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抵抗死亡:菲利普·拉金詩歌研究
- 劉巨文
- 4873字
- 2021-04-23 18:32:55
研究綜述
一 國外研究
相對于國內,國外對拉金死亡觀的研究比較充分。約翰·韋恩(John Wain)早在1957年就側面討論過拉金詩歌中的死亡問題。韋恩認為時間主題是拉金的主要寫作對象,其早期詩集《北方船》中就有表現,比如,拉金曾寫到,“這是首要之物/我理解的:/時間是樹林中/斧子的回聲。”[58]時間對于拉金來說是一種侵蝕性的力量,最終會導致樹的倒地,死亡來臨。在分析《婚前姓》(Maiden Name)一詩時,韋恩指出在這首詩中“時間仍是樹林中的回聲,但是樹林中的居住者已經找到一種防衛方法,不是完全的,而是最好的,即記憶”[59]。這一評論很深刻,韋恩意識到拉金詩歌抵抗時間流逝導致死亡的傾向。薩勒姆·哈桑(Salem K.Hassan)也曾指出“拉金的主要寫作主題是時間、受挫之愛、未滿足的欲望和死亡……這些是他在后期詩集中經常返回的主題”[60]。哈桑把時間和死亡置于四個主要寫作主題的首末,包納著受挫之愛和未滿足的欲望,證明了時間和死亡對于拉金詩歌寫作的重要性。
拉金直面死亡的書寫方式引發了不同的評價。斯蒂芬·伊森伯格(Stephen Isenberg)認為拉金“書寫死亡和衰老的方式是直視,召喚永不陳腐枯竭的日常語言,重新編排,毫不退縮……給我一種肯定的撫慰”[61]。而他的朋友約翰·貝杰曼(John Betjeman)也支持這種說法,認為拉金晚年的絕望的死亡之詩《晨曲》是他“無疑曾讀到的最好的詩歌之一。它表達了我全部的恐懼,超越了未知的深度。這首詩是偉大的作品,很榮幸我們生活在同一座島嶼上”[62]。與伊森伯格和貝杰曼的態度不同,希尼和米沃什,正如前面所提到的,對拉金面對死亡的態度提出了激烈的批評。前者認為拉金過于消極,后者認為拉金缺乏體面。希尼還認為拉金的詩歌“瓦解了靈魂對不朽的傳統渴望并否定了神性對無限個體關注的古老眷顧”[63],這表明拉金本身不相信傳統絕對價值(尤其是上帝)的認識影響了他對死亡的態度。
以上研究因為過于零散,未形成系統深入的研究。目前,做出較為深入研究的學者主要是拉賈穆里(K.Rajamouly)。拉賈穆里在《菲利普·拉金的詩歌:批評性研究》(The Poetry of Philip Larkin:A Critical Study)中從時間角度探討了拉金詩歌中的死亡。他認為,在拉金的詩歌中,時間糾纏著人類世界,統治著日常生活,讓日常生活成為從生到死的旅程。這就是日常生活殘酷的現實——在時間中,日常生活是易朽和必死的,人只是大地之上寄居者,一旦時間召喚就必須離開。拉賈穆里還指出拉金的時間觀和艾略特有本質不同,即“拉金的時間把生活變成短暫和必死的,而艾略特的時間把生活轉化成靈性的和永恒的”[64],因為對于拉金來說,“時間之流把未來變成現在,把現在變成過去,而過去永不可能成為未來”,但艾略特“認為過去、現在和未來是互相關聯的,時間是靈性的,永恒的和循環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時間運行的模式就像季節的輪轉,因此,艾略特認為對過去的了解能夠激活現在,改變未來”[65]。基于以上認識,拉賈穆里指出,在拉金的詩歌中,“人成為某種受害者”[66],只是大地之上短暫的存在,最終必然走向死亡。
國外對拉金詩歌和讀者關系研究的主要研究學者是尼爾·科維(Neil Covey)、蒂亞娜·斯托科維奇(Tijana Stojkovic)和吉莉安·斯坦伯格(Gillian Steinberg)。科維在《拉金、哈代和讀者》(Philip Larkin,Hardy,and Audience)中指出拉金具有反現代主義詩歌精英主義的傾向,這種傾向尤其表現在他把喜用樸素的語言探究普通人生活的哈代視為自己的文學先驅。科維認為拉金和哈代的寫作都需要遠距離觀察寫作對象,而內心的喜悅和憐憫同時又驅動他們去保存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這是大眾訴求和疏離信條之間的沖突,因此,他們都尋求與讀者的溝通,試圖寫出真正具有溝通功能的詩歌。[67]這是一個非常有啟發的研究。具體到拉金,他確實常常以普通人自居,書寫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不喜歡高蹈虛假,似乎有與讀者同呼吸共命運的平等意識,但他的寫作本身又需要與寫作對象拉開一定的距離,這種矛盾無疑激發了他對讀者的渴求,以及在詩歌上尋求變革以彌合分裂的愿望。
斯托科維奇在《“在白晝偶然之光中被忽視”:菲利普·拉金和樸素風格》(Unnoticed in the Casual Light of Day:Philip Larkin and Plain Style)對拉金詩歌和讀者關系的研究集中在移情上,主要是通過對拉金詩歌的語調討論展開的。斯托科維奇認為“語調,是創造移情的基本元素”[68],在拉金的詩歌中“討厭的語調通常會讓我們難以從情感上與語調來源產生共鳴……某種來自伴隨我們的恐懼、悲傷或者失望的更脆弱的語調(就像在《布里尼先生》的結尾或者《癩蛤蟆》中那樣),常常激勵我們……參與到敘述者的精神困境”[69]。斯托科維奇以《老傻瓜們》為例來說明這一問題(這首詩開始的語調帶有明顯的疏離和攻擊性,而到詩歌結尾時則演變成飽含傷痛的理解性的語調),他認為敘述者的思考伴隨著語調的變化,而語調的變化發展“則是讀者回應詩歌的主要指南”[70],而讀者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完成移情,對詩歌產生有效的理解的。斯托科維奇的研究極富洞察力,因為她從詩藝角度給出了拉金詩歌和讀者產生移情作用的具體方法。
斯坦伯格同意斯托科維奇的分析,但她同時認為移情僅僅是拉金和讀者建立聯系的方法之一。在《菲利普·拉金和他的讀者》(Philip Larkin and His Audiences)中,斯坦伯格指出了拉金如何“為讀者留下闡釋空間,鼓勵他們參與,強迫他們選邊兒和顛覆他們對抒情詩的預期的方式”[71]。斯坦伯格是從拉金詩歌中的敘述者和讀者的關系切入的。她指出“在相當數量的詩歌中,我們發現敘述者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像拉金……自然敘述者和詩人(拉金)之間的關系就非常重要了,但一次又一次,我們發現敘述者和他的讀者之間的關系更重要”[72]。斯坦伯格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拉金詩歌中的敘述者和讀者之間往往構成一種結盟關系。以拉金《一位年輕女士相冊上的詩行》為例,斯坦伯格指出,詩歌開始于“我”,作為敘述者,對相冊的瀏覽觀看。這位敘述者被“相冊豐富的影像噎住了”,“轉動的眼睛饑渴”,很顯然,此時“我”只是我自己,吐露著自己的不正當的欲望。但是三節過后,“我”開始分析起自己的窺視癖和攝影術了,于是“讀者被帶上一段短暫之旅,起先是反感敘述者的觀察者……之后變成了攝影術的思考者”[73]。“隨著詩歌推進,在第四節……讀者更加靠近敘述者了,因為他們是分析者……讀者能利用敘述者對攝影術的概括思考他自己的事例。”[74]拉金在第七節中完全指涉到了讀者的存在——“在沒有任何預告的情況下,‘我’變成了‘我們(we和us)’”,“我們哭了/不僅僅因為被驅逐,更因為/它讓我們自由地哭。/我們知道過去的/不會拜訪我們/替我們的悲傷辯護,不管我們怎樣狂吼……”[75],“我”和“我們”的變化非常關鍵。斯坦伯格認為“在他沉思攝影術的本質時他已經把讀者卷入了,之后,敘述者認出了伴隨他的讀者”[76],兩者結成聯盟共同對消逝的過去感到悲傷,從而使拉金的詩更具普遍性。這是相當精彩的詩藝討論,但更為重要的是通過對敘述者和讀者這種聯盟關系確認了拉金詩中普遍存在的孤獨意識。斯坦伯格認為“他(拉金)報道……觀察所得的真實經驗。但他又是不孤獨的,因為他的讀者陪伴著他……一遍一遍地讀他的詩……我們所有人都在一起”[77]。言下之意,拉金對讀者的重視是由他本身的孤獨意識推動的,并且詩歌因讀者的存在而可以抵抗孤獨。
二 國內研究
國內對拉金詩歌中的死亡研究也取得了一些成果。[78]呂愛晶在《菲利浦·拉金的“非英雄”思想》中集中討論了英雄、反英雄以及非英雄的區別,并以“非英雄”思想為主線,對拉金的題材、兩性、語言和詩人觀等進行了討論,指出這種“‘非英雄’是二戰后英國人們的生存狀況和特殊情感,體現了鮮明的普通人意識……也折射了后現代文化宏大敘事的消解和對普通人及日常生活藝術的關注的新文化景觀”[79]。呂愛晶認為“‘非英雄’的時間是在日常生活中進行的……時間的維度與日常生活緊密相聯……時間和死亡成為戰后‘非英雄’的主題……人的存在是時間性的……一旦被拋入這個世界,他就已被置入有限的、黑暗的生與死的兩極之間的無法改變的處境……最終落入死亡的深淵,這是人的不可逃脫的命運”[80]。但呂愛晶還認為拉金的詩歌中蘊含著“死亡與生命相互對應的力量,它們的相互作用產生了積極的因素”。對于拉金具體詩歌構成,呂愛晶的討論主要集中在“非英雄”語言上,她認為拉金素樸的語言風格之所以存在的原因還是在于對現代主義詩歌的反對和對傳統詩歌的繼承上。
另外,陳鳳玲在《論菲利普·拉金詩歌中的時間意識》一文也涉及了拉金的死亡觀。陳鳳玲認為拉金所持的是線性時間觀,時間沿著線性的方向一刻不停地運動,未來很快會成為現在,現在又在瞬間成為過去,過去的就永遠無可逆轉地逝去了,一切終成空[81],時間是掌控一切的腐蝕性力量,人必然要走向死亡。
國內對拉金讀者觀的討論相對較少。傅浩對此進行過有效的研究。傅浩對包括拉金在內的運動派的讀者觀的討論也是建立在運動派對現代主義詩歌的反對和對英國本土傳統的延續的基礎上的。傅浩認為現代主義有精英主義傾向,“繼承了浪漫派把詩人視為‘先知’或‘未被承認的立法者’等‘遠離和高于生活的(特殊)生靈’的惡習……這種自命不凡的姿態導致現代派詩歌孤立于‘普通’社會,缺乏與一般讀者共同的語言。現代派詩人甚至公開宣稱他們的作品只是寫給少數同他們一樣受過良好教育的讀者看的”。[82]與這種觀念相反,運動派詩人“自認為是普通人,具有與‘其他人’一樣的情感和經驗……力圖恢復詩歌與讀者交流、給讀者樂趣的古老傳統”。[83]運動派對現代主義詩歌另一點不滿之處是實驗主義傾向。傅浩指出“運動派認為現代派企圖通過技巧和形式上的革新實驗重造英詩傳統”[84],緊接著引證拉金對現代派詩人過于迷戀技巧而忽視內容的反對,現代派“對與我們所知人類生活相抵觸的技巧的不負責任的利用”,“既無助于我們享受快樂也無助于我們忍受痛苦”[85],碎裂的形式和大規模的引經據典對讀者無疑是一種忽視和迷惑,主張繼承傳統形式以撥亂反正。緊接著傅浩又指出運動派對現代派過于朦朧艱澀的指責。精英主義和實驗主義必然導致詩歌朦朧艱澀,這一點是現代主義詩歌刻意追求的。艾略特在其《玄學派詩人》一文中指出,“當代詩人的作品肯定是費解的,我們文化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必然會對詩人的敏感性產生作用,‘詩人必須要變得越來越具涵容性,暗示性和間接性,以便強使——如果需要可以打亂——語言以適合自己的意思”。[86]這種傾向無疑是對詩歌和讀者之間關系某種程度上的割裂。運動派則為讀者辯護,反對這種晦澀,主張清晰明了以重建詩歌和讀者之間的關系。但在進一步的討論中,傅浩認為運動派對18世紀以前小讀者群以及彼時英國詩人與讀者之間完美關系的追求,實際上也是一種精英主義的做法。而為了培養自己的讀者群,運動派強調樂趣和教育。這種做法塑造了運動派詩歌平易易懂的風格,比如,“運動派詩中典型的說話方式是(與讀者的)‘對白’而不是傳統的‘獨白’”[87],拉金的“三段式結構,講述個人所經歷的事情、發表由此而生的種種感想、得出普遍性的結論”[88]等。傅浩認為這種做法“通過作品與讀者直接對話,誘使讀者接受其中的思想……心里確實想著讀者”[89],但這種做法的缺陷是詩人過分干預反而剝奪了讀者的想象,使樂趣降低了,也限制了他們的創作,并且運動派要求讀者被動地接受他們所劃定的意義也是極為過分的做法。傅浩把拉金的言論和對運動派的讀者觀相互印證,認為拉金也具備相應的觀念。
綜合國內外研究現狀,我們可以發現,學界對于拉金詩歌中的死亡做了一些闡釋,尤其是拉賈穆里的研究,但系統性不足,對于死亡問題與詩歌構建之間的關系討論也有所欠缺,相當一部分討論是圍繞現代主義和運動派詩歌的對立展開的。對于詩歌和讀者的關系,國內外學者也取得了不少有效的研究成果。針對拉金為什么如此重視讀者,科維從現代主義和運動派詩歌的對立中,辨識出了拉金試圖與讀者溝通的渴望。斯托科維奇和斯坦伯格則在詩藝上分別通過“移情”與“敘事者和讀者的聯盟”角度給出了具體解答。傅浩也從現代主義和運動派的對立這一文學演變的角度給出了自己的判斷,強調拉金也是在試圖教育讀者,有精英主義的傾向。這些都是很精彩的論斷,為我們理解拉金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但我們也發現,圍繞拉金的死亡觀念、死亡與詩歌、死亡和讀者的關系仍有不小的空間供我們研究討論。本書將主要圍繞這幾方面展開進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