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巖畫研究.2019(漢·英)
- 寧夏巖畫研究中心
- 9749字
- 2021-12-30 20:16:06
人面巖畫的空間場域探討——以賀蘭山人面巖畫的空間場域為例
茍愛萍
作者簡介:
茍愛萍,女,西安美術學院副教授,博士。
摘 要:人類通過文化生產與文化消費改變和豐富自身的精神世界,創造了燦爛多姿的巖畫圖像。生活在不同時期的族群,在適應環境變化的過程之中通過文化與行為的交融互動不斷前行,依賴環境并影響環境,崇敬環境并形塑環境。生態環境是人面巖畫生成之自然依托,亦是人面巖畫的圖像載體、精神隱喻與文化表征。人類對山岳、巖石、水三種神圣元素的信仰自古有之,因此,人面巖畫所依附的空間場域呈現出濃郁的神圣屬性——神圣空間。
關鍵詞:人面巖畫;賀蘭山;空間場域
引言
按照赫拉克利特的說法:“在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超越它的尺度——而這些尺度就是空間和時間的限制。”①無論是日常狀態下的物質生活還是特定狀態下的精神生活,現實中的人無法從時空的框架中脫離和隱遁,甚至人的物質空間仍然需要繼續在精神空間中延展及豐富,以便使人的精神、心靈以及物質世界得到最大程度的滿足。從宏觀視角來看,如何更好地理解環境空間與人類行為之間的互動,不能只關注人工環境因素,自然環境或者說空間景觀、場域本身就是一個存在著多層次互動性質的實體,其中包括空間、時間、意義以及參與信息交流的各種組織等因素。蘊含了人與人之間、物與物之間、人與物之間的關系以及世俗世界與神圣世界在空間中的交互關系。
一、山岳、巖石、水之神圣性
對于巖畫而言,不論是舊石器歐洲的洞穴巖壁畫,還是露天巖畫,均以山岳、石壁、巖石作為媒介載體,洞穴巖壁畫繪制在洞穴深處,露天巖畫的選址也非常獨特,大多選擇在深山較難到達之地,尤其是某些特定題材的巖畫——人面巖畫均被刻畫在靠近水源的深山山崖巖石之上,周圍形成一種神秘而空曠的空間氛圍,不僅給人以神秘感,亦給人以莊嚴性,其存在的空間獨具特質性,包含有某種有組織的宗教意識形態。對于巖石而言,巖石以及巖石之上的一切創造物,以某類方式而與創造者在精神層面產生了互動聯系。無論是生產力落后的石器時代,還是技術不斷進步的歷史階段,人類不遺余力地在巖石上留下大量巖畫遺存,其存在本身也能夠說明人類在巖石之上作畫,其目的并非作畫本身,而是選擇在神圣場所通過某種圖式傳遞人類的精神意識。“在許多地方,現在還在從事巖畫藝術的人被認為是圣者,其中一些地方還是保密的,非此道者不得入內。無疑,許多史前巖畫藝術的選址是頗有意味的……哈爾庫姆是史前崇拜之高地,我們認為這里與《圣經》中的西奈山是一個地方,這里也坐擁整個西奈半島上最豐富的巖畫藝術區。……在馬拉維,尼亞烏人在一些巖洞里作畫,這些巖洞因為‘古代的神靈’在此駐足而變得神圣。……在全世界,史前藝術家在創作時對生態環境的選擇都遵循了相同的準則……地點要與世隔絕,接近水源或水流看來也是相當重要的……其他因素則隨時期和種族的不同而相異。”①
早期的人類生活在山洞之中,以便阻擋寒熱雨雪以及狼蟲虎豹之侵害,人類最初所使用的工具——石器,亦取自于大自然,水則是生命之源。因此,人類與巖石、山岳以及水的關系是與生俱來的。山岳之神圣性在中國古代典籍之中多有記載,《釋名》曰:“山,產也,產生物也。”②《韓詩外傳》云:“夫山者,萬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萬物植焉,走獸休焉,四方益取與焉,出云道風,嵷乎天地之間,天地以成,國家以寧。此仁者所以樂于山也。”③《抱樸子·登涉》曰:“山無大小,皆有神靈,山大則神大,山小則神小也。入山而無術,必有患害。或被疾病及傷刺,及驚怖不安……不可輕入山也。當以三月九月,此是山開月,又當擇其月中吉日佳時。……凡人入山,皆當先齋潔七日……”④《禮記集解》載:“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⑤《山海經》中《山經》部分記載了諸多山脈,每座山脈皆有神仙居住。《山海經·南次三經》云:“凡南次三經之首,自天虞之山以至南禺之山,凡一十四山,六千五百三十里。其神皆龍身而人面。”《西次三經》云:“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凡西次三經之首,崇吾之山至于翼望之山,凡二十三山,六千七百四十四里。其神狀皆羊身人面。”①可見,在古代人的心目中,山岳無論大與小,均是神靈的居所,也是國家安寧、萬民瞻仰之地,是不可以被隨意對待的神圣之地。而崇拜山川的信仰在中國上古時代業已形成,古代人認為山川能夠產生云氣和雨水,而云氣繚繞往往會使人產生如入仙境般的感受,古人亦認為神仙的居所常常被縹緲的云氣所縈繞,似夢似幻。因此,古代人常常舉行祭祀山川神靈的活動。而不論是從事農業的族群還是狩獵、游牧族群,祭祀山川神靈的主要目的多為祈興旺、求福報、祝豐年,祭神還可以御災禍、除邪祟,獲得神靈的庇佑。對山岳之神圣性的認同具有世界性,在印度、伊朗、巴基斯坦以及美索不達米亞等地,山岳亦被視為世界的中心和圣地。古代美洲的印加人崇拜太陽,將城堡建造在高山之上,在距離太陽最近的地方建造太陽神廟并定期祭祀太陽神,高山成為印加人最靠近太陽神的敬神之地。
圖1 甘肅臨夏秦魏家遺址石圓圈建筑③
圖2 甘肅永靖大何莊遺址石圓圈建筑④
石頭對人類的意義更是非同凡響,石頭既與先民的生活相關,也與先民所信仰的神圣事物相連。當石頭這類非有機物質被人類加工制造之后,人類開始朝文明的征途前進。從最初使用石頭木棍擊斃野獸,采集野果,從舊石器時代的打制石器到新石器時代的磨制石器,人類不斷改進石器的制造技術,并從石器技術的改進中產生了審美意識,鉆孔礫石和石珠成為人類最早的裝飾品之一。人與動植物的關系最初也是由石頭為介質而分化的,當人類將石頭作為工具和武器扔向動物之時,當人類使用制作的石器采集野果、馴化農作物時,人與動植物通過石頭建立了衣食上的物質關系。進而人類從自身生命史的觀察和體驗中,對石頭產生了原始信仰和某種神靈觀念,從對石頭在物質世界的依賴,逐漸升華為從精神世界上的對石頭、巖石的信賴,石頭、巖石成為人類精神活動的神圣象征并加以膜拜。甘肅齊家文化時期的秦魏家與永靖大何莊兩個建筑遺址中均出土有石圓圈形建筑遺址,“‘石圓圈’遺跡一處(F1)。位于南部墓地的東北邊。用天然的礫石排列而成……上面還遺有赭石粉末的痕跡。……當屬于原始宗教性的一種建筑遺存”②。甘肅臨夏秦魏家遺址與永靖大何莊的石圓圈建筑是齊家文化的禮儀性建筑,這些石圓圈遺跡類似祭壇,應當是舉行宗教祭祀活動的場所。石圓圈遺跡周圍還出土了占卜用骨遺跡,被砍去頭顱的牛、羊骨架,表明在當時的祭祀中,不僅有儀式性質的石圓圈場域,還使用牛、羊作為犧牲祭祀祖先及神靈。
圖3 巨石陣
圖4 新疆青河縣三海子石構祭祀遺址②
圖5 加拿大溫尼博一處圣地地面卵石圖案③
圖6 賀蘭口外南側石祭壇遺址(作者拍攝)④
巨石文化在世界許多地方都有發現,這些巨石遺跡對于現代人而言還有許多未解之謎。古代人認為石頭是神圣之物,具有神秘的生命力和行動力。根據考古出土資料,遍布歐亞大陸的石質女性雕像表征出當時最樸素的精神信仰,即石頭具有生殖靈力,能夠產生人類。石頭也常被作為神在世間的宮殿居所,印度人相信土地神Jotiba與其配偶Yamaai居住在巨石之中。古代人使用巨石建造神殿、墳墓、神像等事物,將石頭視為力量、生命、永恒、品格等精神世界的象征⑤。
水是一切生命物質的源泉,無水則絕無人類的產生,水與地球生命而言是絕對的存在。自人類誕生以來,就選擇靠近水源的地方居住,水既能給予人生命之延續,也能給人類帶來災禍,上古時期大禹治水即是一例。無論是最原初的狩獵、采集生活,或是農業文明以及畜牧文明,水均是族群最重要的事物。因此,人類對于水擁有天然的崇敬與畏懼之情。“自然界是宗教的第一個對象,但是當自然界受人崇拜時,人并不拿它看作像我們所見的自然界,而是拿它看作一種似人的或者不如說就是屬人的東西。……驅使人去崇拜某個對象的那種感情,顯然是以這個觀念為前提,即人認為對象并不是對這種崇拜無動于衷的,它有感情,它有一顆心,而且有一顆能感知人類事物的人心。”①
水崇拜最初的原始內涵可能與早期人類祈求自身的生存與繁衍是分不開的,為達到子嗣綿綿瓜瓞,古代人有祭祀水靈或水神的信仰,目的是祈求獲得生殖力量,使族群人丁繁衍興旺,并且希望雨水適度,如遇干旱,還需要舉行隆重的祈雨儀式。在古人的思想觀念中,無論是人丁增殖還是食物豐產,均與水所擁有的生殖力密切關聯,中國古代典籍之中有諸多記載水具有使人受孕生子的功能。《山海經·海外西經》云:“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郭璞云:“有黃池,婦人入浴,出即懷妊矣。”②《梁書·東夷列傳》云:“扶桑東千余里有女國,容貌端正,色甚潔白,身體有毛,發長委地。至二、三月,竟入水則妊娠,六七月產子。”③《華陽國志·南中志》曰:“永昌郡,古哀牢國。哀勞,山名也。其先有一婦人,名曰沙壺,依哀牢山下居,以捕魚自給。忽于水中觸一沉木,遂感而有娠。度十月,產子男十人。”④《太平御覽》第四卷引《遁甲開山圖》榮氏解曰:“女狄慕汲于石鈕山下大祠前,水中得月精如雞子,愛而含之,不覺而吞,遂有身,十四月而生夏禹。”⑤無論是直接入水妊娠,還是通過接觸巫術將水的生殖靈力傳導給受孕者,水就是實現生殖的象征物質。
適度的水能帶來萬物豐產,因此,能夠達到豐產目的的水就具有了吉祥意味。反之,水的泛濫就是有兇險與邪祟在水中作祟,需要采取措施驅除。因此,對水的祭祀就有了兩重意義,一是祭水以祈求吉祥,一是用水來驅除邪祟。對于族群來說,祭祀是集體性的象征活動。而對于族群內的個體而言,水既然可以驅除邪祟,就可以用來治病。古人常常認為,生病是邪祟入體侵害身體所致,將邪祟驅除身體就會愈合。因而,民間巫師常常使用水作為巫術治病的工具。“湘西苗族舊時有一種畫水治病的巫術。巫師盛一碗水,邊念咒語,邊畫符作法,然后以水噴灑病人或讓病人飲用,以此治病消災。……這種畫水巫術表明,只有經過巫師作法的水,才有治病的作用,因為只有將各種法力注入水中,水才能有效地驅除病魔。水本身的驅邪功能再加上巫術的法力,其驅邪功能讓人深信無疑。……畫水巫術強調畫過符的水才能治病,其實這是人們心目中水除邪治病觀念的神秘化的反映。”⑥對水的信仰不僅體現在典籍記載中,從考古出土的資料也能看到先民心目中水的神圣性。黃河流域的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以及長江流域諸多文化的陶器中,畫有大量象征水的紋飾圖案,陶器上的水紋其目的并非主要出于審美意義,更多的是表達古人的功利目的,即對于水的信仰與崇拜。
山岳成為通天的神圣事物——通道,而組成山岳的巖石、山崖、石壁、巨石等山中事物,或者由山岳與溪流、河水組成的獨特空間景觀,成為古代先民舉行宗教祭祀的神圣場所。在這些具有獨特性質的神圣場所,先民們通過介質通道,實現將世俗世界與神圣世界溝通的愿望。因此,理解及解釋人面巖畫圖像,不能脫離人、巖畫與巖畫載體——巖石及其存在空間——景觀三者之間所具有的邏輯關系。
二、賀蘭山人面巖畫的空間場域
從賀蘭山人面巖畫本體來說,其內容顯示出其他類型巖畫所不具有的獨特性,在其他諸如動物巖畫中,不存在明確的、系統的、有組織性質的意識形態特征,而在賀蘭山人面巖畫中,能夠感受到這種意識形態的氣息。賀蘭山人面巖畫集中分布在賀蘭口,賀蘭口的空間形態的確擁有成為神圣空間的所有要素。賀蘭口位于賀蘭山主峰地段,溝內流水常年不絕,溝內寬敞,崖壁巍峨,巖壁整體,巖石巨大,溝內林木繁盛(還有西夏李元昊的行宮遺址),擁有山岳、巖石、巖壁、不絕的流水這些所有的神圣元素。人面巖畫圖像均分布在山崖兩壁,距離入口較近的地方,圖像內容及空間氛圍共同形成了一種神圣性的景觀場域。在不同季節及不同的天氣,進入溝內時會使人產生壓抑感、奇特感、空靈感,具有莊嚴性、神圣性、靜謐性,并感受到人之渺小等如置身多種神秘場域氛圍之中。
圖7 賀蘭口山口
圖8 賀蘭口巖畫石
圖9 賀蘭口山泉
“賀蘭口的自然環境非常優越,進到山里感覺特別神秘。賀蘭口內深處有李元昊行宮遺址,當地群眾稱為昊王城,山勢險要,四周原始森林密布。賀蘭口的自然環境的確與眾不同,在天旱時,其他溝口已經斷水,賀蘭口的水卻絕對不會斷流。因此,賀蘭口是個有靈氣及神氣的地方,和其他地方絕對不同,總給人一種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的神奇感覺,站在泉水邊,總會使人產生一種泉水向上流動的視覺錯位。賀蘭口的泉水四季不斷,遇旱災時,水量會相應減少,金山村的上隊和下隊會因為水源問題鬧矛盾,這時就會祭祀龍王,要到山里去祭祀,對山磕頭獻羊,在山里人面像的周圍舉行祭祀儀式,只要天旱,村民們就會去山里祭祀。從西夏人在巖畫旁留下來的西夏文字看,西夏文人很可能曾經研究過這些巖畫,他們認為人面像巖畫就是神,有些是文字,這些文字就是父母。桌子山我也考察過,沒有賀蘭口這么集中,這么多,桌子山人面巖畫也有特色,有的刻的地方太危險了,不小心掉下來就會送命,為何不怕死也要刻在那兒,絕對是一種信仰!如果沒有這種信仰,不會有那么堅強的毅力,為了信仰不顧危險去刻畫,死了也是值得的。各個地方有各個地方的特色,但是賀蘭口這么密集刻畫人面巖畫的絕對不是一般人,當然也有很少一部分可能是當時的老百姓所刻,但絕大多數都是巫師或者宗教領袖刻的。”①
通過對賀蘭山各溝口地理環境今日的觀察及昔日的了解,可知賀蘭口就是賀蘭山擁有所有神圣元素的地方,因此才會有如此之多的圣物被刻畫在其中。賀蘭口的山崖巖石、人面巖畫、泉水、山岳以及當時的祭祀群體共同形成一種象征性的神圣的場域空間——神圣空間。人們定期或不定期的(時間性)在某些固定的山巖石壁上刻畫人面巖畫的行為、舉行相關的祭祀儀式以及舉行儀式之時選擇的空間三個維度,共同形塑出賀蘭口人面巖畫的場域——神圣場。人們通過神圣場舉行祭祀儀式,增強族群個體間的凝聚力,表達自身的思想精神需求,傳達族群的共同意志,達到人神溝通的目標。通神并使神降福祥于人間,進而實現族群集體意志,并在集體性的交流中強化神圣權威,獲得族群興旺之力量。人面巖畫以山崖石壁為媒介,山崖石壁是天然的自然空間景觀,人面巖畫被刻畫在自然形勝之所與偏僻之地,這些形勝之所為人們從事巫術、祭祀等宗教活動提供了物質環境。人們依據要求選擇巖壁組成獨特空間關系,使用某些象征事物祈求、獲得、掌握某種能力,或者阻礙、控制、驅除某種已經出現及可能出現的不利因素。人們選擇了神圣空間,神圣空間使人產生強烈的儀式感,人們刻畫人面巖畫將精神世界的需求附著在巖畫石上通過神圣空間與神靈溝通,進而實現人的愿望收獲某種能力。只有深刻理解先民們對巖石、山岳、水的觀念認識,才能更好地理解人——人面巖畫——空間場域的互動關系以及人面巖畫被刻畫在那里的動機內核之所在。
三、神圣空間——人、人面巖畫及場域的互動關系
“‘場域’的概念是受韋伯的社會力量(social forces)和涂爾干的社會分化觀(social differentiation)影響下提出來的。‘場域’指的是網絡,或強加個人中介者身上的、客觀地位(positions)之間關系的形貌(configurations),是權力分布的結構,是個人賴以獲得利益的空間范疇和個人地位間客觀關系的領地。……一個‘場域’是由一系列由個人實踐者占據的‘地位’組成的結構化體系。”①人面巖畫的場域,指代的不僅是巖畫所在的環境景觀形貌,包括山形、巖畫所附著的巖壁、大石以及周圍的景觀形態,而且它所呈現的還是一種包括多重因素在內的具有儀式感和在地性的互動關系網,人面巖畫的場域是一個由多種關系所組成的具有多維度性及整體性的原始宗教祭祀形貌。在巫術—宗教或者宗教—巫術儀式中,巖畫成為某種象征符號,不僅與人發生著關系,而且與物(巖石)發生著聯系,并且與神靈產生溝通,象征符號之間也存在著一定程度的關聯性。因此,人面巖畫的場域中大體包含四種基本關系,即人面巖畫與儀式主持者(巫師、祭祀首領等)的關系;人面巖畫與神靈的關系;人面巖畫與巖石環境空間的關系;人面巖畫、景觀及族群三者的在地互動關系。這些關系共同組成一種“小世界”的社會關系、宗教信仰關系及人神關系,這種關系并非一成不變的,這種關系具有歷史感與現實性、固化性與延展性、物質性與精神性、時間性與空間性,這些性質共同構建了人面巖畫的空間——場域的神圣感和生命力。
“史前時代的繪畫與巫有密切關系是肯定的,不過當時的繪畫數量很大,種類繁多,不僅有巖畫、地畫還有許許多多的裝飾畫。”②人刻畫巖畫是一種有目的的巫術宗教儀式行為,人—人面巖畫—空間場域,三者在儀式進行之時具有緊密的在(所選時間)地(所選空間)互動關系。巫是一種更加古老、流傳廣泛、歷史悠久的宗教信仰,至今在一些漢族地區和少數民族地區還存在著這種原始宗教信仰,巫術是巫師最經常的宗教活動,巫術種類很多……辟邪也是一種重要的巫術,例如:商代青銅器上的人面和龍、虎的形象,其主要功能是為了辟邪,而不是主要出于審美的目的③。“巫術是建立在依靠個人的或集體的力量來影響、控制客觀事物的……人也可以影響自然力,于是根據自己的愿望,利用一定的方式,去影響自然力和其他人,以便使自然力和他人的行為符合自己的愿望……巫術的性質是祈求生產的豐收,人口興旺……”④
空間和時間是人類感知自我存在的基礎,人類思維空間(宇宙觀)的拓展能夠對政治、文化、思想、風俗等產生深刻影響,有些宇宙觀成為普適信仰,有的宇宙觀則與特定宗教相關,為特定教徒所信奉。盡管人們對當時世界的認識在今天看來有些荒誕,但卻是歷史圖像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理解歷史的不可缺少的思想知識背景。宗教信仰的神圣空間不僅存在于都市之中,而且位于自然形勝之所,或者偏僻之地。⑤“……神圣空間是指真實的空間和確實存在的空間。……每一個神圣空間都意味著一個顯圣物,都意味著神圣對空間的切入,這種神圣的切入把一處土地從其周圍的宇宙環境中分離出來,并使得它們有了品質上的不同。”①神圣空間在觀念上就是重復原初的神顯,空間因神顯而被標記出來,從而隔離了神圣空間與其周圍普通空間之間的聯系,并使得這個被標記的空間神圣化。……一個空間之所以能夠成為神圣空間,是由于最原初的神顯具有永恒神圣性。……因此,神顯的力量不僅在于使世俗空間轉化為神圣空間,還在于它能夠繼續確保神圣空間的神圣性之持續性。在神圣空間中,神顯重復自身的神圣,并且通過重復自身的方式,使空間成為永不枯竭的力量與神圣性之源泉,使人能感受到只要進入神圣空間就能夠獲得或擁有某種力量,就能夠與神靈互相交流,空間通過神顯而成為永恒的神圣中心。神圣空間無論多么復雜或者多么與眾不同,都會體現出一個明顯的特征:即空間被清楚地劃分出來,使人們通過各種方式與神圣溝通。因此,“從最古老的歷史時代以來就受人敬拜的巖石、泉水、洞穴和樹林仍然以不同的方式在今天為基督教社團奉為神圣。”②
神圣空間的被呈現與人類最初對自然等事物的崇拜以及萬物有靈信仰相關,在生產力水平較低階段,一些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使人類產生恐懼感、敬畏感和崇拜感,在人類的思維認識中,一切萬物都是具有靈性的事物。在民間,祭祀活動所選擇的神圣空間一般都處于自然形勝之所。隨著社會進步及宗教信仰觀念的日趨形成,神圣空間上升至國家、王權層面,產生了專門從事國家性質的祭祀活動和特定的祭祀場所——人造神圣空間,中國古代國家層面的祭禮制度在商周時期已經非常完善,盡管在國家層面產生了人造祭祀場所,但并未揚棄對自然場所的祭祀選擇。周官曰:“冬日至,祀天於南郊,迎長日之至;夏日至,祭地祇。皆用樂舞,而神乃可得而禮也。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諸侯祭其疆內名山大川。”③
“無論是考古發現的祭壇、祭器,還是活生生的民族學的祭祀活動,都說明祭祀是人們對自然的軟弱無力,而想通過某種神力戰勝自然的一種儀式。”④在中國的鄉村,盛大的諸如祭祀儀式等聚會活動一般在專門的地方舉行,選擇的地方一般不可能是耕地,也不可能是居所,所選之地對每個參與者來說都具有神圣性。在那里人們不能做出褻瀆神靈的行為,這些地方是被標注的地域,這個地方是一個擁有叢林、流水、低谷及高山等多樣性地貌的場所。在這里舉行儀式,人們可以感受到一種守護神的神圣力量,人們以各種形式祈求神圣力量的降臨,所有的一切都是人神之間對未來的承諾。人們在這里與大自然達到和諧統一,感受到自我力量的增強,聚會圣地中的一切事物均得到崇拜⑤。“圣地河面上的浮冰在春天的氣息里融化,溪流有了生命緩緩流淌,干涸已久的泉水再次噴涌,最終細膩甘甜的春雨重回大地……圣地賦予農民勞作以神圣感,圣地展現了無限的創造力,并在每一次節日慶典里得到無窮盡的更新。”①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緊密相連,這是中國人普遍的認同,天人合一是信仰基礎,習俗與習慣在天人合一原則下發揮效用,效用具有雙向性,以人喻物、以物喻人,其中神圣效力因其具有模糊性及不確定性而成為宗教必需品,宗教行為及宗教程序既是對萬事萬物具有象征作用和指示意義,反之,圣地中發生的一切事務對人群或族群也具有暗示和警示意義②。圣地以及在圣地中舉行的一切事務,是一種多面性的、有著交錯社會關系網的原始宗教場域。
“對原始人來說,空間的觀念即使在系統化之后,也總是與主體密切結合著的。它更多的是表達感情的具體的概念,而不是具有發達文化的人所認為的那種抽象的空間……它在性質上遠不是客觀的、可測量的和抽象的。它顯示出自我中心的和人類學的特征,并且是根植于具體物和實際存在物的觀相學的原動力。”③
在原始宗教的祭祀儀式中,儀式主持者——巫師或者祭司在神圣空間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巫師或者祭司既是族群中重要的領導者也是具有能夠代表族群與天地神靈溝通的人。“巫師能通神,可以同鬼神說話,上達民意,下傳神旨,能預知吉兇禍福,能為人除災去病,從事預言、占卜、祭祀和招魂、驅鬼等巫術活動,于是巫師便成了人與鬼神的橋梁、媒介,具有半神半人的特點。”④《國語·楚語》曰:“昭王問于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將能登天乎?對曰: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從事預言、占卜、祭祀和招魂、上下比義,起圣能光遠宜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⑤兩段文字說明,人的世界與神靈世界的溝通關系,而這種關系不僅需要通過神圣空間,而且還需要借助巫覡、祭司或者教士的力量得以實現。因此,在神圣空間中是多種關系的互動與關照。
原始部落的人具有敏銳的空間知覺力,他們能夠很準確地分辨出環境空間的特殊與否⑥。先民們能夠準確判斷出神圣空間,其選擇依據正如斯賓塞曾經談到過的“神場”⑦。“一個土人會告訴你,一幅特制的圖畫、畫在某個地方什么意義也沒有;但如果它是畫在其他地方,他又會完全確切地告訴你,這圖畫應當表示什么意思。這第二種圖畫,永遠是在那個我們可以把它叫作神場的地方出現的,這地方婦女不能走近。”⑧“因此,我們看到這個所謂‘神場’很可能就是先民們選作巖畫點的神秘地域。……顯然,他們選擇作畫的場所,也就是他們認為可以產生神力魔法的那些地方。這大概就是我們在巖畫點所看到的,為什么原始先民總是不厭其煩地在同一塊石面上翻來覆去的重疊刻畫的原因吧。”⑨
在宗教或祭祀儀式中,使用空間的人并不能隨意選擇空間環境,因為基于信仰及宗教、祭祀的需要,人們對所選擇的空間設定了條件(神圣性及其神圣要素),人們利用空間環境,建構、加強及投射社會關系。人們尋找適合的象征空間,其目的是為了使環境與人即將發生的行為相互之間具有一致性,這個空間是人們為了支持某種文化行為而有意選擇的物質實體。空間環境與人的關系在動態中互相依存,人選擇了空間,空間反作用于人,影響、引導、設定及限制人的行為,在特定環境空間中舉行的宗教或祭祀儀式,鼓勵、限制、增強、約束及調節了人的行為。在具有儀式感及莊嚴肅穆的空間之中,人們遵循著秩序感,不能做出任何逾越的行為,否則就是對神靈的褻瀆和不敬,將會遭受厄運。因此,尤其是人面巖畫的選址更加不存在隨意性,而賀蘭山人面巖畫的密集性亦顯示出賀蘭山人面巖畫選址的神圣性,古人對圣地的選擇,是人將物質世界的需求通過精神世界傳導附著至神圣世界,在場域中達到人與物質世界、精神世界、神靈世界的溝通與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