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的幽靈在徘徊——自我啟蒙、田野調查與詩歌人類學
啟蒙的幽靈在中國大地徘徊。
16世紀明代末期,啟蒙思想萌芽,泰州學派發起的“天理即人欲”的思潮極具現代性,反對“存天理、滅人欲”封建專制禮教,主張人性解放。但清軍入關后,湯顯祖、袁宏道倡導的人性解放的唯情主義在文字獄面前終止,這是中國現代性第一次啟蒙的失敗,思想啟蒙失敗后留下了一批悲傷的詩歌。
在晚明悲傷的詩歌中,我們看到了中國詩歌的現代性訴求,詩歌收拾啟蒙殘局,詩歌照見時代人心,詩歌里有啟蒙的烏托邦。
詩歌與正史不同,詩里有人的情感。明清之際的詩文被禁毀,加上戰爭與流亡,保存下來的實屬不易。詩歌在任何時代雖然脫不了附庸風雅與權貴的一面,但在少數詩人心里詩歌即自我信仰,自我信仰中即有自我啟蒙。所以,我要說詩歌即自我啟蒙。
生員陳邦彥在崇禎煤山自縊后赴南京途中寫下了三十多首詩,后集為《南草集》。“福禍非所謀”,歷史的命運交給歷史,但悲傷的詩學由此開啟了一條漫長的河流,我們都在這條河流上寫詩。不可能不受到詩歌史中的悲傷的影響。絕命詩如果從屈原算起,到南明達到了高潮。
弘光元年六月十五日,劉宗周在吃飯時聽到魯王政權崩潰,推案慟哭,開始絕食,前后共二十天,期間曾只喝兩次粥,絕食七天后寫下大量悲傷的詩歌。
絕命詩是一個關乎詩人氣節、價值觀、情感糾結、時代困境與現實出路的以命為代價的詩歌體系。屈原抱石沉江,李白踩月而去,朱湘歸于河流,王國維走向湖底,海子雖然在岸上,但絕命于時代瘋狂的火車與冰涼的鐵軌,而飛身赴死的也有一個長隊:昌耀、徐遲、馬雁、余虹、小招、許立志、陳超……個人與時代的命運不堪回首,絕命的詩人縱身一躍時濺起的血光照見了時代烏黑的臉,任何時代的思想啟蒙都會留下詩歌的痕跡,詩人從來沒有在啟蒙中缺席。
在一個新舊文明交替的國家,詩歌作為文明的形態之一,從明末啟蒙思想的萌芽,到晚清知識分子啟蒙被壓制,再到新文化啟蒙思想的建設,這一路給我們造成一個啟蒙還是有巨大的精神遺產的錯覺。最近一次是20世紀80年代的人文啟蒙,但那并不是一次完整的啟蒙,半途而廢。幾代人在科學、民主、理性的漫漫長路上艱難啟蒙,而詩歌誠實地介入了啟蒙運動。
任何時代的啟蒙都在詩歌中有歷史性的投影,謂之為“朦朧詩”的一代詩人,以北島為首的詩歌啟蒙其實只是延續了“五四”啟蒙的傳統,所以逃不脫啟蒙時代街頭演講式的急驟消失的命運,甚至與明末士人絕命的詩學有相同的精神境遇。向死而生的詩歌在我們的詩歌史中從來都被贊美與敬仰,當然以命啟蒙本是英雄的詩學,但不是后現代社會的主要特征。尊重絕命的詩學,并不以反傳統精神為代價,而是以反封建父系專制思想,實現詩歌理想烏托邦為目標。
詩歌史是永遠向前的,向后看是一種批判性態度,回頭是尊重歷史,抬舉前輩,但我們終究要找到自我啟蒙的姿態,找到我們骨子里啟蒙的狼性,以及詩歌撞擊強硬時代所產生的柔軟的線條感、語言動作上的抓痕力度、個體精神表達上的血珠滲透的革命性,這就是我們作為一個時代的詩人所找到的自我啟蒙的姿態。
現代詩對歷史的反省也是對自我的啟蒙,而不是對他人進行訓導式的反啟蒙。將個體生命在進入后現代社會時所遭遇的精神困境以現代性方式重構,這是啟蒙的責任。
同時我們要分清楚誰是真正的啟蒙者,誰是反啟蒙者。在失敗的啟蒙中我們可以輕易發現被號稱啟蒙者的恰恰在做反啟蒙的事情,我們的寫作被號稱現代性寫作,但往往卻是封建意識下的封建性寫作。這需要我們刮骨療傷,此刻誰頭腦“糊涂”,誰就有可能進行的是一場走向反啟蒙的寫作,與現代性越來越遠,甚至以絕命的詩學、悲傷的詩學收場,落得一個詩歌史中的美名。歷史的惡性循環以反啟蒙為榮,多少士人與詩人葬身于反啟蒙的汪洋大海,還自以為獲得了真理。什么是悲哀?這就是悲哀。美名的悲哀。
這讓我想起20世紀80年代的《走向未來》叢書序言中有過這樣的話:“思想的閃電,一旦照進人們荒蕪的心田,必將迸發出無窮的力量。”上一代人理想主義的啟蒙對于今天多元與復雜的現實來說依然值得反思。現在我提出重建詩歌現代性啟蒙精神,是在一個十字路口的再出發。我始終認為,詩的技術不是我們寫作的問題,技術很好解決,西方詩歌的技術我們都過了一遍。實踐證明技術性的超越對于我們來說并不難,但詩歌現代性思想啟蒙要被歷史證明太難了,尤其是要對自我進行現代性啟蒙。
啟蒙也可理解為一種方法論,在通往啟蒙的路上,要有一種求異的獨立寫作精神,而不是求同的妥協。在這個豐富多元的時代,求異是當代詩人最基本的本能。
啟蒙精神對于當代詩歌從來沒有這樣被漠視。我提出要重建詩歌現代性啟蒙精神,這種啟蒙具體指向了詩歌的精神源頭與詩歌寫作的元語言、元體驗。從歷史與當代經驗里挖掘詩歌的源頭,從而找到屬于我們每個時代的“元詩”。從當下往回找,找到精神的源頭,越過現代性困境,直面傳統與現代的沖突,重建詩歌現代性啟蒙精神。
重建中國詩歌現代性啟蒙精神是對一種新的詩歌烏托邦與現代性難題的梳理與總結。自晚清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在文化啟蒙上做出的努力對于當代中國依然有偉大的意義。具體到個人的精神路徑:把對我們自身的反思變成重建當代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從晚清到“五四”,再到當下,中國知識分子在現代性面前徘徊,一邊是害怕,一邊是向往,害怕傳統成為現代性中國的絆腳石,同時又向往西方文明的理想模式,正是因為既向往又害怕,導致我們常常陷入困境。
困境即詩歌的命運,所以啟蒙,尤其是自我啟蒙,是我們走向現代性的唯一途徑。
具體的方法是將“詩人田野調查”與“走向戶外的寫作”結合起來,中國古代詩人就是這樣寫作的,李白、杜甫他們不斷走向戶外,從廟堂走向荒野,直接把詩寫到巖石上、墻壁上,他們的被流傳下來的詩歌都是這樣寫作的結果。從肉身到精神的解脫,就是“走向戶外的寫作”,從修辭的寫作走向現場的寫作,從想象的寫作走向真實存在的寫作,從書齋的寫作走向生活敞開了的寫作。我們要尋找活動的、有生命創造性的語言,詩人是創造語言的人,沒有語言的變化就是僵死的詩歌。我們往往習慣于守舊的寫作,不愿走向戶外,不敢脫離書本,走向戶外意味著離開了現成的知識體系,因為戶外是全新的時刻在變化的體系。戶外給我打開了一個陌生的世界,而陌生的經驗正是當代詩歌所缺少的,尋找陌生的經驗是“詩人田野調查”與“走向戶外的寫作”的目的。在戶外找到我所需要的陌生的經驗——關于時間、自然、生命、神秘、進化等未知的經驗。
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詩歌人類學”的經驗,建立在人類原居環境下的當代詩歌經驗。這種經驗被現代社會遺忘,或者被傳統文化掩埋掉了。詩歌不止于文學意義上的詩歌,它同時成了人類學的一部分,詩歌構成了人的歷史與現實。我所實踐的“詩人(詩歌)田野調查”并非通行的“采風”,而是以口述實錄、民謠采集、戶外讀詩、方言整理、問卷調查、影像拍攝、戶外行走等“詩歌人類學”的方式進行“田野調查”與“有現場感的寫作”。“詩歌人類學”是一種寫作方法論,更是一種古老的詩歌精神的恢復。當代詩歌更多依賴于個體的感性,當然感性是最天然的經驗,獲得經驗的方式有一條重要的途徑就是走向戶外,進入“詩歌人類學”的原生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