邿子姜首盤[1]銘“于終有卒”新論
《文物》1998年第9期公布了山東長清仙人臺古邿國墓地發掘的相關情況,其中五號墓出土青銅器共41件(組),所出一件青銅盤內底部有銘四十余字。[2]方輝、李學勤、鄧佩玲諸先生先后對盤銘做過考釋[3],今在其基礎上做進一步討論。
盤銘采用李學勤先生隸定,今轉錄如下:
寺子姜首,(及)寺公典,為其盥盤,用祈眉壽難老,室家是保,它[它]熙熙,男女無期,于終有卒,子子孫孫,永保用之,不用勿出。
盤銘中“于終有卒”一辭,在已有的金文嘏辭材料中尚屬首見。方輝先生考釋說:
“冬”同“終”,意即終老、壽終。……“卒”通“崒”。《詩經·小雅·十月之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鄭箋:“崒,危高也”,又曰:“嵟,高也。”徐鍇曰:“崔嵬,高也。今俗作崔,省廠也。”知卒有高之意。高古有崇高、尊貴之義。……于終有卒,既能高壽,又能獲得尊貴和榮耀。
方氏此論輾轉為說,實難令人信服。后鄧佩玲先生指出盤銘“于終有卒”與《詩·大雅·既醉》“令終有俶”在意義及結構上均相當接近,允為卓識。鄧先生引古書訓釋訓“于”為“大”,而“大”有“善”“美”之意,盤銘“于終”即《詩》之“令終”,亦即金文習見之“靈終”。這些意見都是可取的。盤銘的“卒”對應于《詩》“令終有俶”之“俶”,而“俶”訓“始”,“卒”訓“終”“已”“竟”皆為常詁,盤銘“于終有卒”則應理解為“于終有終”,然而頗為不辭。但鄧先生強為之做解,說古人以為有始有終,終則復始,“終”與“始”二者關系密不可分,“終”“俶”“卒”三詞意義相同,“于終有卒”實乃“終”之重言。我們實不敢茍同此說。若將盤銘“卒”理解為“終”義,“于終有終”在漢語語法上很難成立不說,古代典籍也從未見有此種用法。
《孫子兵法·勢篇》:“以利動之,以卒[4]待之。”其中“卒”字,舊注大都訓為兵卒之卒,后世注本也都采用此說。清代大學者俞樾對此“卒”字曾做過考辨,其文曰:
卒字疑詐字之誤。《軍爭篇》:“故兵以詐立,以利動。”亦以利與詐對言,是其證也。此言敵之未至,則以利誘之,使之從我;及其既至,又必出奇,乃能制勝也。僖三十三年《公羊傳》:“詐戰不日”,何休注曰:“詐,卒也,齊人語也。”是齊語詐、卒聲相近。孫子本齊人,其言詐如卒,故誤為卒耳。[5]
郭在貽先生在20世紀70年代曾撰文對俞氏此說表示贊同,“按俞說既有內證,復佐之以旁證,頗為允當,似可從之”[6],言“似”表示郭先生對俞說尚存疑慮。后許威漢先生進一步證成此說,并揭示出俞氏這一訓釋所帶來的語言學上的意義。[7]
由上述可知,在齊語中,“詐”“卒”聲音相近,而“詐”從“乍”得聲,我們認為,邿子姜首盤銘“于終有卒”之“卒”也應讀為“乍”。關于古邿國地望問題,現在尚有分歧,但其自古即為齊系小國,地域范圍不會超出齊魯故地,這是可以確定的。邿人在語言上受地域相接近的強勢大國齊國的影響自不待言。在金文中“乍”用為“作”,為習見用法,其例甚夥,不煩舉。“作”有“始”義,古書常見,茲略舉數例:
《詩·魯頌·》:“思馬斯作”,毛傳:“作,始也”。
《書·盤庚》:“先王不懷厥攸作”,孫星衍引《詩》傳云:“作者,始也。”[8]
《廣雅·釋詁一》:“作,始也。”王念孫《疏證》云:“作者,《魯頌·篇》‘思馬斯作’,毛傳云:‘作,始也。’作之言乍也,乍亦始也。《皋陶謨》‘烝民乃粒,萬邦作乂’,作與乃相對成文,言烝民乃粒,萬邦始乂也。《禹貢》‘萊夷作牧’,言萊夷水退始放牧也。‘沱潛既道,云夢土作乂’,作與既相對成文,言沱潛之水既道,云夢之土始乂也。”[9]
因此,盤銘“于終有卒”即“于終有乍(作)”,相當于“于終有始”,這樣不僅與《詩·大雅·既醉》“令終有俶”在意義上極為一致,也與古人觀念中終而復始,追求生生不息、長生不老等思想完全吻合。
綜上所述,齊系銅器邿子姜首盤銘“卒”當讀如“乍”,與典籍記載齊人言“詐”如“卒”可相互印證,從而更為有力地證明了俞樾將《孫子兵法》“以卒待之”讀為“以詐待之”的正確性,而正“卒”為“詐”也為我們揭示了《孫子》一書的戰略思想核心,意義十分重大。古人關于“齊人言殷聲如衣”的記載,為我們保留了珍貴的古齊語方言資料,而齊人言“詐”如“卒”則具有同等價值,因為有了出土材料的佐證而顯得更加真實、可靠。
原載張光裕、黃德寬主編《古文字學論稿》,安徽大學出版社,2008
[1] 或稱邿公典盤,此從李學勤先生定名,見《邿子姜首盤和“及”字的一種用法》,載氏著《重寫學術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第267頁。
[2] 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考古系:《長清仙人臺五號墓發掘簡報》,《文物》1998年第9期。
[3] 方輝:《邿公典盤銘文考釋》,《文物》1998年第9期;鄧佩玲:《新見金文嘏辭“于冬又卒”探論》,中山大學古文字研究所編《康樂集——曾憲通教授七十壽慶論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2006,第208~215頁。
[4] “卒”字有版本或作“本”,學者多認為是形近致誤。
[5] (清)俞樾:《諸子平議補錄》,中華書局,1956,第8頁。
[6] 郭在貽:《古代漢語詞義札記》,《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7年第3期。
[7] 許威漢:《從俞樾對〈孫子〉“卒”字的考辨說起》,《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
[8] 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第103頁。
[9] (清)王念孫著,鐘宇訊點校《廣雅疏證》,中華書局,1983,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