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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語詞、概念思維、?類型思維與“金融消費者”

1.1? 語詞

1.1.1 語言

我們談論語詞,需首先討論其所在的系統——語言。人們常稱為“語言”的,從廣泛的使用經驗看,除了字詞語言(wortsprache),音樂、繪畫、公式、手勢、行為舉止、工程圖紙都可以被稱為語言。[1]在更為廣泛的意義上,語言等同于符號,人們經常提及的動物的語言、巖石的語言、星體的語言,即為例證。[2]狹義上,語言僅指人類的字詞語言。本書所討論的語言,是指狹義上的字詞語言,即用聲音表達思想的一套符號系統。因此,在認識字詞語言時,本書從三個方面展開,即字詞語言是一個符號系統;字詞語言的作用是表達思想,因此它必須是解釋意義在場的;同時,區別于其他有聲音的符號系統,字詞語言具有任意性和系統性。

(一)語言:一個符號系統

符號的傳統定義是“一物代一物”,這一定義是從拉丁文Ali quid stat pro ali quo,以及它的英譯something stands for something else翻譯而來。[3]但不管是quid還是thing,都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一物”,毋寧稱為“一個事物”(作為整體出現的某個對象,英文表述為an entity):一個手勢、一個眼神、一個夢,都不是中文里的“物”,但仍能成為符號。有時,物質的缺失也能成為符號:空白、寂靜、無表情、拒絕答復。[4]有的缺失甚至比在場攜帶有更為重要的意義:繪畫中的留白、音樂中的休止、飛機從雷達上消失、情書久等不來。因此零和空也成為極具意義的符號。如此,符號就不單單是人們常以為的某種“物”或物質。雖然它們或遠或近地與“物”、物質相聯系 [5],但本質上,符號可以存在于“物質性的”對象之外。符號的傳統定義,即“一物代一物”無法成立。

符號學家斯圖亞特·霍爾在其著作《表征》中曾給符號一個定義:“我們用于表述帶有意義的語詞、聲音或形象的總的術語是符號。”[6]可見符號與意義有關。意義是一個符號可以被另外的符號解釋的潛力,通過解釋,意義得到實現。一個意義包括發出(表達)與接收(解釋)兩個基本環節,這兩個環節都必須用符號才能完成。從本質上講,沒有意義可以不用符號表達,也沒有不表達意義的符號。同時,意義只有通過符號才能解釋,符號也是用來解釋意義。[7]符號與意義無法剝離,正如一枚硬幣的兩面:符號的發出與解釋,必然以意義為前提,意義使符號成為可能。任何感知,如果不載負意義,其所經驗的對象也只能是純然之物,而無法成為符號,甚至無法被人所理解。人能夠理解的世界,不是人的理解之外的自在的世界,而是意義化、符號化的世界。一旦人的理解參與進來,世界就不再是自在的世界,而是人化的世界。世界一旦人化,就變成了符號與物的混合。人的世界,雖然不是為人而設的目的論的世界,卻是被人意義化的世界。[8]

基于符號與感知、意義的關系,可以得出符號的如下定義:“符號是被認為攜帶意義的感知。”[9]符號是被感知者,且是攜帶意義的被感知者。從經驗出發,人們所感知的對象大部分具有物質性的源頭,也就是說,大多數的符號是攜帶著意義的具體物或具體行為。在人們所在的世界中,每一種實用物或有實用目的的行為,都可能帶上意義;而每一種供使用的物,也可以變成符號載體。因此,任何物本質上都是“物—符號”雙聯體。它可以向純然之物一端靠攏,完全成為物,不表達意義;也可以向純然符號載體一端靠攏,純為表達意義。任何物—符號都在這兩個極端之間移動,大部分物都是偏移程度不一的表意—使用體,其使用部分與表達意義部分的“成分分配”,取決于在特定解釋語境中,接收者如何解釋這個載體所攜帶的意義。[10]舉一個例子,我從家鄉的河邊拿回一塊石頭,用來壓住紙張和文件,防止它們被風吹走,這時石頭具有作為物的使用性;拿回家后,我在清洗石頭的時候,發現石頭上有精美的花紋,于是我將石頭送給朋友,以促進我和朋友的關系,此時石頭就具有了符號的實用意義。朋友欣然收下石頭,將石頭放置在家中的博物架上,石頭就變成人工制造的純符號。朋友每每看到石頭,都會想到在家鄉的美好時光,石頭由此成為具有人工制造實用意義的符號。造訪朋友家的人不知道背后的故事,只看到石頭的精美花紋和獨特外形,欣賞到石頭之美,對造訪者而言,石頭作為符號就只具有了藝術意義。但如果朋友在搬家時,不小心將石頭遺落在路邊,石頭被建筑隊撿走,扔到等待被混凝的石頭堆里,這塊石頭又成為只具有使用性的自然物。可見,物(自然物、人造使用物)可能帶上意義成為符號,使用性與意義性共存于一事物之中。而原本作為符號被制造出來的純符號,也可能失去意義,成為使用物。[11]

符號與意義不僅不可剝離,符號還與意義環環相扣,符號的接受包括四個階段:感知(perceived)→接收(received)→接受(accepted)→解釋(interpreted)。[12]在一個符號實現的過程中,接收者首先通過各種途徑(聽、看、觸摸等)感知到符號,隨后符號所攜帶的意義進入意義的實在化階段(也就是接收階段,如文字映入視網膜,并被轉化為神經系統的生理反應),緊接著符號所攜帶的意義開始內化(也就是接受階段),隨著意義被解釋,符號實現 [13]。符號表達釋放意義以吸引符號解釋,符號解釋通過追求意義接近符號表達,形成一個符號的意義閉鎖。

符號的實現在意義的發送者和意義的接收者之間進行,形成了如下的符號過程:發送者→符號載體→接收者,并在這個過程中形成了三種不同的意義:意圖意義(符號在發送者處的意義)→文本意義(符號在通過載體傳遞過程中的意義)→解釋意義(符號在接收者處的意義)。[14]符號實現過程中的三種意義無法同時在場,而是以后一個否定前一個,后一個替代前一個的形式呈現。符號過程只能暫住于某一個意義:起始的意圖意義,被攜帶的文本意義,輪流在場,最后(如果符號過程進行到解釋環節的話)被取消在場,不在場的解釋意義,最后要落實為在場。一旦接收者視某個感知為符號,它就成為解釋對象,而符號一旦成為解釋對象,就必然有意義。接收者的解釋意向,使符號攜帶意義。[15]

(二)語言:解釋意義的在場

解釋意義是否在場,將信號、音樂等通過聲音傳遞信息的符號和字詞語言區分開來 [16]。信號是一種特殊的不完整符號。一個信號不具有解釋意義,或者一個信號不需要接收者對其進行解釋的努力,而僅需要接收者直接以行動做出反應。[17]信號作為符號,不必也不允許作可能產生歧義的解釋,如人類社會中的交通信號,綠燈行、紅燈停,在交通過程中,行人無須對交通燈進行解釋,而直接做出行駛或停止的行動反應。信號的傳遞過程跳過了接收者的解釋意義,直接引發接收者的行動,呈現如下過程:發送者→符號載體→反應。在這一過程中,符號意義在接收者處是缺場的,本質上是生物學或心理學中的“刺激—反應”過程。而字詞語言是由完整符號形成的系統。在字詞語言中,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攜帶意義,并在接收者的解釋中,完成了整個意義實現。甚至一個語氣詞“啊”,當它單獨出現時,也能完整地呈現發送者的意圖意義,符號載體所攜帶的文本意義,以及接收者處的解釋意義。

因此,雖然字詞語言與信號同屬于符號,且字詞語言源于信號 [18],但字詞語言自產生起,就與信號有了根本區別。除了解釋意義是否在場,字詞語言與信號還存在另一個根本區別:一個信號不由更小的意義單位組成,一個信號僅能傳遞一個信息,從這個角度講,單個信號是囫圇的;而語句有內部結構,由更小的意義單位(語詞)組成,這些意義單位(語詞)通過不同的程式組合,可以傳遞不同的信息。[19]當有狩獵者靠近時,承擔防衛職責的動物會向自己所在的族群發出鳴叫聲,以警告族群成員潛在的危險。這和看守羊群的孩子喊“狼來了”所起到的作用相差無幾。但“狼來了”這個句子可以切分出“狼”和“來”兩個語詞:其中,“狼”這個詞可以同樣出現在“狼跑了”“逮著狼了”,這些句子中的“狼”一詞都指同一種動物;而“來”這個詞可以同樣出現在“老師來了”“小明來了”,“來”一詞所指的也都是同一種動作。這種情形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言:“一個命題必須以舊的語詞來傳達一種新的意義。”[20]也即,一個命題必須由部分組成,而這些部分又必須能夠出現在其他命題中。而信號不同,同樣以前述動物所發出的警告信號為例,這些信號無法切分出“狼”“來”等語詞,而只能以不同的聲音傳遞不同情況的信息,指向不同的事件。

信號與語言的這一區別,可以用交通作比。人們從甲地出發,到乙、丙、丁三處去。有一種走法,是從甲地直接到乙地,從甲地直接到丙地,從甲地直接到丁地。在這種走法中,人們有了三條路,甲乙、甲丙、甲丁,這三條路互不干涉,各走一途。這種走法就是信號傳遞信息的方式:每一個信號都直達目的,各個信號之間互不相干。但在一個人類的道路系統中,人們到不同地方,往往要將不同路段組合起來,形成路線。這些路線互有重疊之處,常需要經過同一段路或同一座橋,因此從甲地到乙、丙、丁的路線并非兩點之間的線段,甚至需要繞路。但道路系統的好處是,我們不必為前往每一個目的地都專門修一條路,這也是人類語言(字詞語言)傳遞信息的好處:無論去哪里,依靠的都是同一套交通設施。更進一步講,信號指事不指物,在信號層面,物不獨立地存在,接收者無須對信號進行解釋,而只對信號所指的事進行反應,解釋意義無須在場;而字詞語言則將事切分為物,再將物切分成各種元素,并展示事與事、物與物、物內部以及物與性質之間的關系,從而形成不同可能性,需要接收者對字詞語言進行解釋,意義得以在場。[21]

同樣地,解釋意義是否在場也將語言與其他有聲符號區分開來,如音樂。音樂的解釋意義并不必須在場,當人們將音樂當作背景聲音或噪聲時,音樂的解釋意義就不在場;而當懂得音樂的人認真欣賞音樂時,音樂的解釋意義就在場了。這和語言不同,人們獲得語言的解釋意義幾乎是不加選擇的:人們遇到外語時,并不是將這種語言當作噪聲,而是說“聽不懂”。聽不懂就是人們尋求解釋意義的努力結果。[22]人們為了交流,時常需要尋找安靜的地方,一個是避免自己的交流被旁人聽到,另一個是避免旁人的對話讓自己分心,不管從哪個角度分析,都是在避免解釋意義的在場。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音樂作為有聲的符號系統,只有經過專業學習的人才能獲得其解釋意義。而字詞語言的解釋意義幾乎是全民的,一個語種內的人,即使是文盲,也在使用語言,也在接收到語言符號時不同程度地獲得其解釋意義。

(三)語言:任意性與系統性

作為攜帶意義的符號系統,語言具有任意性與系統性。在語言學家索緒爾看來,任意性并非個體“自由選擇”意義上的任意性,而是能指(聲音)與所指(感知,也即事物或概念)之間本沒有特定關聯,經由群體(社群)的無意識協作和約定,形成了結合 [23]。語言不是簡單地為已經現實存在的事物或現實存在的概念命名,而是創造自己的所指。在語言之前和之外,世界如一團星云,模糊不清。[24]而在語言的之后和之內,不同語言將世界做出了不同的區分:漢語中只有“雪”一個詞來指稱六角的水結晶體,而英文中有十幾個單詞來指稱這種水結晶體。語言的任意性可見一斑。

語言的任意性與其系統性相輔相成。在任何領域,系統的功能都會大于各成分功能之和。雖然系統是由各成分結合而成,但不是各成分的簡單相加或累積。一旦進入系統,各成分除了自身本就攜帶的功能,也都具有了自己獨立存在所不具有的功能,即“系統功能”。這在語言中尤為明顯,句子是由語詞組成,但句子的意思卻不是語詞意思的簡單相加,而具有了作為句子的整體意義。一門外語的初學者時常抱怨,句子中的每個單詞都明了,但整個句子的意思卻不明白,其根源就在于系統性正發揮著作用。甚至語言正是因為這種系統性才得以發揮其作用,才得以存在:一個音,離開樂曲,本身仍然可以觸發人的聽覺;一種色彩,離開圖畫,本身仍然可以觸發人的視覺;單個的音或單種的色彩,離開音樂的系統或繪畫的系統,仍然能讓人感知,但語言無法做到——一個語詞離開語言系統就什么都不是。語言系統的力量及其存在都完全依賴于它本身的系統性。

系統性的基礎是區分/分節。根據索緒爾的研究,區分是系統和各成分的主要維系條件。[25]在解釋系統和區分/分節的關系過程中,索緒爾提出了他最為著名的國際象棋的例子:一副國際象棋中的“王后”遺失,可以用其他任何一顆石子來替代,并只需滿足兩個要求:其一,此石子與其他棋子不同(棋盤上不能有相同的石子);其二,這顆石子的走法(或稱使用方法)與國際象棋中“王后”相同。如此這般,這副丟失“王后”的國際象棋仍然能使用,也即整個系統仍發揮著作用。同時,石子作為“王后”也作為整副棋的組成部分發揮著作用。人們可以用其他任何東西來充作“王后”,這個東西本身的物理屬性,它給人的感知都不會影響這個東西在棋盤中是“王后”,因為“王后”之為“王后”本來就是任意的。[26]

任意性和系統性又引發了語言中的諸多現象。其中一個現象是,既然語言具有任意性,也即在一種語言中,語詞的意思是任意的,那又如何保證不同語言之間能夠翻譯?語言的系統性就保證了語言的可翻譯性:每種語言的所指全域大致相同,一種語言覆蓋的意義面,另一種語言也能大致覆蓋上。但問題接著出現,既然不同語言覆蓋的意義面大致一樣,為何翻譯如此困難?原因就在于語言系統內的區分/分節:雖然意義覆蓋面相同,但不同語言的系統內區分/分節不一樣,也即語詞的意義劃分不一致。就像拼圖游戲,不同語言拼出的全圖相同,但每一小塊的覆蓋區域卻不同。[27]

另一種現象則是語言共時上的固態與歷時上的變化。既然語言具有任意性,語言作為系統的任何顯現方式都是暫時的。但又因為語言的系統性,語言的任何一次變化都是緩慢和微小的,使得整個系統在動態變化中延續。維特根斯坦曾經將語言比作古代的城市:“可以把我們的語言看作古代的城市:它是由錯綜復雜的狹小街道和廣場組成;新新舊舊的房屋,在不同時期作了添補的房屋組成的迷宮;包圍著這一切的是街道筆直嚴整,且房屋整齊劃一的新市區。”[28]老城向新城變遷是通過點滴的修補、改建而實現的,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很難體會到變化,對城市的認識在一段時間內也是固定的,一種語言體系內的變化與此類似。因此,語言在共時的維度是固定的,而在歷時的維度是變化的。

1.1.2 語詞

作為一個符號系統,語言與其他符號或符號系統相區別,在于其解釋意義的在場,也在于其任意性與系統性。而解釋意義的在場,以及任意性和系統性又建立在語言的區分/分節基礎上。語言的區分/分節成為語言之所以為語言的基礎,語言區分/分節的所形成的就是語詞。

在學術探討和日常用語中,語詞、詞語、詞匯和詞這四個漢語詞匯時常交替出現,讓人們產生如下疑問:這四個詞匯所指是否相同,到底哪個詞匯才是學術討論中應該使用的。[29]從已有文獻看,語詞、詞語、詞匯和詞都可作為學術討論的對象,其所指也沒有區別。但考慮到語言哲學和語言學中對語言和言語的區分,本書仍對這四個詞匯進行區分使用,以避免可能出現的混淆。在語言哲學和語言學中,語言是由能指和所指的區分和系統化而形成的,正如索緒爾所言,“語音必須構成一個系統,我們才能區別這個詞和那個詞,概念也必須坐落在一個概念系統中”[30],這種由“形成構成的系統”就是“語言系統”[31]。和語言(系統)相對的,則是言語。更為通俗地講,言語是運用語言所說出的話。因此,言語是個人的,而語言是社會的;言語是從屬的,而語言是主要的。在言語中,中國不同地區的人說同一個詞的口音相差很遠;但從語言角度看,這些發音相差很遠的是在說同一個語詞。在言語中,A說“我”是指A, B說“我”是指B;而在語言中,“我”不指A,不指B,而是指講話者。[32]語言是一個系統,而言語則是依賴這個系統的具體說話行為。在語言和言語的區分基礎上,本書認為,語詞指語言系統區分而形成的組成成分,而詞匯、詞語、詞都屬于言語。

(一)語詞:一種區分/分節

用字詞語言來說話、表達稱為articulation,而articulation的另一層意思是分節、用音節清晰地表達。[33]語詞是語言區分思想的工具和結果,那一個語詞的內部又含有什么,或是它是如何表意的?語詞與思想、現實的關系是如何的?對這個問題,不同的語言學家和符號學家做出了不同的回答,但基本都沿著兩個方向發展,其中一個方向是索緒爾的“能指—所指”的二分式,另一個方向是皮爾斯的“代表項(representament)—解釋項(interpretant)—對象(object)”三分式。

在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中,語言通過articulation,不只將聲音流分成了一節節的聲音,思想流也被切分。因此一個語詞不僅包含著能指和所指,還是二者的合二為一:正如一張紙,“意義是其正面,聲音是其反面”,人們“不可能切開正面而不同時切開反面”。不可分節的信號里的某些部分相繼取得獨立的意義,形成一個個語詞,而語詞又將信號所指向的事分解成物、物與物的關系。獨立的詞組成句子,形成對事的完整表達。但語詞并不是對已經清晰區分的現實冠以名稱、貼上標簽,情形恰恰相反,語言“以獨特的方式分割聲音連續體”,在自己選擇的能指之間建立其某種任意的關系,同時又在自己選擇的所指之間建立起某種任意關系,形成不同的所指組合——語言以獨特因而也是“任意的”方式將世界分成概念或范疇。[34]

能指與所指都是概念性的,而非簡單的名與實的關系。一個語詞通常有兩層指向,一層是事物,另一層是語詞和事物“之間”的,索緒爾的所指即為詞和事物“之間”的,是概念性的。如此一來,索緒爾的“所指”就與“指稱”區分開來:“所指”的對象是概念,而“指稱”的對象是實物;所指是一種形式關系,而指稱是現成擺在那里的東西。[35]雖然所指與指稱相區別,不直接指向實物,但并不意味著語言與實在完全脫離。語言是具有“所指優勢”[36]的符號系統,即明確地傳遞意義,與現實相連,通過表意過程將現實呈現在接收者面前。語詞一方面受到語言系統內其他語詞的限制,另一方面又與現實相連,受到現實約束。陳嘉映就曾這樣描述:“語詞之間的聯系是橫坐標,語詞和現實的聯系是縱坐標。綠不僅和綠顏色相連,而且和藍、青等語詞相連。如果沒有藍、青等詞,我們就不知道綠所界定的顏色范圍。但另一方面,如果沒有現實的顏色,我們就無從區分綠和藍。”[37]在索緒爾“能指—所指”的二分式中,語詞成為雙重區分的結果:一重是能指的區分,即聲音或音響形象的區分;另一重則是意義的區分,即對現實所形成思想的區分。語詞同現實存在并非一一對應,而是系統與系統的對應——語詞所組成的語言系統,與實在所構成的系統在整體上相對應。

索緒爾的“能指—所指”二分式本質上將語言研究和語詞研究限定在語言系統之內,切斷了語言與客觀實在的聯系。而皮爾斯的“代表項(representament,或稱再現體)—解釋項(interpretant)—對象(object)”三分式則將語言與現實聯系起來。在皮爾斯的三分式中,“代表項”(“再現體”,representament)是“在某種程度上向意義接收者代表(再現)某一樣東西”;“解釋項”則是“代表項”在意義接收者處所激起的一個相應的語詞(符號),或者一個更貼近實在本質的語詞(符號);[38]而對象則是代表項所代表或再現的東西。在皮爾斯的三分式中,代表項并不是在所有方面重現對象,而是通過指稱關于對象的某種觀念、意義來代表或再現對象。皮爾斯曾這樣進一步解釋:“符號替代(standfor)某事物,即它的object。不是在每個方面都替代那個object,而是指其理念,有時我稱為解釋項的理由。理念在此應當大致上理解為柏拉圖的意思,也是我們平時習用的意思。”[39]因此,皮爾斯的三分式與索緒爾的二分式有一定的對應關系:“代表項”即為索緒爾理論中的“能指”;“解釋項”“對象”與索緒爾理論中的“所指”相一致。

皮爾斯的三分式并不是索緒爾二分式的簡單變體。“解釋項”和“對象”的引入,讓人們更為深入地認識語詞。一個語詞(語言符號)指稱某個“對象”,但又不是簡單地與該對象相對應,而是通過“解釋項”完成表達。在一個語言文本中,語詞所指稱的“對象”較為固定,很難進行進一步的解釋和意義延展,而一個語詞的“解釋項”因需要接收者進行解釋的努力,而具有了無限衍義的可能。皮爾斯如此描述這個過程:“(語詞的)解釋項變成一個新的符號(語詞),以至無窮,符號(語詞)就是我們為了了解別的東西才了解的東西。”因此,“(語言)符號過程,定義上不可能終結,因為解釋(語言)符號的(語言)符號依然需要另一個(語言)符號來解釋”[40]。語詞的無限衍義中,語詞意義的“封閉漂流”形成:語詞如同在封閉空間漂流的筏子,在意義的河流上由一個意義任意漂流到另一個意義,當意義從A漂流到E(也即從A衍義到E),這個過程是不必追溯的,甚至是無法追溯的,因為最終能將A與E連接的只有一點,即二者都屬于一個家族相似的網絡,而A到E的路徑,就如筏子在河面劃過的水紋,當到達E時,水紋已經消失,漂流的路徑已不可尋。艾柯曾詩意地描述這個過程:“每一步,前一個符號就忘記了,消除了,漂流的快樂在于從符號漂流到符號,除了在符號與物的迷宮中游蕩,其他沒有目的……已經過去的衍義過程,有可能已經沒有痕跡。”[41]

在皮爾斯的三分式中,語詞會一直衍義下去,那衍義的結果是什么?按照皮爾斯和艾柯的論述,無限衍義最終會使語詞觸及文化或知識體系本身。[42]“解釋會成為一種符號,所以可能需要一種補充性解釋,它和已經擴充過的符號一起,構成更大的符號”,按照這種方式進行下去,“最終符號實際上不是符號,而是結構那樣的把混合性銜接并聯系起來的整體語意場”,這個“整體語意場”即為文化或知識體系。但語詞的無限衍義并不能真正“無限”下去 [43],原因有以下幾點。

1.“解釋項”僅僅是語詞“三分式”中的一元,與“解釋項”共同構成“所指”的是“對象”。而“對象”就像語詞這個筏子漂流的起始岸,不管筏子漂到何處,最終還是要停靠在岸邊,在“此岸”結束漂流。

2.“解釋項”自身也由兩部分構成,其中一部分是語詞自身的信息,而另一部分則是接收者面對語詞時所聯想到的一般知識或生活經驗。但由于生活經驗遠比接收者理解語詞所需要的知識廣闊得多,接收者在面對語詞時,就已經根據具體情況和文本,縮小相關范圍,形成了“解釋項”中的“注意領域”。“注意領域”的出現限制了無限衍義的潛在可能。[44]

3.解釋需要接收者的努力,但限于接收者的能力、意愿或時間,總會在某個解釋階段停止。同時,解釋本身是由意圖推動前行,當意圖消失,接收者滿足于當下已經取得的意義,衍義就會停止,成為接收者眼中的固定意義。[45]

可以說,通過索緒爾的“能指—所指”二分式,語詞是分節的結果這一本質得到認識,而這種分節不僅形塑了語言系統,還形塑了人們對實在的感知——語詞不僅含有聲音或音響形式的分節(articulation),還含有對感知、意義的分節,二者如一張紙的正反兩面構成了語詞本身。皮爾斯的“代表項—解釋項—對象”不僅將語詞是一種區分揭示出來,也揭示了語詞作為語言符號的無限衍義性。但這種無限衍義無法真正“無限”,這一方面因為語言通過“對象”與實在相連接,從而受到限制;另一方面則因為“解釋項”需要接收者的解釋努力,而這種努力最終會受限于接收者的能力、時間與意圖。

(二)語詞、語言與思想

語詞作為一種分節,不僅將聲音分節,還將感知、意義與思維分節,進而將人們面對的世界分節,形成人們言語中的物、物與物的關系,以及物之內的元素、元素與元素的關系。人們并不是面對一個清楚分節的世界,然后用語詞給這些現成區分而成的事物、概念貼上標簽。情形恰恰相反,通過語詞,世界和人們關于世界的區分才得以實現。在語言之前和之外,世界如一團星云,模糊不清,正如索緒爾所言:“從心理上講,我們的思維——若除去其語言表達形式——只是一團沒有形狀無法整理的亂麻……沒有語言,我們的思維只會是一團模糊不清的星云。”[46]而這種觀點更激進的版本稱為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大意是:語言使用者對世界的看法是由其語言形式決定的,語言怎樣描述世界,我們就怎樣觀察世界。[47]更進一步講,人們前因后果的思維方式,也是因語言而形成:人的發音器官只能依次發出一串音素、音節和詞語,而詞語也因此只能一個跟著一個依次出現,在時間的線條上綿延,形成表達,語言的線條性使得得以表達的思維也是前后相接的線性。[48]

但思想不只通過語言獲得表達,還可以通過多種多樣的媒介獲得表達,音樂、繪圖、圖紙、手勢、行為舉止都可表達思想。的確,在獲得表達之前,“思想只是一團不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渾然之物”,但這一團渾然之物在音樂的進行中,在繪畫的形成中,在圖紙的制作中,甚至在拈花一笑中得到定形,[49]最終得以表達。甚至在通過任何媒介表現于外之前,思想就已明晰:時常被自然科學家和藝術家提及的“形象思維”,也是思維的一種行進方式。很多文學家、藝術家,如詩人柯勒律治和雕塑家瑟爾斯都曾提出,視覺意象在他們的思考中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愛因斯坦則寫道:通常在訴諸語言表達之前,他是用形象來思考的,這些“清晰程度不一樣的形象”可以由心隨意喚起、控制、組合。認知心理學則提出了“思想語”或“心語”(language of thought或mentalese)的設想,認為思想語是大腦的某種無聲媒介,我們的思想寓處其中,“每當我們要把思想傳達給某位聽者時才穿上語詞的衣裳”。[50]用認知心理學的雙重編碼理論解釋,則是人類的認知由兩個獨立又彼此聯系的基本代碼或符號系統負責處理,一個是言語系統,另一個是非言語系統。前者負責處理語言信息并把這些信息以適當的語言形式儲存起來,后者負責處理基于表象的信息加工與表征。[51]而“思想語”或“心語”(language of thought或mentalese)就屬于兩者之間無形的橋梁。日常生活中遇到的詞不達意、“找詞兒”現象就是“思想語”或“心語”存在的表現:表述者腦海中所浮現的想法,卻無法找到合適的詞句來通過字詞語言傳遞出來。顯然,言語之外,還有“所思所想”的東西。

思維與語言處于雙向“鎖定”的關系中。雖然思維不只通過字詞語言來表達,但思維必須服從既有語言的約束,也需受到語詞和語法的約束。即使思維可以通過音樂、繪畫、圖紙來表達,但人們在“理解”這些表達時,最終都需“穿上語詞的衣裳”。[52]音樂、繪畫、圖紙時常需要通過字詞語言的“轉譯”,才能獲得信息接收者的理解。語言不決定思維,但思維時刻被語言所“牢籠”。表達是一種有標的、有控制的活動,而人們心中的“思想語”無法隨意喚起、控制,也就無法用以表達。表達只能通過一套穩定的、系統的表達設施,以及表達程式來實現。思維就像是流逝的水,而字詞語言就是讓水成形為河流的河床與河岸,讓水成形為各種形狀的盛水器皿。構成河床、河岸,以及各種盛水器皿的則是語詞。思維不但被語言所“牢籠”,還反向“鎖定”語言。在語言中,每一個語詞都可衍義至整個語言系統,甚至整個文化背景,而語詞最終在接收者處獲得的解釋,是被接收者的思維所決定。通過語詞衍義的中止,被“牢籠”的思維反而“鎖定”了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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