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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遺傳學家如何思考

很久以來,幾乎所有的紐約餐館老板,都想把食客往兔子窩里趕,趕進一個素食主義、無麩質、三方認證有機食品的健康大迷宮。他們的菜單上標著星號和注腳,服務生個個是專家,告訴你食物的產地、風味的搭配、公平貿易的認證,以及那些亂七八糟、紛繁復雜的ω-脂肪,哪些對你有益,哪些又是有害的。

杰夫[1]卻不以為然。作為一名訓練有素的年輕廚師,他對紐約餐館一族的胃口變化了如指掌。他并不反對健康飲食,只是不愿把“為你好”的菜單放在首位。因此,當所有人都在嘗試烤綠色小麥和野生鼠尾草籽時,他卻用肉、土豆、奶酪和其他諸多會堵塞血管的食材,烹飪出分量十足、令人垂涎、“此味只應天上有”的誘人美食。

母親大都教導我們要言行一致。杰夫的媽媽也是如此,要他吃自己烹飪出來的東西。杰夫也的確是這么做的,而且,一如既往。

但是,當他的血液中低密度脂蛋白(LDL)出現增高跡象時,就意味著患心臟病的危險增加了,這是他該作出改變的時候了。醫生了解到年輕的大廚還有嚴重的心血管病家族史,更加堅信他必須盡快改變。醫生解釋說,如果杰夫不大幅度調整飲食,增加每日蔬菜水果的攝入量,那就只能通過藥物治療,來降低日后心臟病發作的風險了。

給出這樣一個診斷并不困難,對于每一個像杰夫這樣,有家族病史和LDL增高跡象的病人,醫生都是這么處理的。

一開始,杰夫很是抗拒,畢竟他在餐飲業以毫無節制的烹飪和飲食習慣著稱,還因此得了個“牛排大王”的諢名,如果轉而去吃更多的果蔬,他會覺得有辱自己的大名。后來,在漂亮的未婚妻的勸說下,他屈服了,因為她想和他白頭偕老。以廚師所受的訓練和對減量特有的天賦,他決定翻開人生的新篇章,首先在日常飲食中加入蔬菜水果,將不怎么愛吃的東西摻到愛吃的食物中。就像父母為了孩子的健康,會把西葫蘆摻在早餐的松餅里一樣,杰夫開始在他的醬汁和簡餐里加入更多的水果和蔬菜,并搭配鮮嫩帶血的上等牛腰肉。不久,杰夫不僅在理論上理解了醫生所謂的飲食平衡,而且身體力行,吃小份的紅肉、更多的果蔬、合理的早餐和午餐,等等。

這樣堅持了長達3年的“合理飲食”,杰夫的膽固醇水平下降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戰勝了疾病。對于通過飲食控制健康的做法,杰夫十分驕傲,這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的。

在嚴格遵循新的飲食規律之后,杰夫認為自己應該感覺很棒。然而,事與愿違——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沒有感覺精力更加旺盛,反而開始浮腫、惡心、疲勞。對這些癥狀的初步檢查發現,他的肝功能輕度異常。隨后進行的腹部超聲和磁共振(MRI)檢查,以及最后的肝活檢,結果證實——杰夫患上的是肝癌。

所有的人都感到震驚,特別是他的醫生,因為杰夫并沒有得過乙型或丙型肝炎(可能導致肝癌),也不酗酒,更沒接觸過任何有毒的化學品。他從未做過任何足以使相當健康的年輕人得肝癌的事,唯一做的就是遵照醫囑改變飲食一這一切,簡直難以置信。


對大多數人而言,“果糖”就是那種讓水果分外香甜的物質。但如果你和杰夫一樣,患有一種罕見的遺傳病:遺傳性果糖不耐受癥(hereditary fructose intolerance, HFI),你的身體就無法完全分解食物中的果糖[I]。這會使得有毒的代謝物在體內聚集,尤其是肝臟,因為你的身體不能產生足夠的酶:果糖二磷酸醛縮酶B(fructose-bisphosphate aldolase B)。這就意味著,像杰夫這樣的人,“一天一個蘋果”不會帶來健康!而是招致死亡。

幸好,杰夫的癌癥發現及時,可以治好。改變飲食——這一次是朝著正確的方向,遠離果糖——意味著他可以長期享用令紐約人艷羨的美食了。

但并非所有的HFI患者都這么走運。像杰夫一樣,很多人一輩子但凡吃多蔬菜水果,都會抱怨這種惡心、浮腫的感覺,但他們可能永遠不明真相。多數情況下沒人當真,即便是他們的醫生。

直到一切都太晚了。

有些HFI患者,在生命的某個階段,會發展出一種自然而強烈的——因而也具有保護性的——對果糖的反感,會刻意躲開含糖食品,盡管他們都不甚明了。杰夫得知自己的遺傳性狀之后,我們很快見到了他,并向他解釋:當患有HFI的病人不聽從身體發出的信號——或者聽從完全相反的醫療建議時——他們很可能會慢慢出現癲癇、昏迷以至于因器官衰竭或癌癥而夭折。

幸運的是,一切正在改變,而且十分迅猛。

就在不久前,即便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也無法窺探自己的基因序列,只因科技還未發展到這一步。而如今,測量顯性基因或整個基因組序,即組成DNA的幾百萬個核苷酸“字母”這一極具價值的基因圖譜,其成本甚至低于一臺高品質的寬屏電視機,[2]并且這一測量成本還在日益下降。前所未見的遺傳數據,正像名副其實的洪流一般,涌現在我們眼前。

所有這些字母中隱藏著什么秘密呢?首先,是對杰夫和他的醫生有用的信息,可以對HFI、高膽固醇作出更精確的診斷;其次,是令我們每一個人獲益的信息,可以對吃什么、不吃什么作出個性化的選擇。這些信息是祖先的饋贈,帶著過往親人的個性簽名,讓我們明智地選擇吃些什么、如何生活,下文還將繼續詳細探討。

所有這些,并不是指責杰夫的第一位醫生做錯了什么,至少從傳統醫學的角度來看不是。你瞧,打從希波克拉底的時代以來,當醫生的一直都是根據先前的病人發病時的樣子,來行醫問病的。近些年來,我們拓展了診斷的方法。綜合精細復雜的各項研究,以及令人痛苦的統計數字,來幫助醫生厘清什么樣的治療方案,是對絕大多數人行之有效的。

確實,這無可厚非。大多數時候,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這種方式是對的。[II]

然而,杰夫不是大多數人,任何時候都不是。而你,也不是大多數人,我們都不是。

第一個人類基因組被破譯出來已逾10年。如今,世界各地的人都可以得知本人全部或部分的基因組。已經非常明確的是,世界上沒有哪個人——我是說,沒有任何一個人——是“普通”的。事實上,我最近參與的一項研究發現,以建立遺傳基因的基準為目的而被視為“健康”的人,其基因序列全部存在變異[III],這與我們之前理解的非常不同。通常,我們之前理解的變異是“可醫治”的,也就是說,我們已經知道這種變異是什么,以及如何來處理。

雖然,并非每個人的基因變異,都會像杰夫那樣給生活帶來嚴重影響,但這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忽略它,特別是在可以觀察、評估并越來越能采取個性化干預的今天。

然而,并非每位醫生都具備相應的手段和訓練,為病人提供這種服務。盡管許多醫生沒有主動犯錯,但是由于科學發現改變了我們對疾病的看法,他們以及他們的病人,就顯得落伍了。

僅僅了解遺傳學還遠遠不夠,這令我們當醫生的所面臨的挑戰更趨復雜。現如今,我們也必須鉆研表觀遺傳學(epigenetics),即研究遺傳特性是如何在一代人身上改變與被改變,甚至遺傳給下一代的。

印記,就是這樣的例子。也就是說,你是從雙親之中的父親,還是母親一方繼承來的某個基因,要比基因本身更為重要。普拉德-威利綜合征(Prader-Willi syndrome)和安格爾曼綜合征(Angelman syndrome),就是這種遺傳特性的例證。[IV]表面上,這兩種病是完全不同的,事實也確實如此。但是,進一步挖掘其遺傳特性,你將發現,如果印記基因來自父親就可能患上普拉德-威利綜合征;印記基因來自母親則可能患上安格爾曼綜合征。

孟德爾于19世紀中期發現的基因遺傳的二元法雖過于簡單,但一直以來被奉為圭臬。然而,21世紀的遺傳學正飛速發展,如同疾馳而過的動車組,將老舊馬車甩在身后,許多醫生只能望塵興嘆。

醫學終將追趕上來,歷來如此。但是在此之前(坦白地說,即使是在此之后),難道你不想了解盡可能多的信息嗎?

好吧。這就是為什么,我要為你做件事,就像我初次見到杰夫時為他做的那樣,我要給你做個體檢。


我一直認為,發現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設身處地思考,動手做事。

所以,讓我們卷起袖子,正式開始吧。

哦,不對,其實我是想要你卷起袖子。別擔心,不是要扎你的血管采血,我可不想這么干。我的病人經常認為第一件事就是采血,但他們猜錯了。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的胳膊,感受皮膚的質地,查看屈肘的姿勢,觸摸你的手腕,凝視掌上的紋路。

沒別的——就是這樣——沒有血樣、唾液,或是頭發取樣。你的首次基因檢查悄然開始,而我,對你已知頗多。

人們有時認為,一旦醫生你的基因感興趣,第一件事就是查看DNA。研究基因是如何組裝起來的細胞遺傳學家,確實會在顯微鏡下查看你的DNA,不過這只是為了確認,所有的染色體都是完整的,其數目和順序都對。

染色體很小,其絕對長度只有1米的百萬分之幾,但在適當的條件下我們還是能看到它,甚至能看到某條染色體的部分缺失、重復或位置倒錯。但是單個的基因,就是讓你之所以是你的那些高度特異性的、小之又小的DNA序列,能看到嗎?這就更難一些。即使是在最大倍數的顯微鏡下,DNA也就是一條扭曲的細線,有點像包裝精美的生日禮物上,那條卷曲的絲帶。

不過,我們有辦法打開禮物,看看里面的東西。這通常需要加熱、解旋DNA鏈,在酶的幫助下復制并在某一階段停止復制,加入化學制劑使之顯現出來。最后呈現的這張圖像,比任何照片、X光、磁共振更能反映你的狀況。而這太重要了,因為如此深入地探查你的DNA,具有至關重要的醫學意義。

這些,卻不是我此刻的興趣所在,如果你知道需要觀察什么——耳垂上的小小橫褶、眼眉上的某個弧度——你就能快速作出診斷,將生理特征與特定的遺傳或先天疾病掛上鉤。

這就是為什么,此時此刻,我只是注視著你。

想要像我觀察你一樣觀察自己嗎?請拿起鏡子或去衛生間看看自己美麗的面孔吧。我們都很熟悉自己的臉,至少自認如此——所以,就從這兒開始吧。

你的臉頰左右對稱嗎?你的眼睛顏色一致嗎?你的眼窩深陷嗎?你的嘴唇是厚是薄?你的額頭寬大嗎?你的太陽穴窄嗎?你的鼻子挺拔嗎?你的下巴很小嗎?

現在,仔細觀察兩眼之間的地方。你能不能想象,在兩眼之間容納得下另一只眼睛?如果可以,那么你就擁有眶距增寬癥(orbital hypertelorism)的解剖特征。

別緊張。有時,在確認某種疾病或生理特征的過程中,特別是每當冠以某某“癥”時,病人就會感到大禍臨頭了。如果你的眼距有點兒寬,沒什么可擔心的。事實上,如果你的眼睛碰巧比大多數人分得更開,你并不孤單,像杰奎琳·肯尼迪和米歇爾·菲佛這樣的名人,也因分得很開的眼睛而卓然不群。

在觀察面孔時,稍稍分得更開的眼睛,常常令我們下意識地感覺更富魅力。

社會心理學家告訴我們,男人和女人都傾向于認為,眼距更寬的人更漂亮。[3]其實,模特經紀公司在尋找新星時,會特別留意這一特征,幾十年來一直如此。[4]

我們為什么會將輕微的眶距增寬癥與美麗畫上等號?19世紀的法國人,路易·威登·馬利蒂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解讀。


可能你眼中的路易·威登,是世界上最昂貴也最漂亮的手袋制造商,同時也是時尚帝國、當今最有價值的奢侈品牌之一的創立者。然而,1837年,年輕的路易初到巴黎時,他的野心可沒這么大。16歲的他,一邊給富有的巴黎游客搬行李,一邊給著名的本地商人當學徒,制作笨重結實的行李箱,就是那種貼滿了標簽、被爺爺奶奶束之髙閣的老式箱子。[5]

你可能會覺得,現在的行李員不怎么愛惜你的箱子,但與從前相比,他們其實已經夠小心翼翼了。在船運時代,便宜的新式行李箱不是隨便哪個百貨商店都能買到的,因此,箱子必須經得住摔打才行。在路易·威登行李箱出現之前,大部分箱子是不防水的,所以頂部要做成圓弧形,以便排水。這樣一來,箱子就不易摞起,因而更不耐用。路易的一個創新之舉,就是用上蠟的帆布取代皮革,從而既可以防水,也易于改為平頂設計,保持箱內衣物干燥。這對當時的船運來說,可是一個不小的貢獻。

然而,路易面臨另一個問題:如何幫助那些不熟悉他的設計和成本的消費者,了解自己買到的行李箱質量是否上乘呢?這在當時的巴黎來說不是什么大問題,因為口口相傳是一個好箱子的制造商唯一的營銷手段,但是離開巴黎,要想拓展業務就沒那么容易了。

雪上加霜的是,冒牌貨如影隨形,一路陪伴著路易及其子孫后代。競爭對手紛紛模仿路易,威登的設計而又質量低劣,路易的兒子喬治發明了著名的LV商標(L和V兩個字母咬合在一起),這是第一個在法國注冊的品牌標志。

他覺得,有了這個標志,消費者一眼就能看出買的是不是真貨。商標,就是質量的保證。

但是,說到生物學意義上的質量,我們生下來并未帶著醒目的商標。因此,在幾百萬年的進化過程中,我們學會用其他一些天然的方式來評價某人,一眼就能看出我們需要知道的3個重要因素:血緣、健康和父母的適配性。


面容相似性是血親的鐵證——“你看,他長得多像父親”——除此之外,我們通常不大會考慮面容從何而來。但是,面部特征的形成是一個精彩紛呈的故事——一場錯綜復雜的胚胎芭蕾舞——任何小小的發育差錯,都會永遠刻在臉上,昭示天下。大約從胚胎形成的第4周起,面部的外觀就開始在5個突起上發展起來,(想象這就像一塊塊黏土一樣,將被捏成我們的臉),經過融合、成型和滲透,最終被裁剪出光滑的表面。如果這些部分不能平滑地滲透和銜接,就會留有空隙,從而形成裂縫。

裂縫有輕有重。有時,裂縫不過就是下巴尖上的一道凹陷(演員本·阿弗萊克、加里·格蘭特和杰西卡·辛普森,就是這類下巴上有凹陷的人,或者叫“酒窩”下巴)。這也可能出現在鼻子上(想一想斯蒂芬-斯皮爾伯格和杰拉爾·德帕迪約)。但另一些時候,裂縫會在皮膚上留下很大的缺口,露出里面的肌肉、組織和骨頭,很容易感染。

我們的面容是如此的多種多樣,因此成為最重要的生物學標志。就像路易·威登的商標一樣,我們的臉對基因和胚胎發育期的先天因素言之甚詳。因此,遠在明了面部特征究竟代表什么之前,人類就已特別關注這些線索。它們還提供了最快的方法,讓我們對周圍的人進行評估、排列和關聯。除了這些表面原因,我們之所以如此重視面部特征,是因為它泄露了我們的發育和遺傳史,不管你本人是否愿意。你的臉還能透露很多關于大腦的信息。

面部信息可以預示,你的大腦是否在正常條件下發育。在慧眼識人的遺傳游戲中,毫厘之差也會關系重大。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跨越那么多文化群落和世代,人類對雙眼分得更開的人都心有所屬。眼距與400多種遺傳病有關聯。

比如,前腦無裂畸形(holoprosencephaly),即大腦兩半球發育異常。這些患者除了得癲癇和智力障礙的概率增大外,還很容易得眶距過窄癥(orbital hypotelorism)——就是說兩眼之間的距離過近。眼距過近還與范科尼貧血(Fanconi anemia)有關聯,這是德系猶太人和南非黑人后裔比較常見的一種遺傳病。[6]這種疾病經常會帶來漸進性骨髓衰竭,并且導致得惡性腫瘤的概率增大。

眼距過寬和過窄,只是發育高速公路上的兩個路標,將遺傳特性和生理環境融為一體。不過,還有許多其他的標志有待發現。

讓我們開始尋找它們吧。

請再來照一下鏡子。你的外眼角比內眼角低還是高?我們把上下眼瞼間的裂縫稱為眼裂。如果外眼角比內眼角高,我們稱之為上傾眼裂。對很多亞裔來說,這完全正常,是他們最為典型的特征。但對于其他種族的人來說,大幅上傾的眼裂可能是21號染色體三倍體存在(或稱唐氏綜合征)的特征或標志。

當外眼角比內眼角低時,我們稱之為下傾眼裂。同樣,這本身可能不成問題,但也可能是馬凡氏綜合征(Marfan syndrome)的標志,這是一種遺傳性結締組織病,在電影《飛越瘋人院》中扮演弗雷德里克森的演員文森特·斯科亞維利和《雷奇蒙中學的時光》里的瓦爾加斯先生就是如此。對于星探而言,斯科亞維利“有著憂傷的眼睛”,然而對于醫生來說,這樣的眼睛,加上平足、下顎短小等其他生理特征,是遺傳病的標志,如果不加以治療!會導致心臟疾病或壽命縮短。

另一個類似,但沒那么嚴重的疾病叫虹膜異色癥(heterochromia iridum)。得這種疾病的人,兩只眼睛的虹膜顏色不一致。這通常是由分泌黑色素的細胞不均勻遷移造成的。你可能立刻會想到大衛·鮑伊,因為他的雙眼差異顯著早已不是秘密。不過,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他的雙眼并非顏色不同,而是一個瞳孔已完全擴張——事實上,這是高中時他為了一個姑娘跟人打架造成的。

米娜·古妮絲、凱特·波茨沃斯、黛米·摩爾和丹·艾克羅伊德才是真正的虹膜異色癥患者。即使你對這些人非常熟悉,之前也可能從未注意到,因為這種色差是非常微小的。

你很可能認識一些虹膜異色癥患者,卻從未意識到。日常生活中,我們不會長時間地盯著親戚、朋友的眼睛看。盡管如此,很可能某個人的眼睛已深深地刻在了你的心里。

除了影響重大的人物之外,我們通常只記得那些長得比較特別的眼睛,比如像藍寶石一樣光彩奪目的眼睛,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眼睛出現這種顏色是胚胎發育期色素細胞沒有完全到達該去的位置。

如果藍眼睛的旁邊有白色的額發,我會立刻聯想到瓦登伯格氏綜合征(Waardenburg syndrome)。假如你的一綹頭發顏色很淡,兩只眼睛深淺不一,鼻梁寬闊,聽覺還有問題,那很可能你患有這種病癥。

該病癥有幾種不同的類型,其中最常見的是1型,這些區別是由PAX3基因變異引起的,該基因在細胞離開胚胎脊髓的遷移過程中起著關鍵作用。

研究瓦登伯格氏綜合征患者的基因,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其他更常見的疾病。PAX3基因還被認為與皮膚黑色素瘤——最致命的皮膚癌癥有關。這個例子展示了,我們體內的隱秘工程是如何通過罕見的遺傳病表達出來的。[7]

現在,讓我們轉向眼睫毛。有些人可能不太在意這些小小的睫毛,實際上,存在一個完整的產業鏈,讓我們為此花錢。如果你想讓睫毛更濃密,你可以做睫毛增長術,甚至可以試試促睫毛生長藥物,商品名為拉提絲(Latisse)。

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先好好看看自己的睫毛,是否不止一排。如果你發現有些多余的睫毛,甚至多出一整排,那你就可能患有“雙睫癥”(distichiasis)。你和很多漂亮的名人一樣,伊麗莎白·泰勒就是其中之一。有趣的是,有人認為多一排睫毛是“淋巴水腫-雙排睫”(lymphedema-distichiasis, LD)的癥狀之一,這與FOXC2基因突變有關。

淋巴水腫的癥狀會在體液排出減少時發生。就像在長途飛行時,久坐會讓你感到鞋子變小了。此時癥狀集中體現在腿部。

并不是所有雙排睫的人都有水腫癥狀,原因尚不明確。你或者你愛的人可能到現在才知道自己擁有雙排睫毛。

當你開始以這種視角觀察別人,你永遠都不知道將會發現什么。這種事去年就發生在我身上,當時我正跟妻子坐在餐桌前,我一直以為她是因為用了睫毛膏,才有那么濃密的上眼瞼睫毛。但是我錯了。我的妻子有“雙排睫”。

雖然她沒有任何與LD相關的癥狀,我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結婚5年后才發現。這令我對遺傳有了新看法,即使共同生活多年,我們仍能在配偶身上發現新奇之處。我只是從沒想過,自己竟會錯過那額外的一排睫毛。

這說明,我們的臉是一塊巨大的有待挖掘的遺傳“處女地”。你只需要知道如何來觀察。

現在,也許你能在自己臉上,發現至少一種與遺傳疾病有關的特征。不過,你也很有可能只是擁有這樣的特征,卻沒發病。實際上,每一個人在某些方面都是“不正常”的,因此不能僅憑一個生理特征,就判定患有某種疾病。當我們一點點地分析、整合這些面部特征——雙眼的距離和傾斜度,鼻子的形狀,有幾排睫毛,等等——就能獲得大量的信息。整合這些信息才能作出遺傳診斷,而不需要深入了解你的基因組。的確,臨床疑似疾病的確診通常是需要直接檢測基因的,但是沒有特定目標地梳理一個人的全部基因組,就像是為了尋找一粒稍稍特別一點的沙子,而篩遍整個沙灘。這無疑是一項艱巨繁重的統計任務。

因此,簡而言之,知道該尋找些什么是大有裨益的。


最近,我與妻子出席了一個她朋友的晚宴。她的很多朋友之前我都不曾謀面,我忍不住要盯著女主人看。

蘇珊的雙眼分得較開(眼距過寬)——寬度剛好引起人注意。她的鼻梁比大多數人要平,唇紅緣(描述上嘴唇形狀的醫學術語)特別寬而明顯,身材也略矮。

當她的頭發在肩頭舞動時,我非常想看一眼她的脖子。于是,裝著欣賞墻上一張稀有的法國電影海報,弗朗索瓦·特呂佛1959年的電影《四百擊》,我盡可能不被注意地伸長脖子,力爭偷看一眼。

很快,妻子就發覺了我的怪異舉動,把我拉到安靜的走廊上去。

“拜托!又在看啦?”她問道,“要是你再繼續盯著蘇珊,大家就要誤會了。”

“我實在忍不住。記得那回你的睫毛的事嗎?”我說,“有時候,我就是停不下來。不過說真的,我覺得蘇珊有努南綜合征(Noonan syndrome)。”

妻子翻了翻眼睛,已經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了:接下來的整個晚上,我都會是個令人生厭的主兒,反復研究女主人的生理特征,專心思考各種診斷的可能性。

是這樣的:一旦你學會了如何觀察,良好教養就被丟出窗外,不由自主地要去觀察。你可能聽說過,很多醫生相信,自己有責任幫助需要急救的人——比如在救護車還未趕到的事故現場。那么,當訓練有素的醫生看到嚴重的,甚至威脅生命的潛在疾病,而其他人根本沒看出任何異常的時候,他們該如何是好呢?

繼續研究著蘇珊的生理特征,我深深地陷入道德的兩難之境。當然,女主人和其他客人不是我的病人,請我來也不是為了診斷任何遺傳或先天疾病。我才剛剛認識她,怎能開口?要不就閉口不談,她的一些明顯特征——眼睛、鼻子、嘴唇,還有脖子與肩部之間那塊特征鮮明的皮膚,即蹼狀頸——表示她很可能有遺傳病。除了對未來降生的孩子造成影響,努南綜合征還和潛在的心臟疾病、學習障礙、凝血功能障礙以及其他一些病癥有關。

努南綜合征只是很多所謂“隱性癥狀”中的一種,因為其相關特性并不那么罕見。至于多出來的一排睫毛,如果不是故意尋找的話,人們通常很容易忽略掉。我不能輕輕松松地走過去對她說:“謝謝你的晚餐。豆餅很好吃。順便說一句,你知道自己有可能患有致命的常染色體顯性遺傳病嗎?”

我沒有這么做,而是問她手頭有沒有結婚相冊。我想這會幫助我判斷她是否確有努南綜合征,因為該病通常是由父母遺傳而來的。看完第二本相冊和無數張她和母親的照片后,我很確定她們有很多共同的生理特征。

“沒錯,”我想,“就是努南綜合征。”

“哇,”我說,試著溫柔地接近話題,“你跟你媽媽真像。”

“是的,經常有人這么說,”她很快回應道,“其實,你妻子跟我說過一些你做的事……”

此時此刻,我真不知道這場談話將指向何方。幸運的是,蘇珊及時出手相救了。

“我的母親和我都有一種遺傳病,叫努南綜合征,你聽說過嗎?”

原來,蘇珊很了解自己的病,盡管別人不大知道。參加聚會的其他朋友,對我能依據微小的、他們未曾察覺的生理差別,就診斷出她的病來,嘖嘖稱奇。

然而事實上,不只是醫生具備這種能力。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上一次見到唐氏綜合征(Down syndrome)患者,你就已經這么做了。不知不覺地,你的眼睛掃過他那與眾不同的特征——上傾的眼裂,過短的手臂和手指(稱為短指),低位耳,塌鼻梁——你其實就是在做快速的遺傳學診斷。因為見多了唐氏綜合征患者,你便下意識地在心里列出唐氏綜合征患者的特征,并得出醫學結論。[8]

我們可以據此診斷出上千種遺傳病,而且越長于此道,越難以停下來。這可能令人生厭(我理解妻子的感受),還可能毀掉聚會,但它依然很重要——因為有時候,一個人的外貌是判斷遺傳或先天性疾病的唯一辦法。不管你信不信,有時我們真的沒有其他可靠的檢測手段,這一點你馬上就將看到。


再照一下鏡子,看看你鼻子和上嘴唇之間的地方。兩條垂直線勾勒出你的人中,而這個地方就是在胚胎發育早期,幾塊組織遷移后的相遇之處,就好像大陸板塊撞擊在一起,形成了山脈。

還記得我說過,我們的臉很大程度上像路易·威登的商標嗎?臉可以體現出我們的遺傳品質和發育歷史。現在,如果你無法看到你的人中線(因為那地方過于平坦);如果你的眼睛有點小或者眼距過寬;如果你還有朝天鼻,那么,你的母親很可能在懷孕期間飲酒,從而讓你得了胎兒酒精中毒綜合征(fetal alcohol spectrum disorder, FASD)。聽到這樣的名稱往往令人害怕,因為FASD通常被認為會帶來許多重大疾病。這種可能的確存在。但也可能只有輕微表現,有一些面部特征,而無重大疾病。盡管在過去10年里,醫學和遺傳學都取得了重大突破,但我們仍然無法確切檢測到FASD,只能像你剛剛診斷自己一樣,做些外觀檢查。[9]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你的手。既然你已經了解某些特征及其組合是如何暴露出你的遺傳信息的,你就可以用我的方式觀察了。請看看你的掌紋,上面有多少條主紋?我的手掌有一條深深的主紋對著拇指,手指下面還有兩條水平的主紋。

你的手指下面是否只有一條掌紋?這可能跟FASD和21號染色體三倍體癥(Trisomy21)有關。但是,請少安毋躁,因為大概10%的人至少有一只手有一個異常之處,但并沒有遺傳病的其他跡象。

你的手指如何?是不是過長?如果是的話,你有可能有“細長指”(arachnodactyly)[V],而這與馬凡氏綜合征和其他遺傳病有關。

既然我們在觀察手指,那讓我們繼續看。你的手指是不是成圓錐狀,越靠近指甲越細?你的甲床是否夠深?現在好好看看你的小指,它們是直的還是彎向其他手指?如果彎曲明顯,你可能有“彎曲指”(clinodactyly),這可能與60多種遺傳病有關,也可能完全良性,跟疾病沒有任何關系。

別忘了你的大拇指。它們寬嗎?看上去像你的大腳趾似的?如果是的話,這叫作D型短指(brachydactyly type D),那么你和演員梅根·福克斯都在這一遺傳倶樂部里了。盡管你不曾注意到,因為2010年美國橄欖球超級杯大賽,她為摩托羅拉做的廣告里,導演采用了替身拇指。[10]這也可能是巨結腸癥(Hirschsprung's disease)的特征之一,該病會影響你的腸道功能。

下一項檢查你可能想留點隱私。如果你是在家,或者其他你不會覺得不好意思的地方看這本書,請把鞋和襪子脫掉,輕輕掰開第二和第三個腳趾,如果發現那兒有一點點多出來的皮膚,那么,你的2號染色體的長臂可能有變異,這與1型并趾(syndactyly type 1)有關。[11]

在胚胎發育的早期階段,我們的手就像棒球手套似的。然而隨著發育的進行,指間的連接就會消失,因為基因指示手指和腳趾之間的皮膚細胞消亡。

但有時,這些細胞拒絕消失,并長在手上和腳上。這通常沒什么大不了的。外科手術一般都可以矯正這種輕微的稀有并趾——現在也有許多人,在腳趾間的多余皮膚上搞創意,用文身和穿孔在這大多數人都沒有的小小表皮地帶,喚起時髦人士的注意。

如果你的孩子有并趾,但還未到玩身體藝術的年紀,你可以告訴他們,這會讓他們成為游泳健將。當然啦,鴨子就是如此。它們用腳蹼在水中保持平衡和劃水,在水下覓食時就像噴氣飛機一樣鉆來鉆去。

鴨子為什么腳上有蹼呢?鴨子腳趾之間的組織由于一種叫作Gremlin的表達蛋白的存在而保留了下來。該蛋白就像一個細胞危機顧問,勸說鴨子腳趾之間的細胞,不要像其他鳥類和人身上那樣自殺。如果沒有這種蛋白,鴨子的腳就會一樣,對水中生活全無益處。

現在,你能彎曲大拇指去觸摸手腕嗎?能把小拇指往后掰90度嗎?如果可以的話,那你就可能有埃勒斯-當洛綜合征(Ehlers-Danlos syndrome),這種常見病很少被診斷出來。你可能需要服用血管緊張素II受體阻斷劑(目前正處于臨床試驗中),以避免主動脈斷裂(或撕碎)。這聽起來嚇人,卻是真的。通過對手的簡單檢查,就可以判斷你是否比常人得心血管并發癥的風險更大。

有些醫生就是這樣,運用遺傳學的知識來指導他們的臨床實踐。是的,有的時候我們會使用高科技手段來檢測你的基因結構,有時候在聯機數據庫上熬夜研究你的遺傳序列,就像程序員努力破譯復雜的代碼。但我們還是經常使用非常低端的技術來診斷病情。有時,結合簡單細微的線索和高端科技的分析,我們就可以得知深藏于你體內的那些微小的信息。


在實際治療中的情形如何呢?通常,我還沒見到病人,會先收到另一位醫生的轉診單。如果運氣好,還會收到一封信,詳盡地解釋他為什么想讓我見病人,他特別關切的是什么。有時,他們的猜測是有依據的。

但很多時候并非如此。

通常,我會先看到一個簡短而又模糊的術語“發育遲滯”。有時也會收到這樣的信息:“沿著Blaschko線看,皮膚上有多毛癥或多色斑塊。”是的,通過多年的努力,計算機已經可以識別醫生們臭名昭著的潦草字跡了,但我們仍然以使用晦澀難懂的語言而自豪。

當然,實際情況可能更糟糕。以前,一些醫生會在病歷或轉診單里標注F. L. K,意思是“長相奇怪的小孩”(funny little kid)。這不過是“我不確定哪里有問題,但有些事就是看著不對勁”的醫學縮寫。大部分時候,這些縮寫被更科學、明確、更富有同情心的詞語“異形”取代。但這仍然是個模糊的描述。

只需要幾個簡短的詞,就能讓我的大腦運轉起來。甚至在見到一個被描述成異形的病人之前,我就已經開始運行爛熟于心的推演了——考慮需要詢問病人及其家庭成員的重要問題。我思考著已有的幾個線索:病人的名字有時會暗示他的種族背景,這對于許多遺傳疾病來說是一個重要考慮因素——由于一些種族有著長期族內通婚史,名字會告訴我該病人的父母是什么關系。[12]年齡會告訴我,他處于疾病發展的什么階段。而轉診單來自哪個科室,會告訴我該病人最顯著的癥狀是什么。

對我來說,這是第一階段。

第二階段從我進入檢驗室開始。你可能聽說過,面試官在面試的前幾秒鐘,就能獲得被面試者的大量信息。對于醫生來說,也是一樣。幾乎一進去我就開始解構病人的面部,就像你在鏡子里觀察自己的臉一樣。我會看病人的眼睛、鼻子、人中、嘴唇、下巴和其他幾個關鍵部位,然后試著重新安置它們,一個一個地拼在一起。在我開口問病人之前,我會先問自己,他哪里跟別人不同?

畸形學(dysmorphoblogy)是一個相對年輕的研究領域。通過觀察臉、手、腳和人體的其他部位可以使我們了解一個人的部分遺傳特征。該研究領域的學者致力于識別能夠反映遺傳或先天疾病的生理特征,就像藝術家利用知識和工具,判斷一幅畫或一件雕塑是不是真品一樣。[13]

畸形學也是我在會診新病人時,從工具箱里拿起的第一件工具。當然,我不會就此止步。在完成診斷之前,我要加深對你的了解。

這讓我跟大部分醫生有點不同。你瞧,很多醫生只是了解你的一部分。心臟科醫生通過跳動的血管來了解你的心臟,過敏癥醫師可能知道你花粉、環境污染物和其他一些物體是否過敏,整形外科醫生會關注你那重要的骨頭,足病醫師會關心你寶貴的腳。

但是作為遺傳學醫生,我關心的會更多。我要看你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每一個曲線,每一個裂縫,每一個擦傷,每一個秘密。

在細胞核里鎖著的,是關于你是誰、到過哪兒的一部百科全書,它還會為你將要去哪兒提供整套的線索。當然,有些鎖比較容易打開,有些鎖很難打開,但是所有的信息就在那里。

你只需要知道,注目何處,如何尋找。


[I]并不只是果糖,蔗糖和山梨醇(會在身體里轉化成果糖)也會出現這種情況。后者通常存在于“無糖”口香糖這類食品中。

[II]我們將在第6章深入探討這一概念。

[III]由于尚不確知這些變異的臨床表現,我們稱之為“意義未明的顯著性變異”。

[IV]普拉德-威利綜合征,又稱小胖威利綜合征,表現為暴飲暴食、肥胖、智力低下和小生殖器的先天性病征;安格爾曼綜合征,又稱快樂木偶綜合征,由母系單基因遺傳缺陷所致。——編者注

[V]也叫蜘蛛腳樣指(趾)綜合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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