有一座19世紀的吊橋,歪七扭八地躺在河底。1885年夏,塞尚和雷諾阿曾一起在這里作畫。在他們之前,印象派大師卡米耶·畢沙羅也到過此地。1909年,立體主義畫家喬治·布拉克曾用米黃色和藍色臨摹了這座城堡。
走上250級陡峭的臺階后,可以看見一道垛墻,垛墻下就是這座中世紀城堡的圓形主樓,隆美爾就住在這棟主樓里。在郊外射獵野兔或與達克斯獵犬散步后,每當暮色降臨,他就會站在樓上,望著裝滿燃料和軍火的駁船匆匆駛過。
在塞納河北岸,拉羅舍居伊翁城堡胡椒磨形狀的房頂上,是一道道白堊懸崖,懸崖上矗立著一排高射炮。為了在此安營扎寨,又不破壞公爵的橘子園和地下歷代諸侯的遺體,隆美爾下令炸出深深的隧道給部隊當軍營。現任公爵身材纖弱瘦削,是一個納粹同情者。對于與德軍共處一地,他并沒有表現出不安。4月20日,公爵夫人還特意捐贈了4瓶1900年的上好紅酒,以慶祝元首誕辰。城堡祖先祠的天花板是木制的,四壁懸掛著家族先人的肖像,現在成了隆美爾手下的乒乓球室。在這位陸軍元帥的寢室內,有4扇裝有頂篷的高15英尺的窗戶,窗外的陽臺上栽滿了芬芳馥郁的玫瑰,可以從這里俯瞰塞納河的美景。
隆美爾登上寬大的臺階,匆匆穿過臺球室來到位于客廳的辦公室,耳邊不時傳來打字機清脆的“咔嗒”聲。留聲機正在播放瓦格納歌劇,由銷釘固定的鑲木地板在他腳下嘎吱作響。房間里掛著四幅巨型掛毯,上面畫著猶太皇后以斯帖的故事,被暫時挪進了儲藏室。在25英尺寬的天花板上,名家繪制的白云栩栩如生。此外,還有一張桌子被鑲嵌在地板上。1685年,廢除《南特敕令》的文件就是在這張桌子上簽署的,而它現在成了隆美爾的專用物品。他雙手緊扣,背在背后,站在那里聽參謀講述6月6日發生的事情。“不出眾人所料,他面色鐵青”,炮兵部隊的一名軍官寫道,“但他異常鎮定。”
讓隆美爾面色鐵青的事情很多。由于盟軍實施了電子干擾,切斷了德軍的電話線,德軍很難得到任何準確消息。數以千計的艦艇竟然在他們毫無覺察的情況下渡過了英吉利海峽。6月1日至5日,德國空軍沒有出動任何一架偵察機。6月5日,由于天氣惡劣,海軍巡邏隊的巡弋任務也被臨時取消。當第101空降師從英格蘭出發時,德軍截獲并破譯了一封密電。該密電顯示,盟軍有可能在接下來的48小時內登陸法國。但星期一晚間,德國位于西歐的司令部在報告中宣布:“迄今為止,沒有跡象顯示盟軍即將入侵。”
星期二一早,除了隆美爾之外,德軍還有4名高級指揮官在西線,但其中兩人離開了崗位。一些駐扎在諾曼底的校級軍官也驅車來到布列塔尼半島的雷恩,進行圖上演習。子夜前夕,雖然有報告稱卡昂附近和科唐坦半島有傘兵出現,加來港附近的第十五集團軍也為此進入了警戒狀態,但隆美爾B集團軍群的另一部分,即占領諾曼底的第七集團軍,直到凌晨1點30分才發出緊急警報。即便如此,凌晨2點40分,西歐司令部仍然堅稱:“這不是一次大規模行動。”
直到盟軍龐大的艦隊從薄霧中現身,德軍才了解了實情。但在隨后的幾個小時里,德國海軍卻無所作為。按照計劃,德國空軍本應該每天起飛5個架次,以防盟軍登陸,但在過去5個月里,空軍已經損失了1.3萬余架飛機,其中超過一半毀于意外事故以及其他非戰斗因素。此外,負責法國西部的第3航空隊中僅有319架飛機可供使用,而盟國空軍卻擁有1.3萬架飛機。因此在登陸日當天,盟軍每起飛37個架次,德軍只能起飛1個架次。只有12架戰斗轟炸機抵達登陸區域,但其中10架投彈時機過早。德國士兵不無酸楚地開玩笑說:“美國的飛機是灰色的,英國的飛機是黑色的,德國的飛機壓根兒就沒有出現。”
即便如此,第七集團軍仍然宣稱,6月6日當天盟軍的登陸部隊至少有一部分被堵在了岸邊。“突破了我軍防線的敵軍已經被趕回海中”,下午1點35分,第352步兵師在報告中稱。但這種幻覺一觸即潰。下午6點,該師不得不承認戰局“于我方不利”,盟軍部隊已經滲入內地,先頭裝甲部隊正向巴約方向進發。
隆美爾的臉色愈發鐵青。1940年6月,他曾率領第7裝甲師,在4天之內推進了200多英里,最終將法國衛戍部隊圍困于瑟堡,并首次被一名傳記作家譽為“斗獸”。不久之后,在非洲戰場上,他雖未能阻止盟軍贏得突尼斯戰役,但因為驍勇善戰且善于謀略,他再次贏得了“沙漠之狐”的綽號。這一次,他告訴自己的一名戰友,希望“贏回自己在西方的盛譽”。
1943年11月,希特勒作出決定,鞏固大西洋壁壘的防御,以防“盎格魯-撒克遜人登陸法國”。這項決定為隆美爾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作為B集團軍群50萬人的總司令,這位陸軍元帥負責防御從荷蘭到法國盧瓦爾河沿岸地區,并致力于打造“隆美爾防御帶”。為此,他一共修建了2萬座臨海防御工事,設置了50萬處海灘障礙,埋放了650萬枚地雷,并將其稱為“死亡地帶”。5月19日,他在寄給露西的家信中寫道:“如果敵軍發動進攻,他們必將陷入困境,最終大敗而歸。”希特勒也同意他的看法,并且揚言:“敵軍一旦落敗,將再也不敢興師入侵。”
盡管隆美爾信心十足,甚至在戰事吃緊時返回家中為妻子慶祝生日,但從未掉以輕心。他永遠不會忘記,在凱塞林山口一戰中,美國那不計其數的高質量作戰物資。雖然當時美軍被打得暈頭轉向,但他知道,他們一定會積聚力量、卷土重來。在非洲作戰的兩年期間,他對地雷戰抱有極大信心。但現在,他希望將地雷的數量增加到2億枚,而不是區區600萬。一些部隊的士兵年邁體弱,還有很多部隊并非是由德國人組成的。僅僅為了那些在國防軍服役的蘇聯公民,納粹的薪水簿就不得不使用8種不同語言。前線只有不到1.5萬輛卡車,B集團軍群只能依靠6.7萬匹馬調兵遣將。諾曼底的一名軍長抱怨說:“炮臺上沒有大炮,軍火庫里沒有彈藥,雷區也沒有地雷,大批人員身著軍裝,卻幾乎沒有一個真正的戰士。”
更為糟糕的是,英美兩國在制空權和制海權上占據了優勢,雙方力量之懸殊已經到了令人恐懼的地步。對于這一點,隆美爾在地中海戰場上有過親身體驗。那些只有東線作戰經驗的德國軍官對盟軍在西線的優勢作出了誤判。“我們來自東線的朋友無法想象,他們將在這里面臨什么。”隆美爾在5月中旬警告道。與占據空中優勢的敵人作戰,就像“被釘子釘在了地上”。此外,盟軍投放的7.1萬噸炸彈已經使德軍西線的運輸系統陷入癱瘓。
從3月開始,法國的火車班次比原來減少了60%。這正是因為塞納河上的大部分橋梁已經被摧毀,其中近一半是鐵路橋。在法國北部,火車的班次甚至更少。由于盟軍飛機火力異常兇猛,5月26日以后,德軍禁止軍隊在白天通過法國鐵路進行調動。德國4.5萬名荷槍實彈的鐵路工人被調往法國,專門防止盟軍蓄意破壞鐵路。德軍另外還從大西洋壁壘調來3萬名工人,搶修已經被炸毀的鐵路。但隆美爾仍然不滿地表示,一些戰地指揮官“似乎沒有認清當前形勢的嚴峻程度”。6個星期前,他曾經警告部下:
在炮兵和轟炸機發動猛攻后,敵人極有可能趁著夜晚,在大霧的掩護下登陸。他們將動用數以百計的船只和艦艇,運載兩棲戰車和潛水坦克。我們必須阻止他們上岸,而不僅僅是拖延……我們必須在敵軍抵達主戰場之前將其全殲。
正如一名德國將軍所言,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們面臨著一場“斗雞般激烈的爭論”。幾個月來,最高統帥部一直在為如何擊退盟軍侵略的問題爭論不止。隆美爾認為,“主戰線應該在海岸上”,裝甲預備隊必須在海灘附近待命。“如果不能在24小時之內把敵軍逼回海中”,他對把守諾曼底的軍官們說,“我們就會走向末路。”當年3月,隆美爾就曾提議,西線的所有裝甲部隊、機械化部隊和炮兵要在他的指揮下集結起來。此外,他還需要控制駐扎在法國南部的第一和第十九集團軍。
這個大膽的想法并沒有得到巴黎或柏林的支持。西線司令部總指揮、陸軍元帥龍德施泰特甚至將這個膽大妄為的下屬稱為“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兒”和“愣頭青元帥”。他認為,將突擊部隊分散在長達1 700英里的海岸線上,暴露于大西洋和地中海沿岸,無疑是一種有勇無謀之舉。最好的辦法是在巴黎附近集結一支中央機動預備隊,無論侵略者何時發起進攻,都能握緊拳頭發起反擊。正如一名裝甲指揮官所言,最好的辦法是遵循拿破侖的格言:“先投入戰斗,然后再見分曉。”
希特勒猶豫不決,最終下達了一道令所有人不快的折中命令:沿岸前線部隊要死守“到最后一個人”。對于遠離戰場的人們來說,這句話倒是容易出口。西線共有10個裝甲師,B集團軍群將指揮其中的3個。另外3個裝甲師將被調往法國,其余4個由柏林掌握,盤踞在巴黎附近,被稱為“西線裝甲集群”。無論是龍德施泰特還是隆美爾都無權對空軍或海軍直接發號施令,但空軍和海軍方面卻接到含糊不清的命令,要求他們配合陸軍指揮官。“在東線,我們只有一個敵人”,巴黎的一名軍官抱怨道,“但是在這里,情況卻十分復雜。”就在幾天前,希特勒剛剛將部隊從西線調往意大利和東線。可以預見,當天清晨,當陸軍方面心急如焚地向柏林和貝希特斯加登請求出動裝甲師后,8個多小時過去了,裝甲師才奉命開往諾曼底,踏上這段漫長而艱辛的旅程。隆美爾痛斥這種磨磨蹭蹭的做法“愚蠢至極”,并且表示,“他們雖然已經到了,但一切都為時已晚”。還是那句話,他們只能“先投入戰斗,然后再見分曉”。
★★★
在塞納河谷,暮色四合時,仍有燕子在河中覓食。白晝的最后一絲光線消失在拉羅舍居伊翁城堡的白堊懸崖上。盟軍的轟炸機越飛越近,發出低沉的轟鳴聲,德國的高射炮兵惶惶不安。隆美爾的作戰室里傳出尖銳刺耳的電話鈴聲,傳令兵拿著最新消息,三步并作兩步地走過木地板。
在柏林,人們紛紛傳言,隆美爾患上了悲觀主義的“非洲病”。對此他回應道:“我有元首的信任足矣。”他始終是“元首的元帥”,一名同僚稱。隆美爾雖然向來我行我素,但希特勒對他來說,就像磁鐵對鐵屑一樣,有著強大的吸引力。戰爭和納粹統治給他帶來了不少好處。他喜歡收集郵票,為了充實自己的集郵冊,他會不擇手段地掠奪。在草木蔥蘢的赫爾林根,他有一座美輪美奐的別墅,而別墅原來的猶太主人早已被送進了特萊西恩施塔特集中營。
“希特勒是抵御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堅強堡壘。”他曾經告訴自己的部下。如果他們能夠擊退入侵者,西方國家也許會“改變主意,與納粹德國同心協力在東線作戰”。幾周以前,隆美爾就預言,大西洋壁壘的鏖戰將是“一場決定性戰役”,“德國人民的命運危在旦夕。”而同樣,他的命運也危在旦夕。
德軍在諾曼底掙扎著,其勝敗將取決于唯一一支處于登陸海灘近距離攻擊范圍內的裝甲部隊,即第21裝甲師。這支來自非洲戰場的部隊雖然身經百戰,但在突尼斯戰役中幾乎全軍覆沒。重建后,該師共有1.6萬名士兵和127輛坦克,其中一些士兵仍然穿著熱帶制服。當天下午,在趕回法國的路上,隆美爾停了下來,通過電話確認,第21裝甲師正迅速開展行動。但事實十分殘酷:由于接到的命令互相矛盾,再加上盟軍飛機和炮火的猛攻,該師已陷入一片混亂。此外,第21裝甲師還面臨著種種困難,其中包括指揮官臨時離開了營地。
6月6日凌晨,有消息稱這位將軍正在巴黎的紅燈區取樂。卡昂北部的海軍炮火摧毀了該師的防空營,英國的空軍和炮兵重創了該師的裝甲團。當天晚上,一個裝甲擲彈兵團從加拿大與英國軍隊之間一個2英里寬的缺口殺向劍灘,差一點兒就到達岸邊。9點剛過,近250名英國滑翔兵在戰斗機的掩護下,對奧恩河谷發起了突襲,不僅加強了英國在法國的空中作戰力量,還將德軍擲彈兵困在了海灘上。
晚上10點40分,自1939年就開始指揮第十七集團軍的弗里德里克·多爾曼將軍打電話到拉羅舍居伊翁城堡,報告了一條壞消息:“第21裝甲師雖然發起強攻,但遭到了剛剛著陸的空降部隊無情的絞殺。”這次反攻行動以失敗告終,該師損失了近2/3的坦克。由于敵軍的飛機蜂擁而至,即使是在夜晚,他們也不敢開展行動。擲彈兵帶著20多門88毫米口徑大炮從岸邊悄悄返回,撤退到卡昂附近的山里,轉攻為守。
隆美爾放下電話,把雙手背在身后,凝視著墻上的地圖。卡昂市最重要的幾個十字路口仍然處于德軍的控制之下,英美軍隊至多只能再深入幾英里。最終,黨衛軍第12裝甲師和裝甲教導師還是向著諾曼底方向開去,盟軍的戰斗轟炸機立即朝著暴露目標的塵埃撲來,如同俯沖而下捕食的猛禽。“我們不可能保住一切”,隆美爾對身邊的參謀長說。第一個24小時至關重要,并且即將過去,但德軍也許能在海灘之戰中挽回敗局。他轉身對一名副官說,仿佛是在提醒自己一樣:“迄今為止,我幾乎從未失敗過。”就像往常一樣,他仍然是元首的元帥。
★★★
一輪暗淡的圓月從海灘上冉冉升起。盟軍15.6萬名士兵開始挖掘地洞,以盡可能爭取1個小時的睡眠。隆美爾是對的:無論是在黃金海灘和朱諾灘6英里以外的地方,還是在奧馬哈海灘2 000碼以外的地方,登陸部隊對法國的控制仍然薄弱。晚上9點15分,在猶他海灘沿岸,美軍開通了第一處臨時機場。在未來的11個月里,美軍將橫跨西歐,修建241處軍用機場。然而,截至子夜時分,僅有100噸物資運抵岸邊。按照原計劃,盟軍將在“奧馬哈”卸下2 400噸補給物資。在幾十場混亂的交火中,位于西翼的19個傘兵營不得不與敵軍短兵相接,分散作戰。正如一名傘兵寫的那樣,每一個幸存者都明白,“我們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干掉對方。”
盡管黨衛軍第12裝甲師未能按照隆美爾的命令,在24小時內把敵人逼回海中,他們卻成功阻止了盟軍攻占卡昂。盟軍一旦攻占卡昂,就可以從此進入連綿起伏的丘陵地區,直搗巴黎。“我必須拿下卡昂。”3周前,英國第二集團軍司令邁爾斯·登普西中將在圣保羅學校宣布。但無論是現在,還是不久以后的將來,他都未能如愿以償。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因為他所指揮的登陸部隊沒有做好立即迎戰敵軍裝甲部隊的準備。即便如此,一名英國上尉仍寫道:“我們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滿意。”
盟軍攻城未果,最難過的還是卡昂的百姓。蓋世太保殺手沖進城市監獄,每6人一批,共殺害了87個法國人。其中一人在被槍決之前還高聲哭喊:“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們!”6月6日,盟軍飛機向該地空投了傳單,警告眾人,1小時后會有轟炸機隊抵達諾曼底的17座城鎮,卡昂就是其中之一。從下午1點30分開始,為阻止德軍增援部隊,盟軍用烈性炸藥和燃燒彈對鐵路及其他目標發動了攻擊,將卡昂市中心的中世紀建筑變成了一座座廢墟。直到11天后,轟炸引燃的大火才逐漸熄滅。成千上萬的人們來到卡昂南部的采石場避難。征服者威廉當年就是使用這里的石料建造了威斯敏斯特教堂和倫敦塔。在這次轟炸行動中,一所殯儀館里存放著的500副棺材全部化為灰燼。“我們甚至沒有一口可以用于埋葬死者的棺材。”副市長在日記中寫道。
6月6日至7日,共有3 000名諾曼人死于炸彈、艦炮及其他不幸事件。此外,在盟軍入侵之前,長達數月的轟炸已經造成了1.5萬名法國平民身亡。一些受傷的百姓不得不使用卡巴度斯酒(當地用蘋果釀造的一種白蘭地)為傷口消毒。“在最初的幾個月里,‘解放歐洲’意味著過多的苦難。”記者穆爾黑德寫道。
迄今為止,岸上共有8個盟軍突擊師,其中1.2萬人陣亡、負傷或失蹤。此外,還有成千上萬人下落不明,其中大多數人只是在混亂中迷失了方向。在這次入侵行動中,盟軍共損失飛機127架。在歐洲戰場上,盟軍共有40萬人受傷,7 000人被截肢,8.9萬人骨折。僅在登陸日當天,美軍的傷亡人數就高達8 230人。許多人倒在了速度為每秒2 000至4 000英尺的9.6克子彈或者速度更快的炮彈碎片下,這些鋼鐵制造的武器足以摧毀整個世界。
在美國軍艦“塞繆爾·蔡斯”號上,早上還穿著白色制服的服務生,現在就像屠宰場里的硬漢一樣,渾身血跡斑斑,把一具具尸體裝進袋子,并將袋子縫好。一名英國軍醫在報告中稱,星期二晚上他是在劍灘度過的,但對于傷員他“無能為力,因為沒有血漿。整個晚上,他們只能躺在那里,等著被炸彈炸死或被機槍射死”。在猶他海灘,人們把手帕蓋在死者臉上。一名海軍中尉解釋說:“把他們的面孔蓋上,他們看起來似乎就不再那樣重要。”
當然,情況最糟糕的還是奧馬哈海灘。抬擔架的人用起泡的雙手把骨折的戰友從懸崖上抬到伊西紅區——這里現在被人們戲稱為“深紅”,卻發現醫療隊在登岸時僅僅帶著打字機和辦公文件,沒有攜帶任何手術設備或嗎啡。在德軍猛烈的炮火下,毛毯要么是從死者身上剝下來的,要么是從失事船只上打撈上來的。
由于擔心絆到地雷或被卷入洶涌的海浪,天黑以后,大多數登陸艇都不再接載傷員。只有一輛裝有貓眼燈的救護車沿著沙丘小心翼翼地行駛,把傷員們統一送到集中地點。軍醫們甚至從美國士兵被地雷炸開的傷口中取出了皮靴的碎片。如果聽到傷口有氣泡爆裂的聲音,那就意味著傷口感染了氣性壞疽。當傷員要求直接給自己腦袋上來一槍時,軍醫只能盡力讓他們平靜下來。一名士兵返回奧馬哈海灘,想要尋找一些彈藥,卻發現很多戰友已經“神志不清,到處都有人在哭喊、呻吟和吼叫”。
還有很多人已經無法再發出聲音。沙丘旁的死尸就像“一只只膨脹的灰色麻袋”,一名記者回憶說。“我一邊緩步前行,一邊數著身旁的尸體”,星期二晚上,在奧馬哈海灘上徘徊的通訊記者戈登·加斯基爾寫道,“400步之內,共有221具尸體。”隨后,有人將“奧馬哈”上的尸體擺放在一起,總數相當于這個數字的2倍還多。這487具尸體被對齊排列,排成一條線,像是在進行閱兵典禮。“有人驀地走上前去,想要再看看他們”,一名海軍中尉寫道,“但我覺得這種注視十分無禮。”
為了便于分辨,登記人員在每具尸體上都綁了#52B的緊急醫療標簽,用床罩裹住尸體,再用安全別針別上。盟軍本來選定了兩座島嶼作為墓地,但這兩座島嶼仍然處于炮火的攻擊之下,所以只得在懸崖下挖掘了一座臨時公墓。在白蘭地的作用下,挖掘隊緊咬牙關,匆匆埋葬了戰友。
★★★
劃時代的一天到此結束,這一天很快就將為全世界的人們所知。英國皇家空軍歷史這樣記載:“這是自亞歷山大從馬其頓出發以來,戰爭史上最重要的一天。”據瑪莎·蓋爾霍恩報道,一艘坦克登陸艇載著首批“優等民族”俘虜抵達英格蘭南部。她凝視著“這群身穿土灰色軍裝、衣衫襤褸的人們……試圖從他們臉上看出,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一名身負重傷的美國中尉被抬到手術擔架上,他旁邊是一名胸部和腿部中彈的德國兵。這名中尉忍不住咕噥道:“如果我還能動,我一定會干掉他。”
在過去的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里,盟軍的確需要這種枕戈飲血的決心。但是現在,盟國正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我們再也不用在敵軍的炮火下登陸了”,6月7日,一名海軍軍官在寫給妻子的信中說,“德國和日本的末日已經來臨。”這句話也許過于樂觀,因為仍有突擊部隊正在法國南部以及太平洋島嶼上艱難登陸,但這種情緒仍然占據了主導地位。4年來,希特勒始終在加強沿海的防御,近日剛剛把這項最重要的任務托付給了心腹愛將。然而,盟軍的突擊部隊僅用了不到3個小時就突破了大西洋壁壘,殺入了歐洲堡壘。雖然這場戰爭遠未結束,但勝利已經遙遙在望。

1994年6月6—30日,推進內陸
1st U.S. Army 美國第一集團軍
2nd BR. Army 英國第二集團軍
BRADLEY 1st Army 布拉德利第一集團軍
DEMPSEY 2nd Army 登普西第二集團軍
EBERBACH Panzer Group West 埃貝巴赫西線裝甲軍群
HAUSSER 7th Army 豪塞爾第七集團軍
MONTGOMERY 21st Army Group 蒙哥馬利第二十一集團軍群
Allied air strike, June 9 6月9日,盟軍的空中打擊
Allied front, midnight, 10 June 6月10日午夜的盟軍戰線
Allied front, midnight, 30 June 6月30日午夜的盟軍戰線
Allied front, midnight, 30June 6月30日午夜,盟軍的戰線
BRITAIN 英國
BELG. 比利時
FRANCE 法國
GERMANY 德國
ITALY 意大利
SPAIN 西班牙
Arromanches 阿羅芒什
Aure R. 歐爾河
Authie 奧蒂耶
BARFLEUR LIGHT 巴夫勒爾燈塔
Barneville 巴爾納維爾
Bay of the Seine 塞納灣
Bayeux 巴約
Bordeaux 波爾多
Cabourg 卡堡
Caen Canal 卡昂運河
Caen 卡昂
Carentan 卡朗唐
Cherbourg 瑟堡
Colleville 科勒維爾
COTENTIN PENINSULA 科唐坦半島
Courseulles 庫爾瑟萊
Coutances 庫唐塞
Creullet 克勒利
Dives R. 迪沃河
Douve R. 杜沃河
English Channel 英吉利海峽
FORET DE CERISY 瑟里西森林
GOLD 黃金海灘
Grandcamp 格朗康
Isigny 伊西尼
JUNO 朱諾灘
La Caine 拉坎
La Cambe 拉康布
Lessay 萊賽
Lyon 里昂
Marseille 馬賽
Med. Sea 地中海
Merderet R. 梅德列河
MONACO 摩納哥
MULBERRY A“ 桑葚”A
MULBERRY B“ 桑葚”B
NORMANDY 諾曼底
OMAHA 奧馬哈
Orne R. 奧恩河
Paris 巴黎
Periers 佩里耶
POINTE DU HOC 奧克角
Seulles R. 瑟萊河
St.-Lo 圣洛
St.-Sauveur 圣索沃爾
Ste.-Mere-Eglise 圣梅爾埃格利斯
SWITZ. 瑞士
SWORD 劍灘
Toulouse 圖盧茲
UTAH 猶他
Valognes 瓦洛涅
Vierville 維耶維爾
Villers-Bocage 維萊博卡日
Vire R. 維爾河
“決戰的時刻已經到來”,星期三上午,《紐約時報》的一篇社論宣布,“我們即將迎來對我們的武器和精神的最終考驗。”連隊的文員已經開始整理堆積如山的信函,在信封和郵袋上草草寫上“陣亡”“負傷”或“失蹤”。那些在行動中陣亡的人員會被列入“死亡將士”名單。在月光的照耀下,他們腳趾沖著天上的星星,靜靜地躺在諾曼的沙灘上,他們的生命將永垂不朽。“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片海灘。”威廉·普雷斯頓下士在寄往紐約的家信中寫道。黎明時分,他剛剛乘坐兩棲坦克來到岸邊。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在沙灘上看到的一名陣亡士兵。“我不禁想問”,普列斯頓接著寫道,“他還有哪些遺愿?是什么樣的命運將他帶到此地?還有誰在家中為他守候?”命運已經將他們篩選出來,并且會一遍一遍地篩選下去,直到他們為之奮斗的事業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