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豬八戒馱著一袋肉食,踏著云彩駕著薄霧,風塵仆仆地趕路,嘴里陸陸續續念叨:“做神仙雖然好,好就好在無所求;做凡人也不賴,賴就賴在要填飽肚子,煩就煩在七情六欲繞心間,心想事成事事擾,好事多磨也煩惱,謀之不蹴就苦惱,焦頭爛額就懊惱,事事鬧心就燥澀呀!”
豬八戒不知不覺中回到了烏斯藏國,可謂已到家門口了,他歇下云步,朝高家莊那地方遙望,但見云霧遮掩,天地茫茫,心中那個神奇的地方還遙遙在前,恰是日泊西山,又逢臨暮時分,他看著璀璨絢麗的彩云,在柔和深邃蔚藍的天空中悠悠蕩翔,眼下他置身在靜謐的原野,觸景生情,不覺長嘆道:“夕陽無限好,惜是逢黃昏!”
此時,一列高低不齊的讀書郎從豬八戒的前面走過,有的背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的念叨“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也有的誦詩解悶“春天不是讀書天,夏天長長正好眠,秋有蚊蟲冬又冷,拾起書包又一年”,他目睹他們運去的背影,嘆道:“這幫后生哥活得可滋潤呢,怎就不念一門《涅槃經》呢?難道高中入仕會比修身成佛更吸引人?難怪這世道惹人心的多,求舍得舍,得舍益舍,真不是求佛路上一條道走到黑呢!”
夜幕降臨了,霧漫山野,灰莽莽的迷蒙起來,星星眨起了亮晶晶的眼晴,天籟納干鳴,萬嘴相呼應,夜并不寂寞。豬八戒聚草筑窩,輾扎成巢,他躺在軟綿綿的草窩里,一邊喝酒吃肉,一邊對月長歌,恰是下弦的月亮升起來了,宇空中月朗星稀,朦朧的月色映襯得夜景溫馨而祥和,貓頭鷹的聲音彼呼彼應,孤鴉獨鳴聲凄惋幽長,清風撫著樹葉“吵吵”作響。
豬八戒酒足肉飽,嘴膩肚撐,枕鈀而臥,閉著眼睛,口中念白:“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唉,該拜的都拜過了,只是無梅不成春啊!這般回去,務必要有點算計,入鄉隨俗,三媒六證,許些茶紅酒禮,莫因瑣碎而辱節失禮,誤了大事……”
豬八戒細統禮數,精納袖珍,迷糊之中甜滋滋的咀嚼看嘴巴,喘噓噓地打起呼嚕來,鼾聲如雷,自是熟睡了。
倏忽間,豬八戒醒來,大為驚訝:天色通明锃亮,白晝不是白晝,夜晚不似夜晚,西邊天空中掛著一輪碩大通紅明亮的太陽,云彩鮮艷,霞光璀璨,只是赫赫輝光柔順祥和,原野還沉浸在黛綠之中,鴉默雀靜,萬籟俱寂,唯有山風輕拂,哳哳嚦嚦的聲音雜亂無章。
“何人尚未安寢,識我行蹤?”質問聲鏗鏘有力,清晰響亮,如雷灌耳。
豬八戒被驚嚇得好一陣發愣,匆忙執鈀跳起來,揮鈀厲聲反問,道:“何方妖孽,如此不識相,月顯祥瑞,普天光輝,四海同樂,獨由得你欣賞?快快回避,本人乃出家修行過的不開殺戒。”
“閣下是佛陀,難怪有這份福緣,怎么看不出來?標不對本呀!”對方語氣柔順起來,道:“雖是佛陀,怎么會落到了躺草窩這般田地?”
“瞧你也不是凡俗之人,說與你聽也無妨。”豬八戒倒豎著鈀,一邊手肘靠著鈀釘,道:“保唐僧取經,即便成了佛,而今還俗回家羅,金座銀座都比不上家鄉的草窩!”
“這之前呢?”
“莫的說,當把子笑了。”
“道來聽聽!”
“閑著無事,說說也無妨?”豬八戒晃晃手中的鈀,帶著惋惜的口吻道:“這鈀名為上寶遜金鈀,系欽賜之釘鈀,敕封天蓬元帥,鎮守萬里天河……”
“哈、哈!后來我己知之,閣下好生風流,不說也罷!”那天尊背靠月亮,臉譜模糊,他攤開雙手,道:“瞧瞧我是誰?”
豬八戒上下審視,左右辨認,搖搖頭,道:“莫叫認了,且作故人,要是認個差池,又說俺的心性有誰沒誰,重此輕彼,丟掉的是俺的臉面。”
“天蓬長見識了!如今才有點心眼!”那天尊道,“光陰荏苒,一別數載,其間遷徒流離,世事紛紜,天蓬健忘自在情理之中,想必天蓬不會把我這九天蕩魔忘掉的!”
豬八戒聞言,甚比五雷轟頂,丟了釘鈀,急忙上前倚扶著九天蕩魔的胳膊,揮淚如雨,咽噎著道:“祖師,惟獨你惦念著天蓬,天蓬已庸庸無為,愧受祖師掛念!祖師的恩澤絕不忘懷,故天蓬不敢妄猜。”
原來天尊乃九天蕩魔祖師,天庭的中流砥柱,老成持重,當年王母也邀他參宴蟠桃會,亦目睹嫦娥的姿容修態,嬌媚眼瞼,未料身側的天蓬元帥色迷心竅,竟把濃妝艷抹的嫦娥那脈脈含情的神態看作挑逗他,他一時想入非非,色眼暈花,自作多情,色膽沖天,有持無恐,宴后尾隨嫦娥至廣寒宮,擅入寢室,扯住嫦娥要陪歇,那知嫦娥拒不從,強扭之聲驚動了糾察靈官,不屑說被擒拿捉住,押送至靈霄殿上,玉帝怒不可揭,依律法當歸處斬,幸得太白金星求情,九天蕩魔祖師從中周旋調停,才罰杖二十錘,驅逐出天庭,本來要削除所有功夫,又幸得九天蕩魔祖師遮掩一下,天蓬再次躲過一劫。蒼天之下也許是有報應的,惡報善佑自是分明,天蓬來到福陵山投胎時,九天蕩魔祖師尾隨著,不斷地提醒天蓬仰頭看,樹上是一對孔雀,母孔雀正在孵蛋,此時的天蓬也許驚魂未過,不敢抬頭,看到一個身肥耳大不知名狀的怪物在“嗨嗨”地喘著大氣,顯然在產仔,以為是麒麟,來不及細顧,就匆匆忙忙地投了胎,卻是認了頭豬娘,九天蕩魔祖師哎聲長嘆:“天蓬呀天蓬,善有善報呀,好自為之吧,你就呼豬剛鬣吧!”
天蓬由拔山蓋世之雄,倫為庸俗邋遢之妖,齷齪不堪,因故成了豬剛鬣。世事無常,沉浮起伏,往事塵封,遮掩不了它的齷齪行徑,依故是內心的愧疚懺悔。
祖師疑惑著問道:“天蓬,在靈山赦封了尊位,為甚到此,甘于落俗卑微,過得這般流離枉屈的,猥瑣齷齪得不似佛陀個模樣。”
豬八戒只得依實和盤托出,道:“祖師,實不相瞞,平生最快樂的日子乃當年在俺岳丈家的那么幾年,在靈山當差,心并不安,那些名頭且不說其堂皇光耀,不是俺想要的,俺也不圖它尊貴,況且所有榮膺和際遇也改變不了我的處境,自然不肯呆下來了。”
祖師恍然大悟,道:“哦,是打退堂鼓了!莫不是想再續前緣?!你當年縱使不露馬腳,與高翠蘭也成不了婚。”
豬八戒不解地問:“這是為哪般?”
祖師點破玄機,道:“凡間姻緣,不無是月老牽線搭橋,擰結而成,月老沒有擰結的俱是野鴛鴦,露水貨,甭想有好結果,你與高翠蘭沒擰結,不在一條道上,明白嗎?還是回靈山吧。”
聞言,豬八戒喪泄地端在草窩里,垂頭俯臉,抱著那釘鈀,心丟冰窿之中:沉默,發呆!迷惘,焦慮!沮喪,失望!
祖師道:“凡夫俗子的命途不過幾十年,恍惚便過,縱是風光也是歲月無多,你又何必糾結那幾十年的舒坦呢?況且姻緣都在上天手中,確鑿由人拿捏。”
“雖求之,則覓之,一條道走到黑又未必不是好事,說不準會遇上好的歸宿呢。”豬八戒敞開心扉道:“祖師,豬剛鬣已無退路,望祖師多多關照豬剛鬣,豬剛鬣只求過上安穩的日子,并無奢求。”
豬八戒竟咽哽起來,跪求九天蕩魔祖師,伏地抽泣,很是凄厲。
“唉!”祖師輕嘆道:“你這般尋尋覓覓,真是難為你了!幸好月老仙宗與我乃至交,求個情把你與高翠蘭的紅線糾結上,話說回來,凡塵的日子不比你想象的那般完美,月有陰晴圓缺,星辰有暗明交迭,人也有悲歡離合,世道更是冷暖無常,伸屈不由己,莫得全,此番再生悔意,要遭到毀謗,你守得九十九載真情,也如同修繕了九十九載,且莫打退堂鼓。”
“使得,使得!”豬八戒似乎看到了曙光似的,高興地頻頻點頭。
祖師且說且嘆,道:“你在人間就過個極數吧,與高翠蘭姻緣可是九十九年,你取經才十幾年,這比取經更磨礪你的意志和韌性,如果你再生悔意,有始無終,咱就此訣別,永不相見。”
豬八戒承諾道:“豬剛鬣謹記,謹記祖師垂訓!”
祖師一再囑咐道:“我必幫你,你切勿反悔,做個誠信的豬剛鬣吧!找個媒人疏通疏通,百事就理順了。”
此時,籠罩在月亮周圍的紫光漸漸脫飾,月亮轉眼變作灰白色,慢悠悠地落下山去,曉星漸露,也旋即蒼速隱去,天簾一遍漆黑,山野沉寂,約或二刻光景,東方泛白,鳥兒卻喧囂起來,大地漸醒……
豬八戒邂逅九天蕩魔祖師之后,心中欣慰萬分,嘴上不停念叨著:老豬逢上貴人了,這番可真有轉機!他高興地往高老莊趕,邊走邊想:要是這般直接見娘子,又要嚇著娘子了,且又把媒宗撇了,況且祖師回天庭周旋也要有一段時間,莫不暫且回福陵山云棧洞,再從長計較,想到故里,頓生抱怨:好個誑犟的弼馬溫,盡沒安好心,掀毀了俺的云棧洞,真是天煞的,要是還留著,俺老豬后路可就寬了,眼下雖然損了些家當,洞還是在的,容俺暫且寄宿便罷,將就將就總比沒地方投宿好!想罷,豬八戒扭轉云步,直奔故居福陵山云棧洞。
不一會福陵山就在眼前,遠眺但見云屯霧集,悠然飄逸,輕撫漫抹,乳白淋漓;近看林木蒼翠,枝頭鶯飛鳳舞,千羽展翅,百舌和鳴;山花隱約可見,色彩繽紛,裊裊馨香,泌人肺腑;細聽山澗瀑布,水聲潺潺,悅耳動聽,余音繚繞,偶有鹿嘶猿啼,只有山音應聲,嘔歌冗長。
豬八戒走在林間小徑,徒步酣然,心中嘆奇:老豬一別數十年,竟然山未荒蕪,水自常流,鳥見故人,更亦不驚,青苔如毯,棉軟柔嫩,象是有人料理,莫不這般井然有序,有條不紊。
豬八戒沿著稔熟的小徑逐步走向洞府,迎頭是耀眼府匾,赤金綴飾,鳥篆署名“云棧洞”,燦然炫目,儼然擦新似的,洞門大開,門檻熟滑,他細膩地察看,輕敲細摸,門柱門扇完好無損,自言自語道:“這門莫不是當年給天煞的弼馬溫給搗毀了嗎?怎得這般粘箔如新?”
豬八戒在洞門前俳徊,沉吟著,猛烈一驚:莫不是給那位嘎渣兒占了?世間沒有那么便宜的閑置品,老豬的東西哪能拱手就送了?俺就瞧瞧它是誰?竟敢這般貪婪!
于是,豬八戒手執釘耙,伸頭探腦地往里走,但見曲徑縈回,垂柳鮮嫩,翠蘭黛綠,紫竹挺傲,海棠紅火,青竹馥郁,樹撐綠蔭,燕輕歌、鶯啼唱,彩蝶舞、微風爽,處處生瑞靄,方方納祥云,甚是鐘靈毓秀,天上風光皆可尋,人間佳境都難覓,莫要問詢何處有,恰在云棧洞府中。
豬八戒眼前陌生,心中蹊蹺,記憶似曾稔熟,他躡手躡腳,毛舉細顧,洞府寂然幽雅,惟獨不顯蹤跡。他轉悠著,每個角落都流連細察,但見大廳之上,壁畫色彩鮮艷,墨跡乍干,隱隱墨香撲臉搔鼻,畫面栩栩如生,配詩納典,寓意貼切,字字珠肌,活脫脫的知入境界,栩栩如生的悉仿逼真,丹青手務必儒雅君子!檁案香桌,紆青拖紫,朱丹其轂,一塵不染,金斛玉杯,盞盤壺尊,爐火未熄,炊炊裊裊,鼎蒸百栗,鍋燜葷膻,可見葷菜百蔬,可嘗簞食壺漿,莫要疑問,只是此間有,但恐天上無!
寢榻之上,貂毯虎皮,綾羅綢緞,貉絨布帛,色彩鮮麗,鼎然一新,豬八戒摸抹搓揉,但覺熟軟纖柔,捧之捂臉,一股溫柔感觸直灌心田,無法表達的愜意和舒坦,此刻它貪奢流連,情不由衷地夸贊道:“這嘎渣兒也頂懂過日子,這般奢華,老豬莫說擁有,還未曾目睹觸摸過呢,想都不敢想,可幸的是占在老豬的窩,權當賜俺罷了,真是撿了個大便宜!”
在自家里,豬八戒自然不客氣,隨之添碳扇風,生旺爐火,一頓豐盛的美羹,片刻便做出來,他細膩地品嘗,獨酎孤賞,一碗酒接一酒地灌呷,一塊肉接一塊肉地吞咽,好不快活,越吃越有滋味,也就無憂無慮,漸生醉意,情不由衷地慨嘆道:“這可是神仙日子呀,神仙又怎么知道超神仙日子是這么過的,唉喲,秉性厚德之人,都是有好的回報呀!”
接著酒一壇一壇地豪飲,肉一塊一塊地咀嚼,話一續一續地呢喃,盡情傾吐,直抒胸臆。不知不覺之中,豬八戒爛醉如泥,酣然睡去。
“吭一一吭一一吭一一”一陣陣天鵝鳴叫,高亢洪亮,豬八戒被哄醒,睜開逢松的眼睛,但見桌前收拾得井井有條,疑惑地嘆道:“老豬不過去了一趟靈山,竟然積下這般善德,遇逢了蔭庇的運程,招人伺候起來了。”
豬八戒的日子就是這般滋潤:喝了便醉,醉了便睡,睡酣便夢,夢中更舒坦,睡醒前就會隱約聽到天鵝高亢的叫喚,如此周而復始,無憂無慮地過著優越的生活。
久而久之,豬八戒心中蹊蹺:這不明不白的吃喝,莫不是待長膘給宰?這般糊里糊涂的給套牢了,莫如先弄明白個子丑寅卯!
豬八戒置香案點燭焚香,輕叩地面,道:“土地,土地,出來見天蓬!”
一陣“哧嚓”的聲音,土地公應聲而來,抱拳起手,恭恭敬敬道:“天蓬回來了,久仰久仰,有甚吩咐,且說無妨!”
豬八戒道:“是誰這般殷勤伺候俺天蓬的,你老不可不知吧?”
土地擺擺手,道:“在下不敢說,事主有言在先,天蓬若能猜出來,他會現身會天蓬,如若猜得不對,天蓬你依舊過上這般豐衣足食的日子,望天蓬莫要為難小仙!”
豬八戒無奈擺擺手,土地悄然退去。
豬八戒方才安下心來,慢慢惴忖著:這必不是弼馬溫,他從未安啥好心;也不會是蕩魔祖師,如若是祖師,祖師會提個醒;太白金星這老朽只會說好話,善捋須罷了,怎么也不會這般惦記俺天蓬;……莫不是山姆大叔,從前福陵山的鄰居,山姆大叔也曾覬覦卵二姐的家當,招我入贅時,那山姆大叔妒忌得不往來了,莫想這廝會關照俺!
豬八戒吃飽了便猜,想累了便睡,如此這般,半月光景也就過過了。
一天,豬八戒閑坐戶檐下,但聽“吱吱喳喳”的聲音,尋聲望去,一對燕子叼著蟲餌喂雛燕,幾個光禿禿的頭從窩里伸出來,張著黃黃的嘴“雀雀”地叫喚著,豬八戒竟看得出神起來,奇疑地想:五個小頭顱,五張嘴,每次才叼回二份蟲餌,只能喂二張嘴,莫要喂重了,那不是有的要餓著,有的卻撐著?要是遇到巧取豪奪的情況,就避免不了勢劣軟弱的現象,這可是要難為爹娘了!
豬八戒疑惑地挽著指頭,三三二二,拆合捏就,就是弄不明白燕子夫婦如何識別喂過食與未喂過食的雛燕,多方聯想,不知不覺想得更闊的去:要是這對燕夫婦遭遇不則,雛燕又如何安生?情不自禁地輕吟道:“勸君莫捉三春鳥,子在巢中盼母歸,烏巢待哺長翅翼,饑餐渴飲有娘依。——饑餐渴飲有娘依——供奉俺者莫非是烏巢禪師?烏巢禪師??對!一挑一個準,就是烏巢禪師!”
“哈、哈、哈一一”一陣清脆的笑聲從豬八戒的腦后傳來,不知來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