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影記錄中國·2010:再見烏托邦
- 清影工作室編著
- 8715字
- 2021-05-21 17:08:43
馮艷
作品 《秉愛》

文津·清影·放映

秉愛選擇了堅持與對抗。她說:“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也只能成為亡命之徒了”。六年后,2002年,秉愛的兒子熊昌文寫信告訴本片導演馮艷,他家仍然沒有搬。初為人母的馮艷懂得了生活的“壓力”,再次相遇,她更理解秉愛。馮艷并沒有聚焦于“釘子戶”與村干部的對抗。農閑之余,她聽秉愛“不動聲色地、蓄謀已久般”講述那充滿痛苦的過去……于是,片中又多了一條秉愛的生活經歷線索,充滿了生命體驗的味道,成為片子的“魂”之所在。觀眾看到了一個豐滿的、有靈肉的人物肖像。
不搬,對于秉愛,既是現實的考慮,也來源于她對土地的那份依賴和自信。村干部一次又一次來做動員,她堅持最多的是離“生產資料”近一點,“土能生萬物”她說。土是最寶貴的,任何東西都能種,就是這塊土地,“它能長經濟,它也能長錢”。兒子熊昌文因為搬遷的事情影響了學習,秉愛叫兒子放寬心,她說,“沒有移民的錢,我種地也一樣能讓你上大學”。“我只要還能動,就要在地里爬”。丈夫有病,兒女年幼,對她來講能依靠的就只有土地了。她瞧不起那些去城里掙不干凈錢的農村女孩,她篤定憑借雙手終能過上好日子。秉愛好像扎根在土地上的大樹,好像希臘神話中的安泰巨人,只要站立在土地上,便有無窮的能量。
其他村民都搬走了,只有她的小屋立在江邊。她一如既往地做飯、洗衣、鋤地、摘柑橘,勞作著,生活著,妥協著,抗爭著。對于“苦難史”,馮艷采取“采訪+聲畫對位”的方式。江邊的秉艷平淡從容,這個不施粉黛的農村婦女自有一種質樸之美;而晚上采訪的畫面極不清晰,馮艷選取了秉愛勞動時的場景,秉愛娓娓道來,生命緩緩鋪開,畫面由此多了些抒情的意味。
秉愛說,人要苦、要做。她的幸福是什么呢?父母做主把她嫁到相對富裕的江邊,拆開了她和年輕時的男友。秉愛沒有怨恨。

馬達開動,家園不再

村民們一磚一瓦地拆掉了親手蓋起的房屋

家就是這車物件的溫暖和瑣碎
她說:“人家說我嫁得男人撇,說我嫁了個沒用的男人,我偏偏的,我要把男人、孩子捆到一起,把一家人捆得團團圓圓的。”她用自己的方式與命運抗爭——無論處于怎樣的境地,決不隨波逐流。
她也談起自己的夢。“人的靈魂等于說是不能輕易地跟著別人走的”。秉愛說自己嫁過來十多年都夢到娘家,夢到跟媽媽一起干活,卻從來沒有夢到過現在的丈夫。“我起碼跟他結婚20年、30年以后才能做夢到這兒來。”這樣的講述讓片子多了些空靈與水靈。所謂“底層人民”的精神世界也展露無遺。馮艷對普通婦女的真實呈現,讓觀者認識了一個有尊嚴的人,也很好地回擊了媒體對農民的妖魔化。秉愛的經歷不免讓人唏噓并感到悲哀,但她的力與美更讓人贊美和欽敬。在她身上有神性和古風。
研究者能從片中讀到很多信息。移民問題、干群關系、女性主義……等等。比起宏大敘事,馮艷更偏向描述那些渺小的個人存在。社會是由每一個具體的人組成的,對這些個人經驗和生活的描述,也是這個時代歷史紀錄的一部分。馮艷信奉小川紳介的話:拍紀錄片到最后拍的都是人和人的關系,也就是拍攝者和拍攝對象之間的關系。她用平等、最富有感情的目光注視著秉愛,給了這個中國傳統女性應有的平等和尊重,也呈現給觀眾一部有樹之堅韌、水之柔美的作品。
片子的結尾,秉愛在沙灘上講過去的故事。正說著,丈夫從遠處走來。他從上衣口袋里掏柑子,掏了七八個,又在褲子口袋里掏。江水茫茫,兩人坐在沙灘上擦著柑子,像極了兩個孩童。這一刻,生活簡單美好,生命純粹真實。
(《秉愛》,焦瑞青/文)

秉愛豐收的喜悅

秉愛沉思的臉

導演介紹
馮艷,畢業于天津外國語學院日本文學專業,1988年赴日學習環境經濟學。1993年,她作為一名普通觀眾在山形電影節與紀錄片相遇,并由此認識到小川紳介的著作和電影。之后,她翻譯了《收割電影:小川紳介的世界》,同一時期也開始了她的紀錄片實踐。1994年,馮艷第一次進入三峽庫區考察和拍攝,三年后完成了以此為題的《長江之夢》,這部作品令她以作者身份回到山形。2002年,馮艷再次回到她拍攝過的村莊,并將拍攝的焦點聚集在四個女人身上。五年后,馮艷將其中一個女人的故事剪輯成一部單片——《秉愛》,她因此再次回到山形,并拿到了亞洲新浪潮單元的小川紳介獎。
映后交流實錄
馮艷:很多人用各種方式幫助過我。有的人借錢給我,也有的人給我提供過對編機,我早期的片子比如《上學》用的是8毫米的錄像機,剪輯的時候就先用對編機剪。拍片中途機器壞了,就找朋友借。有一次人家剛買的機器就借給我。在這個周期較長的拍攝過程中,很多人給了我無私的幫助。
我1994年開始進三峽,那時它還沒有開工,我只是聽說要建水庫這個消息。當時我在日本學環境經濟學,特別本能地對這個問題感興趣。我放寒假的時候回到北京,在一個朋友家里,有一個中國青年報的記者說人大決定建三峽的時候有很多反對的聲音,決議差點兒沒通過。那陣子我已經開始拍東西了,當我在國內收集到一些資料,包括那天和記者聊的,比如為什么在人大會有反對的聲音,這些都是些什么樣的聲音的時候,介紹的都是有關建水庫的技術層面的疑問,很少有人考慮到人(移民)的問題。我的朋友是個攝影師,他在農村拍過很多照片,當我說這么多移民會引起很大的社會問題的時候,他說在中國,人從來就不是問題。當時我就覺得怎么可能人不是問題呢,因為我還是受那邊教育的影響,覺得可能是這些人并不了解農民才會這樣說。后來我想一定要自己看一下。我就利用暑假去了三峽,去了以后果然和我想象的特別不一樣。
在國外,如果要建大壩這樣的大型工程,事先會有很多討論,會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出現,甚至會有民間團體來參與發表意見。我對中國農村的情況確實不了解,比如我在城市上學,后來大學畢業出去讀書,根本就沒接觸過中國社會,尤其對農村社會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去了之后發現那個地區一片歡騰,庫區最流行的一句話“要想富,下水庫”,有的家不在庫區的,也想方設法把戶口移到那邊去,得到一點補償款。一開始的時候我還有點失望,還抱著主觀的幻想,以為農民離開土地會痛哭流涕。我會問一些特土的問題,比如:你們離開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會不會留戀?老人說有什么舍不得,我兒女將來住磚房呢。后來在那個地方待長了我就發現,雖然那里的人們住在江邊,有交通的便利,但由于國家一直有建水庫的計劃,因此多年來壓制了對這個地區的投資,使得那個地區一直沒有發展起來。和沿海地區比,庫區的人們一直生活在貧困當中。他們很想借這個機會擺脫貧困,這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人首先得先活著,你的各種情緒才有所依附。
一開始我在庫區的村子里拍了兩個人,他們的村子已經不完整了,已經開始動遷了,我很想從一個完全沒有開始動遷的地方拍起,就去上游找。秉愛的村子80年代發生過大滑坡,而且他們村子有比較老的建筑,明清時代的商人賺了錢回到家鄉蓋的,有很多搞攝影的人經常去他們那邊拍照片,比較有名。一個朋友就帶我去了。我去了之后,他給我介紹了一個引路人,是個女的。這個引路人問我你想拍什么樣的人家,我說又窮又有志氣的吧,她就帶我去了一個小院,其實就是秉愛他們住的地方,我先拍了秉愛他們家鄰居。那個人有很好的表現力,能很好地闡釋自己,而且移民過程中的很多問題在他們家都有集中體現,我就一直跟蹤拍攝。因為我們拍紀錄片,是在生活中選取,不是由演員來演,所以有很多時候你是被對象牽著走的。只能在有限的人物中去選。我當時就想找一個比較有表現力、能上鏡的人,這家的女主人就很合適。比如她的兩個兒子決定要外遷,因為年輕人都愿意到城市里去,但是老人由于沒有兒女在身邊養老就很發愁。后來我去他們家,大媽和我說:我們怎么辦啊,兩個兒子都走了,誰來管我們?我說:哎呀,當時我要是在就好了,就可以把你們商量的場面拍下來。當時她沒說什么。那天下午老兩口去田里干活,就把我叫上了。我帶著攝影機,計劃拍一些他們勞動的場面。中間休息的時候,大媽主動和老伴提起昨晚的事,她說:“當家的,昨天晚上我們商量的事,你到底想好了沒有?我們到底是跟兒們走還是留下?”我當時就覺得她這是在主動配合我,而且是不動聲色的。她也不見得是有意地要配合我,但是她很有表現力,就是你想抓拍的東西都會讓你拍到。
張秉愛是什么樣呢,她丈夫和她差別很大,村里人都認為他們不般配。她家在山上,就是因為希望她生活好點,她爸爸就把她嫁到了山下,她很漂亮但是卻嫁了個殘疾人。農村人閑來無事的時候就會在一起說東家長、西家短,誰家來個人馬上全村都能知道。比如洗衣服的時候或者干點什么事的時候,他們馬上就會在一起議論別人。可張秉愛就不參與,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可能對她來說我是一個外來者,又長了一副挺愛傾聽的臉,跟我說話特別放松。因為她跟我說完,不必擔心我會去跟別人說,所以她經常讓孩子來叫我。我一去他們家,她就說幫我拿背簍,幫我拿鋤頭,我們一起去田里干活。她生活中有很多壓力,比如她和婆婆關系不太好,家里還窮,只有不到一畝的地,根本不夠他們家吃的,像這種壓力她沒有人可以訴說。雖然她早期不和我說,但她還是希望有人和她一起說話,我也拍了一些他們家,但是不多,一直是比較好的關系。她是個特別難拍的人,比如她勞動,看到我拍就說這有什么意義,別拍了,她讓我去的目的就是讓我和她說話。
1998年我生小孩后直到2002年就沒再去,我認為我拍完了。2002年,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她兒子給我的信,他想上大學,但他媽媽堅決不外遷,如果他們外遷可以拿到十倍的補償。他們家只有四十八平米,每平米只給一百塊補償,那樣根本不可能蓋房子,如果外遷可以拿六萬塊。如果外遷到別的地方去,可以掛個戶口,就可以上學了。因為他上了一中,成績很好,有了這筆錢第一年的大學學費就有了保障。收到信我馬上就去了,當時周圍別人都搬走了,只剩他們一家。
我現在都不看這部片子了,因為我覺得每個人在剪的時候有自己的節奏,可能是內心的節奏吧,過了一段時間之后,這個節奏就會變。現在再看這個片,就覺得好多處理都很傻,我現在就是采取了過去的片子不再碰的原則,是因為每個時候都是有變化的。今天我還在擔心大家可能覺得這片子太悶了吧,看不下去,你能覺得秉愛這個人讓你很感動,覺得這就是一種相遇吧,聽到這樣的反饋對于作者來說是最高興的事情了。
片子對主人公有什么影響這件事,我覺得秉愛比我強。(在)我從拍到剪(的過程中),我覺得遠遠不是我能做點什么就能幫她,她的問題我給再多的錢也解決不了。我在他們家拍攝的時候從來沒有給過他們現金,包括其他片子從來沒有過那樣的事,我只在我們互相能當朋友那樣的關系下拍。金錢關系,比如說給你錢,你讓我拍,這樣的事我從來沒有做過。比如秉愛生病我會帶她去看病,還有我住在他們家我會買米買面,但我從來都沒給過現錢。2002年,秉愛她們家遇到走與不走的問題。有一天,她們夫妻在除草的時候,她偶然間提到,孩子馬上畢業了,學校還有一千六百塊的培養費,不繳費就不給畢業證不能參加高考。我當時就說所有學校都這樣,現在就這世道,你還是給孩子交,讓孩子考上大學比什么都重要。等我說完秉愛就沉默了,我馬上就意識到她一定是遇到錢的問題了,當時我不知道他們家還有一萬六的外債。我特別矛盾,作為一個拍攝者你給不給金錢特別影響你們之間的關系,一旦你給了錢對方會小心翼翼地配合你,建立起來的非金錢的關系馬上瓦解。對于我來說給她這點錢并不是一件難事,但是這樣做會不會影響到我們的關系?我當時給很多朋友打電話,給有經驗的朋友打電話,每個人都說了很多不同的意見。后來我自己想了半天,就作決定如果秉愛再提培養費的事,只要她讓我聽到培養費這三個字我馬上給她錢,我必須幫助他們,不能只為了自己拍攝。如果秉愛生病或者他丈夫生病我馬上就可以拿出來,但是這個時候可能有點不一樣,我想我再堅持幾天,如果她再說我馬上拿,因為知道對方困難自己有能力卻不能幫的這種感覺太難受了。但是秉愛再也沒有說過這事。而很多年里,這件事成了我的一個心病。
2007年這片子剪完了,我說你能不能抽空過來一下,我想讓你看看。因為片子里有描寫她的初戀,我怕他丈夫看到了會影響夫妻感情,再一個是有她和干部爭吵的鏡頭,那在國內放映的話會不會對她的生活有影響,這些我都要聽聽她的意見。我不想因為我拍的片子而使被拍攝者的生活受到影響。秉愛特別想來,她從來沒出過門。她來了以后,有天夜里我們兩個聊天,我說我一直憋在心里,覺得特別對不起你,就是你有一次和我說孩子上學需要1600塊錢的培養費,你當時是不是缺錢?秉愛聽到這話就哭了,我也哭了。我想秉愛一定是百感交集,她當時可能還恨過我沒有幫她。我們兩個就這樣對坐著默默地哭了好一會兒。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我永遠虧欠他們,就算我當時拿出那1600塊錢,只要我拿著攝影機一天我就虧欠他們,不管從哪個意義講。
《秉愛》完成后收到的第一筆款是一個加拿大女士寄來的,一百加幣,我就讓秉愛開了一個銀行賬戶,請捐款人直接寄給她。后來片子的放映費,還有捐款什么的都是這樣做的。有一次《南方人物周刊》的施雨華來采訪我,在我家門口咖啡店聊了兩個小時,到了中午,因為他是記者我就故意沒請他吃飯,很平靜地分手。因為我對記者有偏見,認為他們只是想著自己的需要。他分手的時候說如果稿子刊登了,他會把稿費捐給秉愛,我以為他是說著玩的。幾個月以后施雨華給我打電話,說稿子刊登了,問我怎樣把錢給秉愛,我就把賬號告訴他,還請他一定寄一份雜志給秉愛。過了兩天,秉愛給我打電話說收到了兩千塊錢。我心想:這稿費怎么這么高,說不定有施雨華自己的錢在里面。我說那你給他打個電話謝謝人家,我把號碼給了秉愛。一年多以后,過年的時候,施雨華寫郵件給我,問秉愛家怎么樣了,房子是否已經蓋起來了?他說他一直惦記著秉愛一家的狀況,很想給秉愛打電話或者寫信,但是沒敢。因為秉愛收到錢以后,就給他寄去了一張借條,寫明這2000塊錢是借的,將來是要還的。而施雨華是打算把稿費捐給秉愛的,不想她還錢。所以他說他怕打電話驚擾到秉愛,怕秉愛提還錢的事。我看了特別感動,施與者和被施與者都有著令人尊敬的人格。所以我覺得很多事,真的我拍秉愛,她沒讓我栽面,這個人物能讓我很自豪地去展示,她不弱,一點也不弱。
拍攝的時候我盡量保持距離,但是很困難,比如她最后和干部打架的時候我腿都是抖的,雖然我沒有開口插話,但我覺得我舉著攝影機選擇那樣一種拍攝方式其實就已經參與其中了。而秉愛覺得有我在,有攝像機在,她就覺得更有底氣。這實在很難分清(你是參與者還是旁觀者)。我盡力想拍我和她之間的關系。你要保持客觀的立場是不太可能的,你的態度肯定會影響被拍攝者,被拍攝者由于你的努力或不努力她會有不同的表現。有時候我竭力壓抑自己,但有時還是會忍不住地笑出聲來或者說出我的意見。有些學院派的人看了說,你應該把自己的聲音完全抹去。但我有時候特意保留一些,因為我覺得你選擇了這樣的拍攝對象,選擇了這樣的角度去拍攝,已經不可能作一只壁上的蒼蠅了。
他們每件事都會征求我的意見,不可能不發表意見,因為你和他們就生活在一起。但有時候在現場不能馬上提醒。我會很認真地和她說我的想法,比如山上那塊地,它雖然很高,田特別遠,但是因為那邊開公路從宜昌一直開到重慶去,沿江公路,國道那樣的,在公路邊設個加水點還是可以的。因為每天都有很多大貨車經過,已經有人做這個生意了。這樣她可以不用干農活,一次收5塊或者2塊,還可以順便賣點自家產的水果什么的。秉愛當時覺得有理,但是后來并沒采納。當然最后拿主意還是她自己。但她只要問我了,我絕對會說的。
現在獨立制作的東西還很難在國內發行,我主要是在大學各種小組放,民間放映,包括今天這樣的放映。在國內對獨立電影和獨立紀錄片感興趣的人還不是很多,我特別珍視這種面對面的關系。它可能沒有文藝片能讓人放松,因為很多人走入電影院是想娛樂放松一下的,但是紀錄片有時候很難提供這樣的樂趣,所以像今天這樣小規模的放映、見面會,我覺得這都應該算作是紀錄片制作的一部分。這種見面會是我最喜歡的一種方式,也是主要的一種渠道。
我個人看法不一定正確,我個人覺得它的初衷可能是好的,當時設計這個工程還有很多沒有想到、沒有預見到的東西,有些地方對科學不夠尊重,比如泥沙問題,根據黃萬里老師的意見。這些其實都不是政治性的東西,而是技術性的,應該讓大家看到。再一個我自己的經歷,我只是一面之詞啊,比如我去庫區,它是封閉式管理,只有十輛出租車,而且是三峽工程公司的,都是他們的親屬在那里跑車賺錢。這個工程沒有設計好,當地那么多勞動力沒有什么技術、沒有什么文化,很可能成為社會的閑散力量,成為社會不安的因素。三峽某個工程會向下包十層,錢都跑哪去了,民工拿到的錢很少很少,這里有很大的黑洞。還有,村支書天天開著小車,才三十多歲,他們家蓋著三層樓,他哪來的錢啊,他又不是移民,他們天天在飯館吃飯、打麻將。
幾乎都是我一個人,過年的時候我帶過助手。一開始他們不讓你拍攝,比較敏感。我早期有各種身份,比如北京臺的記者,或者哪個協會的記者啊,我會找人幫我開介紹信,那樣會方便一些。后來就不用了,因為當地的干部不會要你那些介紹信。比如我拍秉愛他們一家的時候,包括最后只剩他們一家,我也預備一封這樣的介紹信,他如果不讓我拍的話,我拿一個介紹信給他。一般我都住老百姓家里,等于我是他們的朋友,他也沒權利來干涉我。但他出現的時候可以制止我拍攝,比如他不讓我拍他進鏡頭。他雖然不能阻止我去那村子里,因為我在那村子里很多年了,老百姓都認識我。我到了村子,會先去走訪那些非常重要的人物,比如說話非常管用的老人家啊,他們在那村里很有威望,他們就不敢輕易動我,包括那些干部。但是他們很討厭我在那兒,比如張秉愛他們家,秉愛說你要是不在,他們準來,有很多人給他們通風報信。如果我想名正言順拍他們的時候,我就拿介紹信去找他們,然后那干部就很可笑,我要是拍下來就好玩了。我把那個官方很正式的介紹信遞給他的時候,他躲,一個男人讓我追得滿院子跑最后他也沒接,因為他接,就要表態。我到底是否讓你拍,或者不讓你拍,你是上面下來的大記者,不讓你拍有鬼,讓你拍,我又不愿意讓你知道這些事。我就采取什么政策呢,他不讓我拍我就把攝像機拿下來提在手里,我也怕他搶我機器,因為就我一個人在那兒,至少我得把你聲音錄下來,所以我不能關機。他不讓你拍什么呢?他不能讓你看到把老百姓欺負哭了。這種鏡頭不能讓你拍。而當秉愛簽字的時候,張秉愛有點懵了,就簽字了,這個時候我看到干部松了一口氣,我就把攝像機扛起來了,我想你若還不讓我拍就還拿下來提著,但他沒阻攔,我也就接著拍了。我想他是覺得自己工作奏效了,老百姓已經簽字了,所以也就不管我拍不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