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雷云壓城，數之不清的殘枝敗葉被肅風席卷于天。

孤丘上林立著五人，面向一片濃霧。

程續躬身站著，手托燭臺。

這里是哪？

他的腦海中一陣翻涌，碎浪般駁雜的記憶沖擊著心神，讓他有些頭暈目眩。

我……穿越了？

他晃了晃頭，在心里緩緩地梳理起錯亂的枝蔓。

這里是大乾國旬陽府，懷慶二十三年。

時值災瘟橫行，朝局紛亂，妖禍當道，民不聊生，哀鴻遍野。

而他，現在則是個隨時等著送死的持燈雜役。

那這持燈雜役又是何等差事？

大約二十年前，全國各地的草原荒木，山林孤丘，乃至城鎮之內，都會冒出不知名的陣陣濃霧，無宗無本，無根無源，隨機而現，隨時而隱。

而那人死后，本該隨著皮囊一塊崩散的魂魄，便會被牽引至那濃霧之中，不消幾日，便會化為孤魂野鬼，蠶食世間。

于是民間就衍生出了渡魂人這等活計，說是渡魂，其實也就是盡早牽出那些魂魄，及時打散，以免為禍蒼生。

但那濃霧之中誰也猜不準是否會有孤魂野鬼伺機而動，于是便多加了個持燈雜役這等差事。

簡單來說，就是用來探路送死的。

一般這些缺口，都會找些天殘地缺，克天克地的人頂上。煞氣重些，比較一般人抗用些，省得剛上手就得再換個新的。

不過這些都是野差，官府也不管，只管著發錢。

“人命在這世道，當真是連草芥都不如啊。”

原主是個孤兒，如今來這兒謀生，未必就沒存了死便死的念頭。

程續回過神來，心情有些沉重。他抬頭看了看天，月色早被雷云遮去了蹤跡。

而這時，被四人圍護住的陰鷙老頭整了整嗓子，發出破鑼般聲響。

“到時候了……一號，你上。”

程續左邊那人聞言身形一抖，卻絲毫不敢違逆，只能嘶啞的喊了聲“是”，就顫顫的持燈往前行去。

……

濃霧之中可視之距不過三丈，四柱飄曳的燭火在霧氣之中顯得很是詭異迷蒙。

“嘿！”

也就是半柱香的功夫，這一路上就打散了三個魂魄，且毫無阻礙。陰鷙老頭陰惻惻的笑了聲，今兒個生意挺好！

要知道這一片兒魂魄，那就是五兩雪花銀，這十五兩銀子，可是夠他瀟灑風流兩旬光景了。

一想到翠香樓里，那些姑娘的嬌嫩小手，他不由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程續在一旁聽著，由心底下生出一股忿然。

別人拿命往前頂著，一回也就到手一錢銀子。這老頭跟在后面拿那鞭子隨便抽上兩下，一下那就是五兩！

如今的渡魂行當，完全成了某些人撈油水的肥差。

死，反正也都是死的持燈雜役。

“啊……”

在他出神之間，那走在前面的一號乍的一叫，“哐當”的一下就仰栽到了地上，他手上的燭臺砸到地上連著滾了好幾圈，微弱的燭火瞬間就熄了。

眾人探頭一看，只見那人面色發紫口吐白沫，也不喘氣了。

余下的人，包括那老頭心里都是一驚，腳步慌亂的后退。

死人了！

程續心神一凜，死的這么快，來的怕是個厲鬼！

“你……你們都給老子頂上！”

老頭把身子退在最后，驚慌的大喊。拿著鞭子的手篩糠似的發抖，顫顫的指著程續三人。

不過他們這一隊可沒有那殘障的傻子，必死的關頭傻蛋才上，沒人去管那老頭，皆是戒備的向后不斷退步。

程續在心中暗暗尋思，要不先把這老頭踹了喂鬼？反正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凡是好事一樣都不沾，權當給那厲鬼燒個紙錢。

“你們給老子上?。　?

陰鷙老頭兇狠的又喊了一句，手上的鞭子憑空一振，炸出清脆的聲響。

其余兩人有些遲疑，老頭手上的這驅魂鞭不光能打這孤魂野鬼，常人的身上若是挨上一鞭，也要吃盡苦頭。

程續見狀下定了決心。只見他，腳步輕移緩緩后撤，悄然的摸到了陰鷙老頭的身邊。

“大人，小的來這兒保護您！”

程續冷不丁說了一聲，給老頭嚇了一哆嗦，后退的腳步陡然一亂。

好機會。

程續趁機把腳往后一橫，正好磕在了他的后腿上。

老頭身體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渾濁的瞳孔驀的瞪大，充滿了不可置信。

“呵！”

程續趁機伸手抓住了被甩到天上的鞭子，往老頭臉上踹了一腳，轉身就跑，順便還放了句話。

“想活命的趕緊跟著我跑！”

程續一句話瞬間敲醒了看著這場面愣住的兩人，他們低頭看了眼正倒在地上抽抽老頭，急忙追上了漸漸遠去的程續。

跑在后面的男人踉蹌了下，一個不小心往老頭的胯下跺了一腳。

“啊……”

老頭的身影被淹沒在濃霧之中，只剩下一聲凄厲的慘叫。

……

“啊……”

又是一聲慘叫，為這濃霧之中憑添了分悚然。

程續手持驅魂鞭，奮力的向濃霧之外奔赴，其間他回頭看了一眼，沒什么人影。

說實話，現在自身難保，他從沒打算過救剩下兩人。

那兩人能跟上，如果三人跑不了，他就相當于多份助力，跟不上，就相當于幫他多拖延會時間。在這個動亂的世界，程續還真沒有當什么好人的覺悟。

“啊……”

第二聲慘叫響起，程續的心里也有些沒底了，他這總不能剛穿越就被厲鬼給弄死吧？

他抬起手瞅了眼握著的驅魂鞭，照著記憶里的描述，這玩意其實也能對付厲鬼，但人體脆弱，大多人都是還沒反應過來就會被厲鬼沖散魂魄。

但凡有能守護靈臺的手段，他也不會如此束手無策！

“嗯？”

程續轉過一個彎，突然發現跟前有一簇微弱的魂靈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逃命要緊！

沒有多想，他隨手一鞭就揮了過去，正正的砸在了那魂靈的中心之上。

“啪！”

清脆的聲響炸起，被抽中的魂魄應聲而散。

程續收回目光，準備繼續奔逃，但他的眼前卻驀然一花，腳步一亂，險些摔倒在地。

他的眼前驟然變得混沌模糊，出現了由亂石堆砌而出的破碎山峰，凄敗枯腐的草木鋪展于地，凄厲的怨魂如河流一般流淌蜿蜒，歸終至暗紅的血池漿地。

暗淡的天光之下，一本小冊像是被憑吊而起，封面上書三個詭異的暗金小字。

雜生集。

…雜生集上，

不評是非功過，只記人前聲名。

善惡不必在我，評說未必由人。

書頁微動，在程續眼中，翻開的第一頁上出現了一段段魂靈的生前光景。

旬陽府縣，有一介李姓秀才。二十歲赴鄉趕考，心中只覺名利比天還高。

忙碌半生，五十歲才得舉人功名，期間熬死了老母，氣走了妻兒，一把辛酸更是不足言說。

期間他也只是笑言：“書中自有顏如玉……”

可那中舉的當天，他只聽見震天的鑼響，口吐囈語，心便瘋了，逢人便言：“噫，好，我中了?！?

如此半年。后幸被一屠夫驚醒，才又當回了常人。

往后他便淡泊了功名，潛下心來，踏踏實實的研究學問，教書育人。甚至還有一弟子考上了狀元，從此平步青云。

臨終晚年，他才得一字以批平生。將一“靜”字，束之高掛，警戒后輩徒孫。

秀才最后得了個壽終正寢，在一眾門生的哭訴聲中，化為了一抔黃土。

……

書頁收起，程續的意識恢復了清明。剛才的一切似乎從未存在，只是一道幻覺。但他腦海之中多出的一道記憶，告訴他一切都是真的。

“命文？”

程續帶著些許疑惑的念出這個詞匯。

凡儒士者，皆以文字筑其根基，或多或寡，或為單個文字，或為詩句文章，不一而足。

程續心沉靈臺，赫然便見一個“靜”字懸然高掛，溢散出淡淡的金輝。

儒士所立命文，各有其功用。在那“靜”字的影響之下，程續只覺自己心如止水，古井無波。

想來，那位李姓秀才便是在那屠夫的一聲爆喝聲中，真正的踏入了儒生的行列，覺醒了自己的命文。

“起風了……”

程續睜開眼，他聽見耳邊厲厲的風聲漸起漸盛。

“呼……”

他握緊了手中的驅魂鞭，借由“靜”的影響，使自己保持在了一個相對冷靜的狀態。

雖然命文的功效不一，但它們都有一個共通的特點，那就是可以護持靈臺！

目前來看，這場仗怕是用不著搏命了。

“嘻……”

一聲陰笑傳來，程續猛地轉過身來，背后卻毫無蹤跡。

“搞偷襲嗎……”

程續喃喃一聲，心里已然有了計劃。

“嘿……”

“嘻……”

破空聲不斷地從他身邊響起，程續始終保持著警戒，沒有貿然出手。

對方行動迅速，自己若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打，只能是被那厲鬼活活刮痧致死。

他低下身子，開始耐心的等待。等待一個可以“不小心”的機會。

自己現在靈臺穩固，不必擔心厲鬼一兩次的碰撞，自己只需要賣對方一個破綻，等待對方出手時不可避免的硬直便可。

“嘻……”

“嗖……”

“桀……”

詭怪的聲音從四面傳來，妖風也變得越來越凌厲，程續知道，那鬼東西快要忍不住了！

“喝呀！”

果然，程續突然感受到左身迅速地逼來一股煞氣，他急忙壓住身形，等待時機的到來。

“嗚！”

剎那之間，厲鬼透過程續的身軀，瞬間撲到了他的靈臺之前。

程續驟然換了口氣，眼神一利，蓄在手心的驅魂鞭瞬間抽出，直直的砸向了厲鬼剩下的一部分魂體！

“砰呲！”

靈臺猛地被撞出一聲巨響，但也在同時，“靜”字瞬間散出數十道金光穩固住了崩動的靈臺。

而他的鞭擊也緊隨其后抽上了那只厲鬼。

“啪！”

一鞭下去，清晰的脆響瞬間炸出，似乎連周遭那一圈圈濃霧，都打碎了些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程續轉過身來，正好目睹了那厲鬼被抽中的情景。

只見那一道虛幻的人形混影，突然從身下迸射出了一道道血線，快速延伸，染透了周身，模樣凄慘可怖。

程續看著它，感覺渾身發毛，陰冷冷的。

不過幾息之間，整個魂靈已被徹底染紅，繼而“砰”的一聲轟然炸開，讓程續感到面部襲來一卷清風。

結束了?

“哈……”

見那厲鬼消散干凈，程續渾身一松，癱倒在地上喘起了粗氣，他輕撫著額頭，只覺得天暈地旋，混沌不清。

這應該便是靈臺被撞留下的余震了。

不過有命文加持，再加上“靜”字安心穩神的功效，片刻時間，程續又重獲清明。

坐在地上稍稍緩了會兒神，他從地上拿起了剛才那根驅魂鞭，看向了手柄處。

只見其柄上共有十顆小石，林立排列，呈螺旋狀。此刻盡皆閃著瑩白的光亮，如同滿天浸潤的繁星。

這些石頭是用來記錄驅魂數的，每當驅魂鞭打散一個魂魄，便會吸附很小一部分的魂靈，而這些魂靈便能點亮上面那些專門鑲嵌的附魂石。

“之前那老頭打散了三個，后面我又打散了一個，其余的六個該是那厲鬼所留的。”

得出答案，程續趕緊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這里不宜過多逗留?！?

他摸向衣兜，從中掏出了半截蠟燭，跟一卷火折子。

“幸好有備用的，不然到這濃霧散去，也不一定能走的出去啊……”

程續拍了拍胸口，有些后怕。

在霧區里，只有持這引魂燭才能破妄勘虛，為進出尋一條路線。程續把火折子遞到嘴上，熟練地一吹，火光便燃了出來，然后又被引到了燭心之上……

……

雷云漸散，天公似乎不再打算于此地宣泄威嚴。被遮去許久的明月，這才終于敢露出了半邊身子。

程續藏著驅魂鞭，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找到了一條小巷，這里便是他家了。

程續收起被他掐滅的小半截引魂燭，抬步往家中走去。

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到門前供有狐貍神像的一家門前，他這才停住腳步，這正是他的房子。

但看著這座神像，他卻皺起了眉頭。

世道紛亂，生死無常。被諸般疾苦折磨著的人們，漸漸地會開始供奉一些自己信仰的山精野怪，以祈求生活順遂，衣食安康。

原主自然也不例外，跟著府縣中的大流，一塊請進來了一座附近聞名的“胡三爺”。

其實所謂的仙神布澤也不是空話，這個世界確實是存在這種妖仙的。并且人們每供奉到一定的時候，也確實會有諸多靈異。

或多或少，或是十天一兩肉，或是九天一瓢米。原主也受到過不少的恩惠。

“算了，好請好送吧……”

程續嘆了口氣，原主受其恩惠是事實，自己總不能一棍子直接打碎啊。

他把這座神像從門前搬了開來，才推門進屋，放上了門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