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行，往后傳。”“第四行，往后傳……”

閱完的作文本都發(fā)下去了，照例要問一問，誰的本子沒有發(fā)到手。

最后一排，一個女生怯怯地舉起了手。

麗雅？我記得清清楚楚，剛才叫了她的名字，讓同學依次傳到第四行的，怎么會沒有？

我讓大家找找，是不是誰拿錯了，可是沒有人回應。這可奇怪了，難道還不翼而飛了？

這時候，有個女生眼尖，指著第二排和第三排中間的地面，說作文本在地上。

附近的同學沒有一個人彎腰去撿。我提醒了一句，大家還是無動于衷。這下我生氣了，怎么能這樣呢？我走過去，準備先把本子撿起來，然后再批評他們幾句。

有個男生小聲說：“老師，你最好也別撿！她……她那本子上全是口水！”

班級里已經(jīng)有了笑聲，我把本子拾起來遞給麗雅，她的臉已經(jīng)漲得通紅，猶猶豫豫地伸出手來接本子，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手，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也難怪同學們這么對她！這雙手確實有些“恐怖”，特別是那兩只大拇指，關節(jié)上下顏色截然不同，下半節(jié)和手背顏色相同，上半節(jié)卻呈異常的淺色，而且關節(jié)明顯粗大了一圈，形成了兩塊凸起的繭子，顯得格外刺眼。

我有些意外，麗雅來作文班學習一年多了，成績一直中等，性格多少有點乖張，喜歡在課間參與男同學的沙包游戲，輸了會耍賴，經(jīng)常惹得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不愉快。這在我看來，算是小孩子的天性，不算大過。應該是在半年前，我偶爾發(fā)現(xiàn)她新添了邊寫字邊咬手的毛病，提醒了幾次，沒見改正。和家長溝通了一下，家長說回家把她訓了，再不改就打她！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么短的時間里，她能把兩根拇指咬成這樣！

麗雅伸手的時候，她的同桌已經(jīng)“哎呀”了一聲，語氣中帶著嫌棄。麗雅的臉更紅了，縮手不迭。女孩子畢竟五年級了，我也不好太直接管教，只能輕聲提醒了一下：“盡量克制點，這習慣實在不好！”

還沒等麗雅答應，旁邊有同學插話說：“她去學琴，鋼琴老師都不收她了！”

我用詫異的目光看了看多嘴的同學，還沒等說話，下課鈴響了，大家放學了，班里只剩下麗雅在小聲啜泣。

等她平靜下來，我了解了一下情況。麗雅的媽媽在街邊烤玉米，是個辛苦活兒，經(jīng)常忙到晚上十點鐘，也掙不了幾個錢。她把全部希望像押寶一樣押在麗雅身上，最多的時候給她報了五個補習班，希望她什么也不比別人差。這不，今年又報了一對一鋼琴班，麗雅咬手的習慣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日益嚴重的。后來鋼琴老師一看她的手指都變形了，干脆就把學費退給了她。為此，麗雅的媽媽經(jīng)常責罵她，幾次逼著她去給鋼琴老師道歉，結果老師還是沒有繼續(xù)教的意思。

“那你愿不愿意學鋼琴呢？”我問她。

她點了點頭，又說其他各科補得太多了，她想學琴可是又太累了，想停兩科不喜歡的媽媽又要罵她。

我鼓勵她，要想學鋼琴就得改掉這壞毛病，彈鋼琴，就得有一雙漂亮的手啊！至于其他事，我會想辦法和家長溝通的。

因為我有晚上散步的習慣，“燒烤一條街”是必經(jīng)之路，所以和麗雅媽媽早就認識，她比我小幾歲，也算同齡人。那條街上烤玉米的有四五家，只有她家的生意最差。我習慣了觀察身邊事物，來來回回這么多次，早發(fā)現(xiàn)賣烤玉米的都是笑臉迎客，只有麗雅媽媽很少笑。

那天晚上我走得晚了些，到烤玉米攤子前時已經(jīng)沒什么顧客了，坐下來要了一個。麗雅媽媽一看是我，一邊烤一邊詢問孩子的情況。我看她一臉滄桑，寫滿了生活的艱辛和疲憊，便隨口把麗雅的事說了，也希望她能體諒一下孩子。她嘆了口氣，說家境也不富裕，自己半輩子都是勞碌命，最怕女兒也像自己一樣勞累，所以不遺余力地培養(yǎng)她，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培養(yǎng)她成才，讓她將來能有出息，就不用太吃苦了。

我很理解家長的心思，也承認這是對孩子的無私奉獻，但我不覺得這樣做有多么正確！家長總有一種思維，出發(fā)點是為了孩子好，所以孩子必須聽我的，孩子要懂得家長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他們的未來，所以要對得起家長，最好的回報就是完全實現(xiàn)家長的愿望。可是，家長不能代替孩子成長啊，不能代替孩子生活啊！人生路長，無數(shù)挫折不是在當下，更是在前方，各科成績再優(yōu)秀，也不如一顆充滿陽光的內(nèi)心啊！

看她默默地聽著，我又和她講，昨天我已經(jīng)咨詢過醫(yī)生了，麗雅這么不受控制地咬手指，是因為過于焦慮了。這么小的孩子就頂著這么大的壓力，我們想想她以后會怎么樣呢？

麗雅媽媽有些不安了，說：“這不是日子太苦了，才想讓她多學點，以后輕松點、快樂點！”

我和麗雅媽媽都是同齡人，四十多歲的人都在努力打拼，都在承受各種各樣的辛勞，但我們起碼小時候是快樂的，并沒這么大的壓力。而現(xiàn)在有些孩子從小學就這么辛苦，未來能有多輕松有多快樂呢？“美好的未來”有時候只是我們一廂情愿的想象，誰又能保證呢？作為四十多歲的成年人，可以說還年富力強，怎么能早早地把自己的人生價值給忽略掉了呢？我們應該努力讓自己快樂起來，再用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去影響下一代，而不能把一生的砝碼全壓在孩子身上，那孩子得多累啊！

最后，我建議她和麗雅商量一下，如果覺得太累了，就選擇停下幾科不喜歡的學科，就算停下作文課我也會支持的。如果孩子喜歡鋼琴，那么我可以給她推薦一位老師。

過了一段時間，麗雅笑呵呵地告訴我，她現(xiàn)在只補兩科了，但是作文課她不能放棄。聽學生講，她在學校里也開朗些了，朋友也多了，成績也上去了。

從那以后麗雅再也沒咬過手指頭。等她的手指恢復得差不多了，我?guī)退?lián)系了一位老師，麗雅終于在鋼琴班報上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