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言
張生
阮文達公云:“學術盛衰,當于百年前后論升降焉。”百年之前,華夏淪喪,屈辱頻仍,朝野時彥,乃以堅船利炮尚不足,而專美西洋制度文章,暴蔑孔孟以來諸儒闡明講說之理,以謂不足存。當是之時,南雍諸子深為嘆息,以為削足適履,偏廢一端。柳先生詒徵尤以為此非孔孟之厄,實中國文化之厄也。為“共闡前古之積緒,而期今后之精進”,乃率南雍諸子,成立史地研究會,創辦《史學與地學》《史地學報》《國風》雜志,昌言國故新知,抵排適莫之見,為一時風氣所鐘。今百年倏忽已逝,南京大學歷史學院諸后學出版《史地》,踵步前賢,勸誘來學,茲述弁語,以揭宗旨立意焉。
嗚呼,人類文明,以史為經,以地為緯。史地之為學也,中西先賢經世之大法,所以通天道、明治術而立民極者也。《禹貢》九州,《洪范》八政,踐土食毛,莫非吾中華之地也。史遷所記,通鑒所述,石室金匱之書、郡縣鄉里之志、宗親氏族之譜,莫非吾中華之史也。中華史地之學,與希臘羅馬諸賢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之宏謨大訓,頗多共通之處,參以近世西儒之宏綱巨領、良法美意,吾國巨子步天治地、經國臨民,豈不盡知矣?!
何謂通天道。因民俗而知天,原天道以定禮。吾國史學,起于禮官。周官五史,由司天而治人。故倫常者,禮之本也;儀節者,禮之文也。禮官司天料民以贊治,由贊治而有官書,由官書而有國史。視西洋之史起于詩人,學者得之傳聞、追溯其事者不同,各有精擅。國史官書,通天道、述人倫,鑒往而知來,為經邦之淵藪,亦立身之憲綱。吾國賢哲,上畏天命,下畏民碞,惟慮言動之有愆,致貽國族以大患。生以史書考行止得失,死畏汗青記千秋之功過,以歷史為宗教,故能相勉從善、屈己從人,此皆先民之遺澤也。而西洋革命以降,昌言之德先生與賽先生,正與孟子之“民貴君輕”、漢人之民主舉察、陽明之守仁愛民明投暗合。吾人美吾之美,美人之美,不激不隨,融匯中西,因行事而明天理,即天理而察人事。斯吾輩之宗旨一也。
何謂明治術。古之人未嘗離事而言經,亦未嘗背經而行事。漢人治經,以《易傳》通陰陽人事,以《洪范》察變,以《禹貢》治水,以《春秋》決獄,以《詩》三百當諫書。史地之為學,所重者在義理也。徒騖事跡,或專涉饾饤,皆未得史地學之究竟,誠非杜君卿所謂“有用之學”也,亦非亞里士多德、赫拉克利特打通形與質、窮究邏各斯,“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之至意。若蔽于訂偽摭瑣、穿穴比傅,徒以勼孴史料、矜奇炫博為能事,恐乃小成之學,非中西君子大成之義也。道術相濟,格物致知,學以致用。斯吾輩之宗旨二也。
何謂立民極。《周官》云:“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極者,中正之謂也,道之所在也。故中西君子,學以為己,教以為人。柏拉圖云:“人心可分為二,一部較善,一部較惡。善多而能制止惡,斯即足以云自主,而為所譽美;設受不良之教育,或經惡人之熏染,致惡這一部較大,而善這一部日益侵削,斯為己之奴隸,而眾皆唾棄其人矣。”前賢布其乃心,講和諧、說愛人,作憲章、為法度,明德新民,以德德人,以立其極。德義立,善惡辨,則民極立矣。由是知講史地之學,重在能知德義之府、生民之本,不徒以誦述其事、研閱其文為尚也。匡一代之澆漓,傳共同之價值,返諸淳正,以有裨益于學術治道。斯吾輩之宗旨三也。
古人非執道德以馭史,而在治史以明心見性,以蓄道德,以致良知,以養性格,以重理性,以明天命,以知規律。以前哲之經驗,啟后學之秉懿,涵養“敬”“慎”之心,然后知人不能轉史,而史足以化人。孔子作春秋,荷馬書史詩,前人治史,不能禁世之無亂也,而能讀諸賢之書者,必思德義所在,撥亂而反之于正。此數千年來,寰球生民所以服膺名教,兢兢然以致力于人倫日用者也。小子等心向往之也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