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拜師學醫
- 齊家藥鋪
- 半夜輪回
- 5136字
- 2021-04-17 07:24:21
齊德旺原名齊得娃,意思是家里得了個男娃。出生在豫西伏牛山區深處,一個叫栗子坪的山坳里,從伊水縣城向西走三十多里地,順著“牛尾巴”向西翻過兩座山趟過三道河,有一個兩山夾一溝的地方,這是個地圖上沒有標記的小村子叫栗子坪。這里地勢獨特,熊耳山和崤山從西邊過來,在這里扛了一陣膀子,留下兩道像燒火鉗子一樣的大峽谷,然后掉頭各趨南北,村東頭除了一條蜿蜒小道伸向遠方,別的沒有出路。村西頭是塊斷崖石,繞過一個大彎就是黑峪溝,栗子坪不出栗子,黑峪溝也不黑,這里氣候適宜,地勢得天獨厚地只出中藥材,山上山下、溝邊河沿、崖頭巖根到處都是,常見的和稀有的中藥材。
陜東、晉南、鄂北等地做藥材生意的人,大都在這里賺了個盆滿缽滿,只是路難行,道難走,不小心就會從懸崖上掉下去摔個粉身碎骨,要不就是腳底一滑“滾了坡”,弄得奄奄一息半死不活,更讓人氣惱的是,等你千辛萬苦有了收獲,時不時會冒出來一伙刀客,把你劫得錢財兩空,所以在藥材商們中間傳著這樣一句話,“栗子坪黑峪溝,提著腦袋往里走,要么發大財,要么尸骨沒人埋。”
栗子坪村子不大,三十多戶人家,祖輩以狩獵采藥為生,左邊是藥神溝,右邊藥王山,再向里便是靈芝崖了,此地有“百味藥窩”之稱。齊得娃十三歲那年老天先澇后旱,連螞蚱也來湊熱鬧,弄得兩季顆粒無收。土匪桿子們也進山禍害,除了鍋臺和茅草屋搬不走,能拿走的半點不剩,黑峪溝里的土匪們為了爭地盤,也出來抵擋過一陣子,終歸沒有外來的土匪勢力大、手中的家伙好,只好躲進溝腦老巢里,眼睜睜看著外來的兔子吃自己窩邊的草。
齊得娃的父親上山打獵滾了坡,被鄉親們抬回來時只剩下半口氣,他指著已摔零散了的土炮對兒子說:“報應,報應啊!這種營生除了害性命,一輩子沒有個露臉的時候,還是跟著你二爺采些藥到城里去賣賣,慢慢長點出息,學點真本事吧。”沒過幾天,父親留下一家三口自己走了。母親一個字也不識,往年全靠在石頭縫中間開出的幾片荒地糊口,今年連種子都沒有見到,全家天天以野菜樹皮果腹。不到七歲的弟弟有點憨,餓了看到地上的雞屎,抓起來往嘴里塞。母親對得娃說,你不用管俺娘兒倆了,聽你爹的,還是到你二爺那里去學點手藝吧,興許餓不死討條活命。
二爺年齡大了,盡管識得各種藥材不少,可腿腳不靈便,爬山登崖的活都干不了,得娃套兔子打狍子可以,采藥是外行,雞鳴進山日落回來,往往是事倍功半,留下的還沒有扔的多。二爺說,處處留心皆學問,要想吃口踏實飯,就得有個費時出力的過程。千萬記住,藥是用來救命的,可不敢弄混一樣,不出事便罷,出了事就是人命關天。得娃自然記在心上,就連晚上睡覺也得抓一把草藥放在鼻子前聞聞、放到嘴里嘗嘗,默默記住其功效、特性,禁忌……
不到半年,齊得娃就練就成了和二爺一樣的“見藥通”,不僅能準確地說出各種草藥的特征、主治,還學會了炮制、切研。得娃沒有上過學,雖然對本地草藥能記、能說、也能認得上百把十種,但看到二爺開出的藥方卻一臉的慚愧。二爺看出這孩子是塊料,就用灶里的柴頭,每天在地上寫三種藥的名字,二爺對他說,每天記三樣,十天、一年呢?等他都會寫了,再教他開方子給人治病。
年末,晚上熄了燈。二爺拿出十幾種形狀相似、氣味差異不大的草藥,讓得娃摸、聞、嘗進行辨識,結果絲毫不差。二爺高興地夸他:“成了成了。從明天開始,你就可以用這些草藥到城里換糧食了,今年冬天咱們就餓不死了。”
從栗子坪到縣城有九十多里山路,路上沿山崖都是羊腸小道。齊得娃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去縣城。初冬的白天漸漸變短,齊得娃五更出門,走到天黑也沒有走出大山,他迷了路還差點被狼吃掉,幸虧他跟父親打“坡”時學了一手,只要遠處的狼眼泛著綠光想靠近自己,就拿起一根棍子作打槍的姿勢,俗話說“狼怕雙手一托,狗怕地上一摸。”但不管他怎么“托”起棍子作打槍的架子,狼反而越聚越多,它們嚎叫著,隨時都有撲過來的可能。情急之中,齊得娃就地生起了一推火,狼雖然殘暴,但畏懼光火,再加上他用樹枝燃著火來回舞扎,狼群始終不敢靠近。天亮后,他覺得自己長大了,是個男人了。男人就得頂天立地,就得有志向,就得干出點啥名堂來!他向著東方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走出了一條以前別人沒有走過的路,男人作難才能稱得上是男人,他不停地鼓勵自己,這年他剛滿十四歲。人就是這樣,什么事情都是環境給逼出來的。
通往縣城的路真寬,可過頂頭的三轅馬車。城門樓也高的嚇人,齊得娃摘下草帽才能看全上面。過往的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他也驚奇地看別人“這些人怎么都沒有了辮子?天啊,這可是要砍頭的呀!”他覺得城里人和山里人就是不一樣,連皇上、祖宗定的規矩都敢破了?他揣著惶惶不安的心情,一路打聽,在城東的一條大街上,找到了二爺交代過的金御堂藥行。
掌柜姓金,六十來歲,頭戴醬紫色瓜皮帽、厚厚的眼鏡片,沒有胡須的臉堂紅潤,穿長袍,瘦小、背稍駝,說話嗓子很細、很輕。金掌柜上下打量了一陣子滿身塵土、一身疲憊,挑著兩筐草藥的小伙子問:“栗子坪的?”
齊得娃把二爺事先交代得話說了一遍,金掌柜把他領進院里,讓伙計把草藥攤到案板上,自己親自檢驗,又讓人給他盛了碗玉米粥,拿了兩雜面饃。齊得娃說,討碗水就行了,自己帶的有干糧。拗不過伙計的再三推讓,齊得娃啃著自己的干糧,三兩口把粥喝完,從地上捏了一小撮土撒在碗底上,以示絕不再要了。
金掌柜一邊夸著藥材干凈、純正、炮制得好,一邊問道:“二爺還好吧?”齊得娃照實回答。
“這些藥材你都能叫上名字?”金掌柜問。
“都是二爺教的。”齊得娃回答說。
“這些都能說出個三六九來嗎?”
“知道得淺,怕說不好。”
“沒關系,你說來我聽聽。”
齊得娃不知道金掌柜在考自己,便把知道的一一說出。金掌柜心里贊道:“這孩子行,又懂規矩,將來有出息。”結完賬,金掌柜又問了二爺和齊得娃家里的情況,留他在鋪子里住一晚上,明天再走。齊得娃起初不愿意打擾金掌柜,后來金掌柜說要他幫把藥柜整理一下,看缺少什么下次多送點來。
這次可真讓齊得娃開眼界了,藥堂里的藥柜差不多有兩個人高、伸開胳膊兩托寬的藥柜有四個,如果要抓上層的藥就得登上人字梯,每個有四十九個抽屜,加起來有二百來味中藥,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二爺在自己心中是藥神,慢慢又影出了金掌柜。齊得娃忙乎到天黑,才把自己認識的幾十種中藥整理完。他向金掌柜請求,能不能讓他在藥柜前多看一會,金掌柜答應了,還讓徒弟曹盛才給他掌燈。齊得娃把不認識的藥簽,“照葫蘆畫瓢”抄了一份,準備帶回去向二爺請教。曹盛才說他抄這干啥?時間長了自然就熟悉了。齊得娃說自己是兩眼一抹黑,記一點是一點。曹盛才說自己雖然認得幾個字,但隔行如隔山,起初和他一樣,要不是師父教授,就是把藥材放在眼前也不認識。
曹盛才是獨子,家在城外六十里的曹家灣,比齊得娃大幾個月,在城里讀完書后經人介紹,投到金掌柜門下當學徒,金掌柜膝下無兒無女,三年多來對他像親生一樣照顧,盛才也不再回去了。齊得娃羨慕地直嘖嘖:“你認識字真好,又遇上了這么好的師父。”曹盛才說如果他想留下,明天向師父說說,也好有個伴,不過也請他給幫個忙,如果再遇上老參和靈芝什么的幫他私人帶點,他父親身體不好。盛才看中的是齊得娃的勤快,以后這焙干、切片、蹬碾槽等雜事就有人替了。齊得娃滿口答應一定留心幫他采挖,對于來店里當學徒的事,齊得娃說現在不行,二爺老了,母親和弟弟還得照顧離不開。
時過五更,齊得娃便悄悄起床,把院里內外打掃干凈,大缸里挑滿水,又把藥鋪柜臺桌椅板凳擦拭干凈,這才輕輕帶上大門,踏上了回家的路。齊得娃渾身充滿了喜悅,第一次出門進城,又遇上這么好的主家,心里從來沒有這么興奮過,他盤算著,如果三五天能來一趟,到明年春上,就可以從城里捎點肉回去、給二爺帶一壺燒酒,母親和弟弟也可以吃上口干的……
到了山口下起了雨,齊得娃怕筐子里的包裹淋濕,里邊有金掌柜給的貨錢和兩個饃,他把干糧揣進懷里,又打開錢數了數,錢竟然比說好的多了兩成,齊得娃不再向前走了,當時金掌柜給錢的時候他沒有當面點清,他覺得當著人家面數錢,這樣做就是對人家的不信任,金掌柜肯定是把錢給錯了。齊得娃沒有猶豫,轉身又返了回去。金掌柜正在吃早飯,看著滿身濕透了的齊得娃問:“我估摸你最少走出了三十多里地,怎么又回來了?”齊得娃把錢袋子遞上說:“您老錢給多了,我給您送回來。”金掌柜放下碗筷,“唉!你這孩子真是個實在,錢是我故意多給的,你在我這里干了活,錢是你應當得的。”齊得娃執意不要:“您老管飯又教了我本事,我當報答您才是,這錢我不能要。”
轉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齊得娃在二爺的教授下,把從金掌柜那里“畫”來的一百多種草藥,背得滾瓜爛熟,在金掌柜的推薦下,他成了城里好幾家中藥鋪的“供藥商”,齊得娃牢記著二爺的話,生意場上當以誠為貴方能長久。時間長了,周圍的人都知道栗子坪齊家的藥材貨真價實,都是上等的好。城里的藥販子還專程幾次來采買,而且價錢也出得高,可二爺就是拗著不賣。齊得娃問其究竟,二爺說,販子大老遠跑來圖啥?圖賺錢!折本的買賣他會做嗎,他回去摻了假,不僅損了咱的名聲,連藥鋪和大夫、病人也給害了,這和借刀殺人有啥兩樣?這是幫著他們做傷天害理的事,你多跑兩趟腿,親自送到藥鋪去能值了啥了?
又過了一年,齊得娃的家境也慢慢好了起來,然而卻出了兩件大事,弟弟一個人到后山玩,好幾天沒有回來。母親小腳,尋了幾天已是筋疲力盡,有人看見說是被狼群給拽走了,娘一口氣沒有上來,就隨父親去了;到春天換季的時候,二爺咳喘不停,有時還咳出血來,齊得娃知道二爺得的不是啥好病,要到城里尋藥方子,二爺說,不用了,這是絕癥叫癆病,就是宮廷里的御醫也沒有辦法。“我走了后,你去城里找金掌柜當個學徒吧,你天資聰明,勤快又好學,你要是把他的本事全學到手,一輩子也吃喝不完。”二爺摸索著拿出一封事先寫好的信,“要說的都寫在這上面了,你只要交給金掌柜就行了。”二爺這才說,他和金掌柜都是宮里的太醫,“宣統三年天塌了,連皇上都被攆出了宮,我們這些人就更不用說了。”
二爺斷斷續續地交代:“別看金掌柜人長得不張揚,可他在宮中可是居上的太醫,在他面前你要口緊,不得提及半點宮里的事,你不知道這中間的事,三宮六院除了皇上,是容不下一個真正男人的。”沒幾天二爺也走了。
清光緒年進宮的金掌柜,看過二爺的信,沉默了好久后才長長嘆了口氣說:“可惜了,一個能以天地養人草木治病,將一千八百九十二種草藥了如指掌者,恐怕再無后人了。”
金掌柜手哆嗦了半天才為齊得娃剪了辮子,改齊得娃為齊德旺。叩頭拜師后,金掌柜對他說:“記住,醫者大仁,與世無爭,游離黑白曲直,坐堂不言商,除疾不究私,診脈不問人,這是干咱們這一行的本分。以后對你師兄要尊重,謙讓,這叫兩好擱一好,對伙計更要體恤知其辛苦而善之。”金掌柜看齊德旺這次隨身帶來的藥中,唯少了兩樣大補的藥,便知是曹盛才給截了去了,當然他也不會給齊德旺錢,所以希望他倆能和睦無猜。
“徒弟徒弟,三年奴隸。”齊德旺覺得金掌柜就是個神人,自己即便再當十年徒弟也學不全。金掌柜有個習慣,雞鳴起舞打拳后便是讀書。齊德旺雖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拳、讀的什么書,但覺得像金掌柜這么有本事的人還如此勤奮,自己更當努力。功夫不負有心人,半年后齊德旺就能把所有藥柜上的字認識完,而且對外表內在了如指掌。金掌柜也真是對兩個徒弟下了功夫,一人給了一支毛筆,晚上蘸水在調劑臺上寫字,第二天一早過問,誰不會就得挨板子。曹盛才學得快記得也快,就是毛糙地很,往往是“乾幹不分,後俊攪混。”知其然就行了。齊德旺正好相反,知其然也必須知其所以然。每每此時,金掌柜都會繃著臉提醒大徒弟,學不可無甚解,醫不可不通達,贊賞鼓勵二徒弟學而有識,這讓曹盛才心里很是不舒服。久而久之,金掌柜便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齊德旺身上,這更讓曹盛才心中不滿。
齊德旺二十三歲時,已通讀了中醫四書、經典二十多冊等,他記住金掌柜的話要“青勝于藍”,又仔細閱讀和研究了王洪緒《外科證治全生集》,僅抄錄及平時所記的病例心得,就整理了滿滿兩箱子,跟著金掌柜坐診已不再是陪襯了。金掌柜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便把自己所有看家本事全都傳授于他。
曹盛才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他只得滿足于“藥把子”這個位置,他覺得按方抓藥比當大夫省心,再一個是自己實際上是藥行的“管家”,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不過曹盛才還是多了個心眼,凡抓藥的人他都會問上一句,“得的是什么病?”然后把方子留下。不過留下歸留下,他也不去過多地去揣摩。
這幾年金御堂的營生還算風平浪靜,不管外面世道如何變化,也不管誰是大總統,上面的大員怎樣走馬燈,金掌柜和他的藥行專心致志行醫,廳堂四壁已是牌匾擠牌匾,錦旗參錦旗。方圓百里也都慕名而來,一時金御堂有個金神醫,傳說的路人皆知,就連縣太爺人來客往、出入雅堂,也常引以此為本縣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