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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戈利亞德金的四個夜晚

紀念“好小偷”[41]

赫瓦西奧·蒙特內格羅——高個子,尊貴,浪漫的側臉,直直的染了色的小胡子——帶著一種疲憊的優雅上了警車,聽憑警車向監獄voiturer[42]。他處在一種矛盾的處境:全部十四個省的眾多晚報讀者為如此知名的演員被指控犯下搶劫和謀殺罪而憤怒;眾多晚報讀者知道赫瓦西奧·蒙特內格羅是個知名的演員,是因為他被指控犯下搶劫和謀殺罪。這一令人驚嘆的混淆是阿基萊斯·莫利納里的獨家作品,他是位精明的記者,澄清伊本·赫勒敦謎團為他帶來了很高的聲望。也正是因為他,獄警才批準了赫瓦西奧·蒙特內格羅這次打破常規的監獄探訪:在二七三號單人牢房里關押著伊西德羅·帕羅迪,一位坐室辦案的偵探,莫利納里(以一種騙不了人的慷慨)把所有勝利都歸功于他。蒙特內格羅生性多疑,他對這個偵探心存疑慮,后者昨天曾是墨西哥大街上的理發師,今天卻成了編了號的囚徒。此外,他的心靈像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一樣敏感,為這次兆頭不祥的探訪而緊張。盡管如此,他還是聽從了勸告,他知道不應該與阿基萊斯·莫利納里作對。以他自己有力的話來說,阿基萊斯·莫利納里代表著第四權力[43]。

帕羅迪眼皮都沒抬接待了這位名演員。他緩慢卻利索地在一個天藍色小罐里泡上馬黛茶。蒙特內格羅準備好要笑納。帕羅迪也許是束于羞怯,并沒有把馬黛茶端給他。蒙特內格羅為了讓他自在點,拍了拍他的肩膀,從小板凳上的一包卓越牌香煙里拿出一支點燃。

“您提前到了,蒙特內格羅先生。我知道您為何而來。是為了鉆石那件事。”

“可見,這堅固的圍墻對于我的名聲來說并不是障礙。”蒙特內格羅趕緊評論。

“隨您怎么說吧,沒有什么地方能比這里更清楚阿根廷發生的大事小事了:上至一個少將的小偷小摸,下至電臺最倒霉的家伙所做的文化節目。”

“我與您一樣厭惡電臺。就像瑪格麗塔——瑪格麗塔·希爾古[44],您知道——一直對我說的那樣,我們這些在血液里就與舞臺密不可分的藝術家,需要觀眾的熱情。話筒是冰冷的,不自然的。面對這個令人生厭的人造裝置,我感到無法與觀眾交流感情。”

“我要是您,就不會在乎什么裝置或交流。我讀了莫利納里的豆腐塊兒。那個小伙子文筆不錯,可是那么多的詞藻、那么多的人物形象,最后一團亂。您為什么不按照您的方式給我說說,別做任何修飾?我喜歡聽大白話。”

“我同意。并且,我能夠滿足您的要求。明晰是拉美人的特權。盡管如此,您還得允許我為某個可能會連累到的最上流社會的貴夫人蒙上一層面紗,她來自拉基亞卡——您知道,在那里也還是有好人的。Laissez faire,laissez passer.[45]當務之急就是不要玷污那位夫人的名字,她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沙龍里的天仙,而對于我來說,她是天仙和天使。這個當務之急迫使我中斷在印第安美洲各共和國的勝利巡游。總之,我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人,我本來就不無思鄉感傷地期待回家的時刻,但我從來沒有想到形勢會急轉直下,演變為刑事案件。實際上,我剛到雷蒂羅火車站,他們就把我逮捕了,現在又指控我犯下一項搶劫罪和兩項謀殺罪。作為accueil[46]的升級禮遇,那些臭警察還搶走了我在幾小時前跨越特塞羅河時,在古怪情形中得到的一件尋常珠寶。Bref[47],我厭惡空洞的轉彎抹角,我會ab initio[48]講這個故事,也不排除順便表現一下這出現代鬧劇無疑蘊含的強烈諷刺意義。我還會捎帶上風景畫家的筆觸,加點兒色調。”

“一月七日,早晨四點十四分,打扮得像玻利維亞塔佩人的我從莫科科上了泛美號火車,巧妙地躲避眾多笨拙的追隨者——這得靠本事,我可愛的朋友。我慷慨地分發了一些有親筆簽名的自畫像,即使不能消除也可以減輕火車雇員的懷疑。他們給我安排了一個包廂,我只得和一個陌生人共處一室。他的外表明顯是猶太人。我的到來吵醒了他。后來我得知這個外來人叫戈利亞德金,做倒賣鉆石的生意。誰會料到在這列火車上偶遇的陰郁猶太人會讓我卷入一場無法破解的悲劇!”

“第二天,面對某個卡爾查基[49]廚師長的英勇capo lavoro[50],我溫文爾雅地審視占據著行駛中的列車這一狹小宇宙的人類群體。我的細心審視首先——cherchez la femme[51]——從一個有趣的側影開始,這個側影即使在晚上八點的佛羅里達大街,也值得男人行注目禮。在這方面我不會看走眼。很快我就證實那是位來自異國他鄉的女人,非同一般:是普芬道夫——迪韋努瓦男爵夫人,一個成熟的女人,沒有女學生那種可怕的乏味,是我們時代里不尋常的樣本,一副被草地網球塑造而成的纖細身材,一張平平無奇的面孔,因乳霜和化妝品的加持而略顯姿色,簡言之,修長使她高貴、沉默使她風雅。盡管如此,她有個faible[52]:與共產主義調情,這在一個真正的迪韋努瓦身上是不可饒恕的。起初她引起了我的興趣,可是后來我明白了,她嫵媚誘人的虛飾后面隱藏著平庸的靈魂,于是我要求可憐的戈利亞德金先生代替我。她像女人一貫的那樣,裝著沒有察覺到這一變化。盡管如此,我無意間聽到了男爵夫人與另一位旅客——得克薩斯的某位哈拉普上校——的對話,她在對話里使用了‘白癡’這個形容詞,無疑指的是可憐的戈利亞德金先生。我再來描述一下戈利亞德金:他是俄國人,是個猶太人,他在我記憶的感光板留下的印象不深。他的頭發偏金色,身體健壯,眼睛惶恐,他明白自己的身份,總是搶著為我開門。相反,要想忘記那位蓄著大胡子而且中風過的哈拉普上校是不可能的,盡管我希望如此。他身上明顯的粗俗體現出某個國家的無比膨脹,但無視一切細微差別,一切nuances[53],甚至還不如那不勒斯一家小餐館里最糟糕的無賴,而那種洞察力正是拉美人的特征。”

“我不關心那不勒斯在哪兒,可是如果沒人為您解開謎團,您就坐等維蘇威火山爆發吧,我也無話可說。”

“我羨慕您本篤會修士般的隱士生活,帕羅迪先生,可我一生漂泊不定,我曾在巴利阿里群島尋找光明,在布林迪西找尋色彩,在巴黎體會優雅的罪惡。我也曾像勒南[54]那樣在雅典衛城虔誠祈禱。我四處擠壓生命的汁液……言歸正傳。在普爾曼式列車上,那個可憐的戈利亞德金,那個注定要遭到迫害的猶太人,忍氣吞聲地承受著男爵夫人無休止且令人疲憊的唇槍舌劍,我則像雅典人一般悠閑地與來自卡塔馬卡省[55]的年輕詩人比維羅尼一起談論詩歌和各省的情況。現在我承認,起初這位曾獲伏爾坎廚具大獎的青年詩人黝黑、甚至可以說是烏黑的臉龐難以讓我心生好感。他那夾鼻眼鏡,夾式領結和乳白色手套,讓我以為自己面前是薩米恩托[56]送來的無數教育家中的一位,要求薩米恩托這樣的天才先知做出凡夫俗子的平庸預見未免也太荒謬了。盡管如此,他興致勃勃地聽我一揮而就的八行詩的樣子向我表明,他是我們青年文學最有前途的人才之一,作那首詩時,我在連結了哈拉米的現代蔗糖廠與菲奧拉萬蒂[57]為紀念國旗而雕刻的巨型石像的列車上。比維羅尼并非那種第一次tête-à-tête[58]就用他的劣作折磨我們的令人無法忍受的蹩腳詩人。他是個學者,是個低調的人,不會浪費在大師面前緘口的機會。隨后我念誦我寫的何塞·馬蒂[59]贊歌的第一首供他消遣。可是快念到第十一首的時候,我就不得不剝奪自己這種快樂了:男爵夫人無休止的說教讓戈利亞德金厭煩,而這倦意通過一種有趣的心理感應影響了我那來自卡塔馬卡省的聽眾,這種情況我已多次在其他病人身上見過。我以一種眾所周知的坦率——那是上流社會人士的apanage[60],毫不遲疑地采取了激烈行動。我搖晃他,直到他睜開眼睛。那個mésaventure[61]之后,談話的氛圍就不熱絡了。為了提高興致,我就談到了上等煙草。我猜對了。比維羅尼立即情緒高漲。他翻遍了皮夾克的內兜,拿出了一支產自漢堡的雪茄,不過他沒有貿然把煙給我,說他買來是為了晚間在包廂里抽的。我明白了這個并無惡意的托辭,迅速地拿過了雪茄,并且馬上把煙點燃了。某個痛苦的回憶劃過年輕人的腦海,至少作為一個自信的面相鑒定家,我是這樣理解的。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吞吐著藍色的煙圈,請他講講他的得意之時。那張有趣的、黝黑的面孔放起光來。我聽著文人的老一套故事:他曾經與中產階級的不理解斗爭過,曾經背負著妄想穿越生活的波濤。比維羅尼的家庭研究山區藥典多年后,終于越過卡塔馬卡的邊界,一直來到班卡拉里[62]。詩人在那兒出生了。他的第一個老師是大自然:一方面是父親莊園里的豆角,另一方面是毗鄰的雞窩。在沒有月亮的夜晚,這個孩子不止一次到訪雞窩,帶著釣……雞的長竿。在二十四公里外的小學完成扎實的學習后,詩人又回到了耕地。他熟悉農耕那有益而陽剛的辛勞,它比任何空洞的掌聲都更有價值,直到伏爾坎廚具公司憑借出色的眼力發現了他,他的書《卡塔馬卡人——鄉村生活的回憶》摘得桂冠,這筆獎金使他親近了他曾經如此傾情謳歌的鄉村。現在,他帶著豐富的浪漫詩歌和村夫謠,又回到了故鄉班卡拉里。”

“我們去了餐車。那個可憐的戈利亞德金不得不和男爵夫人坐在一起,而在同一張桌子的對面,坐著布朗神父和我。神父的外貌并不特別:栗色的頭發,圓而平淡的臉龐。而我卻不乏羨慕地看著他。我們這些人,不幸失去了支撐著煤炭工和孩童的信仰,卻還沒有在冰冷的智慧中找到賦予教會里蕓蕓眾生的良厚慰藉。畢竟,我們這個世紀,如同一個blasé[63]而白發蒼蒼的孩子,有多少該歸功于阿納托爾·法朗士[64]和胡利奧·丹塔斯[65]深刻的懷疑論呢?我們所有人,我尊敬的帕羅迪,可能都缺一劑天真簡單之藥。”

“我非常模糊地記得那天下午的談話。男爵夫人借口天氣太熱,不停地敞開領口,并擁抱戈利亞德金——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刺激我。戈利亞德金不太習慣這種舉止,徒勞地躲避著身體接觸,而且他也明白自己扮演的難堪角色,緊張地談論著誰也不感興趣的話題,例如將來鉆石行情會下跌,假鉆石無論如何也代替不了真鉆石,以及boutique[66]里的其他事宜。布朗神父似乎忘記了豪華列車的餐車與禮拜會眾齊聚的會堂之間有什么不同,不斷重復著似是而非的言論,什么要拯救靈魂需先失去靈魂:神學家的拜占庭主義使明晰的《福音書》變得晦澀難懂。”

“Noblesse oblige[67]:要是再不理會男爵夫人充滿挑逗的邀請,我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就在那天晚上,我躡手躡腳地走近她的包廂,蹲著將浮想聯翩的腦袋貼在門上,眼睛對著鎖眼,哼唱起《我的朋友皮埃羅》。我正沉浸在人生鏖戰中難得的休戰期,卻被古板陳腐、清心寡欲的哈拉普上校攪擾了。實際上,這個大胡子老頭,美西戰爭的老古董,抓著我的肩膀,把我舉到一個可觀的高度,丟到男士衛生間門前。我立刻做出反應:進了衛生間,當著他的面把門插上。我在里面待了將近兩個小時,豎起商人的耳朵聽著他以不準確的西班牙語發出含糊不清的威脅。我離開藏身處時,已經一路暢通。‘障礙清除!’我暗自喊道,隨即回到自己的包廂。顯然,幸運女神也與我同在。男爵夫人也在包廂里,正等著我。她見到我時一躍而起,在她背后,戈利亞德金正在穿上衣,男爵夫人憑借女性直覺在電光石火間已明白,戈利亞德金在場破壞了情侶所需的隱秘氣氛。她走了,一句話也沒對他說。我知道自己的脾氣:如果我遇到上校,我會和他決斗。可這種事情發生在火車上就不合適了。另外,盡管我不愿承認,但決斗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選擇了睡覺。”

“猶太人真是有著奇怪的奴性!我的到來挫敗了戈利亞德金某些不軌企圖。盡管如此,從那個時刻起,他就對我表現出極大的誠意,迫使我收下他的阿萬蒂雪茄,并對我關心備至。”

“次日,大家都心情不佳。我對心理氣氛非常敏感,想振作一下同桌其他人的情緒,談到羅伯托·派羅[68]的一些軼事和馬科斯·薩斯特雷[69]某首尖銳的詼諧短詩。由于前一天晚上的意外事件而惱怒的普芬道夫——迪韋努瓦夫人氣呼呼的。她的不幸事件無疑也傳到了布朗神父的耳朵里,他以一種與教職人員身份不符的冷漠對待她。”

“午飯過后,我給了哈拉普上校一個教訓。為了向他證明他的faux pas[70]并沒有影響到我們不可動搖的誠摯關系,我給了他一支戈利亞德金的阿萬蒂雪茄,還親自給他點上。一記戴著白手套的耳光!”

“那天晚上是我們旅途中的第三個晚上,年輕的比維羅尼讓我失望了。我本來想給他講一些艷遇,那些不是隨隨便便跟人說的秘辛。可是他不在包廂里。一個卡塔馬卡的混血兒都能進普芬道夫男爵夫人的房間,令我有些不快。有時候我覺得我就像福爾摩斯:我狡猾地避開列車員,我巧妙地運用巴拉圭錢幣學收買了他。我像巴斯克維爾的冷血獵犬般冷靜,試圖聽清,或許應該說,試圖窺測那間包廂里的動靜。(上校早就去歇息了。)我查探到的是一片寂靜和漆黑。可是焦慮并沒有持續多長時間。看到男爵夫人從布朗神父的房間里出來,我怎么能不驚愕!一瞬間我心中涌起了野蠻的反叛之情,這在一個血管里流淌著蒙特內格羅家族熾熱血液的男人身上是可以理解的。隨后我明白了。男爵夫人是去作懺悔了。她頭發凌亂,衣著簡單——身穿胭脂紅色的罩袍,腳上著一雙帶金色小絨球的銀色平底鞋。她沒有化妝,出于女人的本性,匆忙逃向她的包廂,為的是不讓我看到她的素顏。我點燃了年輕人比維羅尼的一支糟透了的雪茄,泰然自若地退場了。”

“我的房間里還有更驚人的事:雖然已是深夜時分,可戈利亞德金還沒有睡。我笑了,火車上兩天的共同生活已經足以讓這位不起眼的猶太人模仿起戲劇圈和俱樂部的夜生活了。當然,他還不適應這種新習慣,并不自在,很神經質。他不理會我的困意和呵欠,將他那些毫無價值、也許還是杜撰的人生經歷都一股腦兒倒給我。他堅稱自己原來是克勞夫迪亞·費奧多羅夫娜公主的馬夫,后來成了她的情人。他憤世嫉俗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吉爾·布拉斯》里最大膽的篇章。他聲稱他騙取了公主和她的懺悔神父阿布拉莫維茨的信任,竊取了她的一顆古老的石頭,一個舉世無雙的寶貝,只是由于切割才沒有成為世界上最值錢的鉆石。離那個激情、盜竊和潛逃的夜晚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在此期間,紅色浪潮將失去心愛之物的公主和不忠的馬夫趕出了沙皇的帝國。從此上演了三重‘奧德賽’:公主為的是維持生計,戈利亞德金為的是把鉆石物歸原主,還有一個國際盜竊團伙為尋找失竊的鉆石對戈利亞德金窮追不舍。戈利亞德金踏遍南非的礦山,去過巴西的實驗室,輾轉于玻利維亞的集市,嘗盡了歷險的艱辛,可是他從來沒想過賣掉鉆石,鉆石承載著他的悔恨和希望。隨著時間的流逝,對于戈利亞德金來說,克勞夫迪亞公主成了那個遭到仆從和烏托邦主義者踐踏的可愛而奢華的俄國的象征。由于找不到公主,他的愛意日益見長。不久前他得知她現在阿根廷共和國,在阿韋亞內達[71]經營著穩定的產業,并沒有放棄貴族的morgue[72]。直到最后一刻,戈利亞德金才將鉆石從它隱蔽的藏身之處取出來。現在他知道公主的下落了,他寧死也不想讓鉆石丟失。”

“這個故事出自一個自稱曾是馬夫和竊賊的男人之口,令我不適。以我特有的坦率,我冒昧對這顆寶石是否存在表示懷疑。我刨根問底的執著觸動了他。他從一個仿鱷魚皮手提箱里拿出兩個完全一樣的盒子,并打開了其中一個。毋庸置疑,在天鵝絨的底座上,一顆美麗的‘光明之山’[73]的姊妹閃閃發光。人間任何事情都不曾讓我奇怪。我憐憫這個可憐的戈利亞德金,他昔日與費奧多羅夫娜有過短暫的床笫之歡,而今在一個嘎吱作響的火車包廂里,向一個阿根廷紳士傾訴了他的苦衷,而這位阿根廷紳士很樂意幫助他找到公主。為了表明這點,我還說被盜竊團伙追蹤不像被警察追捕那么嚴重。我以兄弟般大度的口吻隨口說道,我的姓氏是共和國最古老的之一,卻也因為警察對金廳俱樂部的一次突擊搜查而被列入了什么黑名單。”

“我朋友的心態是多么反常啊!二十年沒有看到心上人的面孔了,可現在,在幸福到來的前夕,他的心靈在掙扎和猶豫。”

“盡管我以放蕩不羈聞名,d'ailleurs[74]這也不無道理,但我仍是一個作息規律的人。夜已深,可我已經睡不著了。我的腦海里翻騰著眼前鉆石與遠方公主的故事。戈利亞德金(無疑受我的高尚坦言觸動)也睡不著覺。至少整個晚上,他都在上鋪輾轉反側。”

“早晨有兩樁愜意之事等著我。首先,遠處的潘帕斯草原向我這個阿根廷藝術家的靈魂私語。一束陽光灑落在原野上,在慈祥陽光的傾灑下,柱桿、鐵絲網和刺薊喜極而泣。天空變得更加遼闊,光明猛烈地覆蓋在平原上。牛犢仿佛穿上了新衣裳……其次是心理上的。面對大碗熱騰騰的早餐,布朗神父向我們清楚表示十字架不與刀劍為敵:他以削發所賦予他的權威和地位,斥責哈拉普上校,把上校比作驢和畜生(我覺得很貼切)。他說上校只能與不幸之人為伍,而面對剛性之人,要知道保持距離。哈拉普一聲都沒吭。”

“我直到后來才知道神父那通訓斥的全部含義。我得知比維羅尼前一天晚上不見了,是那個粗魯的軍人冒犯了那位不幸的文人。”

“告訴我,親愛的蒙特內格羅,”帕羅迪問道,“你們那列如此古怪的列車沒有在任何地方停留過嗎?”

“您是哪兒的人,親愛的帕羅迪?您不知道泛美號列車是從玻利維亞直達布宜諾斯艾利斯嗎?我接著說,那天下午,對話內容單一,誰也不想談論除了比維羅尼失蹤以外的事情。事實上,有的乘客認為經過這次事件,盎格魯—撒克遜資本家大肆吹噓的鐵路安全應該受到質疑。我對此并無異議,但我認為比維羅尼的行徑完全可能是受心不在焉的詩人秉性所影響,而我自己沉溺于幻想時,也時常心神恍惚。這些假設在充滿色彩和光明的白日里差強人意,隨著太陽的最后一個轉身而黯然失色。垂暮之時,一切都變得凄涼。夜色中傳來一只黑色雕鸮斷斷續續的不祥呻吟,像是在模仿病人一連串的咳嗽聲。在每個旅客的腦海里都翻騰著遙遠的回憶,或是對陰郁生活茫然又深沉的疑懼,所有列車輪子仿佛都在拼讀著這句話:比—維—羅—尼—已—被—謀—殺,比—維—羅—尼—已—被—謀—殺,比—維—羅—尼—已—被—謀—殺……”

“那天晚上晚餐之后,戈利亞德金(肯定是為了緩和一下他在餐車里感受到的苦悶氣氛)竟輕率地提議我們倆玩撲克牌賭博[75],他只想跟我一人較量,竟蠻橫固執地拒絕了男爵夫人和上校四人參賭的建議,他們就只能充當貪婪的觀眾。當然,戈利亞德金的希望受到了重創。金廳俱樂部的寵兒沒有辜負觀眾的期待。最初我的牌并不好,可是后來,不顧我慈父般的提醒,戈利亞德金還是把錢全輸了:三百一十五比索四十分,后來被那些臭警察蠻橫地從我這里搶走了。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場決斗:平民對陣老手,貪婪者對陣漠然者,猶太人對陣雅利安人。這是我內心珍藏的一幅畫面。戈利亞德金為了盡可能撈回本錢,突然離開了餐車。他很快拿著那個仿鱷魚皮手提箱回來了。他取出其中一個盒子,放在桌上。向我提出以已經失去的三百比索對賭鉆石。我沒有拒絕給他最后一搏的機會。我拿牌,五張A牌。我們亮了牌。費奧多羅夫娜公主的鉆石歸我所有了。Navré[76]猶太人走了。真是個有趣的時刻!”

“A tout seigneur,tout honneur.[77]隨著贏家大獲全勝,普芬道夫男爵夫人戴著手套、居心不良的掌聲為這個場面畫上了句號。就像金廳俱樂部里的人常說的,我從不半途而廢。我做出決定:ipso facto[78]叫來侍者,讓他拿來酒單,慶賀此事。我迅速看了一下,覺得要半瓶埃爾蓋特羅香檳酒比較合適。我與男爵夫人干了杯。”

“紈绔子弟在這些時刻總是難掩本色。在這么了不起的奇遇之后,常人必定夜不能寐。可我突然間對私下會談的誘惑無動于衷,渴望能夠在包廂里獨處。我打著呵欠,找借口離開了。我疲憊不堪。我記得自己在半夢半醒間沿著無止盡的列車過道走動,絲毫沒有顧忌盎格魯—撒克遜公司制定的限制阿根廷旅客自由的條例,隨便進了一個包廂。作為珠寶的忠實守衛,我插上門的插銷。”

“我毫不臉紅地告訴您,尊敬的帕羅迪先生,那天晚上我和衣而睡,像一塊木頭一樣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所有心計盤算都會受到相應懲罰。那天晚上一個痛苦的夢魘折磨著我。那個夢魘里翻來覆去的是戈利亞德金嘲諷的聲音,它不斷重復道:‘我不會告訴你鉆石在哪兒。’我驚醒了。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手伸向內兜,盒子還在那里,里面是真正舉世無雙的珍品。”

“我放心了,打開了車窗。”

“明亮,涼爽。黎明時分鳥兒的瘋狂喧囂。那是一月初一個云霧彌漫的清晨。惺忪睡意包裹在一層層淡白的霧靄中。”

“敲門聲響了,把我從清晨的詩意拽回了同散文般乏味的現實。我開了門,是格龍多納副局長。他問我在包廂里干什么,還沒等我回答,就說我們要一起回到我的包廂去。我一直像燕子一樣善于辨別方向。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我的包廂就在隔壁。里面一片凌亂。格龍多納勸我不要佯裝驚奇。我后來才知道您可能已經在報紙上看到的事情:戈利亞德金被人從火車上扔了出去。一個列車員聽到他的叫喊,拉響了警報。警察在圣馬丁上了車。所有人都說是我干的,包括男爵夫人,無疑是出于怨恨。有一個細節只有我這樣注重觀察的人才能注意到:在警察的忙亂之中,我發現上校把胡子刮了。”

一星期后。蒙特內格羅又出現在監獄。在警車寧靜的后座上,他已經預先想好了至少十四個鄉巴佬的故事和加西亞·洛爾卡的七首離合詩,以教化他的新門生,二七三號牢房的住客伊西德羅·帕羅迪。可是這位固執的理發師卻從他的鴨舌帽里拿出了一副油乎乎的撲克牌,提議或者說強迫來訪者和他一起玩一把吃磴游戲[79]。

“這種牌我最拿手了。”蒙特內格羅回應道,“我祖先的城堡周圍環繞著城垛,高塔倒映在流淌的巴拉那河中。我在那里屈尊接受了高喬人的彪悍友情和質樸的消遣方式。所以我的那句‘游戲中見真章’,使整個三角洲的老手都甘拜下風。”

很快,蒙特內格羅(他在前兩局中一分未得)承認,這種玩法過于簡單,不足以吸引一個巴卡拉紙牌和橋牌愛好者的興趣。

帕羅迪并沒有理會他,對他說:

“看,您上次在玩牌時給那個一心求敗的老人一次狠狠的教訓,作為回報,我來給你講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盡管不幸,但非常勇敢,贏得了我的尊敬。”

“我理解您的意圖,親愛的帕羅迪,”蒙特內格羅十分自然地點燃一支卓越牌香煙,說道,“這種尊敬讓他感到很榮幸。”

“不,我不是說您,我說的是一位我并不認識的死者,一位來自俄國的外國人,一位貴族小姐的車夫或馬夫,那位小姐有顆珍貴的鉆石,是當地的一位公主,不過愛情可不講什么道理……這個年輕人被幸運沖昏了頭腦,他有自己的弱點——每個人都有弱點——于是侵吞了鉆石。當他后悔的時候已經晚了。一場馬克思主義革命使他們背井離鄉。一伙竊賊最初去南非的一個小鎮,后來又到了巴西的某個地方,想掠奪他的寶貝。但他們沒有得逞。那個年輕人想辦法把鉆石藏了起來,不是因為要獨占,而是為了物歸原主。經過了多年的折磨,他得知小姐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帶著鉆石出行很危險,可是他沒有退縮。竊賊跟蹤他上了列車:一個人扮成神父,一個人裝作軍人,一個人假裝是鄉下人,還有一個女的濃妝艷抹。在這些旅客中,有位我們的同胞,愣頭愣腦,是一個演員。這個小伙子一生都生活在偽裝之中,所以并沒有看出這伙人有什么異常……盡管如此,這出戲還是一目了然。這群人魚龍混雜。一個借用了偵探小說里人物名字的神父;一個班卡拉里的卡塔馬卡人;一個女人,因為這件事涉及一個公主,于是冒充男爵夫人;一個在一夜之間失去胡須的老人,還能把大約八十公斤重的您舉到一個‘可觀的高度’,再把您關進衛生間。他們下定了決心。他們有四個晚上可以行動。第一個晚上,您進了戈利亞德金的包廂,破壞了他們的陰謀。第二個晚上,您無意中又救了他:那女人打著浪漫的旗號進了戈利亞德金的包廂,可是您來了,她只好離開。第三個晚上,您像糨糊一樣貼在男爵夫人的門上時,卡塔馬卡人襲擊了戈利亞德金。可他搞砸了,戈利亞德金把他扔出了火車。所以這個俄國人非常緊張,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琢磨已經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事情。他也許想到了,第四個晚上,也就是最后一晚,是最危險的。他想起了神父說過,要拯救靈魂,需先將其失去,決定任由自己被殺害,為拯救鉆石,需先將其失去。您和他提過在警察局的不良記錄,于是他知道如果有人殺了他,您將是頭號嫌疑人。第四個晚上他展示了兩個盒子,想讓竊賊以為有兩顆鉆石,一顆真的,一顆假的。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借助一個無能的對手,失掉了一顆鉆石。竊賊以為他是為了讓他們相信,他丟失了真鉆石。于是用摻在酒里的某種藥水使您昏睡。他們潛入俄國人的包廂,命令他交出鉆石。您在夢中聽到他說他不知道鉆石在哪兒,可能還說了鉆石在您那兒,為了欺騙他們。這一連串事件急轉直下,使那個勇敢的人如愿以償:拂曉的時候,無情的竊賊殺死了他,可是鉆石在您手里,安然無恙。果然不出所料,你們剛一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警察就逮捕了您,把鉆石還給了它的主人。”

“也許戈利亞德金想過,他活著已經毫無意義。公主過了二十年的殘酷生活,現在管理著一處骯臟的宅第[80]。我如果是他,也會選擇當個懦夫。”

蒙特內格羅點燃了第二支卓越牌香煙。

“真是個老套的故事,”他指出,“遲來的智慧證實了藝術家的出色直覺。我一直懷疑普芬道夫——迪韋努瓦夫人,懷疑比維羅尼,懷疑布朗神父,特別是懷疑哈拉普上校。您放心,親愛的帕羅迪,我會盡快將我的解答上報給當局。”

一九四二年二月五日,克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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