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濟對外關系特點
第一,百濟與朝鮮半島列國關系特點。
在新羅統一大同江以南地區之前并無統一的朝鮮半島國家:彼時馬韓、辰韓、弁韓三韓(即辰國)部落聯盟體地處朝鮮半島南部,統治中心在漢江中下游,它與半島北部的朝鮮國、濊、貊、沃沮以及《三國史記》中常常出現的靺鞨并立。漢朝在公元前108年所設四郡之一的樂浪郡是從外部摧毀朝鮮國而建立起來,百濟、新羅兩國則從內部蠶食瓦解三韓之后成長起來,高句麗則先崛起于鴨綠江中游玄菟郡境內,后逐步向周圍的遼東郡(西)、東濊(東)、夫余(北)、樂浪郡和帶方郡(南)等地區武力擴張,一般認為4世紀高句麗、百濟、新羅、加耶并峙形勢形成,開始取代此前朝鮮半島漢郡與三韓共存局面,列國時代[15]從此開啟。列國并非割據政權,而實乃重視疆界之國家,因此它們擁有進行對外關系活動的基本條件:國家意識、疆界、交涉國對象。而且列國之間雖有民族融合的趨勢,但至少在新羅統一之前,它們雖有廣義的濊貊族系的諸多共同文化特點[16],但也存在很多不同傳統和差異,且百濟、新羅、高句麗與中原諸王朝和日本都長期建有國交。
檢閱《三國史記》等史籍,百濟在擴張—南遷過程中對高句麗、新羅的關系呈現何種變化?從長時段歷史視角看,我們可以從它明顯區分的三階段來分析。
第一階段,百濟以對新羅的進攻為主,時間跨度為公元1世紀至4世紀后期,以標志性事件來定位為64—369年,其中105—165年、286—368年曾有兩段較長期的無戰事記錄,著重向馬韓、弁韓、辰韓(后為新羅)三韓故地擴張。公元64年百濟第一次與新羅正面交戰,乃是百濟攻新羅蛙山城。70年、74年、75年、85年皆有百濟遣兵侵新羅邊境的記錄。105—165年是第一個和平期。105年百濟遣使請和新羅,113年百濟遣使聘于新羅。125年靺鞨大舉入侵新羅北方,百濟應新羅之求救,發援軍。一直無戰事。直到165年百濟藏匿新羅叛臣阿飡吉宣,致使新羅伐百濟。167年、170年、188年、189年、190年、199年、214年、218年、222年、224年、240年、255年、266年、272年、278年、283年皆有百濟攻新羅城的記錄。其間261年百濟請和,新羅不從。286—391年百濟與新羅無戰爭記錄。286年,百濟遣使新羅請和。337年新羅遣使交聘百濟。366年百濟遣使聘于新羅。368年百濟遣使新羅。其間百濟與新羅一直未見有相攻戰之記載。由以上歷史記錄的戰事來看,這一階段百濟的對外特點是,隨著百濟在馬韓范圍內的成長并最終吞并馬韓,百濟持續致力于向大致在同一時期合并了辰韓諸部落的新羅、洛東江下游弁韓故地上形成的諸加耶勢力擴張。
第二階段,百濟主要與高句麗角逐稱雄,時間跨度為369—553年。369年高句麗南伐百濟,敗于雉壤。371年百濟攻打高句麗平壤城,高句麗故國原王中流矢死。百濟與高句麗互相攻伐時代開始。475年百濟首都漢城被高句麗攻陷,蓋鹵王被殺。文周王遷都熊津。538年遷都泗沘(所夫里),國號南扶余。551年百濟聯合新羅進攻高句麗,百濟占領漢水流域。553年新羅占領百濟東北邊境,置新州;新羅王娶百濟王女為小妃。其間391年百濟、加耶聯合倭軍進攻新羅。399年百濟聯合倭國進攻新羅,新羅求援于高句麗。這一階段雖然是百濟主要與北方強國高句麗競相稱雄的時代,百濟的主要敵人是高句麗而非新羅,但伴隨三國局勢變化和勢力消長,百濟4世紀末期仍持續進攻新羅,到5世紀中葉才開始聯手新羅從軍事上共同抗擊高句麗(并通交中國南朝,從外交上“包圍”、抵制高句麗)。
第三階段,553—660年,百濟對外再度將新羅作為首要敵國直至覆滅。新羅6世紀中葉和百濟聯軍對高句麗取得軍事勝利,從高句麗手中奪回曾屬于百濟的漢江中下游地區這一被視為朝鮮半島第一形勝之地,隨即排除百濟勢力獨占了該地,百濟同新羅的所謂“同盟”完全破裂,雙方反目。此后百濟開始向新羅進攻。百濟對外雖一度仍然拉攏隋唐帝國對付高句麗,但逐漸將精力轉到進攻新羅、恢復三韓故土。
百濟對新羅、高句麗的外交政策選擇與變化呈現出明顯的特點,是對重要地區土地和人口的核心關切,尤其表現在帶方郡故地和漢江中下游地區成為它遷都熊津后確定首要敵對國的關鍵條件上,而對除馬韓外的其他三韓故地持續不斷的渴望也從未泯滅。
第二,百濟與中國的關系特點。
百濟與中國關系已被中韓等國學者反復研究,這里提出來,想探討的是百濟與中國關系中的主動外交選擇和受中國大陸局勢影響之間的關系問題。楊通方、韓國磐兩位先生分別就百濟與中國的關系主要事件進行過史料梳理和述論,百濟與中國交往從與樂浪群、帶方郡發生聯系開始到為唐朝大軍攻破都城亡國的基本史實脈絡清晰呈現[17]。對這一歷程的認識需注意一點,即中國局勢變動帶來的影響會波及朝鮮半島,而同時高句麗、百濟諸國并不常居于被動,能在有限的條件下主動進行對外抉擇,高句麗這方面的對外關系早有大量研究呈現,那么朝鮮半島的百濟國在對中關系上經歷了怎樣的變化?
百濟與中國關系始于跟漢末樂浪郡、帶方郡的交往,從一開始就與新羅、高句麗不同。一是百濟始終遵循中原王朝權威,進而謀求半島優勢;二是文化上全力吸收先進中國文明,并有所反哺;三是后期百濟外交政策轉變,源于追求目標與新羅和高句麗迥異。按照時間的演進來看,百濟與漢唐時期中國九個王朝先后存有外交關系,呈現出鮮明的階段性特征。第一期,發軔期,漢末至兩晉時期:遠離中國勢力直接范圍,起先與漢郡縣毗鄰,對中關系以文化為主、政治為輔,不斷成長壯大,后在西晉時期與朝廷中央取得聯系,轉為以經濟文化為主。第二期,蓬勃期,南北朝時期:百濟成長并攻占帶方郡等地,后至高句麗強盛期,百濟與之爭雄,以對南朝交往對抗高句麗與北朝的密切關系,政治為主。第三期,調整與高潮期,隋唐時期:朝貢頻繁,但在唐朝東方政策中日漸處于不利地位,軍事為主,外交失策導致亡國。
表1-11 百濟王從晉—唐受冊封爵號、官號一覽
表1-11 百濟王從晉—唐受冊封爵號、官號一覽-續表
表1-12 唐代冊封百濟王室帶方郡王一覽
表1-13 百濟向隋唐遣使一覽
表1-13 百濟向隋唐遣使一覽-續表1
表1-13 百濟向隋唐遣使一覽-續表2
表1-14 百濟對中原遣使/來使統計
第三,百濟與倭國關系特點。
論及百濟與倭國關系,不得不注意到末松保和1949年問世的《任那興亡史》一書,他據《日本書紀》神功皇后四十九年條等記載提出“任那日本府”問題,認為位于洛東江下游的任那是公元369—562年日本直接統治半島南部的地區。這一論點得到石母田正、井上光貞等日本史學權威響應。日本學者東潮認為任那四縣可能在發現有許多前方后圓古墳的榮山江流域。朝鮮、韓國學者對此一直存有巨大爭議,究其大端,朝鮮和韓國學者大多否認《日本書紀》的可靠性,或指出半島南部倭人分別是百濟系或加耶系倭臣,與日本列島的倭無關。有人引據高句麗好太王碑認為,至少半島存在倭勢力,但如井上秀雄等日本學者也否定任那說。中國學者樸真奭也曾著文否定任那說。與任那說相對應,國際上也有主張朝鮮半島勢力影響日本文化的學說,其中,韓國首爾大學洪元卓教授針對江上波夫“4世紀末大陸騎馬民族經朝鮮半島南下進攻并征服了日本原住民,建立大和國”的“騎馬民族征服說”[18],以及蓋里·萊迪阿德(Gari Ledyard)“大和國是346年被鮮卑亡國后的殘余夫余人南下征服日本”的觀點[19],提出是百濟人而非夫余人或其他大陸民族“征服”并建立日本早期國家[20]。這兩種見解針鋒相對,其實分別走向了兩個極端。
關于濟倭關系,濱田耕策的結論值得注意,他說:“只有百濟、加耶安定,倭才能通過它們到達中國,在這個(中國南朝、百濟、加耶、倭)共同體中,少了百濟和加耶任何一個都不行。一旦百濟有危險,倭自然會出手,兩國的這種連帶關系,是在二三百年的交流中產生的。”森公章則認為倭與半島既有和睦的時候,也有不和睦的時候,倭國通過百濟吸收先進中國文化如漢字、官制、佛教、儒學等,即以百濟為藍圖建國[21]。也就是說,各國學者存在共識,古代日本與朝鮮半島南部的交流頻繁甚至是密切的。百濟與日本的關系主要的特點是文化傳播上以百濟向日本流動為主,軍事上則以日本出兵援助百濟為主。
綜上可見,百濟的對外關系特點相當鮮明,其實這也體現出百濟政體的某種“性格”。
新羅的對外關系在羅濟麗三國中被公認為最為高超,高句麗的“倔強”對外關系多被詬病,甚至有學者指其根本無對外策略可言。那么百濟的對外關系如何評價?百濟、新羅、高句麗、加耶、耽羅組成朝鮮半島列國外交圈,加上外部的中國大陸和日本列島構成更大范圍的東亞世界外交圈。時至7世紀中葉,百濟與新羅、高句麗互競稱雄的目標越發明顯,百濟的合理目標至少是統一三韓舊地,那么百濟對外關系理所當然是為這一目標爭取最佳外部環境。而統一三韓舊地的核心和首要目標是爭奪漢江下游及出海口。百濟雖有貪安的君王,但從未偏安錦江以南即使兩位國王戰死也不斷北進、北復,此即其開拓精神。為統一三韓,百濟才積極西通中國、東聯倭國。中國的冊封和倭國的援助都有利于從形式上、法統上、國際上以及軍事上壓制各階段首要敵對方。百濟雖然歷經多次大規模的遷都,由強漸弱,但百濟最明顯的對外特征就是不斷進取、始終追求恢復北方漢江流域的領土。百濟除了末期個別統治者外,從未有偏安一隅的國家戰略,相反,它以馬韓故地、帶方郡故地的土地以及后來丟失的漢江中下游地區的土地和人口為中心,持續反抗阻礙這一目標的高句麗和新羅。在這一過程中,目標從未改變或打折扣,但同盟者和敵對方則在新羅和高句麗之間變換了不止一次,總之是以朝鮮半島最強者為首要敵人,拉攏較弱者到自己的陣營,奮爭到底。
表1-15 百濟戰爭記事統計(以世紀為單位)
表1-16 百濟外交記事統計(以世紀為單位)
表1-16 百濟外交記事統計(以世紀為單位)-續表
圖1-8 扶余郡陵山里寺址石造舍利龕銘文
圖1-9 武寧王陵內部
圖1-10 梁元帝《職貢圖》百濟使者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