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次單獨旅行
- 村上春樹文學偶像約翰·歐文經典套裝(全6冊)
- (加拿大)約翰·歐文
- 7748字
- 2021-04-16 16:19:11
“斗雞在這里是合法的,而且非常流行。”桃樂茜說,“那些精神病公雞整晚醒著,還會打鳴。愚蠢又好斗的家伙們在為下一場戰斗做準備。”
好吧,胡安·迭戈想,這或許可以解釋在魅力酒店的新年之夜,那只精神錯亂的公雞為何會在黎明前就開始打鳴,但是隨后它的尖叫和突然發生、聽起來像是遭遇暴力的死亡卻與此無關。仿佛米里亞姆只是希望那只惱人的公雞死掉,這件事便發生了。
胡安·迭戈想,至少他收到了提醒:維干附近的旅店可能整夜都有斗雞在打鳴。胡安·迭戈很想知道桃樂茜對此會做什么。
“應該有人殺了那只公雞。”那晚在魅力酒店,米里亞姆用她那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隨后,當那只狂亂的公雞第三次打鳴的時候,它的聲音被中途切斷了,米里亞姆說:“好啦,現在不會再有虛假的黎明和不誠實的信使了。”
“由于公雞在夜里打鳴,狗的叫聲也不會停下。”桃樂茜告訴他。
“聽起來非常安靜。”胡安·迭戈說。旅店是由一系列建筑組成的,它們都很老。西班牙式的建筑風格很明顯,也許這家旅店曾經是一個布道場所,胡安·迭戈想,在六間小旅館之間有一座教堂。
旅店被稱作“隱秘之地”。他們嘗試過,夜晚十點之后,很難辨別出這是什么地方。其他的客人(如果有的話)已經上床睡覺。餐廳位于室外,頭頂是一座茅草屋檐,但它是開放的,暴露在自然環境中,盡管桃樂茜向他保證那里沒有蚊子。
“是什么殺死了蚊子?”胡安·迭戈問她。
“可能是蝙蝠或者鬼魂。”桃樂茜冷漠地回答。
胡安·迭戈猜想,蝙蝠們也整晚醒著,既不打鳴也不吠叫,只是靜靜地殺死其他的生物。胡安·迭戈某種程度上已經習慣了鬼魂的存在,或者他如此認為。
這對不般配的戀人待在海邊,微風徐徐。胡安·迭戈和桃樂茜沒有進入維干,或者其他城鎮,但是他們能看見來自維干的燈光,而且有兩三艘貨船停在岸邊。他們也可以看見貨船上的燈火,當風向正確的時候,還能偶爾聽見船上的廣播。
“這兒有一個小游泳池。我猜你會把它叫作兒童池。”桃樂茜說。“你要小心別在夜里掉進池中,因為那里沒有點燈。”她提醒道。
這兒沒有空調,但是桃樂茜說夜晚很涼快,并不需要。而且他們的房間里有一臺吊扇,吊扇會發出嘩啦的聲音,可是相比打鳴的斗雞和吠叫的狗,這又算得上什么呢?“隱秘之地”不是那種你會稱之為度假場所的地方。
“當地的沙灘連著漁村和一所小學,但是你只能遠遠地聽見孩子們的聲音。孩子嘛,從遠處聽見倒是沒關系。”桃樂茜說,此時他們正要上床睡覺。“漁村里的狗對沙灘很有領地意識,但如果你走在濕沙子上就是安全的,只要離水近一些。”桃樂茜建議道。
什么樣的人會待在“隱秘之地”?胡安·迭戈有些好奇。這里會讓他想到逃亡者或革命者,而非游客的聚集地。但是胡安·迭戈快睡著了,當桃樂茜的手機(震動模式)在床頭柜上嗡嗡作響時,他已經處于半睡狀態。
“真是驚喜啊,媽媽。”他聽到桃樂茜在黑暗中用諷刺的語氣說。隨后是一段漫長的停頓,只能聽見公雞打鳴和狗狂吠的聲音,后來桃樂茜說了許多遍“啊哈”,又說了一兩次“好的”。這時胡安·迭戈聽見她說,“你在開玩笑,對吧?”在這些桃樂茜慣用的語句之后,這位女兒以并不算盡責的方式結束了談話。胡安·迭戈聽見桃樂茜對米里亞姆說:“你不會想知道我夢見什么的。相信我,媽媽。”
胡安·迭戈清醒地躺在黑暗中,想著那個母親和她的女兒,他在追溯自己是如何遇見她們的,他在思考自己會變得有多么依賴她們。
“睡覺吧,親愛的。”胡安·迭戈聽見桃樂茜說,她的語氣和米里亞姆稱呼他“親愛的”時幾乎一樣。年輕女子的手準確地伸向并找到他的陰莖,并開始時斷時續地按壓著。
“好吧。”胡安·迭戈本想這樣回答,但他沒有說出口。仿佛在桃樂茜的指令下,睡眠占據了他的身體。
“當我死了,不要燒掉我。給我舉行全部的儀式。”盧佩曾經直視著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說。這是胡安·迭戈在睡夢中聽到的,盧佩正在向所有人說明。胡安·迭戈沒有聽到打鳴的公雞和吠叫的狗,他也沒有聽到兩只貓在戶外浴室的茅草屋頂上打架或做愛(可能兩者兼有)。胡安·迭戈沒有聽見桃樂茜在夜里醒來,不是去小便,而是打開了通往戶外浴室的門,并啪的一聲點亮了浴室的燈。
“滾開,去死吧。”桃樂茜厲聲對那兩只貓說,它們停止了嚎叫。她對自己看見的鬼魂語氣更輕柔些,那個鬼魂站在戶外浴室中,仿佛水正在流淌,然而并沒有,仿佛赤身裸體,而他其實穿著衣服。
“抱歉,我不是在說你,我說的是那些貓。”桃樂茜對他說,但那個年輕的鬼魂消失了。
胡安·迭戈沒有聽見桃樂茜對那個迅速消失的戰俘道歉,他只是其中一個鬼魂客人。那個消瘦的年輕人長著灰色的皮膚,穿著灰色的獄服,他是北越南飽受折磨的戰俘之一。他的神色困擾而愧疚——這是桃樂茜后來對胡安·迭戈說的——她推測他是其中一個在折磨下垮掉的士兵。也許這個年輕的戰俘在痛苦中屈服了。也許他簽署了某些聲稱他做了自己并未做過的事情的文件。有些美國士兵錄制了廣播,在里面念誦共產主義的宣言。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不該自責,桃樂茜始終想要告訴“隱秘之地”的鬼魂客人們,但是他們沒等你開口說話就會消失。
“我只是想要告訴他們,無論他們做了什么,或者被迫做了什么,都已經得到了原諒。”桃樂茜是這樣對胡安·迭戈說的,“但是這些年輕的鬼魂有他們自己的時空。他們不會聽我們說話,根本就不會和我們交流。”
桃樂茜還會告訴胡安·迭戈,那些在北越南死去的美國戰俘并不總是穿著灰色的獄服,有些年輕的穿著勞役服裝。“我不知道他們能不能選擇自己穿什么。我見過他們穿運動裝、夏威夷襯衫或者類似的鬼東西。”桃樂茜是這樣對胡安·迭戈描述的,“沒有人知道鬼魂的規則。”
胡安·迭戈希望自己不要看到穿著夏威夷襯衫的戰俘鬼魂,但是他們住在維干城外那家老旅店的第一晚,他根本沒有見到那些曾在“隱秘之地”度假,但早已死去的士兵們的魂靈。他在自己那些愛爭辯的鬼魂的陪伴下入睡。胡安·迭戈在做夢,這一次是一個很吵嚷的夢。(難怪胡安·迭戈沒有聽見桃樂茜和那些貓說話,或是向那個鬼魂道歉。)
盧佩曾要求過“全部的服務”,耶穌會圣殿也沒有打折扣。佩佩神父盡己所能,他試圖說服兩個老神父讓儀式簡單一些,但是他知道自己無法限制他們。無辜者的死亡是教堂的核心生計,不能因為死去的是孩子而有所簡化。盧佩將獲得所有服務,任何流程都不會省略。
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堅持使用開放式棺材。盧佩穿著一件白裙子,在脖子的傷口處圍著一條白圍巾,這樣就不會有咬傷或腫脹的痕跡露在外面。(你只能去想象她的脖頸背面是什么樣子。)圣殿中熏香搖曳,摔壞鼻子的圣母瑪利亞那陌生的面孔被刺鼻的煙霧籠罩著。里維拉很擔心這些煙,仿佛盧佩如她曾經所愿,被垃圾場的地獄之火吞噬了。
“不要擔心,我們之后會按照她說的燒掉一些東西。”胡安·迭戈對酋長耳語道。
“我會留意死去的小狗,會找到一只的。”垃圾場老板回答。
他們都被“加略山之女”嚇到了,那群被雇傭來的修女大聲哭喊著。
佩佩神父稱她們為“職業哭喪者”,這似乎很多余。其實只要格洛麗亞修女帶著幼兒園的孤兒們反復吟誦他們慣常的祈禱就夠了。
“圣母!現在及永遠。”孩子們跟在格洛麗亞修女身后重復著。
“圣母!現在及永遠,你是我的向導。”但是即使對于這反復的懇求,以及其他全部——加略山之女的哭泣、縈繞著怪物瑪利亞巨大身軀的焚香——這個膚色更深、長著拳擊手般的鼻子的圣母瑪利亞都沒有任何反應。(在升騰的神圣煙霧之間,胡安·迭戈無法清楚地看見她。)
瓦格斯醫生前來參加盧佩的葬禮,他的目光幾乎沒有從那尊不可信賴的圣母瑪利亞雕像身上移開過,他也沒有加入那些涌向耶穌會圣殿前方,想要看一眼開放式棺材中的獅子女孩的哀悼者們(還有好奇的游客和其他觀光者)。在瓦哈卡及周邊地區,人們稱呼盧佩為“獅子女孩”。
瓦格斯是和亞麗杭德拉一起來參加盧佩的葬禮的。這些日子,她似乎不僅擔任著晚宴女友,而且亞麗杭德拉曾經很喜歡盧佩,但是瓦格斯不會和他的女友一同去看開放式棺材中盧佩的遺體。
胡安·迭戈和里維拉忍不住想要偷聽他們的對話。
“你不看嗎?”亞麗杭德拉問瓦格斯。
“我知道盧佩是什么樣子,我見過她了。”瓦格斯只是回答。
在那之后,胡安·迭戈和垃圾場老板也不想去看開放式棺材中一身白色的盧佩。他們希望自己關于盧佩活著的記憶,和平常見到她時是一樣的。他們一動不動地待在座位上,在瓦格斯旁邊,想著那些垃圾場的孩子和垃圾場老板會關心的事情:哪些東西可以燒掉,以及把灰燼撒落在怪物瑪利亞的腳下——正如盧佩對他們說的“只是撒落就好,不要扔”——“也許不是全部的骨灰,只在她的腳下!”盧佩曾如此明確地說道。
好奇的游客們和其他觀光者已經看過開放式棺材中的獅子女孩,他們在退場前就粗魯地離開了圣殿。顯然,由于沒有看到獅子的襲擊在盧佩沒有生命的身體上留下的痕跡,他們很失望。(伊格納西奧的尸體不會在開放式棺材中展示。瓦格斯醫生見過馴獅官的殘骸,他完全明白這一點。)
退場的音樂是《萬福瑪利亞》,不幸的是,這首歌選擇了一支糟糕的兒童合唱團來演唱。他們也和加略山之女一樣是雇來的。那是一群穿著制服的小孩子,來自一所名聲顯赫的音樂學校。在神職人員和合唱團離場的過程中,他們的父母一直在旁邊拍快照。
此時,唱《萬福瑪利亞》的合唱團與馬戲團樂隊違和地相遇了。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堅持要求馬戲團樂隊待在耶穌會圣殿外面,但是奇跡那銅管及鼓樂版本的《拉雷多的街道》是難以阻止的,他們的改動讓這支牛仔的挽歌充滿了哀樂和安魂曲的氣息,而且聲音很大,甚至連盧佩本人都能聽見。
音樂學校的孩子們扯著嗓子,努力讓他們的《萬福瑪利亞》被聽到,卻依然比不上馬戲團樂隊喧嚷的吹奏和敲鼓聲。你能夠在索卡洛廣場聽見奇跡演奏那首悲痛的《拉雷多的街道》。弗洛爾的朋友們——那些在薩梅加賓館工作的妓女——說那首關于一個牛仔的戲劇性死亡的歌曲已經從遠處的耶穌會圣殿傳到了薩拉戈薩大街。
“也許撒落灰燼的過程會簡單一些。”在他們離開盧佩的葬禮現場時,佩佩神父滿懷希望地對胡安·迭戈說。這種不合時宜的儀式,這種天主教式的荒誕不經,正是盧佩想要的。
“是的,也許更有精神意義。”愛德華·邦肖插話道。他一開始并不理解“加略山之女”的英文翻譯。盡管愛德華多查閱了自己的隨身詞典,但他找到的是“加略山”這個詞的非正式含義,它也具有“一系列災難”的意思。
愛德華·邦肖的生命中充斥著一系列災難,他錯誤地以為那些被雇傭來哭泣的修女們被稱作“一系列災難的女兒”。想想那些被丟在流浪兒童的孤兒,想想盧佩死去時的可怕場景。好吧,你會認同鸚鵡男對于“加略山之女”的誤解的。
人們會同情弗洛爾,她對于鸚鵡男的欣賞程度正在削弱。也許這樣說不太合適,但是弗洛爾一直等待著鸚鵡男拿定主意,要么就滾蛋。當愛德華多先生把“加略山之女”當作一群制造一系列災難的修女,并為此而困惑時,好吧,弗洛爾只是翻了個白眼。如果可以的話,愛德華·邦肖什么時候才能有膽量向兩位老牧師坦白他對她的愛呢?
“重要的事情在于寬容,對吧?”當他們準備離開耶穌會圣殿,并經過圣·依納爵的畫像時,愛德華多先生說。那個圣徒忽略了他們,只是在望著天堂尋求指引。睡衣男正在圣水噴泉中洗臉,索萊達和年輕女雜技演員們在胡安·迭戈一瘸一拐地走過時低下了頭。
帕科和啤酒肚站在圣殿外面,那里可以聽見馬戲團的銅管鼓樂隊最大聲的演奏。
“我真難過!”啤酒肚見到胡安·迭戈時嚷道。
“是啊,是啊。盧佩的哥哥——真難過,真難過。”帕科重復著,他給了胡安·迭戈一個擁抱。
此時,伴隨著安魂曲版本的《拉雷多的街道》,并不是愛德華多先生向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坦白他對弗洛爾的愛的好時機,無論愛荷華人是否有膽量開始這場驚人的坦白。
德洛麗絲勸胡安·迭戈從主帳篷頂端爬下來時,奇跡小姐本人說:“我確信你在很多其他的事情上很有膽量。”但那是在何時呢?在哪些其他的事情上呢?胡安·迭戈想,而馬戲團一直在持續不斷地演奏。這首挽歌似乎永遠不會結束。
《拉雷多的街道》反復回蕩在耳邊,特魯亞諾和弗洛雷斯·馬貢大街的轉角處始終在震顫。里維拉或許覺得在這里叫嚷很安全,沒有人能聽見他的喊聲。可他錯了,即使銅管鼓樂版本的牛仔挽歌也無法掩蓋住他的聲音。
垃圾場老板轉過身,面向耶穌會圣殿的入口,背對著弗洛雷斯·馬貢大街,他朝著怪物瑪利亞的方向揮了揮拳頭,他很生氣。“我們會回來的,給你帶更多的灰!”酋長喊道。
“你指的是撒落那些灰燼吧,我猜。”佩佩神父對垃圾場老板說,他仿佛在提及什么陰謀。
“啊,是的——撒灰。”瓦格斯醫生加入了談話。“到時候一定要告訴我。我不想錯過。”他對里維拉說。
“還有東西要燒。有些事情還沒決定。”垃圾場老板嘟噥道。
“我們不想要太多的灰。這一次正好就行。”胡安·迭戈補充說。
“而且只撒在圣母瑪利亞的腳下!”鸚鵡男提醒他們。
“好,好。這些事還需要時間。”酋長告訴大家。
但不是在夢中。有時夢境進展很快。夢里的時間可以被壓縮。
在現實生活中,德洛麗絲幾天后才會出現在紅十字會醫院,讓瓦格斯得知她患上了致命的腹膜感染。(在夢中,胡安·迭戈會跳過這個部分。)
在現實生活中,親愛的鸚鵡男需要花上幾天尋找對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坦白的勇氣,而胡安·迭戈會發現正如他僵在八十英尺的高空時德洛麗絲所說的,他確實在“其他很多事情”上很有膽量。(在他的夢中,胡安·迭戈自然也跳過了那些他和愛荷華人發現自己膽量的日子。)
在現實生活中,佩佩神父用若干天進行了必要的調查——和法定監護人有關的規則,(主要是)關于孤兒的部分;關于教會在為流浪兒童的孩子任命或推薦法定監護人時能夠擔任及已經擔任的角色。佩佩很擅長研究這類文件,通過歷史解釋基督教的觀點是他非常理解的流程。
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總是在說“我們是有規則的教會”,佩佩神父對此習以為常,然而他發現兩位老牧師從未說過他們可以或者愿意打破規則。值得注意的是,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一直在頻繁打破規則——有些孤兒不適合收養,并不是每個潛在的監護人都無可爭議。毫不驚訝,(考慮到胡安·迭戈的艱難境況)關于為何愛德華·邦肖和弗洛爾是拾荒讀書人最理想的監護人,佩佩神父做了充分的準備和精彩的演說。好吧,你應該能夠理解這些學術化的爭論并不是夢境的合適素材。(在夢中,胡安·迭戈也會跳過佩佩那充滿基督教色彩的論爭。)
最后提及但依然重要的是,在現實生活中,里維拉和胡安·迭戈花了幾天時間計劃焚燒的事情。不僅是在垃圾場的火堆中放什么,還有燃燒多久以及取出多少灰燼。這一次,裝灰燼的容器很小,不是咖啡罐,而只是一個咖啡杯。那是盧佩喜歡用來喝熱巧克力的杯子,她把杯子留在了格雷羅的棚屋,讓酋長幫忙保管。
重要的是,盧佩最后的請求還有第二個部分——撒落灰燼,但是這些有趣的灰的準備工序也沒有出現在胡安·迭戈的夢中。(夢境不僅能夠快進,還有一定的選擇性。)
在“隱秘之地”的第一夜,胡安·迭戈起床小便。他不記得發生了什么,因為他依然在夢中。他坐下來小便,因為這樣可以尿得更安靜,他不想吵醒桃樂茜,但他坐下還有第二個原因。他看見了自己的手機,它被放在廁所旁邊的臺面上。
由于依然在做夢,胡安·迭戈可能不記得浴室是他能找到的唯一給手機充電的地方。臥室的床頭柜旁邊只有一個插座,桃樂茜已經搶先了一步。她是一個在科技方面很敏感的年輕女子。
胡安·迭戈則對此毫不敏感。他依然不明白自己的手機是如何運作的,也不知道如何打開那些處于(或不處于)他那惱人的手機菜單上的東西。其他人總是認為這些事情很容易,而且會因為看手機而入迷。胡安·迭戈并不覺得他的手機多有趣,達不到別人認為的那個程度。在他愛荷華市的常規生活中,并沒有更年輕的人教他如何使用那神秘的手機。(他的手機是一款已經過時的翻蓋式。)
他很惱火——雖然半睡半醒而且依然在做夢,同時又坐在馬桶上撒尿——他依然無法找到那張由一個中國小伙子在九龍地下車站拍的照片。
他們都聽見了火車的聲音——男孩需要抓緊時間。照片中意外地抓拍到了胡安·迭戈、米里亞姆和桃樂茜。那對中國情侶似乎覺得這張照片不夠好,也許失焦了吧,但是隨后火車就來了。是米里亞姆從那對情侶手中拿走了手機,桃樂茜更迅速地從她媽媽那里奪了過去。當桃樂茜把手機還給他時,它已經不再處于拍照模式。
“我們不大上相。”米里亞姆只是這樣對那對中國情侶說,他們因為這件事情非常困擾。(也許他們平時拍的照片都要更好些。)
此時,胡安·迭戈坐在“隱秘之地”旅店自己浴室的馬桶上,他完全意外地發現——也許因為他半睡半醒著,而且還在做夢——有一種更簡單的方式可以找到在九龍車站拍的照片。胡安·迭戈甚至不會記得他是如何發現了那個中國小伙子拍攝的照片。他無意中觸到了手機側面的一個按鈕,屏幕上忽然顯示“開啟相機”。胡安·迭戈本可能會拍一張自己光著的膝蓋從馬桶的座位上延伸出來的照片,但是他一定看到了“我的圖片”選項。他就是這樣找到了那張在九龍站拍攝的照片,雖然他不會記得自己做過這件事。
事實上,到了早晨,胡安·迭戈會覺得他只是夢見了那張照片,因為他坐在馬桶上看到的——在那張實際的照片中看到的——不可能是真的,或者他認為如此。
在胡安·迭戈看到的照片中,他一個人站在九龍站的站臺上。正如米里亞姆所說,她和桃樂茜真的不“上相”。難怪米里亞姆說她和桃樂茜無法接受她們在照片中的樣子,她們根本就沒有在照片中出現!難怪那對年輕的中國情侶看過照片后會顯得如此困擾。
但是胡安·迭戈在那一瞬間并沒有醒著,他正身處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夢境和記憶中——撒落骨灰的部分。另外胡安·迭戈不可能接受(目前還不行)米里亞姆和桃樂茜沒有出現在九龍車站的照片中,那張照片原本意外地抓拍到了他們三個。
當胡安·迭戈在“隱秘之地”盡可能安靜地給浴室的馬桶沖水時,他沒有看到那個憂慮地站在戶外淋浴噴頭下的年輕鬼魂。他和桃樂茜看到的不是一個,這個鬼魂穿著雜役服,他看起來非常年輕,還沒有開始刮臉。(桃樂茜一定沒有關掉浴室燈。)
在那個年輕的鬼魂消失,并且永遠失散前的一瞬間,胡安·迭戈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臥室。他對于看到自己獨自站在九龍車站的站臺上并無印象。胡安·迭戈知道自己當時不是一個人在那里,所以他相信他只是夢見了那場沒有米里亞姆和桃樂茜的旅行。
當胡安·迭戈躺在桃樂茜身邊時——至少他認為桃樂茜真的在那里——也許“旅行”這個詞會讓他在回歸睡眠,完全重返過去之前想起什么。他把那張前往九龍車站的往返車票放在哪里了?他知道自己出于某些原因留下了它。他用隨身鋼筆在票上寫了些什么,也許是未來一篇小說的標題?一次單獨旅行——是這個吧?
對,就是這個!但是他的思緒(和他的夢境一樣)零散,他很難集中精力。也許這一晚桃樂茜給他吃了兩片貝他阻斷劑。這一晚他們沒有做愛,也就是說,他在用這樣的夜晚補上自己曾經錯過的貝他阻斷劑?如果如此——如果他服用了兩粒藥——那么假如胡安·迭戈看見了那個憂慮地站在戶外淋浴噴頭下的年輕鬼魂,他會在意嗎?他會相信自己只是在夢中看到了士兵的魂靈嗎?
一次單獨旅行,這聽起來就像是一篇他已經寫過的小說,胡安·迭戈在重新睡著,更深沉地陷入那畢生延續的夢境時想道。他覺得“單獨”可能意味著沒有他人的陪伴,也就是取其“一個人”或“獨自”的意思,但這個詞也意味著沒有類似的經歷(也就是取“獨一無二”的意思,胡安·迭戈設想。)
然而,當胡安·迭戈起身回到床上后,他便不再想這些了。他又一次回到了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