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歐陽華敏潛入未央宮去見嬙兒,約她在老地方柏梁臺會合。因日間進(jìn)來未央宮時得以熟知宮內(nèi)值守、路向布局諸情,此次較之前順利得多,且有皇宮符節(jié)在身,省卻了許多戒備麻煩。
嬙兒如期赴約,與歐陽華敏卿卿我我、相依相偎勝過往日。兩人傾訴一番衷腸之后,歐陽華敏將面見王鳳、前后恰遇劉堇和范曄被殺、受命續(xù)查暗害太子之謀等情節(jié)相告。嬙兒得知?dú)W陽華敏大受王鳳信任,既高興又擔(dān)心,叮嚀道:“連王鳳大人都這么畏懼樓家,可見其勢炎囂張,非同小可。你一定要多長心眼,把握好分寸,沒有足夠證據(jù),千萬不要輕舉妄動。至于馮昭儀和傅昭儀,我可以在宮內(nèi)想辦法幫忙打聽,暗中留意。”
歐陽華敏為寬慰嬙兒,點(diǎn)頭應(yīng)道:“眼下我們多受些辛苦委屈不打緊。只要能夠?qū)⒛銖倪@皇宮解脫出去,做回從前那樣的百姓,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即使再多艱難險阻,也不足為懼。”嬙兒笑靨怡然,動情道:“不管在哪兒,只要你活生生在我身邊,我就知足了。”歐陽華敏決然道:“我畢生所愿,是我們永遠(yuǎn)都能呆在一起。”
嬙兒凝注著歐陽華敏的雙眸,認(rèn)真道:“要是我不得已老死在這宮里呢?”歐陽華敏道:“那我就和你死在一塊兒。”嬙兒親了一下他的臉頰,小聲道:“歐陽哥哥,我不要你為我去死,只要你每年記得來給我上墳就好。”歐陽華敏緊緊把她摟在懷里,愛撫道:“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上蒼一定會眷顧我們成雙成對,白頭偕老。”
兩人說到濃情處,嬙兒從懷中取出一疊對折整齊的白絹,交給歐陽華敏,略顯羞澀的道:“這些是數(shù)月來我作的一些辭章,你且?guī)臀沂樟艉谩!睔W陽華敏高興接過,不無遺憾的道:“以你的文采,必定都是些不可多得的清新雅麗之作。若果眼下不是天黑,當(dāng)可馬上好好拜閱欣賞。”嬙兒道:“你拿回去再看也是一樣。”歐陽華敏道:“那可不同,有你在一起當(dāng)然要痛快得多。”嬙兒開心道:“你若是心急,我可以吟頌給你聽。”隨即清了一下嬌喉,低聲嫵媚唱道:
“銀漢迢迢兮昭萬里,伊人兮在彼一方。異域茫茫兮赴鼎鑊,其得無桴鼙兮鏗鏘。轡騮駒兮駕軺輅,越昆侖兮徂陲疆。杳恒恒兮無歸期,妾心怛怛兮扈絳迎霜。”
姣姣然卻是一曲楚風(fēng)之辭。歐陽華敏聞之興來,踏節(jié)而和:
“暾出東方兮,沐我桑梓。佳人眇眇兮,何咎強(qiáng)圉。王事多難兮,不遑啟居。抑志弭節(jié)兮,余從朝笏。干將陸離兮向西戎,行戚戚兮駒徘徊。十里三輟兮蜷局顧,隱思君兮悱惻楚。謇法夫圣賢兮,期天子穆穆。皇恩浩浩兮,赦君與吾。執(zhí)子之手兮,與子同幕。”
兩人正唱得怡情逸致之時,忽聽得身后不遠(yuǎn)處簌簌聲響。兩人猛然警覺,迅即站起。歐陽華敏將手中的那疊白絹塞進(jìn)懷里,按劍在手,以身軀遮擋住嬙兒,低聲驚問道:“什么人?”
四下里沉寂片刻,隨而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慭慭然答道:“歐陽大哥,我是雪兒。”接著,從花木叢中鉆出一個窈窕身影來。歐陽華敏見是雪兒,登時放心大半,甚感詫異問道:“怎么會是你?”雪兒快步走近前來,怯生生的道:“我不是有意要打斷你們的雅興,躲在這里實(shí)在是害怕。這個地方鬼氣沉沉的,煞是慘人。”
歐陽華敏不解更問:“你為何深更半夜躲在皇宮之中?你不是隨家人回樓蘭伊循城去了么?什么時候跑到長安京城來了?”雪兒頗顯委屈道:“我專程從家里偷偷跑出來,千辛萬苦到得大漢京城,想找鎬民哥哥,卻見不到他。”
歐陽華敏知道她所說的鎬民哥哥便是太子殿下,心下釋然,關(guān)切道:“你這樣莽莽撞撞是見不到他的,小心宮里的衛(wèi)士把你抓了起來。”雪兒嬌氣的道:“那些衛(wèi)士哪里會抓我?對我可好哩。只是宮里其他人倒很可惡,個個把我當(dāng)作犯了神經(jīng)病的奴仆。”
歐陽華敏不明其因,詳詢經(jīng)過,方知事情始末。原來樓蘭翁主夫婦和藍(lán)玉公主一家回到樓蘭故土后,所見到處秩序井然,百姓安居樂業(yè),社會清明和諧,便決然在伊循城西南附近的山崖舊地結(jié)廬造屋,定下住所,不再回山中王府。藍(lán)玉公主、木本清和雪兒陪著兩位老人呆了兩個多月,仍舊回到墜月沙洲。
雪兒在墜月庵中憋得煩悶無比,以前有靡旦陪著消遣,而今靡旦已不知去向,日復(fù)一日,不由得思念起太子來。藍(lán)玉公主和木本清經(jīng)常外出辦事,時不時留下雪兒一個人守家,雪兒越孤單越是煎熬得難受,非要設(shè)法再見太子一面不可。一日適逢藍(lán)玉公主和木本清久久不歸,雪兒干脆學(xué)著閔兒的樣子,給家人留下別函一封,收拾包裹行囊,到水口鎮(zhèn)跟隨商人一路尋到長安京城來。
到了長安城中,雪兒從未見過此等熱鬧繁華的大都市,有如瞎子入甕,茫然不知所向。想起太子的家是在皇宮之內(nèi),打聽清楚皇宮的所在,來到未央宮北闕門,也不管是什么宮,就像饞貓抓到死老鼠一般,直撞宮門而入,當(dāng)即被宮門守衛(wèi)攔下盤查。
說來湊巧,其時適好在歐陽華敏和閔兒離開未央宮不久,因雪兒與閔兒長得極其相像,宮門衛(wèi)士只道是閔兒去而復(fù)回,毫不驚奇,只是向雪兒查驗(yàn)入宮符節(jié)。雪兒甚為機(jī)靈,謊稱不小心把符節(jié)弄丟了,宮門衛(wèi)士便好心叮囑她道:“我等念你是新入宮的,此次就暫且放過你。記得一定要向?qū)m長重新申領(lǐng)符節(jié),否則下次就得叫宮長過來認(rèn)領(lǐng)你。”雪兒唯唯應(yīng)諾,只顧先進(jìn)得宮門要緊。
到了宮內(nèi),雪兒逢見宮女就問太子所居何處,宮女們?nèi)舨皇潜芏徊牵闶切υ捤前d即傻,無一人好言相告。后來遇見一位身著深衣、臉無胡須的陌生男子,雪兒不知他是一名宦官,即壯著膽子上前詢問。那宦官得知雪兒要找尋太子,滿臉疑惑地審視她一番,問了雪兒姓名,然后將她帶到宮長處核對查證。雪兒方才知道自己心急莽撞,犯下了大錯。
宮女仆婦數(shù)以千計,宮長一時半回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旁的侍應(yīng)宦者見到雪兒行蹤古怪,言語舉動荒誕離奇,神情卻又不似什么精神失常、陰邪奸惡之人,均搞不清她究竟是什么來頭。為穩(wěn)妥起見,遂把她暫時關(guān)押到一間側(cè)室之中,待慢慢查證其身份再作區(qū)處。
雪兒察覺自己雖被關(guān)押起來,但看守不嚴(yán),于是趁無人注意之時,悄悄逾窗而逃。到了宮門口,不敢再硬闖出去,心里也確實(shí)還舍不得離開,就權(quán)想找個偏僻所在先躲過一時。尋來尋去,恰好路過柏梁臺下,放眼望見臺上甚是荒涼靜寂,便快步竄到臺頂,遠(yuǎn)離往來宮人的注意。然而站在高處俯瞰偌大的皇宮,始覺惶恐不安,心里越想越是害怕。既擔(dān)心有宮人登臺發(fā)現(xiàn)自己,更怕胡亂瞎闖會被宮內(nèi)衛(wèi)士捉住,查出自己不是宮里的人,送交官府治罪。進(jìn)退難決之下,只得藏到隱秘處,不敢再邁下柏梁臺半步。
好在冬日寒冷,鮮有宮人到柏梁臺上游玩。雪兒久見無事,漸漸安定下心神來,仔細(xì)盤算下一步該如何行動。想要找到太子,卻不知該走那道門,也不知何人可以幫助自己,若是繼續(xù)留在宮內(nèi)瞎轉(zhuǎn)悠,又不知會有何結(jié)果。癡癡傻傻的在柏梁臺上呆了半日,左思右想皆不得其計。此時方才體會到舉目無親、世間冷暖、離家背井孤寒的諸般滋味,止不住潸然落淚。
不知傷心了多少時辰,看著天色慢慢黑將下來,覺得冷餓襲人。隨身雖然帶有一些干糧點(diǎn)心,卻又全無食欲。至夜,難耐饑寒,才取出一些食物聊以果腹,然后鉆入花木叢中尋著一個避風(fēng)的去處和衣而臥,心頭對太子始終愛恨交加,既斷不了念想,又放不下怪責(zé)。不過她畢竟自小嬌生慣養(yǎng),從未有什么事兒能使她勞心傷神到輾轉(zhuǎn)難眠的地步,結(jié)果倒頭便即睡去,莫管多少煩惱焦慮,眨眼間盡皆交付給了夢中周公。
半夜里忽然冷醒,聽到近處有人竊竊私語,不由得大吃一驚,趕緊豎起耳朵屏息辨聽,一動也不敢動。待明白與己無關(guān),反倒好奇起來。說話之人正是歐陽華敏和嬙兒,兩人隨后深情和詠,辭聲稍稍清晰響亮,雪兒聽出了歐陽華敏的口音,方敢從黑暗處現(xiàn)身相見。
歐陽華敏弄清楚雪兒異想天開的舉動,甚是哭笑不得。說她天真可愛,卻何其率性滑稽,責(zé)她少不更事,膽大妄為,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為情所困?敢冒天下之大韙?尤其此刻,頓生同病相憐之感,遂將太子的家世、皇宮的諸多事項(xiàng)規(guī)矩如數(shù)告知,好言囑咐她不要再到處亂走。雪兒聽后如同撥云見日,茅塞頓開,驚嘆道:“原來鎬民哥哥的家是那么大、那么復(fù)雜,光是她的媽媽、姨娘、叔伯、舅表親戚就有一大把,數(shù)都數(shù)不清。”
歐陽華敏問道:“如今你已經(jīng)知道那鎬民哥哥不同一般人,還想去見他么?”雪兒固執(zhí)道:“當(dāng)然要見他,我還想好好問他為何要那么大的家哩。那么多家人擠著一口鍋吃飯,豈不是像養(yǎng)豬養(yǎng)狗一般,必定很好玩。”
嬙兒一直被歐陽華敏擋在身后暗處沒有露面,聽了雪兒之言,差點(diǎn)兒要笑出聲來。歐陽華敏想了想,對雪兒道:“那你就在這里等著。我先送一位姐姐回去住處,跟即回來找你,帶你去見你的鎬民哥哥。”雪兒喜道:“如此敢情再好不過。”
歐陽華敏轉(zhuǎn)身護(hù)著嬙兒走下柏梁臺,始終不讓雪兒看清她的面容,也不想將她介紹與雪兒認(rèn)識。嬙兒心知自己與歐陽華敏之事暫不能讓旁人知曉,只顧離開,也不愿做聲。到了柏梁臺下,才悄悄問起雪兒與太子的交情,歐陽華敏如實(shí)以告。嬙兒忍不住感嘆道:“難怪太子不樂意接受與許家的婚事,原來在外面招惹了這許多癡情女子。之前那個聰明伶俐的閔兒已弄得他神魂顛倒,如今又添多一個活蹦亂跳的雪兒,看來他真的有得收拾了。”
歐陽華敏道:“太子乃有自己的苦衷。假使他不惦念著閔兒或雪兒,照樣不會開心。”嬙兒不解問道:“卻是為何?”歐陽華敏反問道:“試想被迫與自己不喜歡的人成婚,你有何感?”嬙兒會心笑道:“原來是這么回事。我一直以為將來的皇上娶妻,就像在玉石堆里挑寶貝,想要哪個就拿哪個,越多越好,全無用情專一之說哩。”歐陽華敏道:“或許太子是個例外。”
兩人避開巡夜宮衛(wèi),很快到得后宮側(cè)墻的僻靜處,依依而別。歐陽華敏目送嬙兒安然逾墻而入,即重新回到柏梁臺上。雪兒見他才去不久就已回來,好奇問道:“那位姐姐家住哪里?怎的這么快就到了?”歐陽華敏道:“我沒有送她回家,只是送她回住處而已。”雪兒惑然道:“她的住處不是她的家么?”歐陽華敏道:“不是。”
雪兒又問:“她為什么不回家去?”歐陽華敏道:“她要在宮內(nèi)做事,所以不能回去。”雪兒若有所悟,道:“在宮內(nèi)做事就不能回家,那多不劃算。”歐陽華敏意味深長道:“她的家離這里可遠(yuǎn)著呢。她要是能回家就好了。”雪兒道:“因路遠(yuǎn)就不能回家,天下沒有此等道理。看來這皇宮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歐陽華敏趁機(jī)勸道:“你知道就好,明日還是趕緊回家去罷。”雪兒堅執(zhí)道:“我不回去。我又不在宮內(nèi)做事,怕什么!你答應(yīng)帶我去見鎬民哥哥,可不能食言。”歐陽華敏無奈道:“我會帶你去找你的鎬民哥哥,但他見不見你,我可作不得主。”雪兒高興道:“你盡管放心,鎬民哥哥決計不敢不見我。”
歐陽華敏聽她說得堅決,只好道:“現(xiàn)今深更半夜,要見你的鎬民哥哥,須等到天亮才行。我們先出到宮外去,給你找個地方歇腳。”雪兒道:“這里就是鎬民哥哥的家,進(jìn)進(jìn)出出可麻煩了。我們在此間候到天明,豈不更為方便。”歐陽華敏道:“你的鎬民哥哥不是住在這里面。”雪兒納悶道:“他和那位姐姐一樣,也不住在家里么?”歐陽華敏知她閱歷尚淺,解釋道:“他們兩個完全不同。那位姐姐是有家不能回,而你鎬民哥哥的家卻有很多皇宮,他不住在這里,不等于不住在家里。”
雪兒仿佛突然開竅,瞪大眼睛道:“照你這么說來,難不成鎬民哥哥的爹媽專門給他修建了一座皇宮?”歐陽華敏點(diǎn)頭應(yīng)道:“正是。”雪兒著意續(xù)問:“他的皇宮像這里一樣盤查講究,禁衛(wèi)森嚴(yán),不得出入自由?”歐陽華敏道:“照例核查是有的,但比這里寬松多了。若是熟人,打個招呼就行。”雪兒笑逐顏開道:“那就好辦得多了。早知鎬民哥哥有自個兒居住的地方,我就無需冒冒失失闖入這里來瞎折騰、找罪受了。”
歐陽華敏再次囑咐她道:“你一定要記住,此座皇宮不僅是你鎬民哥哥的爹媽居住的地方,更是大漢天下的中樞,是朝廷百官覲見議事之所,等級至高無上,禁律最是嚴(yán)厲,擅入者輕則被科以刑罰,重則要犯砍頭之罪。你往后決不許再隨隨便便耍小聰明進(jìn)來,眼下就乖乖聽話,趕即隨我離開這里。”雪兒頑皮道:“那你私自來找那位姐姐,就不怕么?”歐陽華敏道:“我有出入此宮的符節(jié)。”雪兒聞言,知趣地做了個鬼臉,方肯言聽計從。
歐陽華敏領(lǐng)她專擇偏僻穩(wěn)當(dāng)之處而行,不一會兒到得一處較矮的皇宮外墻之下,察看四下里無人,便欲扶她攀越宮墻。雪兒卻自恃輕功甚好,無需歐陽華敏相助,縱身一躍已至墻頂,穩(wěn)穩(wěn)站定。歐陽華敏暗暗松了一口勁,跟著躍上墻頭,與她輕而易舉即逾墻而出。
到了宮外,雪兒忽然不無惋惜道:“方才那位在宮內(nèi)做事的姐姐,我連她的影兒都沒看清,你就送她走了。歐陽大哥,你為何不讓我與她見見面?彼此若能說上幾句話,認(rèn)作姐妹,日后我到宮里尋她玩耍,就不能算是無緣無故了。”歐陽華敏想不到她仍然惦記著嬙兒,極不情愿應(yīng)道:“她有要事在身,暫時不能理會你。”
雪兒古怪問道:“她有什么要事?與你有關(guān)是么?”歐陽華敏遲疑片刻,答道:“的確與我有關(guān)。不過我們有約在先,在事情辦妥之前,決不能走漏半點(diǎn)風(fēng)聲,所以我和她不得已才半夜三更會面相商,豈料被你撞了個正著。”
雪兒“噗嗤”一聲笑道:“我明白了。那位姐姐其實(shí)不是一般做事之人,而是皇宮里的某位公主,你們倆是相好,因怕家里人反對,就偷偷在適才那種地方幽會。早知如此,我真不該打擾你們,破壞了你們的好事。”
歐陽華敏聽她說得稀松尋常,急即嚴(yán)肅告誡道:“雪兒,你不要瞎猜。那位姐姐既不是什么公主,她的家也不在皇宮里面,我和她見面,確實(shí)有棘手之事要辦。你今日所見,決不能向其他人透露半句,否則我與那位姐姐都要慘遭殺身之禍。”雪兒被唬得打了個響舌,連忙點(diǎn)頭答應(yīng)。
未央宮外的大街上黑燈瞎火,除了巡卒更夫,再沒見有其他任何一個人影。歐陽華敏心想:“眼下無處可安置雪兒,只有先帶她回去甘府,明日再尋他計。”遂向雪兒約略言明處境,與她摸黑回到甘府,逾墻而入。甘府上下全無一人知覺。
歐陽華敏領(lǐng)雪兒悄悄去到閔兒房前,叫起閔兒開門。閔兒乍然見到雪兒,大顯驚訝,遽欲詢問究竟。歐陽華敏急切示意她不要聲張,速推雪兒和她一同進(jìn)入屋內(nèi),才詳細(xì)交待夜探未央宮巧遇雪兒的經(jīng)過,唯只字不提嬙兒在場情節(jié)。
雪兒在一旁欲言又止。閔兒以為歐陽華敏的入宮舉動純系暗查謀害太子的奸人,因事涉機(jī)密,既不覺得奇怪,也沒有當(dāng)場見問,反倒對雪兒為尋太子誤困未央宮大感意外。轉(zhuǎn)念間想到之前雪兒與太子的情事糾葛,又覺得雪兒所為遲早必然,不難理解,然則他們二人皆為情所困,與自己不無干系,難免生出絲絲歉疚和擔(dān)憂來。
雪兒與閔兒本是表親,彼此無意中能得碰面,驚喜非常、相處親熱自不待言。兩人擁抱在一起撫慰寒暄一番,感嘆離奇際遇,互訴別后衷腸,好像已將歐陽華敏置之度外。歐陽華敏見狀告退,雪兒當(dāng)晚就留在閔兒房中安頓下來。
次日一早,閔兒陪同歐陽華敏帶上雪兒去見甘夫人,一半真一半假的說知雪兒是自己的表妹,從家鄉(xiāng)來尋自己,只因昨日到得晚了,不便打擾甘夫人,冒昧擅自作主讓雪兒先行住下,今晨再來拜見,請求甘夫人諒解。甘夫人細(xì)細(xì)打量著一雙如花似玉、長得幾無分別的美人兒,喜歡得眼角瞇成了縫兒,合不攏嘴來,哪有半點(diǎn)不悅和懷疑?自然樂意收留,熱情接待,不在話下。
雪兒在甘府呆不到半日,就暗地里刻刻催促歐陽華敏領(lǐng)她去見太子。歐陽華敏勸道:“此事你暫且莫急,安心稍待些時日,免令甘夫人起心生疑。”雪兒一個勁兒只想盡快見到太子,再三懇求,怎奈歐陽華敏始終難消顧慮,只好勉從其言。閔兒體諒雪兒的焦愁,故意找些樂子與她消遣,給她排解芳心寂寞。
過了兩日,雪兒按捺不住心猿意馬,又央請歐陽華敏履行承諾,成全其會太子一面。歐陽華敏和閔兒私底下商量如何了卻雪兒的心愿,覺得找借口敷衍總歸難斷雪兒的情絲,不是長久之計;但貿(mào)然將雪兒帶進(jìn)皇宮去見太子,對方屬意的不是雪兒而是閔兒,弄不好太子將雪兒趕出皇宮,雪兒的臉面往哪兒擱去?那樣豈不令雪兒更加傷心?而且皇宮禁地,決非癡情男女胡亂發(fā)泄怨氣之所,加之馬上就到太子的婚期,若是驚動了皇上、皇后和許家,說不準(zhǔn)雪兒要被定罪砍頭。這可不是一樁隨便鬧著玩的事情,兩人琢磨來琢磨去,均感到束手無策。無可奈何,唯有繼續(xù)拖住雪兒,以期找到辦法盡可能打消她求見太子的念頭。
一日晌午,甘夫人閑著無事,歐陽華敏和閔兒就在甘府書院中陪她下棋。雪兒百無聊賴的坐在一旁曬暖陽,手里抓了一把黑白棋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數(shù)玩打發(fā)時辰。忽然一名下人來報,說是大門外停下了一輛普通車駕,車夫指名道姓非要見到閔兒不可。閔兒甚覺奇怪,跟隨下人出去看個究竟。
不一會兒,她手持一封白絹密函回來,眉開眼笑道:“一位老朋友知道我表妹來了,差我?guī)退扇檬隆Q﹥海愀卟桓吲d見他?”雪兒愛理不理道:“是誰啊?我又不認(rèn)識,見他做甚?”閔兒神神秘秘的道:“你若是不去見他,可別后悔。”雪兒嘟嚕道:“有什么可后悔的,除非是那個該砍成十段八段的太……”
閔兒作速打斷她的話頭,告誡道:“你不要瞎猜亂講。若是你的鎬民哥哥,你也不想去見他么?”雪兒愕然莫知所以,欲取那封密函過目。閔兒不肯給她,只把署有名頭的下角展露在她眼前。雪兒垂目一瞧,登時張大嘴巴合不攏來,臉飛紅霞,喜形于色,激動道:“真的是他……是鎬民哥哥?!”
閔兒認(rèn)真道:“當(dāng)然是他了。車駕還在門前等著呢。”雪兒霍地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就往外走。閔兒急忙攔住她,提醒道:“你不梳理梳理,就這副模樣去見他么?”雪兒像中邪似的,一下子著了慌,舉足無措,方寸大亂,伸手過來要搶那封密函。閔兒卻將密函塞給歐陽華敏,對雪兒道:“函中尚有機(jī)要之事交代給歐陽哥哥,我且陪你回房妝扮一下。”言畢,拉過雪兒就轉(zhuǎn)往內(nèi)院,邊走邊回頭向歐陽華敏使眼色。
歐陽華敏在聽閔兒提到“鎬民哥哥”之時,已經(jīng)猜到了幾分情由,想必是太子從王鳳或王皇后那里得知閔兒到了長安京城,住在甘府,差人送信來約她相見。閔兒有意成全雪兒,乃借此機(jī)緣讓她替自己去見太子,因不想讓甘夫人知道和起疑心,遂假稱是一位朋友要見雪兒,然后將雪兒拉去內(nèi)院房中相商。但閔兒為何不給雪兒密函,歐陽華敏有些不解,待見她頻頻暗示,當(dāng)即打開密函細(xì)看。
實(shí)情果然不出所料。但白絹上盡是太子對閔兒的愛慕思念之詞,根本只字沒提到雪兒,更無與歐陽華敏有關(guān)之事。歐陽華敏暗暗尋思,很快明白過來,止不住啞然失笑。原來閔兒擔(dān)心雪兒看明信函后吃醋,所以找借口把密函交給歐陽華敏,天下女人的心思,最細(xì)膩莫過于此。幸好甘夫人一直沉湎在難解的棋局之中,完全沒有留意是怎么回事。歐陽華敏隨即斂容鎮(zhèn)定,假裝接續(xù)專注對弈,心里卻逾加憂慮雪兒行將面對的處境。
雪兒的心思早已飛到了太子那兒,梳妝打扮得既細(xì)致又神速,全沒想到是閔兒給機(jī)會讓她與太子見面,不斷抱怨道:“鎬民哥哥真是死板窩囊,約我見面還要姐姐你來轉(zhuǎn)告。”閔兒撮合道:“他不知道你住在這里,不得已才求助于我。”雪兒多少還是憋著一股醋勁,責(zé)怪道:“誰叫他當(dāng)初沒有好好與我說清楚他家到底有多少皇宮,他確鑿住哪兒。見面之后,我須得狠狠教訓(xùn)他一番才行。”
閔兒叮囑道:“乖妹子,你千萬要記住,見到太子時可不能沖動使氣。無論曾受多少委屈,你都要放寬心思,莫任性計較,否則往后就更難見到他了。”雪兒嘴硬道:“此次不是他差人前來邀我的么?我為何要懼怕將來?”閔兒嘆道:“話雖這么說,但他畢竟貴為當(dāng)今皇太子,你一定要顧全他的臉面。”
雪兒神智稍定,忽然顯得有些不安,關(guān)切道:“姐姐,我知道鎬民哥哥以前對你也挺好,他要是問起你,我該怎么說呢?”閔兒不假思索道:“你就挑些無關(guān)緊要的景況隨便說說。”雪兒不無疑慮道:“他在函中沒有要你陪我一同到宮里去玩么?”閔兒斷然答道:“沒有。”想了一想,又道:“哪怕他有此意,我也不會陪你前去。”
雪兒難以釋懷道:“他指不定就是想讓你陪著我哩。”閔兒何等聰明!知道雪兒對自己與太子的交情心存芥蒂,便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八粲H口對你說非要見我不可,你就回答他,說我已經(jīng)起程往樓蘭國去了,或者說我馬上就要嫁人也成。我可不想與你去爭那個什么‘鎬民哥哥’、呆……太子殿下。”此言正正說到了雪兒的心坎上。她顯得異常高興,感激道:“姐姐,我會一百輩子都記得你對我好。”
此時雪兒已緩過那股盼與心上人相會的興奮勁兒,開始識覺到太子極可能是邀閔兒入宮相見,而非自己,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不愿意、不想相信這個判斷。即便真是那么回事,但求能見到太子,教她頂替閔兒前去,她也會百分百愿意。墜入愛河之人,幾置生死于度外,受些委屈算得了什么!
閔兒又謹(jǐn)誡道:“在甘府,你最好不要提到太子的名頭,權(quán)把他當(dāng)成真的‘鎬民哥哥’,免得讓甘夫人和府中上下知曉你們倆的私事,生出不安或意外。”雪兒滿口應(yīng)諾,嬌癡道:“他本來就真?zhèn)€是我的鎬民哥哥嘛,我才不稀罕什么太子殿下、烏龜王八呢。”
兩人一邊扯話,一邊為裝扮之事著忙。閔兒三梳兩捋就幫雪兒理順秀發(fā),編結(jié)得玲瓏有致,扎上銀簪花釵,飾以華勝步搖,如送雪兒出嫁;雪兒自對銅鏡涂脂擦粉,黛瞼描眉,一會兒嫌這邊太濃,那邊太淡,一會兒又覺得這邊太淡,那邊太濃。兩人雖然心靈手巧,動作麻利,但仍頗費(fèi)了不少功夫。等得雪兒耗盡心思、仔仔細(xì)細(xì)妝扮完畢,閔兒才讓府中下人送她出門登車,前去與太子會面。
太子派來的是一駕駢輿,不僅有頂蓋遮陽,且帷幔重疊,將座廂罩?jǐn)n得甚是私密。那車夫正恭候在輿側(cè),一見雪兒從甘府中出來,根本無法分辨她是不是適才所見的閔兒,只道兩者是同一個人,忙不迭趨步迎上,恭恭敬敬侍候雪兒登輿坐好,旋即穩(wěn)穩(wěn)起駕。
雪兒一路上盡想著見到太子時該如何如何,全然不管車行何道,所去何向,走了多遠(yuǎn),時有多久。直至車駕抵達(dá)太子宮內(nèi)停妥,諸多宮人奴仆前來扶她下輿,她才留意到周遭景物已變換成輝煌顯赫的皇家庭院。但見宮殿樓閣處處,苑囿畫檐重重,亭臺游廊滿目,寒葩爭奇斗艷,雖不及未央宮的奢華氣派,卻也著實(shí)讓她大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