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預見未來:雙循環(huán)與新動能(修訂版)
- 邵宇
- 9393字
- 2021-04-30 12:36:34
大轉型與再平衡:雙循環(huán)新發(fā)展格局
2020年7月30日,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出“加快形成以國內大循環(huán)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huán)相互促進的新發(fā)展格局”,引發(fā)廣泛關注和討論。當今世界,大多數經濟體都已經嵌入全球產業(yè)鏈,存在內循環(huán)和外循環(huán),只是重心、方向和結構有所不同。中國轉向以內循環(huán)為主體的新發(fā)展格局,符合自身經濟發(fā)展的演化規(guī)律,也將有助于緩解全球失衡。新格局供給側的關鍵詞是科技創(chuàng)新,需求側的關鍵詞是消費。
雙循環(huán)格局的一般均衡分析
從國家來看,內外循環(huán)互為因果。國民收入賬戶和斯旺模型是分析內循環(huán)和外循環(huán),或者內部均衡和外部均衡關系的常用工具。國民收入賬戶的恒等式關系要求凈借款——四部門(家庭、企業(yè)、政府和世界其他地區(qū))的收入減去支出之和必須為零,這是一般均衡理論中的瓦爾拉斯定律的應用。由此可以得出,國民凈儲蓄(居民儲蓄-居民投資)等于資本凈流出(對外凈投資),后者又與經常賬戶順差對應。資本流出等價進口需求,導致內需不足。
凈儲蓄、凈資本流出和經常賬戶順差是等價的,這就是內外循環(huán)的嵌套和鏡像關系。人們習慣糾結其背后的因果關系,然而,恒等關系是比因果關系更強的約束。任何影響國內儲蓄與投資關系的政策都會映射到國際收支賬戶上,任何擴大投資和儲蓄剪刀差的政策都會加劇經常賬戶和資本賬戶的失衡。從這個意義上講,幾乎所有經濟政策甚至包括不健全的《勞動法》和寬松的《環(huán)境法》(寬松的環(huán)保標準),都會影響一國的經常賬戶收支狀況,因為這相當于對可貿易品部門的隱形補貼,降低了其生產成本,增加了投資和產出,同時又增加了居民的儲蓄,降低了消費。
從中美雙邊貿易來看,2009年以來,美國對中國的貿易逆差的占比一直維持在50%以上。這就是美國將中國作為扭轉貿易逆差主要目標國的原因。實際上,由于中國處于價值鏈的中下游,中國對美國的順差并不等于中國從美國賺得收入(增加值),在中國對美國出現順差的同時,中國大陸對日本、韓國和中國臺灣出現了逆差。而且,任何美國扭轉失衡的政策都有可能被對沖,既可能是美國其他政策,也可能是其他國家的政策。例如,當前的美元貶值和刺激內需的政策會部分對沖,即使美國國內政策的凈效應有助于收窄國際收支赤字,美國也并不一定會出現貿易順差,收窄國際收支赤字還需要對美盈余國家的協同。
從一般均衡和內外均衡的聯動性上來說,只要美國不改變國民儲蓄、投資和消費的結構性失衡狀況,其國際收支逆差狀況就不會改變,對中國的政策只會改變其逆差的對象,即將對中國的逆差轉變?yōu)閷υ侥稀⒛鞲绲葒哪娌睢>拖?980年代簽署《廣場協議》之后一樣,美國的國際收支逆差在美元匯率貶值和日元升值后確實有所收窄,但20世紀90年代初又開始繼續(xù)擴大,美國只是將對日本的貿易逆差逐漸轉移到了中國,日本也并未因此轉向順差,只是將對美國的順差逐步轉移到了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
特朗普政府認為中國對美國的每一美元貿易盈余,都是中國不公平的貿易政策引致的。在主流經濟學家圈中,如美聯儲前主席伯南克提出,以中國為代表的新型與發(fā)展中國家的貿易盈余積累了大量的外匯儲備,導致全球儲蓄過剩,這些儲備大部分回流美國,壓低了美國的利率,提高了風險資產價格,加劇了金融不穩(wěn)定。人們較少關注的是,回流美國的儲備并沒有被用于投資,而是被用于消費。這是全球化大循環(huán)破裂的另一個結構原因。如果這些儲蓄被用于投資,形成產能,而不是被消費掉,那全球化的可持續(xù)性或許會更強。
雙循環(huán)格局的變遷:從內循環(huán)到雙循環(huán)2.0
新中國建立以來,雙循環(huán)格局可被劃分為三個階段,1978年和2008年是兩個重要節(jié)點。每個新階段都建立在對舊階段的反思的基礎之上,同時也是對前一階段中積累的問題的矯正。
1949~1978年我國基本上只有內循環(huán)。內循環(huán)的特點是分權、分散和孤立。毛澤東觀察到了社會主義改造時期(1952~1956年)集權政治和經濟制度的弊端,對中央集權化的經濟極不信任。1956年4月,毛澤東在《論十大關系》報告中強調,中央和地方的平衡至關重要。1957年,中共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一項改革議案,核心在于加強地方政府的權力。地方政府在經濟規(guī)劃、資源分配、財政、稅收和人事管理上獲得了更多自主權,約88%原屬于中央政府各部委的國有企業(yè)被地方政府接管。但問題在于,權力過于分散了。生產活動由公社統一管理,在每個公社內部,權力又過于集中,連生產工具也要統一管理。此外,不同公社之間基本處于隔絕狀態(tài)。所以,這種完全分割的狀態(tài)致使內循環(huán)實際上處于一種空缺狀態(tài),難以發(fā)揮規(guī)模經濟的優(yōu)勢。
在外循環(huán)方面,中國與國外當時只有有限的交往,主要是前期蘇聯對中國的單邊援助,后期中國完成了“脫蘇入美”的轉變。從1971年基辛格秘密訪華和1972年尼克松總統訪華開始,到1978年中美建立外交關系,中國開始與西方資本主義陣營接觸,打開外循環(huán)新格局。十一屆三中全會確定了改革開放基本方針,推動了雙循環(huán)良性互動新格局的形成。
1978~2008年美國爆發(fā)金融危機可被視為雙循環(huán)1.0。這是一個以投資為導向的內循環(huán)和以出口為導向的外循環(huán)相互促進的發(fā)展格局,其中內循環(huán)逐步確立了以公有制為主體、公有制經濟和私有制經濟共同發(fā)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和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央統籌和分權競爭相結合形成的“縣域競爭”模式被認為是本階段內循環(huán)的一個特點。外循環(huán)我國逐步確立全球產業(yè)鏈的中心位置,但是仍處于價值鏈的中下游,附加值較低。
如何打開外循環(huán)新格局,反哺國內工業(yè)化是改革開放初期的重大課題。在1978年底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時任國家主席華國鋒就向國外學習,制定了10年規(guī)劃,包括120個工業(yè)項目,如30個大電站、8個煤炭基地、10個油氣田等,所有項目都要求最大化利用從國外引進的先進科學技術。但是,該計劃明顯高估了中國原材料出口收入的潛力,尤其是石油,同時也低估了從國際市場融資的難度,導致整個計劃陷入資金困境。1978年啟動的22個項目中只有幾個完成。雖然計劃終止,但是它讓決策層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即資本的不足不僅僅是對內的,也是對外的,要進口,必須先出口,賺取外匯。除了出口之外,外商直接投資也能緩解外匯短缺的困境。1978年6月,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谷牧決定選擇性利用外資振興中國經濟,并獲得了華國鋒和鄧小平的認可。
美國是中國在外交上打開外循環(huán)新格局的支點。香港和臺灣地區(qū)是我國開放的第一站,香港被認為是“中國對外開放的中間人”。1978年8月31日,香港商人曾光彪與珠海簽訂了第一筆投資合同。1980年設立的4個經濟特區(qū)(深圳、珠海、汕頭和廈門)為外商直接投資提供了更多便利,特區(qū)也成為中國在經濟上打開外循環(huán)新格局的基點。
與對外開放同步進行的是對內的改革,如農村、國企、物價、金融和財稅等。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調動了農民的積極性,提高了農業(yè)的勞動生產率,從中釋放的勞動力成為工業(yè)生產的后備軍;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發(fā)展在農村掀起了工業(yè)化浪潮,也成為吸收農業(yè)勞動力的主力軍,是改革開放初期非公有制部門的活躍因子,是民營經濟的初始形態(tài)。1980年,經營承包責任制被引入工業(yè)企業(yè),國有企業(yè)自主權不斷擴大,有助于逐步建立公平競爭的市場環(huán)境。雖然國有企業(yè)在原材料、能源和銀行信用等多方面仍然享受政策優(yōu)待,但是不論在生產效率,還是增長上,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表現都更加出色。這是因為一個有能力改變游戲規(guī)則的企業(yè),沒有提高效率的壓力和動力。這被認為是國有企業(yè)改革失敗和發(fā)展滯后的根本原因,也成為雙循環(huán)2.0的歷史遺留問題。
1994年前后啟動的一籃子金融、財稅、物價和匯率等改革措施為理順市場配置資源的信號機制奠定了基礎,之后我國逐漸形成真正的國內大循環(huán)。2001年中國加入WTO之后,內外循環(huán)被徹底被打通,中國經濟進入高光時刻。不過,這一切隨著2007年次貸危機的爆發(fā)戛然而止。這一年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全球化黃金時代的轉折點,商品和服務貿易總額占我國GDP的比重已經從峰值的61.5%下降到50%以下,資本流動規(guī)模腰斬。始于2018年的貿易摩擦和中美“脫鉤”仍在發(fā)酵,新冠疫情進一步加劇了外部環(huán)境的不確定性,或加速全球產業(yè)鏈調整。2007年的次貸危機可被視為雙循環(huán)2.0形成的起點,勞動力市場和外部環(huán)境都出現了轉折,雙循環(huán)1.0中的扭曲在應對危機,防止經濟硬著陸的逆周期政策中達到了臨界值。
整體而言,在雙循環(huán)2.0中,供給側要從要素數量投入為主轉變?yōu)槿厣a率提升為主,基礎研究和自主創(chuàng)新是產業(yè)升級的關鍵;內需將從投資驅動轉變?yōu)橄M驅動,外需則依托于產業(yè)升級和品牌建設,鞏固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中的核心位置,并逐漸向價值鏈的上游遷移,提升附加值占比。
歷史的巧合之處在于,當前中國面臨的外部環(huán)境和雙循環(huán)2.0中內循環(huán)的目標結構與建國初期有一定相似之處。在外部環(huán)境上,1950年12月3日,美國宣布對中國實行全面禁運,不久又宣布禁止一切在美注冊的船只駛入中國港口。在美國的拉攏和壓力下,1953年春對中國實行禁運的國家達到數十個。美國還支持和配合對上海、青島、天津等沿海港口和島嶼進行封鎖,阻撓所有國家的商船進入中國港口。在內循環(huán)的結構上,20世紀50年代初期,中國的消費率高達80%,投資率低于20%。
顯然,雙循環(huán)2.0不是退回閉關鎖國式的自力更生狀態(tài)。內循環(huán)不可能脫離外循環(huán)存在,兩者是統一的。面對復雜多變的外部環(huán)境,反其道而行之,對內深化改革,矯正體制機制性扭曲,對外擴大開放,充分利用國內外兩個市場方可突圍。
雙循環(huán)1.0:大轉移和大失衡
中國的“雙順差”(經常賬戶和非儲備金融賬戶)格局始于1999年,結束于2012年,持續(xù)14年。隨著經常賬戶順差的擴大,我國國民儲蓄與投資的剪刀差也在擴大。我們認為,儲蓄、投資和消費的關系是考察內循環(huán)2.0的一個很好的切入點。關鍵問題是:中國的儲蓄率為什么這么高,或者消費為什么如此低迷?由于外循環(huán)與內循環(huán)互為鏡像,該問題的答案同樣能夠解釋為什么中國能夠長期保持貿易順差。進一步的問題就是,未來(中國的)儲蓄率還能保持這么高嗎?雙循環(huán)2.0新發(fā)展格局中,儲蓄、消費和投資的關系會怎么變化?
基于儲蓄、消費和投資的關系,可以將雙循環(huán)1.0劃分為兩個階段。1978~2000年,消費率水平波動,1978年為61.9%,2000年為63.9%,低點出現在1993年(58.5%)。與之相對應,儲蓄率和投資率呈水平波動態(tài)勢,而且走勢一致。儲蓄率的波動性略低,均值37.2%。儲蓄率并未持續(xù)地高于或低于投資率,所以經常賬戶也并未出現連續(xù)的順差或逆差。所以,2000年以前我國并未出現消費需求不足和滑坡的現象。
2001中國加入WTO之后,消費滑坡,投資加速,經常賬戶盈余同步增加,至2008年出現拐點。消費率的低點和投資率(資本形成率)的高點都出現在2010年,前者為49.3%(2008年為50%),后者為47%。2019年底,我國消費率已經上升到55.4%,投資率下降到43%,儲蓄率下降到44.6%。
高儲蓄率、低消費率被認為是“亞洲模式”的一個特點。與其他亞洲國家和地區(qū)相比,中國與新加坡的儲蓄率偏高,峰值超過50%。韓國的峰值為41%(1988年),中國臺灣40%(1986年),印度38%(2008年),日本34%(1991年)。儒家文化被認為是這種現象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是,文化因素既不能解釋亞洲國家與西方國家儲蓄率差異的主體部分,也不能解釋亞洲國家內部的差異。就中國的情況而言,與其說是文化,不如說是一系列強制儲蓄、壓抑消費和“劫貧濟富”的分配政策和體制導致了高儲蓄率。
就中國而言,次貸危機后的10年可被看作雙循環(huán)1.0的結構調整期。目前,外循環(huán)已基本平衡——經常賬戶收支占GDP的比重3%以內,但貿易結構需要調整,內需中的消費和投資的結構需要進一步調整。結合消費的趨勢和亞洲其他經濟體的經驗看,最終消費占GDP的比重每年還將以0.5到1個百分點的比重提升。
雙循環(huán)1.0中的結構性扭曲和失衡在2008年達到了臨界點。2001年中國入世是重要節(jié)點,但若忽略內因就不能抓住主要矛盾。從投資驅動的角度看,我國消費始終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儲蓄也帶有強制性色彩。在雙循環(huán)1.0階段,內循環(huán)的結構和分配特征是收入從非貿易部門和農業(yè)部門轉移到貿易部門和工業(yè)部門,社會總產出大大多于國內消費,剪刀差對應高儲蓄率,為高投資增速提供了支撐。金融抑制政策降低了資本成本,連同高儲蓄率形成了投資為主的內需結構。所以,這是一個非貿易部門補貼貿易部門、勞動補貼資本和內需補貼外需的結構。
消費不足的直接原因是居民收入增速較慢和貧富分化加劇,與之相關的解釋如下。第一,勞動力市場結構。2004年劉易斯拐點出現之前,中國農村勞動力都是過剩的,勞動年齡人口(15~64歲)占總人口的比重也在不斷上升。在供過于求的勞動力市場結構中,工資漲幅低于GDP增速和勞動生產率增速,導致勞動報酬份額不斷下行。第二,雖然1982年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全面推廣和1985年強制征購農產品計劃的廢除,使得農民獲得一定的經濟自主權,但是仍存在大量制度性壁壘加劇城鄉(xiāng)分化。直到1992年,國家補貼城市居民消費的政策才逐步取消,但始于1958年的戶籍制度仍然限制勞動力的自由流動和城鄉(xiāng)勞動力報酬的收斂。第三,金融抑制的本質是將工業(yè)化和出口的成本轉移給居民部門。第四,所有形式的貿易干預措施都有財富轉移效應,所有鼓勵出口、增加進口成本的政策都相當于加征消費稅,壓抑消費需求。第五,2005年“721匯改”之前,人民幣匯率被顯著低估,相當于對進口征稅,對出口補貼,對內征收消費稅。人民幣低估的財富轉移效應是將財富從消費者轉移到制造商,以及在海外擁有凈資產的富裕階層。無論從稅收效應還是從財富轉移效應來看,人民幣匯率低估都會壓抑消費。直到2015年,IMF的評估報告才稱人民幣不再被低估。
除此之外,雙循環(huán)1.0中壓抑消費的制度安排還可以列一個很長的清單,如社會保障制度的缺失、寬松的環(huán)境保護環(huán)境、增強勞動者談判權力的工會制度的缺失、不合理的農村土地征收價格等,它們都在不同程度上壓抑了居民消費。所有出口導向的政策都有壓抑居民消費的效應,也等價于強制儲蓄,增加可貸資金,從而降低投資成本。中國的比較優(yōu)勢除了廉價的勞動力,還有廉價的資本。勞動力是很便宜,但資本像是免費的甚至是負的。
加入WTO拓寬了中國市場的邊界,加速了國內的工業(yè)化進程,扭轉了GDP增速下行的態(tài)勢,但同時也加劇了內循環(huán)結構的失衡。2008年之后我國的調整是外生沖擊引起的,雖然目前外部失衡狀況有所緩解,但國內的政策應對放緩了內需結構調整的速度,最終消費占比仍然偏低。政策之所以強調要“加快”形成雙循環(huán)新發(fā)展格局,與其說是在用時間換空間,不如說是時間搶空間,因為美國和歐元區(qū)也都在建立以內循環(huán)為主體的新格局。
雙循環(huán)2.0:大轉型與再平衡
雙循環(huán)2.0是由經濟發(fā)展的目標函數和約束條件決定的,前者是無通脹條件下的充分就業(yè),后者既包含經濟中的一些趨勢性力量,也包括大國關系等。約束條件決定目標函數的可行集,政策即在可行集內部進行權衡,確定方向和基點。影響中國經濟發(fā)展的幾個重要約束條件在2008年前后均出現了結構性轉變,形成了新的趨勢性力量,在中長期內仍將影響中國和世界經濟發(fā)展的空間。
第一,就供給側而言,人口紅利漸漸消失,資本回報率趨勢性下降,資本壓抑勞動的模式難以為繼。從要素數量投入(資本深化和人均勞動時間的提高)轉向全要素生產率(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TFP)和人力資本的提升是唯一正確的道路,也幾乎是唯一可選的道路。這需要加強國家的創(chuàng)新能力和體系建設,這是一個系統性工程,包括基礎科研、教育、資本市場、私募股權基金等方方面面,關鍵在于理順政府和市場的關系和分工,在于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在于認識自身不足,包容多樣性和不確定性。
辜朝明將經濟發(fā)展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快速城市化(和工業(yè)化)階段。這是一個典型的二元經濟發(fā)展階段,劉易斯拐點尚未出現,勞動力供給彈性接近無窮。在該階段,勞動力市場是典型的買方市場,資本所有者獲得絕大部分剩余價值,工資增長慢于GDP增長。由于資本所有者的邊際消費傾向較低,收入更多地用于儲蓄和投資,所以這個階段的一個特征就是資本有機構成提高——資本深化。對于一個資本短缺的經濟體,資本深化是推動經濟增長的重要供給側力量。與之相對應,由于工資較低且貧富差距不斷擴大,我國消費占GDP的比重不斷下行。與此同時,在資本積累和農村勞動力向城市轉移的過程中,城市化和工業(yè)化快速推進。
一旦越過劉易斯拐點,經濟發(fā)展就進入第二階段,即成熟經濟(或新古典發(fā)展階段、黃金時代)。農村勞動力由過剩轉為短缺,勞動力市場開始出現供不應求的狀況,工資漲幅或將超過GDP增幅,非熟練勞動力的漲幅更大,不利于勞動所有者的分配方式得到扭轉,貧富差距收窄或不再進一步擴大。隨著居民收入的增加,工資和消費占GDP的比重也會隨之上漲。整體產能出現過剩,但勞動替代性、消費導向性和推動產業(yè)升級的投資繼續(xù)擴張。貿易結構與第一階段顯著不同,出口產品復雜度和處于全球價值鏈的地位逐步提升。城市化和工業(yè)化仍在推進,但速度明顯放緩。經濟增速下臺階,從高速轉為中高速。
第三階段為被追趕階段。劉易斯拐點疊加老齡化,勞動力短缺狀況更加嚴峻,但是工資上升遇到瓶頸,因為勞動密集型產業(yè)要么外遷,要么用資本投入替代勞動投入。隨著城市化和工業(yè)化的完成,可投資的機會變得稀缺,資本回報率不斷下降。在該階段,供給側而不是需求側是經濟增長的主要約束,并且只能靠新產業(yè)革命才能扭轉經濟增長停滯的狀況。如果僅僅從速度和質量這兩個維度來劃分,前兩個階段的共同特點是高速發(fā)展,第三階段更加注重發(fā)展的質量,其中第二階段也可以被理解為從高速向高質量發(fā)展的過渡階段。
人口因素是不同階段的劃分依據,既包括勞動力市場的二元結構,也包括人口的年齡結構,它們都對勞動力市場的供求關系有直接的影響,從而決定工資水平和勞動和資本在國民收入中的分配,對制造業(yè)的全球競爭力和進出口也有直接影響。對于任何國家,人口結構的轉變及其決定的城市化和工業(yè)化進程都是不可扭轉的力量。實證研究也證明,無論是西方國家還是亞洲經濟體,都符合三階段演化范式。以勞動力工資和城市化率的變化為依據,美國、英國和德國等主要西方國家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從第一階段進入第二階段,并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跨入第三階段。在亞洲部分經濟體中,日本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和90年代末分別進入第二和第三階段,韓國的階段性拐點為21世紀初。
中國勞動力市場的兩大結構拐點都已經出現。蔡昉認為,中國的劉易斯拐點在2004年已經出現,2018年亞洲生產力組織(APO)測算得到的時間區(qū)間為2005~2010年,從勞動與資本要素的相對成本來看,2008年是重要轉折點。當然,這不僅僅是由劉易斯拐點帶來的,還由于人口老齡化。2010年,我國勞動力占比的峰值和人口撫養(yǎng)比的底部都已經出現,工資開始上漲,說明中國已經進入第二階段。相比其他亞洲經濟體,人口因素對中國經濟的挑戰(zhàn)更大。日本和韓國從出現劉易斯拐點到出現老齡化拐點都有一定的時間間隔,這也是日本在20世紀60年代出現劉易斯拐點后仍能保持20~30年中速(或中高速)增長的原因。但中國這兩個拐點幾乎同時出現,正因為如此,中國的黃金增長窗口期會明顯收縮。
人口結構的轉變不僅改變了勞動與資本要素的分配格局,還限制了資本深化對經濟增長的邊際貢獻,因為經濟最優(yōu)狀態(tài)總是與最優(yōu)資本有機構成相對應,而勞動力相對短缺狀況的加劇自然會降低資本的邊際報酬。將總產出從供給側分解為資本深化、人均勞動力投入、人力資本積累和TFP,人力資本積累和TFP是僅存的兩個選項。
第二,需求側。從總量上來說,凈出口和投資對GDP增長的貢獻趨勢性下行是確定的,結構優(yōu)化是避免其拖累GDP增長和集聚金融風險的必然選擇。反之,提升消費是順勢而為,但消費潛力的釋放取決于制度性壁壘能否消除,以及政策在二次分配中的作用。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以貿易和資本流動規(guī)模代表的全球化進程已經逆轉。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的全球化是建立在失衡和不均基礎上的,以日本、亞洲四小龍和中國為代表的亞洲經濟體和德國等都是盈余方,美國和歐洲邊緣國家是赤字方,前者同時也是債權國,后者是債務國,任何債務型增長都有邊界,即使是美國也不例外。如果說2008年金融危機是全球失衡的結果,那么歐債危機就是區(qū)域失衡的結果,目前仍處在再平衡的過程中。2008年開始,全球失衡的狀況開始調整,美國經常賬戶逆差和凈資本流入規(guī)模都在縮小,中國“雙順差”時代也早在2012年結束,經常賬戶順差(占GDP的比值)已經從2008年的約10%降至2019年底的0.36%。
中美競爭引發(fā)的不確定性和產業(yè)鏈的斷層將導致產業(yè)鏈重構,新冠疫情加速了這個過程。美國銀行全球研究的一份報告表明,產業(yè)鏈正在遷出中國,北美地區(qū)所有全球性行業(yè)中有一半行業(yè)中的企業(yè)正在建立回流試行方案。新冠疫情使得全球性行業(yè)中80%的企業(yè)遭遇了供應鏈中斷危機,企業(yè)的管理者正在重新審視他們的供應鏈。該報告預計未來將出現一種“中國+”的結構——“在中國為中國”,以及“利益相關者資本主義”。世界工廠將會分散在世界各地,以更加貼近消費市場。
按照美國的數據,2019年美國對中國的貿易赤字占比高達60%,相比2018年已經下降了12個百分點。這個缺口必須得到彌補,美國才能避免逆差。在華外國企業(yè)的出口大約相當于中國GDP的7%,產業(yè)鏈的外遷影響的不僅是出口,還有工作崗位的流失。類似的故事在美國也發(fā)生過。即使產業(yè)鏈不遷出,生產規(guī)模也會收縮。產能、市場和就業(yè)的流失必須靠重建雙循環(huán)格局來彌補。
在投資需求方面,中國當然還有投資需求的潛力和需要,如深度城市化和新基建,但無可否認的是,與改革開放初期或者與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相比,空間都小了許多。2009~2010年的四萬億計劃與2012~2013年和2015~2017年的房地產投資,使中國的宏觀杠桿率(M2/GDP)和實體部門杠桿率陡升。中國非金融企業(yè)杠桿率位于世界前列,居民部門杠桿率已連續(xù)11年快速上漲,從2008年的17.9%升至2019年的55.5%,房地產企業(yè)的杠桿也位于行業(yè)前列。債務已經成為投資的緊約束,而且傳統制造業(yè)產能過剩,房地產投資和基建投資需求的峰值也已經分別在2013年和2016年出現。深度城市化和新基建不足以彌補缺口。
投資需求的下降既符合中國經濟的現實,也是經濟發(fā)展的一般性規(guī)律。在不爆發(fā)毀滅性戰(zhàn)爭的前提下,任何經濟體大概率只會經歷一次工業(yè)化歷程,也只會經歷一次與工業(yè)化配套的投資熱潮。中國的改革開放40年濃縮了人類自工業(yè)革命以來200多年三次工業(yè)革命的成果。工業(yè)革命以來的經驗顯示,任何國家有且僅有一次維持超長時間、超高增長的機會,也只有超高速的增長能夠維持超高速的投資。即使正在發(fā)生的工業(yè)革命4.0會催生新的投資機會,但能否超過工業(yè)革命2.0的影響范圍還是未知數,不過至少工業(yè)革命3.0——信息與通信技術革命的影響力遠弱于工業(yè)革命2.0,即使在美國,也僅僅在1996~2004年出現了生產率增速的顯著提升,年均增速大致與第一次相當,但顯著弱于第二次。
所以,釋放消費需求的潛力是唯一選擇。雖然消費不能轉變?yōu)殚L期產能,但是與投資對應的是債務。所有投資驅動型增長模式都會有兩個約束:一是債務;二是國際收支平衡。任何一個約束的收緊都會限制該模式的可持續(xù)性。顯然,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這兩個約束條件都在收緊。債務方面,除了宏觀杠桿偏高之外,杠桿結構的不平衡隱憂更大。國際收支平衡方面,中國能夠保持貿易盈余的前提條件是其他國家有能力、有意愿吸收中國的出口商品。顯然,無論是能力還是意愿,都有消退。當然,增強國家金融能力,推動人民幣國際化可以釋放一定的空間,但這都非一朝一夕之功,至少目前我國還沒有打開這個空間。
雙循環(huán)2.0新發(fā)展格局的內涵就是:供給側從要素數量的投入轉變?yōu)槿厣a率和人力資本的提升;需求側以提振最終消費為主體,同時降低對進口中間品和外部市場的依賴,優(yōu)化貿易結構增加附加值,推動城市群建設形成規(guī)模報酬,提升投資效率。能否實現雙循環(huán)格局的轉換,取決于能否將各項改革政策落到實處,取決于能否打贏“卡脖子”技術攻堅戰(zhàn),取決于能否糾正雙循環(huán)1.0中壓抑勞動和強制儲蓄的制度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