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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出芮伯簋銘文釋讀補正

——兼論橫水M2158所出器銘中的人物關系[1]

2004~2007年發掘的絳縣橫水墓地為新見的西周倗國墓地,是近年來的重大考古發現。該墓地出土了大量的青銅器,從已經公布的材料(主要是M1、M2)看,很多具有銘文[2],已引起學術界的極大關注。作為該墓地的發掘者之一,謝堯亭先生在2013年初于臺灣召開的一次學術會議上,宣讀了一篇題為《倗、霸及其聯姻國族的探討》的論文(下簡稱“謝文”)[3],又向我們展現了關于該墓地新的資料和信息,十分難得。

我們在拜讀謝文以及其他學者的相關研究后,有一點不同意見,在這里提出來,向諸位先生請教。

謝文所公布的新出銅器資料很豐富,其中關于M2158的有二簋(同銘)、二盤、一盉,其銘文如下(用寬式):

簋銘:芮伯作倗姬寶(朕)簋四。(M2158:148、149)

盉銘:芮伯稽首,敢作王姊盉,其眔倗伯萬年,用饗王逆洀。(M2158:81)

盤銘1:芮伯拜稽首,敢作王姊盤,其眔倗伯萬年,用饗王逆洀。(M2158:84)

盤銘2:倗姬作寶盤。(M2158:58)

謝文介紹說,M2158為西周中期墓葬,以上銘文說明倗、芮存在聯姻關系;并同時指出,M2158是一座倗伯墓葬[4],盉、盤銘中的“王姊”應是周王的姐姐,為倗伯之妻,而簋銘中的“倗姬”亦為倗伯夫人,該器與同墓所出魯、蔡等國所作器均是周王室同姓諸侯致送之物。可惜該文沒有將魯、蔡等國所作器一同公布。后陳昭容先生撰文支持謝文觀點,并在其基礎上又做了進一步的闡發(簡稱“陳文”)[5],認為:

《芮伯作倗姬簋》是芮伯為嫁到倗氏的女性作器,從銘文看,這套媵簋應該有四件。《芮伯作王姊盤》《芮伯作王姊盉》是一套搭配的盥洗用具,銘文內容比較特別,芮伯是諸侯國之長,為周王之姊妹作器[6],這樣的金文內容以前從未見過。這位“王姊”顯然是嫁為倗伯之妻,芮伯作器希望“王姊”與其夫倗伯共同宴饗王之使者。芮伯除了為王姊作媵器助嫁之外,也同時以芮姬陪媵,《芮伯簋》銘文中的“倗姬”應該是以同姓諸侯之女的身份陪媵王姊出嫁。謝堯亭指出該墓中除了芮器之外,還有來自魯國及蔡國的陪媵之器,同姓相媵,文獻中多見,三個同姓諸侯國致送媵器,這樣高規格的媵嫁,青銅器銘文中也是前所未見。

陳文感嘆“這樣的金文內容從未見過”“這樣高規格的媵嫁,青銅器銘文中也是前所未見”,如果M2158所出的這些銘文內容正如其文所詮釋的一樣,那這的確令人驚異和感嘆。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謝文、陳文將M2158:148、149簋銘釋作“芮伯作倗姬寶媵簋四”,所謂“媵”形作:

嚴格來說,此字應釋作“(朕)”,不從女,當然金文中的{媵}可以用“朕”字來表示,這自然沒有問題。關鍵在于,“寶媵簋”或者“寶+媵+器名(鼎、盤、匜、彝……)”這種形式的表述,即“寶”“媵”同時作為器名修飾語,根據我們對迄今所見帶有“媵”字的金文資料的調查,似無一見,雖然不能保證以后不會出現,但至少就目前來說,這是無法回避的事實。熟悉西周金文文例的人都知道,像這種“作某寶※簋(鼎、盤、彝……)”表述中的“※”,最常見的是“尊”“旅”等字詞。結合語音條件,我們以為簋銘的“寶朕簋”應讀作“寶尊簋”,而不是“寶媵簋”。

依據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及古文字資料可知,朕本從舟、灷聲。[7]經過學者們研究確認,在戰國文字資料中,有不少“灷”及從“灷”得聲的字可以讀作“尊”“寸”等文部字。這一點學界已經達成共識。程鵬萬先生曾對相關成果做過很好的梳理[8],為避免煩瑣,我們就不再一一引述了。程先生在其文中,根據“灷”與“尊”可通的這一特點,將安陽殷墟劉家莊北M1046所出石璋墨書“”字釋作“灷”,讀作“尊”,表示“奉獻”“登進”之意。此說無論是在字形考釋還是墨書文義理解上均較他說為勝,可以信從。另外需要特別提及的是,兩周金文中亦多見從灷聲之字讀作“尊”之例。如虢叔尊銘(《集成》5914,西周晚期)最末一字為“朕”,舊多讀作“媵”,趙平安先生認為是器名,應該讀為“尊”[9];近年發掘的春秋晚期彭射墓出有兩件尊缶,其銘文中作為自名的“尊”字亦從“灷”得聲。[10]再如臣諫簋銘(《集成》4237,西周中期)“余灷皇辟侯令”,謝明文先生將“灷”讀作“遵”,銘文意謂“我(臣諫)遵循了皇辟侯(邢侯)的命令”[11],也顯然較舊說可信。我們將芮伯簋銘“寶朕簋”之“朕”讀作“尊”在語音通假及用字習慣上無疑是可行的。

因此,簋銘既然確定為“芮伯作倗姬寶尊簋四”,就不能像謝文、陳文那樣得出該簋必然是媵器的結論,也可以做不同的解釋。

關于盉銘和盤銘中的“王姊”,謝文、陳文均認為即周王之姊。將“王姊”理解為周王之姊,頗為直接,但經不住推敲。按周金文及傳世文獻女子稱名慣例,女子無論是嫁入周王室還是從周王室外嫁,稱其名時必以“王+姓”的形式。這可分為兩種情況:諸侯女子嫁入周王室者,稱“王+(母國)姓”,如“王姜”“王姒”“王媯”等[12];而周王室女子出嫁諸侯為妻者,稱“王姬”。如《左傳·文公十六年》:“冬十一月甲寅,宋昭公將田孟諸。未至,夫人王姬使帥甸攻而殺之。”杜預注:“襄夫人,周襄王姊,故稱王姬。”[13]綴“王”以示尊貴,即陳文注32所說的“王家的標志”。若盉銘和盤銘中的“王姊”,若為周王之姊外嫁倗伯為妻者,芮伯應稱之為“王姬”才是,而絕非“王姊”。

大家熟知,“姊”“姑”“母”“妹”等皆為親屬稱謂,就兩周金文來說,作器者若稱受器者為“姊”,此“姊”必為親稱,而芮伯所稱“王姊”者,當是芮伯之姊,而非周王之姊。至于“王姊”之“王”,為親稱修飾語,這一點陳文注32已做了很好的解釋。陳文謂“王姊”在盤銘、盉銘中必須解釋為周王之姊,不可能是芮伯的“皇姊”,其持論之所以如此肯定,可能與其固守上引M2158所出銅器多為媵器這一成見有關聯。僅從盉銘、盤銘內容本身考慮,即使假設二器乃芮伯為周王之姊所作媵器,而“芮伯稽首”“芮伯拜稽首”這樣的表述,也與通常所見媵器銘文內容不相符,甚至可以說是格格不入,以致陳文自身也感覺“銘文內容比較特別”“這樣的金文內容以前從未見過”。從銘文后段“其眔倗伯萬年”來看,還是將之視作一般性的祈壽類銘辭較為妥當,即芮伯作器為其姊與倗伯祈壽。西周金文中,常見作器者在述及作器緣由時,在銘末會附綴“用饗王逆洀”“用饗王出入使人”之類的表述,李學勤先生已經指出“王逆洀”“王出入使人”等皆指王的使者[14],之所以如此,作器者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借此表明自身與周王室的親密關系。盉銘、盤銘中的芮伯與周王同為姬姓,其先又曾擔任周王朝卿士[15],自然關系密切。

再回頭來看簋銘中的“倗姬”。結合同墓所出“倗姬”自作銅盤,當如陳文所述,二“倗姬”應是一人。關于“倗姬”的身份,我們在這里提出一個不成熟的看法,供大家參考。我們認為“倗姬”有可能就是盉銘、盤銘中的“王姊”,乃倗伯之妻,芮伯之姊。[16]芮伯簋亦是芮伯為其姊作器。M2158為倗伯之墓,用其妻倗姬所用銅器隨葬,亦與情理相合,而謝文未公布的同墓所出魯、蔡諸國致送器,也可能屬于這種情況。希望待材料完全公布后,能印證我們這一說法。

原載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華東師范大學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編《中國文字研究》第二十三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


[1] 本文曾在“戰國文字研究的回顧與展望”國際學術研討會(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15年12月12~13日)上宣讀。會后承蒙趙平安、謝明文、李春桃諸位先生先后賜告金文中“朕”可讀“尊”之例,今已據之修改,并在此統致謝忱。

[2] 宋建忠等:《山西絳縣橫水西周墓地》,《2005中國重要考古發現》,文物出版社,2006;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絳縣橫水西周墓地》,《考古》2006年第7期;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絳縣橫水西周墓發掘簡報》,《文物》2006年第8期;宋建忠等:《山西絳縣橫北墓地二期考古發掘新收獲》,《中國文物報》2007年9月14日,第005版。

[3] 謝堯亭:《倗、霸及其聯姻國族的探討》,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主辦“商周考古、藝術與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2013年1月4~5日。該文后收入正式出版的論文集中,即謝堯亭《倗、霸及其聯姻的國族初探》,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會議論文集之十三,陳光祖主編《金玉交輝——商周考古、藝術與文化論文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3年11月,第285~305頁。本文所引謝氏觀點,除另作說明者,皆據此正式出版會議文集,下不再出注。

[4] 此前謝堯亭先生在其博士學位論文已經揭露出M2158是一高等級(出有8鼎、殉人6等)的男性墓葬(《晉南地區西周墓葬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10,第96、107頁)。結合銘文看,將M2158定為倗伯之墓,應該是可信的。

[5] 陳昭容:《兩周夷夏族群融合中的婚姻關系——以姬姓芮國與媿姓倗氏婚嫁往來為例》,陜西省考古研究院、上海博物館編《兩周封國論衡:陜西韓城出土芮國文物暨周代封國考古學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88~106頁。下引該文觀點時不另出注。

[6] 原文注云:金文人稱中的“王”有兩種用法:一是王家的標志,如王姬、王姜等,這類用法習見。另一種用法是通假為“皇”,作為親屬稱謂之修飾語,如王姑[例如《首陽吉金》39《應侯簋》“應侯見工……作朕王(皇)姑單姬尊簋”]、王母[例如《集成》04102《仲父簋》“仲父作朕皇考遟伯、王(皇)母遟姬尊簋”]。“王姊”在《芮伯作王姊盤》《芮伯作王姊盉》中必須解釋為周王之姊,不可能是芮伯的“皇姊”(見陳文第94頁注32)。

[7] 季旭昇:《說文新證》,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第709~710頁;李學勤主編《字源》,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第753頁。

[8] 程鵬萬:《劉家莊北M1046出土石璋上墨書“”字解釋》,《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七輯,中華書局,2008,第166~170頁。

[9] 趙平安:《跋〈虢叔尊〉》,《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五輯,中華書局,2004。此文后收入趙平安《金文釋讀與文明探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第11~14頁。

[10] 王子楊:《南陽出土彭子射匜、尊銘文補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中心網站論壇,2011年4月18日。曹錦炎:《彭射銅器銘文補釋》,簡帛網,2011年4月25日,該文后正式刊發于《文物》2011年第6期。

[11] 謝明文:《臣諫簋銘文補釋》,《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4年第3期,第50頁。

[12] 這方面的例子在傳世古籍和金文中均頗習見,金文之例可參吳鎮烽《金文人名匯編》(修訂本),中華書局,2006,第39~41頁。

[13] 金文中稱“王姬”者,參《金文人名匯編》(修訂本),第40頁。

[14] 李學勤:《釋“出入”和“逆造”——金文釋例之一》,《通向文明之路》,商務印書館,2010,第180~182頁。陳文注33亦述及李先生該文,可參看。

[15] 《書·旅巢命》:“《書序》曰:‘巢伯來朝,芮伯作《旅巢命》。’”《正義》曰:“王之卿大夫有芮伯者,陳王威德以命巢君。”又《書·顧命》曰:“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懌。甲子,王乃洮颒水。相被冕服,憑玉幾。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畢公、衛侯、毛公、師氏、虎臣、百尹、御事。”

[16] 謝文一同公布的倗伯簋銘(M1006:66、122)“倗伯肇作芮姬寶簋”也說明芮、倗二國互為聯姻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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