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母子連心”?這個故事讓我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這個小朋友上小學四年級,半年前因為沒有完成作業被老師當眾批評,當時在教室里就哭起來,只是回家后什么都沒說。之后便出現一系列的情緒問題,在家容易發脾氣,想到要去學校就緊張,不愿意出門,等等。漸漸地,他就鬧著不愿意去上學,家里炸開了鍋,爺爺奶奶媽媽輪番上陣,上思想課,“怎么能不上學?上學是每個學生應盡的責任,你不能這么任性,這么懶……”嘴皮都磨破了,依然不管用,他只是在家哭,賴在床上不起來,就是不上學。好勸不管用,耗盡了家長的耐心,矛盾再一次升級:打罵伺候。打罵了幾次之后,小朋友果然不說不鬧了,每天哭著去上學,仿佛去的不是學校,而是去刑場一般。然而好景不長,一段時間之后,無論怎么打罵,他都不愿再去小學,一整天都蜷縮在床上拿著被子捂著頭,一聲不吭,誰都不見,什么都不要,誰去靠近他,他就大哭大喊,掙扎反抗;晚上也難以入睡,常被噩夢驚醒。家里人慌了手腳,媽媽看著孩子的樣子,無比心疼,便辭掉了工作,每天寸步不離地陪著孩子,對孩子基本有求必應,想盡辦法哄他開心,不管孩子怎么攻擊她都默默承受,如此一個多月之后,孩子才慢慢再次信任了媽媽。不過,他只信任媽媽,只要媽媽,仿佛變成小嬰兒一般,媽媽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
媽媽陪他去上學,他就跟著去學校。他在教室里有了一個專屬的位置,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旁邊加一個媽媽坐的位置,媽媽正式做起陪讀的工作。這份工作24小時上班,一刻都不能休息。不管他做什么事都要陪著,聽課要陪著他聽,他跟朋友玩的時候要站在他旁邊,他需要不時跑到媽媽身邊尋求媽媽的回應,這些也就罷了,連媽媽上廁所他也要跟著,站在廁所外面等著,弄得媽媽非常尷尬。這個快十歲的孩子,好像長回去了一般,幼稚而黏人,一分鐘見不到媽媽就不管場合地大聲喊叫起來,再得不到回應就哭鬧起來,同班同學怎么看,他絲毫不在意。他還有一些很有意思的表現,比如說老師上課提問,點名要他回答,他卻像沒聽到一般,安定地坐在位置上,不反應,也不抬頭,只是坐在那里,要是逼急了就小聲說一句“我不在家”,弄得老師哭笑不得。而且,他耐心極好,不管老師等多久他都不回答,連“不知道”也懶得說,就只是沉默。偌大的教室,大家都眼睜睜看著老師,老師被架在一個進退不得的位置上,無辜又無奈。又比如,假使他跟同學發生了矛盾,不管是誰更不對,他都一律第一時間大哭起來,旁若無人,哭聲大到整層樓都能聽到,而且經久不息,從無中途休息的情況,老師上課也上不了,一直要哭到當事人來給他道歉,全班同學來安慰他,他才慢慢止住。所以,雖然他長得瘦瘦弱弱的,但大部分同學都不敢招惹他,盡量讓著他。
見我之前,媽媽反復跟我強調,這個孩子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很乖的,是因為被老師批評,家長不知道情況,又打罵他,他才變成了現在這樣。言下之意,他現在這個狀況主要是外界原因造成的。接著,媽媽又焦慮地表達目前的無助:“我們不陪他,他又不愿意去上學,我們也沒有辦法,學校也給我們很大的壓力,說這樣陪讀對其他孩子影響不好,我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好?!?
一個孩子,竟然能把全家和老師、同學都弄得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我倒好奇起來。媽媽猶豫再三,才終于將他帶了過來。
我仔細打量他:看起來比四年級的孩子要小一些,瘦瘦弱弱的,拉著媽媽。他的手一直放在嘴巴里,一直在咬手指。媽媽告訴我,他從小到大都咬手指,出現情緒問題后,就咬得更厲害了。這個小孩第一次來的時候是爸爸媽媽陪著來的,坐在外面。治療開始,大部分孩子在動員下都是能獨自進入治療室的。我們在外面僵持了一下,他一定要他的媽媽陪著他才愿意進去,拉著媽媽的衣服,手放在嘴巴里咬著,低著頭,表情低落,這樣勉強進入了沙盤室。我們嘗試讓他和媽媽分開坐,以失敗告終,他全程基本上就是一直靠在他媽媽旁邊,一步都沒有離開。我明顯地看出他對那些沙具很感興趣,但是他扒著媽媽站了很久,一動不動,一直在咬手指。我們鼓勵他說:“你自己去選,你媽媽坐在這里等你?!彼恍校欢ㄒ鴭寢屓ド尘呒芮斑x,他想要什么,他不會自己去拿,而是指給媽媽,讓媽媽去拿,或者拉著媽媽的手去拿,然后再放到筐子里面拿下來,拿下來之后就開始擺了。我也明顯地感覺到,當他開始去創作沙盤的時候,他是設計好他要怎么擺的,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但是他不動,他指揮媽媽的手,拿著他媽媽的手去擺。他媽媽就一直說:“你自己擺,我也不知道你要怎么擺,我不知道放在哪里?!彼徽f話。治療進行了一個小時,他全程一句話都沒有說,都是一直拉著他媽媽的手去做所有的事情,包括去完成沙盤的創作。
而且在第一次的治療當中,我基本上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因為他單純擺沙盤就擺了一個小時。他不斷地拉著媽媽去拿新的沙具,添加很多沙具去塞滿整個沙盤,有空隙的地方全都被塞滿了。媽媽很焦慮,不斷問:“還要添東西嗎?都已經放不下了呀?!彼换卮?,只是拉著媽媽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完全沒有自己動過手。在這個過程當中我明顯能感覺得到,這個媽媽有很多的不耐煩,她說:“我的手都拉痛了,我覺得我不知道你該擺在哪里?!眿寢屧絹碓綗┰?,聲音當中的焦慮也在升級,但是這個小孩全程任何的表情都沒有,他就是不說話,也不生氣,也不哭鬧,他就是拉著你的手,然后一直拉著,拉過來拉過去,就這樣完成了我們的第一次治療。最后,整個沙盤擺得滿滿當當,一眼看去,沙具間沒有超過一指的空隙,我猜想,若是能加水,他一定會將沙子與沙子之間的空隙都填滿起來。這個沙盤創作,展示了他平靜外表下難以表達的焦慮。
他媽媽在每次治療之前都要跟我匯報他這一周的狀況,她總是翻來覆去地說:他一刻都離不開我怎么辦?我陪得很累,怎么辦?他要是一直好不起來怎么辦?他到底要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聽到后面,我已經聽不到具體內容,只剩下滿腦子的“怎么辦?怎么辦?”這個媽媽的焦慮,能把一個成年人給淹沒,我心想,更何況是孩子呢?我內心有些理解這個孩子了。
他是這樣子的,在我出現在他面前之前,他跟他家里人有說有笑,談論得很好,手機玩得很帶勁。我一出現,他就立刻變了臉,拉著他媽媽的衣服就不動了,一句話不說,不管問他什么,似乎都與他無關。我是想做一些調整,能夠讓他和媽媽稍微分離一下。所以我鼓勵了好多次,讓他自己去選,讓媽媽坐在原處,然后暗示媽媽:“你坐在這里不要動,看他能夠堅持多久?!笔聦嵶C明他的堅持性好像比我們預想的都要好。他就一直拉著媽媽,抱定你不動我也不動的信念,穩如泰山。媽媽被纏得沒辦法,還是站起了身。媽媽幫他拿好了沙具,然后放在筐子里面。我當時就想既然都已經選好了,你把這個沙具從沙具架搬到沙盤上面,這么一點距離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也想去觀察一下他的這種無法分離到底到什么程度,去試探一下能不能推動他自己去做這個事情。我就說:“媽媽你就坐在這里,我們今天就一定要他自己把沙具從地上拿到沙盤上面?!?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超乎我的預料。他走到媽媽旁邊,趴在他媽媽肩頭,嘴巴里發出“嚶嚶”的聲音,用力地咬著手指,就像兩三歲的小孩撒嬌的樣子。我和他媽媽就不斷地跟他說:“你自己去搬啊,很輕的嘛,你可以的?!薄霸囈幌?,你可以的?!钡恢北3忠粋€姿勢,一動不動,媽媽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他就馬上跑過去,繼續趴在媽媽肩頭,保持姿勢。全程大概持續了半個多小時,只有我跟他媽媽是一直盯著鐘表的,因為我們有壓力,看著時間一分分流走,治療卻一點進展都沒有,要知道那時間都是拿錢買來的。很遺憾,這些對他沒有任何意義,他堅定地踐行著他的堅持,半個多小時,一直趴在他媽媽的肩頭一動不動。不管我們說什么,做什么,不斷將筐子挪近沙盤,搬到他腳下,只是彎一下腰的工夫,他依然故我。
治療室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起來,空氣里焦慮的濃度在不斷上升,不過他像是戴了防毒面具一般,全不受影響,面不改色,他比任何人都守得住。我不由得對他心生佩服,他好像進入了一種無人之境,眼中只有守著媽媽這件事,心無旁騖,誓死踐行。沉默一陣之后,媽媽開始哭起來,邊哽咽邊說:“他好像很嚴重,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他的問題,我真的無可奈何了……”我沒有回應他,也沒有干預??蘖艘粫褐?,媽媽扛不住他的嗚咽,還是給他把沙具搬了上來。他很會找臺階下,馬上就換了動作,積極地拿著媽媽的手擺放起來,完成了沙盤的創作。他再一次贏得了勝利。
事后我回想,發現自己被卷在其中了,這對母子之間焦慮的連接就像一個旋渦,能把身邊的力量都拉進去,被深深地傳染。必須想辦法跳出這個旋渦,要借助其他的力量。第三次,我便將他的爸爸請到了治療室里。這在當時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并不確定能否有明顯的效果。
驚喜的是,整個治療室的氛圍明顯有了改變。
相較于媽媽的焦慮,爸爸更開朗大方,他會開玩笑,會用父親特有的方式,比如胳肢孩子,拿沙具去逗孩子之類的方式來跟孩子互動。他看到兒子不動,不會坐立不安,他會想辦法轉移孩子的注意力:“你要選什么,選這個好不好?你喜歡這個動物嗎?”當然他的嘗試大多數時候都以失敗告終。他就又做起鬼臉來,講笑話去逗兒子,偶爾孩子也會笑,但都躲在媽媽背后笑,把臉埋起來,不讓別人看見,除此之外,便沒有更多的反應。爸爸也有很泄氣的時候,說:“我來也沒什么用,也做不了什么。他都不理我,只要他媽媽,我也沒辦法。”說著再次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極力鼓勵他,說孩子至少還笑了,前幾次他什么回應都沒有。爸爸受到鼓舞,便再接再厲。
接著,爸爸就見識了孩子與他媽媽之間超乎他想象的難分難舍,看著他拉著媽媽的手去完成整個沙盤創作,全程身體和媽媽粘在一起,以及兒子完全不聽從指令的狀態。爸爸很沮喪地說:“我沒想到孩子的狀況會糟糕成這樣。我以前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待的時間也很短……”說到這里他就停住了,沒有繼續往下說,神情復雜,妻子也神情復雜地看了丈夫一眼。可以猜到,大意是他跟妻子和孩子沒什么交流,對他們的情況都不甚了解。他一直堅信孩子的狀況不嚴重,是媽媽一定要陪著他去上學,是妻子太寵孩子,而且很不滿意妻子不聽他的勸告。平時,在跟妻子的交流中,他也不斷流露出責備的意思,他堅信給兒子來點硬的,兒子很快就可以好起來??傊J為妻子是自找的。他不同情,不支持,不理解妻子,克制地指責和埋怨,不斷損害著夫妻之間的關系。他親自去體驗了與兒子互動的挫敗,看到妻子面對孩子的無可奈何,想法才稍有了改變。
這一次治療之后,這個孩子終于開了金口,讓我聽到了他雖不大,卻可愛的聲音。
我嘗試問他:“你擺的沙盤是什么意思,你想表達什么呢?”沒想到他居然認真地回答起來。他怎么說呢?趴在媽媽的耳朵上,悄悄說,再由媽媽把他的話大聲地說出來,媽媽似乎很習慣做這件事,做起來很自然。我再三請他自己大聲說,徒勞,他依然堅持讓媽媽做他的傳聲筒。我詢問他在學校里的情況,他就會說在學校里有一些討厭的同學,會給他取外號,還說數學老師兇,經常會罵同學,自己很怕。當然,這些都是通過媽媽生動地翻譯出來的,他的回答非常簡短,惜字如金。他的媽媽很厲害,很懂他的心。全程我都聽不清他的聲音,他實在聲音很小,我干脆放棄了,直接聽媽媽的翻譯版。他談到一件事,關于與同學發生矛盾,媽媽便教育他:“他打你,你不理他就好了?!焙⒆硬环猓骸鞍职纸形掖蚧厝サ?。”他這句話說得非常清晰、堅定。我留意到這個細節,知道夫妻教育方式上有沖突,另外,爸爸的教育方式能夠給孩子力量。
在這之后,他開始用自己的手去完成沙盤創作了,擺自己喜歡的恐龍,一個個對戰狀態,列隊站立。擺完之后他繼續趴在媽媽的肩頭,把手放在嘴巴里,繼續咬。與之前相比,他沙盤擺放得很順暢,不再猶豫不定,不斷調換,我能感覺到他焦慮的減輕。他描述自己擺了一個恐龍的世界,恐龍們在打架。我于是指著幾個擺在一起的恐龍問他:“哪一個恐龍是你呢?”他指著最大的那只,看看我。我很驚訝,這個看起來很無助,很弱小的孩子,他的內在認知竟然是最大的那個才是我,打架最厲害的才是我。他確實厲害,他成功搞定了家人,搞定了同學,甚至搞定了老師,大家都要順著他,拿他沒辦法。
我們鼓勵媽媽不幫他翻譯,讓他自己大聲說。他便說:“媽媽不幫我說,我就聽不見了,我也回答不了?!蔽铱扌Σ坏茫谑菃査骸澳愕淖彀驮谀睦铮俊辈滤鯓踊卮穑克ⅠR躲到媽媽的背后,把自己的嘴巴藏起來。我又問他:“你的手在哪里呢?”他把手收起來,也藏到媽媽的背后。我接著問他:“媽媽的手在哪里,媽媽的嘴巴在哪里?”幾乎沒有一絲猶豫,他舉起媽媽的手,指著媽媽的嘴巴,跟我說“這里”。我突然就意識到,原來在他的概念里,他跟他媽媽是一體的,媽媽的手就是他的手,媽媽的嘴巴就是他的嘴巴,當然也就不存在他自己動手,自己動嘴。他并不是不會講話,他只是覺得自己不需要開口,他享受著媽媽幫他做所有事的感覺,享受這種全能的支配感。因此,他才覺得那個最大、最厲害的恐龍是自己,他比父母還要大,大家都要聽他的、他在這個過程當中享受的愉悅,是我們這些大人不懂得的。我們以為他很辛苦,很難受,但他的情緒不僅僅是這樣,他是痛并快樂著的。
這次治療結束的時候,我特意跟他握了手,他當時剛好在穿衣服,手還在袖子里,于是就伸給我一只袖子,我就握著他的袖子,清晰而肯定地對他說:“對,我是跟你握手,這里面的才是你的手?!?
接下來一次治療,有一個非常戲劇性的轉折:媽媽重感冒,發著燒,流鼻涕,咳嗽,喉嚨痛到說不出話,一說話就滿臉痛苦的表情。媽媽一直在咳嗽,根本停不下來,孩子仍然對著媽媽的耳朵去說話。之前我曾經嘗試過很多方法,明示媽媽不要幫他翻譯,收效甚微,媽媽總是會忍不住扛起翻譯的工作。這一次,她感冒了,嗓子發炎,疼得厲害,她嘗試翻譯了幾句之后,便擺擺手,說不下去了。她沒有辦法幫小孩說話。孩子一開始也很堅持,又回到打死不開口的狀態,問什么也不回答,氣氛有一瞬間非常的尷尬,他便又低頭吃手指。這時候,爸爸做了一個舉動,救了場:他坐到了媽媽旁邊的位置上,把小孩抱到了他的腿上。孩子一開始稍微有一點抗拒,但很快就接受了這個方式,爸爸開始跟孩子互動:“我要喂你的恐龍吃沙子?!焙⒆右簿透箍铸埑陨匙樱瑑扇送娴貌灰鄻泛酢2灰粫?,雙方便用恐龍打起架來,孩子的攻擊性非常強,不管怎么耍賴,他都要想方設法去打敗爸爸。他要拿最多的、最大的恐龍,去攻擊爸爸手里的恐龍。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父子爭斗場面。
接著,爸爸就單獨把他放到凳子上去坐下來,他玩得投入,很自然地坐下了。這是這兩個多月的治療以來,第一次,他單獨坐在凳子上,意義非凡。媽媽仍在不停地咳嗽,中途她實在忍不住了,便獨自起身出去喝水。我盯著孩子,他居然沒有跟出去,但我確信他是知道媽媽離開的。等到媽媽回來之后,我便問他:“你媽媽還在不在?”他回頭看了他媽媽一眼,說:“還在。”這是他第一次直接跟我說話,沒有通過他媽媽的嘴巴來傳遞翻譯,直接看著我回答。我強行忍耐自己的驚喜,接著問:“你知道你媽媽離開過嗎?”他頭也不抬地回答:“知道。”我便直截了當地問:“你不擔心你的媽媽會離開嗎?”他說:“不擔心,因為‘司機佬’在這里。”說著看一眼爸爸。爸爸不開車,媽媽走不了,真是個心如明鏡的孩子。
在這一次治療中,我能感覺到自己真正在跟一個四年級的孩子談話,也是他第一次直接跟我對話。我問他:“那為什么在學校里你要一刻不停地跟著媽媽呢?”他說:“怕媽媽會走。因為學校離家里很近,媽媽走路就回去了?!焙髞?,我才了解到,“陪讀”得精疲力竭的媽媽,對兒子在言語上會有不自覺的恐嚇:“你再不聽話,那我就不陪你,我就走了?!蔽冶銊訂T起爸爸這個對孩子來講代表著力量的角色,來增加孩子的安全感。爸爸繪聲繪色地講起來:“我去跟你們校長談,不讓你媽媽出去,讓門口的保安不放你媽媽出去,你媽媽私自跑了,我回來批評她……”孩子雖然口頭上還是不斷否定,不放心爸爸的建議,但我明顯地感覺到他身體的放松。
媽媽非常震驚,這一次治療之后,他在學校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他還是需要媽媽陪著上學,但他可以跟其他的小孩正常互動了,沒有再出現鬧了矛盾就不顧場合大哭的情況。他該完成的學習任務也都能完成,跟同學玩得開心的時候,媽媽不在,他也不再滿世界找了。媽媽多次測試他,刻意偶然離開,他竟然都能泰然處之。
有一次,我問他:“你喜歡現在的狀態嗎?”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靦腆地笑,我又換了個問題:“現在的狀態有什么好處嗎?”我不確定他是否會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不過想冒險試一下。事實證明這個孩子是很單純的,他毫無保留地回答:“在學校有一些事情我不想做,老師會因為我情緒有問題,就不勉強我做。有同學欺負我,大家都會來關心我,同學也會跟我道歉,挺好的。”他不想上的課,他就會跟他媽媽說“我不想上”,他媽媽就會帶他回家,老師也會允許他提前回家?;丶抑螅瑡寢屌滤那椴缓?,就同意他玩電腦。他在仔細的探索中,如發現寶藏一般,知道原來情緒失控可以有如此多的好處,一邊心中暗暗竊喜,一邊享受著因為情緒失控帶來的特權。為此,他可以不辭勞苦,聲嘶力竭地哭一個多小時,像個小嬰兒一般,在哭這件事情上有用不完的精力,媽媽卻心痛異常,不自覺地做著一次次妥協。
聽完他的話,媽媽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她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會有這么多的小心思,更不相信他會裝哭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便問她:“這個一兩歲的孩子都會的小伎倆,你怎么不相信10歲的孩子也是會的呢?”我們無意從道德上評判這個孩子的行為,這在孩子看來,不過是一個小游戲,他通過他自己的方式來贏得勝利。所以,當爸爸領悟到他這番話的深意,玩笑著去打他的屁股教育他時,他并不生氣,只是帶著自豪的笑,像極了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是大人將他的全部行為都以大人的視角來看待,將他們成人化、嚴重化,讓無窮無盡的焦慮籠罩著這個家庭,大家都被困在其中,動彈不得。
伴著震驚,媽媽開始哭泣,她說:“我一直覺得孩子是因為適應不了學校的狀況,是因為在學校受了打擊,有很多的挫折應對不了,所以才變成現在這樣。我需要去保護我的小孩,我一直是這樣想的,我覺得我必須要去扮演這個角色。但是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孩子的想法是完全不一樣的,我自以為是在幫他,卻讓他越來越退縮。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確實,這個孩子非常聰明,像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狠狠打擊了所有大人的“想當然”,他并不覺得這個過程是很悲傷或者很難受的,他甚至非常享受這種他去支配媽媽的全能感,想盡辦法實現他說了算的幻想,巧妙地讓整個家庭都圍著他轉,在學校里也用哭泣和膽怯讓所有人都聽他的,就圍著他轉。這簡直是一種理想的人生狀態,而他只是用了一點小心思,就完全實現了。他這樣樂在其中,自我陶醉,是他的媽媽完全想象不到的。
媽媽接著說:“他一開始因為在學校被老師批評,情緒有明顯的問題,漸漸地不愿意去上學,他的爸爸當時不在家,我和他奶奶以為他是不聽話,想逃學,就打他、罵他,說讓他去上學。直到他的情緒問題越來越嚴重,不愿意讓任何人接近他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我非常愧疚,是我讓他變成這樣的,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去補償我的孩子。所以,即使全家人都說我不對,我還是覺得是他們不了解孩子,只有我才是真正為孩子著想……”
媽媽被恐懼和焦慮控制著,擔心只要她一不滿足兒子的要求,兒子就會回到以前的狀態,一個人躲在被子里,誰也不要。她反復說:“真的,他不是正常地哭,是那種歇斯底里地哭,影響整個課堂秩序,我除了順著他、哄著他,沒有其他辦法?!蔽倚睦锵耄斎灰欢ㄒ@樣哭才有用,才能回家,他知道媽媽所有的軟肋,把媽媽完全拿住,媽媽還以為是他病得嚴重,需要小心伺候。母子彼此不放心,糾纏在其中,難舍難分。
他究竟是為何跟媽媽連接得如此緊密呢?
這次治療中爸爸出去了一段時間,結果他眼皮都沒抬,仍然自己玩自己的。我故意告訴他:“你爸爸出去了?!彼匀焕^續自己玩,也不看我,說:“媽媽在就好了,爸爸在不在無所謂。”爸爸回來之后,我就問孩子:“你媽媽是誰的?”他想都沒想便答:“當然是我的。”我轉頭看著爸爸媽媽,讓他們回答。媽媽沒有回答,只是笑。爸爸想了許久,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靦腆答道:“媽媽當然要給我做飯的!”這對夫妻年齡并不大,但在親密表達上,有著中國傳統的含蓄,孩子便理所當然地忽略這種含蓄,當不存在。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個小孩在這么長的時間里,一直都是坐在爸爸媽媽中間,而且他是理所當然地在這個位置上,享受著這個位置的特權。夫妻關系在這個家庭中是模糊的,可以忽略不計。所以他大言不慚:“媽媽本來就是我的!”
我于是示意媽媽要坐到爸爸的旁邊,媽媽猶豫了一下,坐在了更靠近爸爸但還是有一定距離的位置上,身體有些僵硬。我知道媽媽在這個過程中承受的壓力是很大的,焦慮是非常嚴重的,常常處于崩潰的邊緣。我于是問她:“你有沒有跟你老公商量過,讓他幫幫你?”媽媽搖搖頭,眼淚又往下流,說只要一跟老公說,他就只會說教,就說應該怎么去做,這樣做不對,應該那樣做。媽媽有一句形容爸爸的話很恰當:“當領導的人,是習慣說教的?!笔堑?,爸爸在單位里是領導,習慣指導教育,堅持認為媽媽的教育方法有問題。
爸爸解釋說:“她可能覺得我需要忙工作,怕給我添麻煩?!苯又也胖篮⒆右恢钡浆F在都是跟他媽媽一起睡的,偶爾爸爸回來,那就三個人一起睡。爸爸一直堅持這樣不行,但雙方商量后達不成一致,也就不了了之。媽媽反復說:“孩子一個人會害怕,一定要我陪?!蔽耶敃r想,如果不是因為孩子要媽媽陪著上學,學校施壓,他們大約仍不會去處理這個混亂的三角關系。孩子理所當然地霸占著媽媽,跟媽媽在身體和情感上融為一體,爸爸只在外圍指揮,實際已經被邊緣化。
要讓孩子有獨立的自我,還需要爸爸出力。
媽媽再次哭起來,爸爸遞上了紙巾,這是這么多次家庭治療中爸爸第一次主動遞紙巾。接著,爸爸第一次主動坐到了靠近媽媽的位置上,在她旁邊原來孩子坐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小孩這時候做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跑到父母中間說:“這是我的位置?!卑职直阏f:“你沒有位置,你不應該坐在這里?!彼f:“那我就蹲在中間。”接著,這個小小的人就真的蹲在中間開始玩沙盤。我說:“那你不就成第三者了?”他笑嘻嘻地答道:“我就是要做第三者,我就要坐在這里。”一開始,我們都在笑他,后來笑容慢慢凝固,父母陷入了沉思。
爸爸大約明白了什么,就說:“你怎么擠得過我?”一把就把孩子抱到旁邊,他馬上又跑回中間。這一次父母沒有再給他留位置,他在中間站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就悻悻地坐到了旁邊的沙發上,自己玩起來。在這個形象的過程中,我們希望在孩子心中種下一顆種子:外面的世界才是屬于你的世界,媽媽是屬于爸爸的。
媽媽仍不放心,她總是擔憂,沒有她陪,孩子是不行的,會情緒崩潰,會害怕。我沒有責備她,只是鼓勵她,睜開眼睛看看孩子能做到的事情,多相信孩子一些。爸爸站了出來,抓住一切機會勸告媽媽。
最后一次治療的時候,孩子很自覺地坐到旁邊的位置上,全程自己獨立完成沙盤創作。爸爸會去跟他互動,媽媽基本上不參與。他也曾威脅爸爸:“媽媽不陪我就不擺。”爸爸便想到擲骰子的方式,咱擲了多少點,每個人就拿多少個。他漸漸能夠遵守游戲規則,在沙盤中分出自己的領地和爸爸的領地,不互相侵犯。擺完之后,他能夠坐在離媽媽最遠的位置上自己去玩,可以回答我的問題。我問他:“為什么你的同學都不需要媽媽陪呢?”他低頭笑,不回答。我便夸張地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因為你是小寶寶,所以需要媽媽陪著去上學?!彼圆换卮?,只是不好意思地笑個不住。我在嘗試扭轉他的意識,他堅信可以隨意支配媽媽是強大的表現,我卻要著重告訴他,這是小嬰兒才會做的事,是幼稚的表現。要知道,這個年齡的孩子是最不喜歡別人說他是小孩子的,會盡一切可能證明自己的強大和成熟,這樣的描述,對他會更有沖擊力。
媽媽在爸爸的鼓勵下,嘗試一步步給孩子留出成長的空間。夫妻倆商量著給孩子精心布置他的臥室,放上他最喜歡的恐龍,制訂好規劃,逐漸讓他可以自己睡。在學校,媽媽減少陪伴的時間,在他專注聽課的時候,跟同學玩鬧的時候,跟他打聲招呼,便走開。漸漸地,他能夠半天都不需要媽媽陪伴了,在同學欺負他的時候,也不再哭鼻子,因為他堅信小女孩才會哭鼻子,男子漢可以反擊。他想成為一個男子漢,想擁有力量,展現自己的能力,只是之前用錯了方式。
到學期末的時候,他終于能夠背著書包自己去上學了。
心理學上有一個概念叫作“全能感”,是指孩子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全世界都圍著自己轉,身邊的人都隨叫隨到,這在嬰兒身上體現得最淋漓盡致。嬰兒餓了,就哭,媽媽就來喂奶;尿褲子了,濕濕的不舒服,就哭,媽媽又來了,幫寶寶換尿布;無聊了,也哭,媽媽立刻飛奔過來,查看知道一切正常之后,知道嬰兒無聊了,便陪他玩……嬰兒對媽媽是全能支配的,就像他的手腳一般,他想抬起來便能抬起來,想放下便放下。這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然而,這種全能感卻是需要在恰當的時候被挫敗的。原因很簡單,外面世界的人不是媽媽,媽媽也不可能永遠有能力滿足嬰兒全部的要求。如果媽媽不忍心,遲遲不去挫敗孩子,勉強自己去應付孩子所有的要求,問題便出現了。
媽媽的手腳,變成了孩子的手腳,被隨意支配,雙方難分難舍,進而,孩子將全世界的人都當成“媽媽”,老師的問題可以不回答,與同學發生沖突一定要同學道歉,上學媽媽不陪就不去……如若不滿足這些要求呢?那就哭。
看過很多家庭之后,我發現,家庭中最清醒的其實是孩子。案例中這個10歲的孩子,他看得最清楚,他跟媽媽緊密相連,他把媽媽控制住,把爸爸排除在外,爸爸媽媽都被他拿住了,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接著,控制老師,控制同學,用一個情緒問題,他竟然得到了許多平時得不到的關注和益處。而被焦慮和擔憂蒙蔽雙眼的媽媽,還只是為他擔憂,怕他情緒失控,怕他沒辦法自己一個人應對困難,堅信自己是在幫孩子。孩子不一定能表達清楚整個過程,但他一定對家庭動力有最敏銳的感受力,媽媽怕什么,擔心什么,怎樣才能吸引到關注,怎樣才能讓父母不斷妥協,他都心如明鏡。他沉迷于這樣的家庭游戲中,沾沾自喜。我們不能放任他沉迷,是因為他一旦習慣于以小孩子的方式來獲得成就感和滿足感,那么在外面的世界中,他就會裹足不前,甚或一遇到挫折就逃回家里,最終連起碼的社會化都無法完成。
母子之間的分離,需要爸爸的參與和配合。在上面講的故事中,能看出來媽媽之所以離不開她的孩子,是因為她覺得小孩離不開她。
我一直很感激媽媽的那一次感冒,如果沒有那一次感冒的話,我不確定這個孩子能有如此迅速的進步。我想盡各種辦法,要媽媽不說話,不要去幫她的孩子做翻譯,相信她的孩子能開口說話,均無果。那一次,感冒讓這個事事幫孩子解決的媽媽變得“無能”起來,她說不了話,她只能放棄。家長該無能的時候要無能,父母“無能”了,孩子才有機會展示自己的能力。在這個育兒焦慮的時代,父母都擔心自己不是好父母,不是優秀的爸爸媽媽,為此不惜一切代價滿足孩子的要求。無論是價格高昂的補習班,還是花掉一輩子積蓄的學區房,又或是生活上事無巨細的小心安排……他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在為人父母這個崗位上努力做到一百分。著名心理學家溫尼科特說,想成為“足夠好”的父母,做到60分就夠了。做到了100分,就是過分好,過分多了,不是你的責任你也去做了,該孩子自己處理的事情你也幫他處理了。比如,孩子在學校跟同學發生了矛盾,家長跑到學校把對方同學罵一頓,把老師罵一頓。又或者孩子跟弟弟妹妹發生沖突,父母看不過去,就立馬奔上去評判:“你是姐姐,你要讓著弟弟妹妹?!庇只蛘弑砻鞴降馗鞔蛭迨蟀澹骸耙粋€巴掌拍不響,你們兩個都有錯,都該打?!鄙趸蚝⒆哟_實犯了錯誤,甚至觸犯了法律,父母還要忍不住出手,找關系,拉資源,幫孩子擺平。仿佛整天坐在直升機上,隨時準備為孩子進行后援處理。很多時候,家長問我:“孩子出了問題,我該做點什么呢?”我答:“不是要做什么,是要不做什么,是不要多做。”少做,不做,適時無能,也是為人父母之道。
總忍不住想做點什么的原因是什么呢?是焦慮。看著孩子不能如自己期待的那樣去處理事情,便焦慮。案例中的媽媽是看著孩子不開心便焦慮,還有的父母是看到孩子過于活躍便焦慮……總之,孩子就是個奇怪的生物,如果不能像父母期待的那樣去發展成長,父母便接受不了,總想扭轉,總想催促,總想做點什么才安心。卻不知,父母倒是心安了,孩子這個事件的當事人,徹底“袖手旁觀”了。
促進孩子成長,是要把孩子藏在父母背后的手拉出來,鄭重地告訴他:“這是你的手?!边M而鼓勵他,“去吧,你可以用你自己的手去嘗試,去創造屬于你自己的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