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陽剛剛升起，大羅山沐浴在萬道霞光之中。羅山腳下的楊家坳里，有一大戶人家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

主人楊慶緒一改往日足不出戶的習慣，早早恭候在大門外，迎接著遠道而來道喜的親戚朋友。今天，他特意打扮了一番，上穿青色絲布棉袍，外套二毛皮坎肩，頭戴棕色狐皮帽，腳穿雙梁棉鞋，特別是新修了胡子，顯得年輕而有活力。他和來賓互相抱拳問好，笑容時刻掛在臉上。

院子里，楊慶緒的老伴在各個桌子之間來回穿梭，不停地向客人讓茶：“拿起，拿起，我們沒有好茶好菜招待大家，請大家甭客氣。”一邊說，一邊笑吟吟地去下一桌倒茶。楊慶緒見客來的差不多了，也返回院子，對前來賀喜的賓客說：“好好吃，實在對不起，你們貴腳踏在了我的賤地上，真是不勝榮幸啊！可是現在這情勢，兵荒馬亂的，有錢也買不上好貨，兌當了幾桌便飯，多了吃飽，少了吃了啊！”

客人們抬起頭，紛紛向老楊祝賀，說老楊生了個好閨女，真是十里八鄉一朵花，福大命大。老楊說：“慚愧，慚愧，一輩子沒生出個兒子來，生了個閨女只好招女婿。有了女婿進門，總算這后半輩子不用操心了。”

村里的老秀才王撤說：“聽說你女婿還是個留過洋的學生，學問不淺哦！”

老楊說：“哪里，哪里，只是在那個叫‘乏拉稀’的地方念過幾年書。”

老楊還沒說完，席上一個年輕人說：“不是‘乏拉稀’，是法蘭西。”

大家嗷嗷地起哄：“什么拉稀不拉稀的，正吃飯呢，別拉稀好不好啊！”

眾人都笑起來，小院里充滿了快樂喜慶的氣氛。

忽然，從西廂房里傳出了嚶嚶的啼哭聲，眾人側耳探尋。老楊說：“是桃子，這閨女還是不聽勸，又不是嫁出去，哭什么？如果嫁出去，一年半載回不了家，哭幾聲也是應該的。”

王秀才說：“為人一理，雖然不出門，但總還是成了家，哭也是念著你的好哪！”

其實，桃子對這門親事格外滿意，丈夫是自己在省城女中念書時結識的，是留法歸來的學生，也是自己的法文老師。省城女中是當地一所中等規模的學校，是晚清政府提倡新學的時候創辦的，后來國民政府改辦女中。老楊有錢，也只有一個女兒，便送她去女中讀書。在入學的第二年，她認識了法文教師嚴實，這嚴實人雖然長得有些單薄，但很精神，一米八的個頭，銀邊掐絲眼鏡一戴，顯得干練而又斯文。桃子第一次上法語課，就被嚴實英俊的外貌和不凡的談吐所吸引，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細聽這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人講課，幾分崇拜油然而生。

桃子是個喜歡接受新事物的女孩，自打從鄉下來到省城，一改農家女低眉細語的做派，將蓄了十多年的大辮子嚓嚓兩下就給剪了，變成了齊耳短發。將母親給她縫制的玫瑰紅綢緞大襟雙盤扣夾襖也壓到了箱子底，換上了時下流行的淺藍對襟喇叭袖學生裝，下穿黑紅相間條紋短裙，顯得更加超凡脫俗。

嚴實第一次上課就注意到了這個大眼睛長睫毛的女孩子，從她那明亮的眸子里，嚴實讀出了她內心的秘密，但礙于師生關系的特殊，他們之間并無過多的言語交流，卻在內心深處給彼此留下了一個別人無法取代的位置。

寒來暑往，轉眼兩年過去，桃子就要畢業了，嚴實的心中涌起莫名的惆悵與失落感。在畢業典禮之后，嚴實來到學校后花園的林蔭道上等著桃子，那是她回宿舍的必經之路。桃子發現典禮一結束，嚴實就匆匆離去，便毫無心緒地準備返回宿舍，打包一下等待父親的車子接她回家。兩人在林蔭道上相遇，看著對方互相微笑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后還是嚴實鼓足勇氣向桃子傾吐了兩年來的暗戀相思之苦。桃子也等著這一天，不等嚴實說完，兩個人便擁抱在一起，甜蜜的情話說了整整一天。臨分別的時候，桃子說：“我在家里等你，如果你的心是誠的，就來大羅山下的楊家坳吧。”

嚴實的父親嚴國璽是國民黨寧夏省政府教育廳的督學，也是一名開明紳士，聽兒子說喜歡上了女中的畢業生，便以“有辱師道尊嚴”為由，數落了兒子幾句，拂袖而去。可是嚴實跪在地上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逼得父親答應了他的請求，帶上聘禮顛簸數百公里來到羅山腳下求親。

楊慶緒對女兒看準的這個女婿十分滿意，沒費多少口舌，就將這門親事應允了下來。只是老楊提出要招婿入贅，在這件事上兩位準親家發生了爭執，但最終嚴督學拗不過兒子，答應兒子入贅成親，但心里想：“先結婚再說，以后的事誰能說上個一定呢！”

太陽已經升上了頭頂，送親的還不見個人影，老楊心里閃過一絲不安，但很快又平靜下來。雖說大羅山一帶經常有土匪出沒，但最近國民政府加強了當地駐軍的力量，一路都有營級建制的部隊駐守，特別是在紅寺堡和紅城水一帶還有“西北王”馬副司令的兩個獨立團駐防，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與離本地不遠的延安共產黨較勁。

雖說國共合作抗日，日寇已被八路軍和閻老西的部隊擋在了太行山外。國民黨揚言加強駐軍是為了抗日，其實是讓馬家軍與八路軍爭地盤。

駐軍一多，土匪流寇便消聲遁跡，給方圓十里八鄉帶來少許安寧。楊慶緒也是看準了這罅隙里的安靜，急急忙忙將女兒的婚事辦了，了卻一樁心事。

老楊正著急間，村口一陣騷動，緊接著便聽到了爆竹炸響的聲音和嗩吶的吹奏聲，老楊知道送親的人來了。

送親的人不多，除了幾個吹鼓手外，就剩司機、嚴實及其父母。他們也怕地面上不安寧，一路低調而行，到了楊家坳才弄出一點動靜，只是禮節性地表示一下。老楊和眾鄉親出村迎接，寒暄之后，便開席款待男方賓朋。桃子穿戴一新，化了淡妝，盤了頭發，跟隨新郎穿梭于席面之間，敬酒讓茶，一派喜氣洋洋，直到日落西山，眾賓客相繼辭別而去。

嚴國璽夫婦與兒子、兒媳說了些體己話，便告別親家，驅車返回省城。

新婚之夜，一對新人，醉眼迷離，情意綿綿，未等新娘脫去婚衣，新郎如蟒蛇般將新娘卷入懷中。桃子感覺有些窒息，但陌生的觸感如電流般傳遍全身，遮蓋了那隱隱的疼痛，迷亂間已羽化為蝶，完成了一個少女到少婦的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