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石窟前眾人方才看見從山道盡頭的峰坳處轉出兩條人影。一個是須眉俱白、飄飄若仙的高瘦老者,高髻云冠,青袍大袖,一看便知是道行高深的修士。另一人灰發黃虬,頭扎方巾,手持羽扇,看似也是一位得道修行的山人。兩人各騎一匹瘦驢,側身坐在驢背上,面對面的說著話,超然灑脫沿著山道徐徐行來。到得近處,閔兒延頸前探,當即認出來人正是紫云臺的了無法師和少華山的光華法師。
兩位道家修士到得地坪上,尚未躍下驢背,癡諾頭陀已經迎上前去,合掌施禮。兩位修士對他卻不如何理睬,只有了無法師隨便還了個禮,光華法師對癡諾頭陀連正眼都不瞧一下,反倒神氣十足地向了無法師問道:“牛鼻子,與你論道的那位西域怪僧便是此人么?”依其所言,了無法師顯然早與癡諾頭陀打過交道。了無法師卻不給其二人引見,只簡簡單單答道:“正是。”隨即又漫不經心加了一句:“他便是那個傳經講法、牢騷詭異的僧人,自稱名號叫釋迦癡諾。”
癡諾頭陀面對兩位道家法師的恣意不敬全不介懷,依然神態溫和,謙遜恭謹的道:“兩位道兄大駕光臨,未得通報遠迎,真是慚愧!”了無法師道:“往而不來非禮也!你數次到老夫山門前胡言亂語,混淆視聽,今日老夫專誠到你的天禪院來,且要聽聽你還有什么奇談怪論。”言語間滿含挖苦之深意。
癡諾頭陀道:“同為修行之人,彼此切磋,當然甚好。幾次得到了無大師指點,貧僧受益匪淺。此番大師必是與同道高人前來,若能一并賜教,慧澤無量。阿彌陀佛!”了無法師漠然以應,甚有不屑之色。光華法師則從鼻孔里出氣,昂昂倨傲的哼了一聲:“這個自然。”更無謙讓禮敬之詞。
癡諾頭陀虛懷請教光華法師的名號,光華法師仍愛理不理,了無法師這才替同伴作了引介,順帶夸贊其幾句。癡諾頭陀聽后當即合掌作揖,問候道:“久聞光華法師大名,今日得見,真乃三生之幸。”光華法師冷冰冰地咳了一聲,照樣不予還禮,目中無人如故。波拿提禪師在見到兩位修士之時本欲上前施禮問訊,礙于對方言行舉止沖撞傲慢,只好止步作罷。
癡諾頭陀招喚道遠和道運兩位沙彌過來侍候了無法師和光華法師下驢,然后從容大方領兩位修士向波拿提禪師引見。了無法師和光華法師粗略向波拿提禪師打量了一眼,約莫頜首示意,絲毫不改輕蔑怠慢的架勢。不過他們二人對席蒲坐于一旁的駒于利受等人同樣連睬都不睬,與適才尚未露面之時的言語情狀大相徑庭,多少緩解了一些主客雙方的冷熱尷尬。
波拿提禪師謹慎的試探道:“兩位道兄今日駕臨敝舍,想必是有事。”光華法師毫不客氣道:“當然。無事來這等邋遢荒蠻之地作甚?”波拿提禪師微表歉意道:“敝舍確是簡陋,招呼多有不周。望兩位施主海涵。”了無法師也無甚尊重之意,直言道:“大師無需啰嗦多禮。老夫兩人此來,是要與汝等理論清楚,何為無上善法、無上菩提法,佛如何知一切法。”波拿提禪師躊躇不答,癡諾頭陀接話道:“貧僧在首陽山紫云臺與大師幾次切磋,均已詳加講解,大師可是已經忘記?”了無法師道:“你講得顛三倒四,狗屁不通,幾次都令老夫昏昏欲睡,醒后就想不起來了。”
波拿提禪師眼見對方分明是找茬而來,佛道之辯決非三言兩語所能說得清楚明白,既然一時半回無法了斷,只得道:“今日已先有客,兩位大師且在一旁稍候,容老衲區處妥當,再作奉陪。”光華法師不高興嚷道:“他們是客,難道我們便不是客么?為何要先理會他們?”波拿提禪師道:“佛門廣開四面,來者皆是客人,老衲當然不敢另眼相看。只是凡事得有個先來后到。”言畢,喚人取來蒲墊,請了無法師和光華法師在地坪上落座。
兩位修士對蒲墊視而不見,不肯就座,盛氣凌人站著,一副仙風道骨的派頭。光華法師尤是心生厭惡,譏諷起來:“偌大的一個天禪院難道連個招呼客人的地方都沒有么?拿此種骯臟鄙陋之物出來,教人如何坐得?難不成當我等是豬狗畜生么?”瞥眼看見一旁堆放著十匹一色新簇簇的布帛,即刁難道:“須將那些布帛鋪陳于地上,做成我等的太虛寶座,才是正經。”
不料此言正好捅在馬蜂窩上。駒于利受與眾多屬下見到了無法師和光華法師不將天禪院的兩位高僧放在眼里,早已看不順眼。至時聽見光華法師口出狂言,惡意挑釁,涿邪王搶先霍地站起,直沖他們二人厲聲斥責道:“汝等是何方妖孽!敢到此來撒野放屁!”
光華法師聽了大為光火,毫不相讓道:“老夫與這里的掌門說話,與你這團肉球有何相干!輪不到你來支聲。”涿邪王以牙還牙惡罵起來:“你爺爺才是肉球!不知從哪個混蛋的屁眼生出你這等自命不凡的家伙來!竟敢蠻橫霸道,侮辱我等送來的布帛厚禮,本王焉能不管!”光華法師取笑道:“原來適才請不動這些禿頭僧人的,便是你們這些王八蛋。一點兒小事就得專門送上十匹布帛給做僧衣,為何不送幾把剃刀來?好讓這些禿頭僧人將腦袋刮得更光亮些。”
波拿提禪師和癡諾頭陀見到兩方客人驟生口角,顧不得光華法師對己等語多侮辱,趕緊從旁調停和解。但涿邪王早已氣極,拂塵一揮,當面就向光華法師橫掃過來。光華法師迅捷閃過,揶揄道:“一個削尖腦袋的矬地釘,也不拉泡尿照照影子,配得上使咱們仙家的拂塵么?”涿邪王怒道:“你這個黃須老狗管得著么?有膽就接我幾招看看。”拂塵隨聲又起,更是兇狠掃向對方。
光華法師正要揮扇擋格,卻見癡諾頭陀遽速往兩人中間一站,硬生生用身軀擋住涿邪王的進擊。涿邪王始料未及,一下子收手不住,拂塵末梢重重抽打在癡諾頭陀的肩臂之上。癡諾頭陀身形稍微一晃,隨即穩住。
駒于利受急忙叫道:“涿邪王兄快快住手,切不可傷著了癡諾大師!”涿邪王倒不怕傷到癡諾頭陀,但甚忌憚其武功身手,見他從中阻撓,已自收回拂塵,面紅耳赤的退在一旁,忍怒惱羞不已。癡諾頭陀雙目炯炯直視涿邪王,凜然生威責道:“施主出手太過重了。”
涿邪王先前領教過癡諾頭陀的厲害,自知不是他的對手,且駒于利受對他又極為看重,當下不敢出言相斥,也不甘心向他陪禮致歉,便氣鼓鼓的站著,不支一聲。駒于利受對涿邪王安撫道:“兩位道人確實是語多不敬,乖戾輕浮,然則今日之事自有佛門大師做主,我輩不必與這種邪道小人斤斤計較,誤了大事。”
光華法師聽得逆耳,向身周眾人問道:“聒噪的這只烏鴉是誰?怎的說起話來像放屁一般的臭?”駒于利受聽了,也忍不住想要發作。癡諾頭陀舉手止住他,向光華法師不動聲色道:“這位是郅支單于的王子駒于利受,前來敝院請貧僧去其漠北的府上宣講佛法。老朽已經答應下來。兩位道兄初來乍到,還請給個方便,相安無事為好。”
光華法師轉怒為謔,嘲弄道:“以你的道行,也敢登壇說教,好為人師么?”癡諾頭陀雙掌合什,不卑不亢道:“貧僧性直愚魯,悟法雖淺,然半生謹持戒律,悉心參修,對佛法多少能通其曲直。凡是眾生皆有佛緣,只須提拔點化足矣。不似道學修行那般,非得樹坊稱家、立師授徒不可。”
了無法師覺得癡諾頭陀話中有話,以為他是在譏笑學道之人,即發話道:“癡諾大師敢情是說,道家不如佛家了。”癡諾頭陀向了無法師唱了一聲喏,道:“前次到首陽山紫云臺向大師請教,老朽深感諸道畛域之見頗深。然究其分歧所因,悉起之于欲念,欲隨心生,乃有勝負強弱之爭別。而我佛持戒去欲,無欲則無求,無求則無妄,無妄則無勝無負,無強弱之好惡,無虛名實相之異同。且道曰無為,即是有為,道法自然,乃圖其物相,道求長生,是有不離三界之貪**想。唯我佛頓悟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能去眾生品相,能離三界之苦,諸道之極,悉在其中。佛言:眾生能解吾法,善莫大焉!”一席話說將下來,因緣相應,腠理釋然,直令了無法師難以辯駁。
歐陽華敏在石窟內聽見了無法師到來之時,實是很想出外相見,只因不知了無法師來意,又有駒于利受等人在旁,才遲遲沒有貿然現身。如今聽到癡諾頭陀和了無法師說法論道,心下坦然作緩:“原來佛道兩位大師此往彼來,乃是起因于道學佛法之論爭。那日自己和閔兒在紫云臺后山上遇到癡諾頭陀,由來想必亦是這般。此際佛道雙方雖有成見,但應無大礙。”于是安定心神,洗耳恭聽。
了無大師思想了一會兒,對癡諾頭陀道:“佛陀若要度眾生離三界之苦,同樣須得循序而為,有序就會有道,有道定有自然之法,何必要持佛陀之戒。”癡諾頭陀道:“佛法之道,非大師所言之道。大師之道,乃是引眾生入三界之苦。佛法之道,卻是要度化眾生脫離三界之苦,兩者看似殊途同歸,實則因果互異,相去甚遠。”
了無法師還要再辯,光華法師已按捺不住性子,插話道:“你那佛陀據說乃是道家宗師太上老君去到域外將其點化,方才得入道行。可惜他將道法自然、清靜無為之說理解偏了,杜撰出一番舍家棄親,斷欲絕念的歪理來,還教汝等到處宣揚教化,真是無聊之極。”癡諾頭陀和波拿提禪師聞言大受觸動,不約而同阿彌陀佛一聲。波拿提禪師道:“世間凡夫俗子不解佛陀智慧,才會作此等狂亂之語。大師身為修行之人,不該與其等一般見識。”
光華法師本就看輕佛陀之教,見到對方將自己與凡夫俗子相比,更是不服,設難道:“既然佛陀識見高明,能解一切法,老夫且出一題,看汝等如何作解。”癡諾頭陀合掌施禮道:“貧僧識見修為雖不及般若菩提之萬一,但眾法皆可參詳,謹請大師見教。”光華法師詭異笑道:“你若敢讓老夫在你身上連劈三掌,不得還手,不得躲閃,老夫便信你看空皮囊,置身物外,今后隨你誠心向佛。若是不敢,就請汝等趁快離開這方凈土,遠遠西去,永不再踏入玉門關半步,更不許到處胡言亂語,弘揚所謂佛陀鳥法。此題可解得了么?”
周遭眾人聞言,都是大吃一驚,覺得光華法師所言實在過分。且不說他身負武功,內力看起來不弱,就算是三歲孩童,彼此爭論佛與道之長短,也不該這樣惡意相逼。殊不知光華法師正是要刻意如此,好讓癡諾頭陀知難而退,顯擺出道家的威風來。癡諾頭陀卻不退讓,欣然應道:“照此看來,老朽只有受大師三掌了。”
兩人一言為定,即步到旁邊的空地上。了無法師叮囑同伴道:“光華道兄,對方身手也是厲害,你可要小心了。”光華法師不予回應,沉腰下步,氣運丹田,聚力于掌,使上八成功力,猛然向癡諾頭陀的胸腔擊去。他心里早有定數,最好是將癡諾頭陀打成奇傷,教天下無人能治,然后自己再施展神醫妙手使之痊愈,既足令天禪院眾僧屈服,又可展示自己高明的醫術,簡直是兩全其美的如意算盤。
只見癡諾頭陀果真不躲閃,也不還手,僅收腹挺胸,結結實實受了光華法師一掌。光華法師見癡諾頭陀紋絲不動,如同石頭人一般,自己擊過去的掌力就像被銅墻鐵壁所阻,反彈了回來,立知對方功力確如了無法師所言,非比尋常。等到第二掌發出時,已是運足了十二成功力,雷霆萬鈞的擊向癡諾頭陀。但聽得嘭然一聲悶響,癡諾頭陀立足不穩,搖晃著退后三步,方才站定,接著哇的一聲,吐了一大口鮮血出來。
波拿提禪師關切道:“護法師弟,第三掌且由師兄替你來受。”光華法師嘿嘿冷笑道:“什么無欲無求的鳥論!原來汝等還是擔心死活的嘛,想那佛陀也不過是故弄玄虛,沽名釣譽而已。”癡諾頭陀擦凈嘴唇上的血跡,向波拿提禪師道了一聲:“無妨。”依舊挺胸上前站好。經受前面兩掌,他已探知光華法師的內功掌力并不在自己之下,幸好自己有金剛內力護體,否則早已身受重傷,甚至可能要命喪對方之手,因而決無可能讓波拿提禪師替己接掌。當下調勻內息,暗暗將金剛內力悉數聚集于胸腔之內,只等光華法師再次發掌擊來。
光華法師一次得逞,更不手軟,加倍運力于掌,就要重重擊向對方。歐陽華敏在石窟內偷眼瞧得真切,害怕光華法師的第三掌非取癡諾頭陀的性命不可,情急之下再也沉不住氣,放聲向著石窟外大叫道:“光華法師暫且住手。癡諾大師乃是自己人,懇望您千萬莫使性斗狠,非置他于死地不可。”聲音未落,人已飛奔出石窟,站到了光華法師和癡諾頭陀的身前。
了無法師突然見到歐陽華敏,大感詫異。駒于利受、涿邪王、蝴蝶夫人等一眾全都沒想到歐陽華敏會在旁邊的石窟之內,更是震驚得目瞪口呆。依眼前情形度之,癡諾頭陀不僅救了歐陽華敏,極可能還與歐陽華敏同是一路,照此推斷,就無怪乎癡諾頭陀為何一力替甘延壽等人在思歸崖濫殺之嫌辯解了。駒于利受欲得癡諾頭陀攘助英雄大會的圖謀頓時變得希望渺茫,幸好癡諾頭陀已經答應前去其漠北堅昆王府宣講佛法,諸多棘手之事可留待那時再作處置。
光華法師不認識歐陽華敏,睜著一雙精明小眼謹慎地對他上下打量,問道:“你是什么人?為何要前來阻撓我等的好事?”歐陽華敏道:“晚輩無甚名頭,實不敢叨擾前輩之耳。只因曾與甘將軍拜訪過了無法師,彼此算得上是熟人。前些日子晚輩被正站在那邊的匈奴人涿邪王夫婦打成重傷,幸得癡諾大師相救,來到此處。所以晚輩斗膽請您不必與癡諾大師計較。”
了無法師向光華法師點了點頭,然后望了眾匈奴人一眼,問歐陽華敏:“歐陽公子與他們這伙人有過節?”歐陽華敏明知不能將自己陪同甘延壽一行搶奪匈奴人寶藏之事隨便說出來,何況駒于利受等人就在旁邊,顧慮重重也難將自己如何被涿邪王夫婦所傷解釋清楚,遂道:“此事說來話長,大師最好去問甘將軍。”了無法師聞言,立知情由干系重大,即不再問。
光華法師卻極不舒服,怪責道:“你這小子說話就像羊屙屎,拉一半留一半,有什么冤屈不敢明白聲張?且待老夫收服這個不知死活的頭陀,再替你教訓那匈奴人什么鳥夫婦便是。”說著,舉掌又要向癡諾頭陀擊去。歐陽華敏擋住他,勸道:“光華法師,癡諾大師救了晚輩性命,你決不該再為難他。”
光華法師深抱畛域之見,鄙夷道:“他們這些頭陀只會見風使舵,首鼠兩端。這邊救你,那邊又去相助匈奴人,當面假仁假義,背地里卻是非不分。今日不教他對老子心服口服,焉能揚我道家之浩然正氣!”癡諾頭陀聽聞此言,沉沉阿彌陀佛一聲,道:“物隨緣化,惡極知善。歐陽公子,你盡管讓到一旁,任由他施為罷。”
歐陽華敏哪里肯依,急尋勸解兩位大師之計,忽然靈犀一閃,想出個主意來,道:“光華法師的醫術乃是當今一絕,能夠起死回生;癡諾大師深諳醫理,曾救晚輩一命。你們兩位大師與其比試武功,不如比試醫術更好。”此前他雖然沒有見過光華法師,但在公孫大人府第的后院中,曾偶然聽到光華法師將只剩下半條命的萬兜沙救活,是以猜測光華法師必以擅長救死扶傷之術為傲。
光華法師果然正中下懷,立對歐陽華敏刮目相看,贊賞道:“小子眼光不錯,竟能識得老夫所長。老夫正是打算將這位頭陀打成半死不活,然后再出手相救,好讓他輸得五體投地。”了無法師聽得癡諾頭陀對歐陽華敏乃有相救之恩,看輕其人之情大為減緩,念及歐陽華敏與甘延壽的關系,對光華法師說道:“歐陽公子是甘延壽將軍的師侄,其言甚為在理。光華道兄,第三掌你就免了,且與癡諾法師比一比醫治之術罷。”
光華法師自鳴得意道:“就只怕他不敢。”癡諾頭陀立馬應道:“要比試醫術亦可,老朽無不聽隨光華施主之便。只是不知雙方要如何比法。”光華法師當然不可能重提將對方打傷然后再行醫治之類的餿主意,可雙方四位大師一時又想不出什么可行之法。
歐陽華敏早有計較,正要言明己見,忽然聽得一個極其熟悉的聲音叫道:“本姑娘有個主意,保準能讓比試雙方既盡展所長,又相安無事。”因知道是閔兒,趕緊扭頭看去,卻見她正從地坪遠處的樹叢中閃出,大步向這邊眾人走來。
李晚一見閔兒,當即驚喜無限,急切喚道:“雪兒——樓——樓兒,你怎的也在這里?”他仍錯將閔兒當成其與藍玉公主之女雪兒,激動得結結巴巴,慌不擇名。閔兒不想去搭理他,隨意搪塞道:“李大將軍,小女此來一言難盡。眼下多有不便,且等要事了結之后再行相告。”李晚聽見閔兒不肯與自己相認,心里極不舒服,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閔兒之舉不無深意。因為彼此若匆匆以父女相認,保不準駒于利受等人會刨根究底;如果將實情和盤托出,難免涉及到思崖下的諸多情節,必令駒于利受反感、生疑甚至誤解;如果隱瞞不說,恐怕很難自圓事由曲直。穩妥起見,顯然彼此暫不相認為好。
駒于利受等匈奴人望見閔兒是一個陌生的妙齡少女,聽得李晚遠遠與之熱切招呼,卻似熟非熟,遭到對方冷落后,即如遇見陌生人一般,私底下雖然感覺奇怪,但無人多加在意。因為李晚拈花惹草的功夫已是名聲在外,什么時候遇上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想要打她的主意,決不是什么稀罕之事。
光華法師見到閔兒,笑逐顏開,遠遠就向她親切道:“閔姑娘有什么好主意,盡管說出來聽聽。”了無法師認得閔兒是歐陽華敏的朋友,也對她和顏悅色道:“閔姑娘如能幫忙出個公道的點子,那是再好不過了。”二人之言更令眾匈奴人忍俊不禁,勁朝李晚哂笑,以為他連對方的名姓都弄不清楚,張冠李戴,無疑純屬自作多情。且此時其等尚以他事為重,即使猜不透李晚與前來的女子到底是何關系,也無暇過問了。
波拿提禪師和癡諾頭陀眼見兩位道兄不僅認識閔兒,且對她極為信任,登時放寬心來。因知閔兒的意圖必是相助化解眼下佛道兩方的嫌隙,自是皆歇下話頭,聽候閔兒有何說法。
閔兒走近道:“目前歐陽哥哥身上聚積有一股多余的金剛內力,是天禪院兩位大師救治歐陽哥哥時遺留下來的。如果光華法師能將這股內力從歐陽哥哥體內排除,算是光華法師為勝;如果排不出來,那就算是輸了。四位大師認為這個比法如何?”
歐陽華敏已經吃盡了內力攻心的苦頭,不由得暗暗為難。他原本是想讓佛道雙方比試比試藥石解毒之功,那樣癡諾頭陀多半要技高一籌,其以主勝客,兩位道家法師也不顯得丟人。豈料閔兒突然間插了一腳進來,一心只想著替他排除后顧之憂,出了這么一個拿他當籌碼的比法,實難叫他絕口贊同,然見四位大師盡皆頜首而笑,一無異詞,又不好拒絕。了無法師道:“這個比法甚好。只是歐陽公子體內滯留的是兩個人的金剛內力,只讓光華法師一人去解,有失公平。老夫毛遂自薦,敢請與光華法師合力而為,各位意下如何?”
兩位天禪院大師略顯猶豫,波拿提禪師擔憂道:“歐陽施主病體初愈,內息未穩,只怕兩位大師的內力同時施為,歐陽公子承受不起。”光華法師本來正想勸阻了無法師,由他一人逞強顯能,聽完波拿提禪師之言,反倒改變主意附和了無法師,咄咄逼人道:“有何不可?你們兩個要飯的合力使得,難道我們兩個堂堂道家法師卻使不得么?忒也小瞧我們道家五行真功的本事了。”
兩位天神院大師難消心頭顧慮,但因不能肯定是否真的會有意外險情發生,既見兩位道家法師執意堅決,且道家五行真功久亨盛名,是道家高深的正宗內力功法,即使不能將金剛內力逼出體外,對歐陽華敏也當無害。權衡之下估計利或大于弊,遂勉強應允。
兩位道家法師先行在棕蒲上坐下,服了丹藥,調息運氣,燮理陰陽。旋即準備停當,招手讓歐陽華敏坐到兩人中間。光華法師在前,了無法師在后,分別以掌按壓住歐陽華敏前胸后背的巨闕、靈臺數處穴位,運起內功心法,緩緩將道家五行真氣經由任督二脈送入歐陽華敏體內。
初時歐陽華敏覺得有兩股暖融融的真氣在胸背掌力的推動下行遍全身經絡,甚感舒適。俄而體內原有的兩股金剛內力與之相互交會,縈繞于心肺之間,久久不歸丹田內府,慢慢的將整個胸腔擠脹得喘不過氣來。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四股內力依然無法融合順暢,仿如四支勁旅對峙抗衡,難分上下。兩位道家法師數度變換掌內力道,嘗試破解金剛內力之法,卻始終不得要領,無法將其化去,也無法將其從歐陽華敏的體內驅使導引出來。
此情出乎意料,兩位道家法師沒想到留在歐陽華敏體內的金剛功力會如此之強,而且與道家講究陰陽調和的內力大為不同,竟不亞于與波拿提禪師和癡諾頭陀當面對決。原來道家的功法修煉在于借助丹藥,內修精氣神,外聚萬物之玄元,從天到地、到人,直至陰陽五行之氣相協而生,一味專注求取,以達天人合一之道。而佛家修煉心法則講究禪定悟覺,息思滅念,重在去欲守體,封固根本,以瑧達無欲無求的無上神力。加之波拿提禪師和癡諾頭陀來到大漢西域之后,對大漢經學醫術頗為贊賞,專意潛心研習,將其調理經絡煉氣之精髓吸納到禪學修煉中來,納形氣以鍛筋骨,通經絡以強內腑,聚元精以定根基,獨創了一套獨有的金剛內功心法,并日益勤修精進,如今已至氣隨意使,力從心生,剛柔并濟,渾然天成的高超境界。因金剛內力與正宗的道家內功不同,一個舍棄,一個求欲,相向相左,自然難以相生相克,包容貫通。兩位道家法師盡管道行高深,但不知其所以然,是以白白浪費了許多氣力,仍舊一無所解。
了無法師和光華法師忙乎了大半日,眼見天色漸漸變黑,心情開始著急浮躁起來,均想:“堂堂道學大師,決不能輸給旁邊兩名禿頭佛徒。”遂不顧歐陽華敏已經精疲力竭,冷汗直冒,彼此暗地交換眼色,相互會意,突然急提丹田真氣,迅猛催動內力強行排解歐陽華敏體內的金剛內力。波拿提禪師感覺勢頭不對,趕忙提醒道:“兩位大師切不可操之過急,以免傷到歐陽公子!”話音未落,即見歐陽華敏大叫一聲,臉色蒼白,側身仆倒地上。
閔兒顫聲驚呼,不顧一切沖了過去,一把抱起歐陽華敏的上半身,使勁搖晃他的頭臉,用力掐他的人中,慌亂的連聲叫喊:“歐陽哥哥,你快醒一醒。”但歐陽華敏已經氣息微弱,身體癱軟,人事不知。閔兒瞧著歐陽華敏醒不過來,止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失聲痛哭。了無法師和光華法師一下子也被突而其來的變故所震懾,收手在旁驚呆得如同木頭人一般,茫然不知所措。
波拿提禪師和癡諾頭陀迅即走上前來,分頭把住歐陽華敏的脈搏反復察探。片刻,波拿提禪師黯然搖頭道:“兩位道學大師所用功力太猛,歐陽公子經不住內力攻心,丹田俞口走火,經脈大亂,恐將危及性命。”言畢,與癡諾頭陀將歐陽華敏平放地上,分握其肩井、曲池二穴,各運真氣內力替歐陽華敏護住周身命門。
閔兒聽得歐陽華敏竟可能性命不保,剎那間魂飛魄散莫知所從,整個人焦慮不安地守在旁邊傷心哭泣,只盼兩位頭陀大師神功蓋世,能夠再次挽回歐陽華敏的一條性命。熬得一盞茶功夫,仍然不見歐陽華敏醒轉,奈不住悲痛難抑、心亂如麻,覺得歐陽華敏重陷危殆,皆是因兩位道學大師所致,滿腔怨恨悉數算在了其二人頭上。這般越想越是氣惱,驀地拔出歐陽華敏腰間的青龍寶劍,發惡向了無法師和光華法師砍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