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死亡的樣板(博爾赫斯全集)
- (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
- 7476字
- 2021-04-22 13:55:09
“先生是本地人吧?”馬塞洛·N.弗洛格曼(又名科利凱歐[19]·弗洛格曼,又名“落水狗”弗洛格曼,又名阿特金森·弗洛格曼,《突襲》月刊之編輯兼印刷工兼上門送貨員)懷著渴求的羞怯小聲問道。他選擇了二七三號監室的西北角蹲坐下來,從闊腿褲深處摸出段甘蔗,滿臉口水地嘬了起來。帕羅迪不高興地瞅了他一眼:這位入侵者金色頭發,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又矮又禿,臉上又是麻子又是褶的,臭熏熏地微笑著。
“真是這么著的話,”弗洛格曼接著說道,“我可就放開說了啊,我一直都這樣兒。跟您坦白講吧,我不信那些外國佬,加泰羅尼亞人也一樣。當然了,現在我暫時是躲到暗處了。連在那些戰斗文章里,照理我是不怕露面的,但我換筆名也是換得夠勤的,從科利凱歐到品岑,從卡特列爾到卡爾夫古拉[20]。我特別謹慎,把自己鎖在最嚴格的條條框框里,可到了長槍黨[21]倒臺的那天,我就跟您說吧,我肯定要比蹺蹺板上的小胖子還樂呵。我的這個決定,在三A會總部的東南西北四面墻里,是早就公開了的。三A會么,就是阿根廷原住民運動者聯合會[22],您也是知道的。在三A會里,我們這些印第安人都懂得關起門來開會,謀劃美洲的獨立,也是為了小聲取笑我們的門衛,一個頑固又狂熱的加泰羅尼亞人。我看我們的宣傳是已經透過石墻,傳到外頭來了。要是我沒被愛國主義蒙蔽了雙眼的話,您這是在泡馬黛茶吧,這也是我們三A會的官方飲品。我希望啊,您一旦逃出巴拉圭那道網,就別再掉進巴西的網里,也希望是產自我們米西奧內斯的馬黛茶葉讓您成了高喬人的一分子。要是我講錯了的話,您可別放我糊里糊涂地就過去了。印第安人弗洛格曼可能是會吹吹牛皮,可那都是在健康的地區主義的保護之下的,本著的都是最狹義的民族主義。”
“您瞧瞧,要是這感冒也不能護著我了,”犯罪學家說道,用手帕掩著鼻子,“我肯定許你個議員當當。趕緊的吧,趁收垃圾的還沒過來看到您,早點兒把該說的話說了。”
“只消您一個指示,我立馬上任的?!边@是來自“鱈魚[23]”弗洛格曼的真情告白,“那我這就開始話話[24]啦:
直到一九四二年,三A會都還只是個沒人注意的原住民營地,它的元老會員都是從炊事班里招來的。只有到了每天傍晚時分,才會冒險把觸手伸進毛織品店、水管廠什么的,社會的進步把這些店啊廠啊的紛紛趕去了郊區。除了年輕,三A會什么都沒有;不過,每周日下午一點到九點,或大或小的一張桌子都還是不會少的,就在最典型的那種小區冰淇淋店里。至于是哪個小區,您也懂的,每次都不是同一個,因為到了下周日,那服務員肯定會認出我們來——要不就是被洗碟子的事先認了出來——于是我們只能盡我們所能地遠離這種麻煩,避開那些憤怒的臭罵;他們怎么都不明白,一幫土生白人怎么就能聊個圣母聊到大黑天兒呢,還半瓶貝爾格拉諾汽水從早喝到晚。啊,那些時光啊,我們奔走在圣佩德里托,奔走在希里博內,聽到了各種各樣的妙語,隨后,我們又把它們記到了油布封皮的小本兒上,就這樣豐富著我們的詞匯。那些逝去的歲月啊,要說有什么收獲的話,便是這些土語詞了:棒槌,蹲監棒槌,踎監仔,槌子,獅腦殼,麻風,抱財鬼,風鳥兒,風兒[25]。瞧這,多牛啊!要是誰聽到我說的這些詞,結果把它們凈化了、磨光了,那可多氣人吶。瞧瞧我們這些印第安人啊,一個個都是講著西班牙語的大土著:時刻準備著把語言劃拉開[26]了,哪怕它是再好的一個系統,對我們來說也顯得太小了;每當別人罵我們罵煩了,我們就會找個三年級小孩兒來——都是魔鬼!——答應送他小人玩兒,請他把少兒不宜的那些個詞匯統統教給我們。就這樣,我們搜集了大量的土語,可現在我連睡覺覺的時候都不記得了。還有一次,我們任命了個委員會,派我到唱機上去聽一首探戈,叫我把那首曲子里所有我們本族的詞匯差不多都記下來。我們一下子就搜集到了:游娘、甩了、唬住、里頭、看風兒、鋪板兒、螺房[27],還有些別的詞匯,您要哪天瘋了的話,可以到我們公園區分部的鐵皮柜里查去。但一碼歸一碼。一見到致力于破壞本國安寧的馬里奧·邦凡蒂博士——他會在波摩納地區的每張免費傳單上附上一張不規范用語列表——不止一位三A會的老兵會按緊帽子、扭頭就跑的。而在反動派首次掀起了這個軒然大波后,緊接著又出現了另一些毫不通融的指責,就好比那些海報上的貼條,上頭寫著:
別叫我標簽,
我叫貼紙。[28]
以及那段狡猾的對話,一樣傷透了我們所有人的心:
您想‘管制’嗎?
我這叫‘管賬’[29]!”
“我試著在一份秘密傳單的專欄上捍衛我們的土語——兩個月一期,起初制作它的目的是全心全意為洗毛工謀福利——然而,我的這些怪話卻落到了一個外籍印刷所手里。最終它還是被印出來了,卻尤其模糊,就好像我是特地為哪個眼科診所寫的?!?
“我們當中的一位啥都喜歡摻一腳的小頭頭有次偶然間聽說,薩博拉諾博士在奧巴里奧街上的那棟別墅,在司法拍賣會上被一位愛國者買了,這人是從不來梅來的,特別咽不下[30]西班牙人,以至于有人叫他當阿根廷圖書商會的會長,都被他給拒絕了。于是我就斗膽提了句,不如我們當中的誰披著外交的斗篷,上他老巢去套套近乎吧,就像那誰說的,想著是不是能夠撈他一小把的。我此話一出,就看他們一個個的,跑得有多快吧。為了不讓組織還在開著會呢就當場散架了,那小頭頭就說我們來抽簽吧,抽出來誰,誰就得當送信的小綿羊[31],到別墅去拜訪他,緊接著呢,就是被轟出來,連主人的影子都瞧不上一眼。跟其他人一樣,我也說行吧,反正想著會輪到別人的。驚喜!是在下,弗洛格曼,摸到了最短的那根笤帚穗穗兒[32],不得不扛下了憋屈,當然,心里已經作好了準備:
我站到了一旁
哪怕他們一路砍下了無數顆頭顱[33];”
“您就想想我當時有多崩潰吧:有人說,勒·法努[34]博士,這是那位愛國者的名字,他對任其踐踏的人都是毫不留情面的;也有人說,他是害羞的人的敵人;還有人說,他是個侏儒,比正常人都要矮?!?
“所有這些恐懼都被一一驗證了,他腰佩花劍,在高臺上接見了我,身旁站著個教授模樣的人,前者的大事小情都歸他管。我才一進去,這位愛國者就按響了手中的電鈴,叫了兩個巴利亞多利德籍的用人過來;不過緊接著,我就冷靜點兒了,因為他命令他們把窗子和氣窗都打開。我就跟心中的那個弗洛格曼說,這下至少出口是不會缺了,我可以像炮彈一樣竄出去。有了這樣的幻覺,我便壯起了膽子。我,直到那一刻還一直裝成是個看熱鬧的我,終于兜不住了,把我那些幺蛾子一股腦兒地抖了出來?!?
“他倍兒有風度地聽我說完,隨后就揭下了他那張熟食販子的臉子[35],之前他是故意要顯得丑陋還是怎么的,這會兒的他就跟一下子少了十歲似的,變成個青年人了。他隨性地在地板上蹬了一腳,哈哈大笑,就像剛過去個小丑。就在這一刻,他說道:
‘您這人可挺有意思:又是同音重復、又是花言巧語的,都焊一塊兒了。您也別光在心里哞哞叫了,您這身臭氣還在無條件地支持您呢。至于那位已故的邦凡蒂先生,我毫不沮喪地向您證實,他已經被摧毀了,被徹底消滅了,還是在他賴以成名的專業上:語言學上的對罵。我這人跟神明還挺像,喜歡保護和鼓勵蠢事兒。所以您別灰心哪,熱誠的恰盧亞[36]人,明天就會有位奮不顧身的出納頭戴潛水面罩,去到你們的棱堡的?!?
“聽完這句甜美的承諾,我也不記得是那兩個仆人把我攆出去的呢,還是我用自個兒的腿腳跑出去的?!?
“我們又如何能夠不驚訝呢:到了第二天,那位出納來了,自愿拋出了幾個無比宏大的計劃;我們不得不洗了個坐浴才讓腦充血得以稍稍緩解。隨后,他們就用小車把我們帶到了總部,那兒已經擺著些東西了,譬如詞典,有格拉納達的、塞戈維亞的、加爾松那部[37],以及路易斯·比利亞馬約爾編的那部[38],更別說,還有那臺讓我們瞎安排芬博格的打字機,以及莫納·桑斯[39]的那些屁話;再別提還有那排長沙發,那一整套有靴貓劍士像的銅墨水瓶,以及有小人頭的鉛筆。啊,時光?。∧莻€小頭頭,就是剛才說過的最最虛偽的那個,就跟出納講了,能不能給他賒幾瓶巴斯克萊特[40]來,可我們剛一起開,派對就被勒·法努博士打斷了,他叫我們把瓶里的東西都倒了——真是作孽——又叫誰下去,從他的杜森伯格里搬了箱香檳上來。我們還在不停地舔著剛冒出來的泡沫呢,勒·法努博士又有了新的顧慮,在我們面前展現出了一名全方位的高喬人的形象,他高聲自問,香檳難道是我們原住民的飲料嗎。我們還沒來得及讓他冷靜下來,香檳瓶子已經被他扔到了電梯井里,緊接著他的司機又出現了,手里抱著一大桶奇恰酒,純純在圣地亞哥德爾埃斯特羅釀的:到現在我的眼睛還辣著呢?!?
“‘腳踏車’倫哥——這人我老喜歡惹他,說他是吃書長大的——想趁機截住那個抱著奇恰酒的,于是我就向大家介紹了勒·法努博士的這位私人司機,想的是讓他給我們吟個詩,搞笑版的、用詞連外星人都聽不懂的那種,可博士的問題把我們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他問道,那么我們打算選誰做三A會會長呢?我們所有人都說,唱票決定吧,于是勒·法努博士就當選了會長。唯一的反對票來自‘腳踏車’兄弟,他掏出了他總帶在身上的那個印著腳踏車的小人兒。隨后,歸化了的愛國者——勒·法努博士的秘書,古諾·芬格曼博士,就像一顆炮彈一樣把這事跟所有報紙說了;第二天,我們就大張著嘴巴,讀到了三A會的第一條新聞,以及關于勒·法努博士的一篇完整的評述。再后來,我們自己也把它刊出了,因為會長送了我們一份機關刊物,叫《突襲》,我這兒給您帶了份免費的,好讓您看看我們的專欄,成為真正的克里奧爾人[41]?!?
“那些時光啊!屬于印第安人的時光!但別幻想它能持續多久了,正像有人說的,狂歡節已經被我們埋葬了。勒·法努博士把這塊地方搞得,連運牲畜的車上都沒有真正的印第安人了,他們是咽不下我們的黑話的,但說實在吧,連我們自己都咽不下了,因為勒·法努博士購買了邦凡蒂博士的服務,每當我們無意之間漏出了哪個不合語法的詞,他就會負責堵上我們的嘴巴。這招還挺完美的,因為這位反對派就這樣服務了我們的事業,正如邦凡蒂博士在瓦西邦哥[42]電臺的第一次發言中說的,‘如今他們已經展現出了茁壯而興盛的面貌,堅定地搖起了印第安土語的旗幟,猛烈打擊著那些喜新厭舊的法語濫用者和迂腐老套的語言純正派,后者到現在仍然在仿冒著塞萬提斯、蒂爾索、奧特加[43],以及其他那么多僵死的大師?!?
“現在請您原諒,我要跟您講起一位優秀的青年、不可替代的一員了,雖然每次想到他那些靈光一閃的笑話,我都得笑到尿出來。您也猜到了,這位科連特斯人顯然就是‘小馬’巴雷羅博士了,我們所有人都這么叫他,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知道就該睡不著了。他待我就跟半個寵物似的,叫我‘茉莉’,一看我遠遠露頭就趕緊把兩個鼻孔給塞住。您也別朝懸崖絕壁上滾了,親愛的酋長,也別鉆那死路,想著這位法學博士巴雷羅只是個在貢多拉上講笑話的主兒:這是位有銅牌的律師,在‘東京’咖啡吧里,有些熟人看到他是會打招呼的,最近他正準備給一幫巴塔哥尼亞人做辯護,是個土地案子,雖然叫我說的話,這些臭家伙還是早點兒走的好,別再占著我們在卡洛斯佩萊格里尼廣場上的分部了。幾乎所有人都會偷笑著問起,為什么我們要稱呼他為‘小馬’。當時誰說的來著!這就是我們土生白人的智慧之花了:連一個外國人都開始發現了,我們的‘小馬哥’長著張馬臉,想必是挺愿意到拉普拉塔一級賽上去跑上一兩圈的。可就像人們一直跟我講的,其實誰都像動物,比如我就像只綿羊。”
“您?綿羊?在我心里您的備選是臭鼬呢?!币廖鞯铝_先生說道,十分之正經。
“您說了算,領導。”弗洛格曼接受了,臉上映著潮紅。
“我要是您的話,”帕羅迪又道,“有除菌劑,我真不怕往身上抹?!?
“等我那地方一把水管裝上,我發誓,一定遵循您無私的建議;到時保準讓您喝下一罐子玫瑰水兒[44]:我洗了澡來見您,您還當我是個多臉兒[45]呢?!?
一陣光芒萬丈的大笑過后,赫瓦西奧·蒙特內格羅——襯衫是富基耶爾的,吉特利的滾邊外套,褲子則是福瓊和拜利,巴力西卜的換季款綁腿,鞋子是貝爾菲格[46],純手工制底,一叢柔軟的小胡子里暗藏著幾道銀白色的紋路——走了進來,風度翩翩,瀟灑大方。
“深感哀痛喲,親愛的大師,我深感哀痛!”他開門見山,“剛到轉角,我的嗅覺就告訴我——嗯,我這詞用得精準——來了位可怕的入侵者:這人是科蒂公司[47]的敵人。所以當下,我們的任務就是:煙熏消毒?!?
他從巴卡拉水晶煙盒里抽出一大根浸飽了葛縷子籽油的馬里亞諾·布魯爾[48],用雕銀打火機點著了。隨后幾秒,他便像做夢一般,追隨起了那些遲緩的煙圈。
“我們還是踏回到地面吧。”他終于講了下去,“我多年來貴族偵探的洞察力不斷在我耳邊說道,我們這位行不太通的原住民主義者之所以會來到這間監室,不僅僅是為了讓我們窒息的,他還想講講那起圣伊西德羅區的罪案,不過是他不靠譜的那個版本,漫畫式的,多少有些變形。而我和您呢,帕羅迪,我們是高于這些磕巴的。時間緊迫,我這就開始我古典派的講述吧:
請您保持耐心:我得遵循事情的先后順序。那天,也算是個挺有意思的巧合吧,恰恰是海洋節[49]。而我呢,已經準備好應對夏天的正面進攻了——船長帽、賽艇服、英國法蘭絨白褲子和沙灘鞋——我正有些沒精打采地指揮著他們砌花壇呢,就在我的莊園里——我們每個人遲早都要在唐托爾夸托[50]買上這么一棟的。我就跟您坦白說吧,多虧了這些園藝活兒,我才能從那些痛苦的問題中抽離出來,哪怕只是一小會兒。您道那些問題是什么?絕對就是那頭可憎的黑獸,所謂的當代精神了。突然間,我就被嚇了一跳,二十世紀來襲了,用它尖利的指節——喇叭——叩響了我莊園那扇鄉村風格的大門。我低聲罵了一句,把煙扔了,一邊平復心情,一邊穿過了藍桉樹叢。只見一輛凱迪拉克以長身獵犬般流動的奢華緩緩駛進了我的領地。背景幕上:松柏肅穆的綠色、十二月的藹藍。司機打開車門。下來一位耀眼的女士。高貴的鞋子,華麗的長襪:名門望族。蒙特內格羅家的,要我說!還真被我給猜中了。是我堂妹奧滕西婭,我們上流社會不可或缺的一員——‘潘帕斯’·蒙特內格羅。她向我伸出了玉手的芳香,送上了微笑的柔光。但要讓我第N次講出那句被威特科姆[51]徹底用爛了的評述,親愛的大師,會不會不像我們雅士所為呢:您肯定不可避免地在報紙、雜志上見過那么些個人物,而在內心深處,您已經在向她那捧吉卜賽女郎的長發招手了,還有那雙深邃的眼睛,被她小腹的火苗舔潤了的身體,就說它是為孔加舞而生的吧,還有那件連小惡魔都會覬覦的原布外套,那只獅子狗,那份漂亮和優雅,還有那個,怎么說的來著,我也不知道了……”
“自古以來就是會發生這種事哈,我說尊敬的帕羅迪:偉大的女性背后總有個小男人!在這個故事里,小男人名叫勒·法努,長得還挺省略的。我們還是趕緊承認一下吧,他應該是挺有交際才能的,只是被他粗陋的用詞和維也納式的狂妄給掩蓋了:他有點像個角斗士……袖珍版的;坦白說吧,他就像勒吉薩莫和達達尼昂[52]的混種,這么一想還挺有意思的。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舞蹈大師的氣息,再摻上點話癆,外加一些趕時髦。他走在一旁,躲藏在那副普魯士獨目鏡后面,步子很小,懷著一種虎頭蛇尾的恭敬。他大方的發際線已經隨著那個油亮的大背頭而漸行漸遠了,可這并不妨礙那道烏黑的山羊胡在他頜下的頸項上盡情地伸展著?!?
“奧滕西婭一邊抖出一串水滴般的笑聲,一邊在我耳邊說道:
‘你聽我講呀。跟在我后面的這個傻子就是最后一個受害者了,只要你一句話,我們隨時都可以訂婚的。’”
“在表面的親切之下,她的這番言辭掩蓋著被我們真正的體育人稱為‘暗算’[53]的一擊。事實上,憑這幾句嬌弱的話,我立時就可以猜到,她把她和‘小酒肚’佩雷茲之間的婚約給毀了??晌医K究還是個斗士,吃了這么一下,也沒吭上一聲。然而,只需向我投來一個兄弟般的眼神,就能發現我的額頭正冒著冷汗,我全身上下的神經都在抽搐……”
“當然了,我還是掌控了局面,就讓我來做個好親王[54]吧,懇請以我的莊園承接下舉辦那場必不可少的晚宴的榮耀,臨時給他們頒個證:年度最幸?!蜃畈恍腋蹅H。奧滕西婭用一個激動的吻向我表達了她的謝意,而勒·法努則提出了一個非常不恰當的問題,叫我在這兒說出來還挺難堪的。‘吃飯和結婚,’他問,‘有什么關系嗎?消化不良就一定陽痿了?’我非常瀟灑地省卻了回答,轉而一樣一樣地向他們展示了我的財產,當然沒有略過我的原駝牌風磨和伊魯爾蒂亞的布法諾銅像[55]?!?
“結束了漫長的參觀,我握起林肯微風的方向盤,好不高興地趕上并甩掉了那對未來愛侶的車。在賽馬俱樂部[56]里等著我的便是那個‘驚喜’了:奧滕西婭·蒙特內格羅撕毀了和‘小酒肚’的婚約!我的第一反應自然就是叫大地把我吞了。您就權衡權衡、掂量掂量這事兒有多嚴重吧。奧滕西婭是我堂妹么,有了這個框架,我就可以在數學上定義她的家族和門第了?!【贫恰俏覀儽举惣敬虻米詈玫囊徽?,他母親是本戈切亞家的,也就是說,他會繼承老托克曼的榨糖廠。而且他倆的婚約已經是既成事實,公開了,相關的照片和評論都在報紙上登過了。這是少有的幾件能讓各方都達成共識的事情之一;我都征得了公主的支持,特地請了德·古維爾納蒂斯閣下到儀式現場來祝福這對新人。結果現在呢,一夜之間,就在堂堂海洋節,奧滕西婭把‘小酒肚’甩了。不得不承認,這事兒干的,也太蒙特內格羅了!”
“而我呢,作為一家之長,處境就相當棘手了。‘小酒肚’是個神經質的人,就一小無賴——最后一個莫西干人,要我說。除此之外,他還是我阿韋利亞內達街店里的常客,一位好伙伴、老主顧,失去他是我很難面對的。您也知道我的性格,我立馬就擺開了陣勢:在俱樂部的吸煙室里,我就給‘小酒肚’去了封信,還留了個副本呢,我把雙手舉得高高的,洗得干干凈凈,表示發生的事情跟我一點兒關系沒有,我還動用了我一貫的諷刺,對那位托尼奧先生極盡譏嘲之能事。所幸這就像夏天的雷暴,眨眼就過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當晚的夜色也為大家帶來了護身符,從而把窘境驅散了:是說,有流言說道——幾分鐘后,托克曼本人也證實了這個說法——秀蘭·鄧波爾發來了個電報,說是不同意這樁婚事,她剛在這位阿根廷女朋友的陪同下——也就是在昨天!——游覽了圣雷莫國家公園。有了這位小影星的最后通牒,那是怎么都沒救了。有牢靠的消息說,就連‘小酒肚’本人也舉白旗了,只盼著未來還會有另一封電報來阻止這位逃婚者和勒·法努的結合!我們就相信這個社會就好了:一旦把那個引人同情的破裂的理由大大方方地給公布了,大家也就會一致表示寬容和理解。而我呢,則決定趁著這波熱乎勁兒,把我的諾言給履行了,為那場晚宴打開我莊園的大門,讓我們整個北區[57]共同慶賀‘潘帕斯’與托尼奧的訂婚。在今時今日這個可笑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場派對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我們的人都不聚在一起了,不經常走動。要再這么下去,我敢說,總有一天,我們見面都要認不出來了。俱樂部里的那些英式扶手椅不該讓我們忽視了傳統而豪爽的篝火晚會;我們必須湊起來,必須攪動起氣氛……”
“經過一番成熟的考慮,我把時間定在了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