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密麗精工的西昆體
與晚唐體基本同時活躍于宋初詩壇的另一個詩派是西昆體。這一詩派的形成,是以《西昆酬唱集》為標志的。歐陽修《六一詩話》云:
蓋自楊、劉唱和,《西昆集》行,后進學者爭效之,風雅一變,謂“西昆體”。
田況《儒林公議》更明載:
楊億在兩禁,變文章之體,劉筠、錢惟演輩皆從而效之,時號“楊劉”。三公以新詩更相屬和,極一時之麗,億乃編而敘之,題曰《西昆酬唱集》,當時佻薄者謂之“西昆體”。
這些記載表明了西昆體與《西昆酬唱集》密不可分的關系,可以說正是《西昆酬唱集》的行世才形成了西昆體這一詩派。
《西昆酬唱集》是宋初唱和詩風發(fā)展到頂點的必然產(chǎn)物。其中共收十七位作者的五言、七言近體詩二百五十首。其中楊億七十五首、劉筠七十三首、錢惟演五十四首,三人所作占全集詩歌的五分之四以上,其余十四人的詩共計只有四十八首。
西昆體代表詩人是楊億、劉筠、錢惟演。楊億(974~1020),字大年,建寧州浦城(今福建浦城縣)人,七歲能文,太宗甚為賞異,淳化三年(992)賜進士及第;真宗時為翰林學士、戶部郎中,知制誥,文格雄健,才思敏捷。劉筠(971~1031),字子儀,大名人,咸平元年(998)舉進士,以大理評事為秘閣校理,《宋史·劉筠傳》說:“筠,景德以來,居文翰之選,其文辭善對偶,尤工為詩,初為楊億所識拔,后遂與齊名,時號‘楊劉’”。錢惟演(977~1034),字希圣,五代十國時吳越王錢俶之子,真宗時授太仆少卿,命直秘閣,知制誥,預修《冊府元龜》,官至樞密使。西昆體詩人中不僅楊、錢、劉三人為朝中高官,其余也都仕途通達,多有官居高位者,這是西昆體詩人的一個顯著共同點,也是形成一部《西昆酬唱集》乃至形成一個風格趣味相類的詩派的重要客觀條件。西昆體詩“宗法唐李商隱,詞取妍華而不乏興象”,“鍛煉新警之處終不可磨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他們學習李商隱詩華美典麗的詞藻、曲折隱幽的用典使事、朦朧幽約的感情表達方式,其優(yōu)秀之作確深得義山藝術精髓。
楊億在《西昆酬唱集序》中說他們的寫作目的是“歷覽遺編,研味前作,挹其芳潤,發(fā)于希慕,更迭唱和,互相切劘”。詩歌的寫作目的決定了詩歌的題材傾向,縱觀全集70個詩題,主要有以下幾類題材。
一是詠物詩。《西昆酬唱集》中詠物詩約占五分之一以上,如《禁中庭樹》《槿花》《館中新蟬》《鶴》《別墅》《荷花》《再賦荷花》《再賦七言荷花》《又贈一絕荷花》《梨》《淚二首》《夕陽》《樞密王左丞宅新菊》《柳絮》《霜月》《櫻桃》《清風十韻》《螢》等。如《荷花》,一共有楊億、劉筠、丁謂、錢惟演的15首詩,有五言、七言排律、絕句兩種體裁,其中有很多清空之句。如五言之“水國開良宴,霞天湛晚暉”(劉筠)、“水闊雨蕭蕭,風微影自搖”(錢惟演)、“相倚秋風立,蘭言似有無”(丁謂)、“雙魚應共戲,休問葉西東”(楊億)等詩句,寫荷花生長的環(huán)境,寫荷花的玉立風姿,寫魚兒嬉戲荷下,動態(tài)鮮明,栩栩如生。其七言之“已有萬絲能結怨,不須千蓋強障羞”(劉筠),則又將荷花進行了擬人化的描寫,對藕絲、荷葉賦予了人的哀怨和嬌羞,更令人別有一番體味在心頭;丁謂《又贈一絕》中的末句“露渚煙汀養(yǎng)細腰”,則既寫人又寫花,用“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典故,語義雙關,情思無限,即使作者本人無意諷刺,但后人讀來還會有所感發(fā)與觸動。
二是詠史述懷之作。如《漢武》、《南朝》、《明皇》、《始皇》及《公子》等。這些詩篇就史、就人進行論述,并表達出一己之感慨。如楊億的《漢武》:
蓬萊銀闕浪漫漫,弱水回風欲到難。
光照竹宮勞夜拜,露漙金掌費朝餐。
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
待詔先生齒編貝,那教索米向長安。
此詩對漢武帝的政治成就及治國策略一概不提,而專寫他迷信方士,祈求神仙。頷聯(lián)中的一“勞”一“費”使諷刺之意不言自明。《古今詩話》即評為“義山不能過也”。
劉筠的和詩也持“相如作賦徒能諷,卻助飄飄逸氣多”的態(tài)度。他們與司馬相如一樣,對帝王的這等事情無能為力。李宗諤的結句“西母不來東朔去,茂陵松柏冷蕭蕭”,很明顯是化用李商隱的《漢宮》“王母不來方朔去”和《茂陵》“茂陵松柏雨蕭蕭”這兩句,但融為一聯(lián),讀來仍是鏗鏘有力,諷刺意味非常濃厚,這也說明了西昆體詩人對李商隱詩歌的錘煉功夫之深。這不僅表現(xiàn)在《漢武》這一首詩中。大中祥符元年(1008)七夕,楊億等人的唱和詩借牛郎織女相會、民間供奉乞巧的故事,寫出了“應將機上回文縷,分作人間乞巧絲”(楊億《戊申年七夕五絕》)和“堪傷乞巧年年事,未識君王已白頭”(張秉《戊申年七夕五絕》)的詩句,強調(diào)了不可輕信求仙,君王也如常人一樣遵循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這種冷嘲熱諷的詩歌創(chuàng)作于真宗君臣熱火朝天地準備東封泰山之行中,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
《西昆酬唱集》中還有部分感懷之作,反映了詩人們對現(xiàn)實的關注。感懷詩數(shù)量以劉筠存詩最多,楊億次之。劉筠的詩大抵抒發(fā)了潔身自好的情操以及拯救天下的志向,如《懷舊居》詩云:
毛竹千叢蔽野亭,曉猿驚后亂峰青。
漢庭已奏三千牘,周室曾十二經(jīng)。
紫殿深沉頻視草,緇帷寂寞自飛螢。
振衣本為蒼生起,肯向荀家祇聚星。
首聯(lián)緊扣主題,書寫舊居的竹叢、青峰,并借此來表明自己所向往的生活環(huán)境和素來就具有的高潔之志。然而入仕以后,他懷才不遇,仕途蹭蹬,只能埋首治經(jīng)。“已奏”與“曾”相對應,產(chǎn)生了很明顯的壓抑感,自然而然生發(fā)出頸聯(lián)“深沉”“寂寞”之慨嘆。尾聯(lián)則闡明了自己的志向并非群居修史,拯濟蒼生才是其志向所在。
楊億的感懷詩大都作于他反對真宗東封和冊立劉妃之后。因其與統(tǒng)治者的關系日趨微妙復雜,詩作中大都表達了因與權貴相忤而產(chǎn)生的憂讒畏譏的情緒和高蹈避禍的感情。如《偶懷》詩云:
銀礫飛晴霰,蘭英湛凍醪。
年光侵葆發(fā),春恨寄云袍。
燕重銜泥遠,鴻驚避弋高。
平生林壑志,誤佩呂虔刀。
以受驚的鴻雁自比,需要不時躲避弓箭的傷害,反映了他當時落寞寡合、憂心忡忡的心態(tài)。《因人話建溪舊居》中“終年已結南枝戀,更羨高鴻避弋飛”這一句中也出現(xiàn)了“鴻”這一意象,其反復出現(xiàn)說明了憂慮的濃重,同時也反映出作者懊悔自己出仕。
三是宴集、送行詩,傳達朋友之間的思念或友誼的作品,如《休沐端居有懷希圣少卿學士》《夜宴》《許洞歸吳中》等。這一類題材是典型的宋代士人生活情趣的體現(xiàn)。詩作中反復使用綺宴、華燈、蘭風、蕙帳等意象,反映了作為文學侍臣的情感和精神的空虛。如楊億的《夜宴》:
涼宵綺宴開,酃淥湛芳罍。
鶴蓋留飛舄,珠喉怨落梅。
薄云齊鬢膩,流雪楚腰回。
巧笑傾城媚,雕章刻燭催。
盤空珠有淚,爐冷蕙成灰。
巾角彈棋勝,琴心促軫哀。
醉羅驚夢枕,愁黛怯妝臺。
風細傳踈(疏)漏,猶歌起夜來。
錢惟濟“喜賓客,豐宴犒”(《宋史·吳越世家》),此詩講的正是詩人晚上在錢惟濟家宴飲、游戲、作詩的場景。于觥籌交錯、緩歌曼舞之中,詩人不知不覺地沉醉。我們從對環(huán)境、美人、佳釀以及歌舞的描述中不難發(fā)現(xiàn)宋代文人對于宋太祖“歌兒舞女以終天年”的響應與適應。
當然,《西昆酬唱集》中也有一些感情豐富、筆法細膩的作品,如錢惟演的《送客不及》:
橋闊川長恨已多,斑騅嘶斷隔云蘿。
遙山幾疊迷朱旆,芳草經(jīng)時駐玉珂。
高鳥可能追夕照,綠楊空自拂微波。
短轅白鼻何由淂(得),目送層樓一雁過。
詩人沒來得及送客人,只好空對遠去的雁影生發(fā)感慨。四聯(lián)一一疊進,反復吟嘆,尤其是頸聯(lián),以遠向夕陽飛去的鳥來暗指自己的心也遠隨客人而去,又以楊柳枝拂水來暗指自己羈留難行的惆悵之思。上下遠近相互疊變,使讀者感受到詩人佇立遠眺時的愁苦心境。全詩即景抒情,寓情于景,結構精致,無怪乎后來歐陽修、黃庭堅等大家也要稱贊西昆體詩人時有佳句。
西昆體詩人由于自身生活環(huán)境的約束,其接觸社會現(xiàn)實的廣度、深度都受到了限制,因而詠物、詠史便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的主要題材;運用典故、雕琢詞句便成了他們爭新斗奇的主要方式。西昆體詩人可謂躲在象牙塔中寫詩,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缺憾。但他們的一些暗寓社會現(xiàn)實的詠史詩具有諷喻意味,一些詠懷之作直抒胸臆,也表達了個人的真情實感。一些詠物詩繼承了前人的比興傳統(tǒng),表現(xiàn)了一定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即使有些缺乏現(xiàn)實內(nèi)容的詠物之作,也呈現(xiàn)出比較清新雅正的格調(diào),絕少有奢靡淫艷之作。在宋初詩壇彌漫著白體和晚唐體崇尚白描、少用典故的詩風背景下,西昆體的出現(xiàn)無疑令人耳目一新,它初步反映出北宋統(tǒng)一帝國的堂皇氣象,歐陽修《六一詩話》云:“蓋自楊、劉唱和,《西昆集》行,后進學者爭效之,風雅一變,謂‘西昆體’。由是唐賢諸詩集幾廢而不行。”他又在與友人書中說:“楊、劉風采,聳動天下。”(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引歐陽修語)其形成的典麗雕琢之風,幾乎被后人當作整個宋初時代的流行詩風,因而,其產(chǎn)生的流弊成為隨后而來的詩文革新運動斥責的主要對象,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了。但西昆體對晚唐至北宋開國初的詩風是有一定沖擊力的,元人方回認為:“西昆體詩一變,亦足以革當時風花雪月、小巧呻吟之病。”(《瀛奎律髓》)這是很有見地的公允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