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的哥哥不達理人，草垛兒顯出多少有點膽怯，她瞅著哥哥的模樣，默默拿起匙子，回頭看了看母親說:

“媽，你也一塊兒吃吧。”

元男這才停下來，把那塊正往嘴里送的菜窩窩舉在半空中，把飯碗朝媽媽那面推了推說：“媽，你也吃吧。”

苦菊覺得，孩子們非常可愛，同時又感到悲傷。

“你們快吃吧，媽在灶房里已經吃過啦。”

說罷，苦菊急忙避開孩子們緊盯著她的目光，然后低下頭，把單盛在碟子里的菜窩窩，穿在湯匙尖上，遞到乙男手里。

“媽，你不吃，我也不吃。”

草垛兒早已長得很像母親了，她用又黑又大的眼睛，埋怨得瞅著母親，拉著她的衣服搖晃著。

“叫你們快吃，我真的吃飽啦。”

苦菊餓得根本沒有力氣，再跟孩子們做這種傷心的推讓，她急忙抱起小寶到灶房里去了。

淚汪汪地瞅著母親的背影，草垛兒將穿在匙子上的菜窩窩，送到嘴里。

這時，身邊響起了腮幫子塞得滿滿的吭哧吭哧喘氣聲。

草垛兒發覺哥哥的飯碗快空了，就把那塊一點一點掰著吃的菜窩窩，放在桌上，卻把碗里的菜窩窩，全部包在了手絹里。

今天不管哥哥有多么餓，也不能把菜窩窩全讓給他吃了。

苦菊實在不忍心看孩子們這種饑餓的樣子，背起沉睡的小寶到外面去了。

黃燦燦的新月，斜掛在碾房旁邊三棵白楊樹的枝椏間。

天剛黑，就起了風，曠野已經沉沒在黑暗中，只能隱約地辨認出崗嶺，白楊樹枝在月光下微微顫抖看。

苦菊不住回頭，恐懼得瞅著崗嶺。

“哎呀！不是說嶺下有喪具房，里面還有喪尸嗎...”

她忽然害怕起來，又想著眼看就要

去世的崔富老，趕忙把頭轉向了灶房那面。

不知什么時候，草垛兒已經回到了上屋里，元男獨自將菜窩窩一口塞進嘴里，腮幫子鼓得高高的，又歪著頭瞅了一眼妹妹的空飯碗，臉上頓時顯出失望的表情。

嘆了一口氣，元男咕咕了一句，無可奈何地端起泡菜湯碗，呼嚕呼嚕喝個凈光。

聽著元男，滿心不情愿的放下了匙子，那種聲音就像冰塊一樣，使苦菊心里發冷。

“唉...什么時候才能叫元男吃個飽呢?”

苦菊非常心疼，眼角有了淚水，也許是晚風有些涼颼颼，她的嘴唇微微抖動，看著廚房發呆。

忽然，聽到嶺上有人吵嚷，苦菊才從深思中醒了過來。

大概是男人們回來了吧。

苦菊把灶房收拾了一下，又回到廊沿上，側耳細聽著在黑暗里漸漸走近的腳步聲和吵吵嚷嚷的談話聲。

“當初我說什么來著?我不是說惹了鬼子沒啥好處嗎?可你們偏犟，你看這不惹出禍來啦!”

這是會寧老頭埋怨的說話聲。

有人嗡嗡地回答他，可是聽不出是誰，緊接著在很近的地方，又響起俊弼激動的說話聲：

“大爺，你可不要講這種窩囊話，柳樹溝老鄉打進城去搶地主的倉庫，能說他們就沒有罵過日本鬼子嗎?”

“哼！我們要的是米，到底礙著鬼子什么事?真是，莊稼人跟地主講理，這到底跟他們有什么相干?”

凡事都咋咋呼呼的明燦，此時像放連珠炮似地說了一通。

苦菊聽了心想:

真是的，這大兄弟還不知道媳婦生了孩子，還這樣在外頭跑。

可是不論怎么聽，苦菊也聽不見丈夫的聲音。

不一會男人們從他家房前走過，苦菊忙躲在灶房門背后黑暗的地方。

“明天我們又該怎么辦呢?”麥秸帽子扣在后腦勻上，肩上扛著鐵鎬的俊范走到岔路口，放慢腳步，漫無對象的說。

“先回去吧，會有通知的，今天立石莊出了人命，鬼子又殺了人，他們還能坐著不動嗎?看見那家的大嫂和孩子拍著地，撕心裂肺的哭，真把我的腸子都給哭斷了!”

“呸!這到底成什么事啦?看來真的要要拼命了！”

明燦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月光下模模糊糊的可以看見他擼胳膊，綰袖子的樣子。

苦菊一聽說，今天出了人命，死了人的那家老婆孩子拍地痛哭，心里一激靈，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惘然望著暗處。

這時達三的閨女福實，從小路上跑來，低聲對明燦說了些什么。

明燦吃了一驚，拔腿就跑。

“哎，這到底...”明燦急跑了十幾步后，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住了，又扭過頭來往回跑。

俊弼感到好笑，問道：“明燦！你又上哪兒去呀?

“海萊!海菜!到底，你看我這個記性，把海菜忘在三道溝啦...我...”

明燦一邊跑一邊說，最末一句含含糊糊的，聽不清說的是什么。

苦菊急忙沖出去，好不容易才叫住明燦，焦急得問：“大兄弟，元男爹沒回來嗎?”

明燦轉過身來，他耷拉著肩膀，生怕別人聽見似的小聲說：

“事兒真的鬧大啦，今天，慢說咱村，連豆滿江邊的老鄉，都拿著家伙來啦，木屐鬼(日本鬼子)又來打我們，就在城里打起來啦，立石莊的人，有的挨了抓，有的挨了打，到后來還出了幾條人命!唉，氣死了，這叫人活得下去嗎?

明燦忘記自己要干什么，狠狠的罵了一陣子，從腰里掏出煙荷包，卷了支煙。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苦菊心里直發怵，用恐懼的目光瞅著明燦:

“元男他爹呢?

“大哥可能過會兒才回來，他和達三哥上立石莊，討論明天的事去了，大嫂你想想，到底小日本鬼子干嗎要到這兒來搗亂？我怎么想也不明白，他們安的什么心!”

明燦一口一口的把煙吐出來，連連追問，似乎馬上要從苦菊那里得出什么答案。

苦菊卻感到，像有個巨大陰影，從四面八方圍上來，越收越緊，把她擠得透不過氣來。

她望了明燦一眼說：

“大兄弟，你快回家去吧，十月女提前生了寶寶，可把她辛苦啦!”

明燦聽了一驚一喜，轉身就跑，差點沒把纏在頭上的手巾，給跑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