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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般若菩提(4)

兩位大師足足耗費了五日功力,歐陽華敏方始能夠站起走路。四肢雖仍覺酸軟無力,使勁不得,走起路來一跛一拐,但胸腹臟腑已無抑塞積痛之感。到了第七日,兩位大師不再將內力真氣輸入歐陽華敏體內,改而教授其禪修之功,并囑咐歐陽華敏遵照所授之法,每日打坐吐納兩個時辰,自行調理臟腑丹田陰陽之氣。也不用藥,由他循序漸進康復。

不出半月,歐陽華敏已能行走如常。由于思歸心切,他不待身體完全復原,就向波拿提禪師和癡諾頭陀辭行。閔兒見他傷情已基本痊愈,不好再強加勸阻,只說服他延緩幾日,好從容作別。癡諾頭陀與歐陽華敏相處久了,對他甚是喜歡,知他去意已決,多少放心不下。這日專程到石窟中來看望,探過了歐陽華敏的氣脈筋骨,對他明白說道:“公子體內的戾氣雖然已經除盡,但老朽和波拿提禪師的金剛內力在公子體內過多干擾,免不得有一些已經滯留公子體內。盡管其不會對公子造成危害,然而若不善加導引,便如同廢物殘渣,終究對日后武功精進無益。”

歐陽華敏道:“晚輩性命幸得兩位大師保全,既然無害,且留它們在體內作個念想罷。”閔兒卻不肯將就,憂心問道:“可有辦法將它們除去么?”癡諾頭陀思索片刻,忽然神秘笑道:“不必去除它們,變廢為寶豈不是更好么?若公子愿意在天禪院再多留兩日,老朽將教授公子一套內功心法,日后公子只須依法早晚勤加修煉,半年之后,體內的金剛內力便成公子坐臥不離體、行走不離身的寶物了。”

閔兒聽了,當即高興道:“這樣敢情好了。歐陽哥哥和我并沒有什么急事要辦,再待多兩個月也無妨,一切謹依大師賜教。”她知道癡諾大師法力高強,若得他傳授內功心法,歐陽華敏必定受益匪淺。歐陽華敏感激兩人對自己情深義重,不好執意推辭,只得委婉道:“晚輩已深受大師恩惠,豈能再讓大師勞心費神?只望大師便宜行事就好,晚輩不敢更有奢求。”

癡諾頭陀雙掌合什道:“歐陽公子不以利喜,不以失妄,此等平和心性,正合弘揚我佛般若菩提。阿彌陀佛!善莫大焉!”當下冥目端正坐于席上,讓歐陽華敏腿盤跏趺,打坐于旁,一句一句將內功心法口訣傳授給他。

歐陽華敏的記力甚強,癡諾頭陀說得一句,他便牢記一句,幾乎無需重復。閔兒擔心歐陽華敏會有錯漏,也在一旁用心默記,以備日后必要時替他補上。雖然口訣中盡是梵語,晦澀難解,但用不到半個時辰,歐陽華敏已將整套心法口訣爛熟于胸。

癡諾頭陀見到歐陽華敏心無旁騖,記憶神速,頗為贊許。待詳細授完口訣,接著開始逐字逐句講解。原來這套心法口訣乃是從佛經中轉化而來,首段出自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專講修心之法,是整套內功修煉的入門根基。第二段將大漢脈理經學的精髓與金剛經相結合,闡述全身十二經絡的運行修煉法門。第三段是佛門習煉內功力道的口訣,與陰陽五行相契,彼此合切為輔,生出無窮變化。之后一段是導引內力提升運用之訣竅,最末章節講明如何使心氣相合,神元歸府,將諸般內修力道化而為一,隨意驅使,無所不至。全套口訣共分五段,環環相扣,節節相接,前后呼應,仿若渾然天成。歐陽華敏博覽群書,對大漢經學根底深厚,很容易便能對整套心法口訣心領神會,明其要義,融解貫通。

癡諾頭陀察覺到歐陽華敏悟性之高,非同凡響,不由得大大喜出望外。講授完心法口訣之后,即讓歐陽華敏依照先后次序凝神修煉,自己和閔兒走出到石窟外面去,以免妨礙其篤定專一。閔兒連日來將全副精力落在照料歐陽華敏上,不忍亦不舍離開他半步,以致呆了不少時日,對天禪院的境況仍不甚了解。如今見到歐陽華敏已無大礙,且有癡諾頭陀在旁,閑暇之余油然對整座石窟禪院又起好奇之心。興之所至,禁不住央求癡諾頭陀領她到天禪院各處瞧瞧。

癡諾頭陀正好無事,遂順其意,陪同她沿著眾多石窟門前的便道邊走邊看,拾階而上,不知不覺走到了后山里來。忽見前面孤零零的一間石窟木門緊掩,周遭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閔兒心念一動,問道:“此間是個什么去處?”

癡諾頭陀道:“這里是專給頑僧閉關清修之所。”閔兒道:“匕顯師父是不是就被關在里面?我可以過去看看么?”癡諾頭陀略顯猶豫,然則點點頭,停步不語。閔兒快步走到木門前,隔著門扇向窟內喊道:“匕顯師父,我可以進來看你么?”

“是閔姑娘么?”匕顯伽藍聽出是閔兒的聲音,在里面應道,“門又沒鎖,你隨便進來。”閔兒輕輕推開木門,躡手躡腳走入進去,反手將木門重新掩好。石窟內光線昏暗,空間不大,形同被掏空的半截蛋殼倒覆。匕顯伽藍身著粗布僧袍,面對石壁,盤腿坐在一個棕蒲之上。明知閔兒走入進來,也不回頭看一眼,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閔兒道:“是癡諾大師領我過來的。”匕顯伽藍道:“癡諾大師不進來么?”閔兒道:“他在外面等我,只怕不會進來了。”匕顯伽藍道:“那你趕快出去罷,莫要讓他等久了。”閔兒道:“不礙事的。過兩日我和歐陽哥哥就要離開天禪院了,聽說你在這里閉關靜修,特意進來向你道別一聲。”

匕顯伽藍道:“歐陽公子的傷勢好些了么?”閔兒道:“他已經能夠行走如常,不日當能痊愈。”匕顯伽藍道:“癡諾大師和天禪院的眾多師父法力高深,治愈歐陽公子乃是小事一樁。”閔兒道:“聽說你在這里須得閉關修煉三年,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自愿出家的么?”匕顯伽藍默然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當然是自愿出家的了。但若非機緣巧合,我哪得投入佛門!”

閔兒聽見他語氣古怪,問道:“此話怎講?”匕顯伽藍道:“一日我不幸失足陷入荒野沼澤,適好被癡諾大師見到,施展神功將我救起。之后他時時在我面前展示神功法力,頌佛揚善,還將諸天浮屠和十煞羅漢召來,在我眼前飄游不去,感化我的心智,引教我超度。我心向往之,毅然削發為僧,悉心向佛。”匕顯伽藍為掩蓋自己因惡行受到癡諾頭陀的懲戒,真真假假的編撰出冠冕堂皇的緣由來。

閔兒不知匕顯伽藍的底細,自是莫能辨其虛實,聽他說得神乎其神,乃信以為真,關心道:“既然你是受了感化剃度,何須再禁閉清修三年之久?”匕顯伽藍道:“此是我心甘情愿之事。若是能將癡諾大師的絕世武功學到手,莫說面壁三年,就是面壁十年也值得。十年成就一件大事,相當合算。”閔兒嘆道:“匕顯師父,你為學到絕世武功,真是煞費苦心了。”匕顯伽藍復歸靜坐,不再回話。

閔兒知趣辭出,到石窟外與癡諾頭陀繼續在后山游逛。兩人登至高處,遠望山川瑰麗,峰巒雄奇,云蒸霞蔚,景物旖旎,頗覺意暢神飛,心生遐想。閔兒虔誠的向著三座仙山暗暗祈禱:“愿佛祖保佑自己與歐陽哥哥長相廝守,一生更無他求。”

卻說歐陽華敏獨自一人在石窟內專注修煉內功心法,漸漸覺得通體經脈舒暢,內息和順,真氣力道收放自如。約莫估算已到時辰,自行停功歇息,向洞外喚了一聲閔兒,不見回應,又喚癡諾大師,也不見答話。因不知兩人去了何處,想要起身到石窟之外看個究竟。

才伸了個懶腰,忽聽得一陣蹄聲急促,自山下而來,頃刻已至石窟外的場院之中。來者約有十數人,他們翻身下馬,從歐陽華敏所處的石窟前方走過。歐陽華敏認得為首那人赫然便是匈奴王子駒于利受,其身后跟著李晚、涿邪王和蝴蝶夫人,還有十多名陌生隨從,看樣子都是習武之輩。

乍然見到前遇之敵,歐陽華敏止不住暗暗驚訝,趕緊轉身向里面壁而坐,以免讓駒于利受等人瞥見認出自己來。偷眼留意石窟之外,卻見道運、道遠兩位小沙彌已在地坪上迎住一眾不速之客,向駒于利受等人合掌唱喏。

駒于利受霸氣十足的道:“小師父,我要見你們的方丈大師。”道運恭敬答道:“回施主話,小僧這里沒有方丈大師。”原來當時方丈乃是道學之士修行院舍主人的尊稱,佛教初始東來,尚無方丈一職,只有首座禪師。駒于利受不知分別,遂借之稱呼天禪院首座,以抬舉身份,沒想到兩位小沙彌莫知所指,給碰了一個硬釘子,只得改口道:“那就叫你們當家的過來。”

道遠上前道:“主持此間的是首座波拿提禪師,施主是要見他么?”駒于利受道:“正是。”道運道:“施主何事要見首座大師,還請明示。小僧好去通報。”駒于利受道:“本人乃大胡國王子駒于利受,仰慕天禪院之名,專程前來拜謁。”

兩位小沙彌讓駒于利受等人在場院的地坪上稍待,即刻轉身前去通報。歐陽華敏出入匈奴西域諸地日久,歷經磨難,且有閔兒在身邊時時指點教授,基本上已能聽懂胡語。得知駒于利受等人不是沖著自己而來,心下稍稍安定,隱坐石窟之內,繼續關注外面動靜。

不一會兒,波拿提禪師隨著兩位小沙彌來到地坪上,向駒于利受等人雙掌合什問訊。駒于利受有模有樣的向波拿提禪師長揖到地,裝作謙恭客氣的道:“晚輩系大胡郅支單于余孤駒于利受,久聞佛陀之名望,特地前來拜見天禪院首座大師。”

波拿提禪師合掌頜首還禮,恪謹的道:“老衲乃山野窮荒之人,幸得佛祖收留,率一班入門弟子在此清修參悟佛法,不敢驚擾四鄰名王貴胄。想不到今日殿下竟會大駕光臨,實在是有失遠迎,望恕怠慢之過。”

駒于利受謙遜幾句,然后命手下取來見面之禮奉上,卻是質地良好的赭黃色布帛十匹,黃金五十兩。波拿提禪師見到禮數如此厚重,知其必有所求,不敢接納,辭謝道:“出家之人避離凡塵,斷絕一切欲念,故以乞為食,修行于心,粗衣素餐已污皮囊,何敢消受此等貴重財物!請王子殿下速速收回。”

駒于利受道:“區區一點貲財布帛,權表晚輩敬佛之心,捐贊院舍用度,還請大師笑納。”波拿提禪師堅拒不收,道:“敝院從未向殿下化緣,殿下卻親攜重禮登門,大方施舍,想來必有要事指教。貧僧無知,冒請殿下直言,不必講求客套。”駒于利受只好道:“也無甚棘手之事。不過因本王子曾與一位法號叫釋迦癡諾的頭陀大師有一面之緣,聽說其在天禪院中修行,不知可有此事?”

波拿提禪師在聽到駒于利受率眾前來求見之時,已料想到其旨必與癡諾頭陀、歐陽華敏、閔兒等人有關,如今果不其然。于是審慎應道:“鄙院確實有一位釋迦癡諾大師,敢問王子殿下尋他何事?”駒于利受立馬換作敬重的語氣道:“晚輩想請他到堅昆王府盤桓一段時日,講經說法,指點教化我等一眾愚昧之人,切望大師恩準。”波拿提禪師特加問道:“沒有其他事情了么?”駒于利受道:“僅就此事誠邀而已。”

波拿提禪師松了一口氣,道:“既欲煩勞癡諾法師,須得尊從其意。”駒于利受點頭道:“晚輩正想與癡諾法師當面談談,盼他能夠答應。”波拿提禪師見他言語懇切,不好再多說什么,便吩咐道運去將癡諾頭陀請來。道運去了片刻,轉來回話道:“癡諾大師陪著閔施主到后山游玩去了,不知何時方能回來。”

波拿提禪師阿彌陀佛一聲,趁機送客,對駒于利受道:“王子殿下此來真是不巧,莫如率眾暫且先去。待老衲將殿下相邀之意轉告癡諾法師后,再由他決定行止。”駒于利受顯然不甘心走人,執著道:“晚輩并無急事,在此稍等無妨。”波拿提禪師道:“院舍敝陋無處安座,不敢委屈尊駕久等。”駒于利受道:“大師不要見外,且先將禮數收下,以表晚輩誠心。”波拿提禪師仍然堅拒如前,道:“此禮老衲萬萬不能收下,請殿下莫怪。”

涿邪王再也按捺不住,嘟嚷起來:“王子殿下屈駕親臨,禮數周全,已給足你們天禪院面子。如今人不給見,禮也不收,連杯茶水都不肯賞賜一口,是何道理!”波拿提禪師躬身致歉道:“并非老衲有意為難各位。敝院盡是苦寒簡陋石窟,寬不足尺,無幾無椅,塵厚污積,實在是不敢唐突貴客。”

駒于利受趕忙止住涿邪王,向波拿提禪師軟聲懇求道:“晚輩一眾遠路而來,行走頗費時日,反復奔波多有耽誤。敢望大師容許我等在地坪外多候一會兒,且看能否等到癡諾大師回來。”俗話說巴掌不打笑臉人。波拿提禪師不便強行逐客,只得吩咐道遠、道運兩位小沙彌取來十幾個棕蒲,置于地坪的樹蔭之下,讓駒于利受等人將就歇息等候。

眾客不敢嫌棄,乖乖的聽隨主人安排就座。波拿提禪師打坐陪侍在駒于利受之側,一邊留意歐陽華敏所在石窟的動靜,一邊與駒于利受攀談,捉摸他的心思。久久見駒于利受始終不提歐陽華敏之事,方才稍稍安下心來。

癡諾頭陀和閔兒從后山返回,遠遠望見波拿提禪師陪著駒于利受、涿邪王、蝴蝶夫人等一眾守候在石窟前面的地坪上,立感事情不妙。閔兒雖不識得駒于利受等匈奴人,但一眼就認出了李晚,剎那間也是吃驚不小。癡諾頭陀決定先不露面,找來院內弟子詢問,得知駒于利受等人來意,即拉上閔兒在隱秘處躲將起來,并叮囑所遇眾僧不可暴露自己和閔兒已回院內的行蹤。

閔兒見到李晚與眾多陌生的匈奴人在一起,已猜知來者不善,聽明他們為首的正是率兵追拿漢國太子的駒于利受,更是心頭竄到了嗓子眼。幸好被告知駒于利受一眾只是要見癡諾頭陀,否則她哪能跟著避而不理!無論如何也要挺身而出,為心上人承擔一切!饒是如耳所聞,因怕歐陽華敏被惡人發現,橫生兇險,仍然忐忑不安,對癡諾頭陀道:“這些人必定亦沖著歐陽哥哥而來,如今正守在歐陽哥哥所處的石窟之前,情況太過危險。我認得其中那個漢人,得想辦法過去借他盡快將一眾惡人引開。”

癡諾頭陀慎重攔住她,問道:“那個漢人姓甚名誰?”閔兒道:“他是駒于利受王子的手下大將,叫名李晚。”癡諾頭陀搖了搖頭,指明利害道:“那你還是不要打他的主意罷。他們這些人全都不好招惹,打傷歐陽公子的兩位匈奴武師就在其中,你若是冒冒失失闖將過去,十之八九只會弄巧成拙。依眼下的情形看,駒于利受一眾呆得恁般安份,應該還不知道歐陽公子也在這里,且先看看波拿提禪師如何應付,再作計較。”

閔兒難消顧慮,有些沖動道:“這些惡人若是見不到你,估計是不會自個兒離開了。”她并無埋怨指責癡諾頭陀之意,但因替歐陽華敏擔憂,不知不覺就把話說重了。癡諾頭陀會心一笑,機敏應道:“他們若是見到老朽,必會問及歐陽施主的去向,那該如何是好?”閔兒無言以對,急得抿唇直跺腳。

癡諾頭陀寬慰她道:“閔施主盡管放心,老朽決不會坐視這伙人一直賴著不走。你我且暫先留神察看他們的動靜,等到明了對方情形,再見機行事。”閔兒稍稍安定,嘀咕道:“大師還是趕快教一眾惡人盡早離去為妥。”癡諾頭陀約略點頭,領她悄悄躲到更近處,目不轉睛注視著地坪上眾人的一舉一動。閔兒忍著內心焦慮,強作鎮定,依隨癡諾頭陀而行,然則一顆心始終怦怦直跳,有如急擂戰鼓。

院內僧眾初時目睹駒于利受一眾來頭古怪,已皆謹言慎行。之后得了癡諾頭陀的囑咐,知道內中必有蹊蹺,私下里很快就對駒于利受等人議論開來,紛紛視他們幾同洪水猛獸,必非善類。此訊一傳十,十傳百,眾僧寧愿繞道而行,也不往場院地坪經過,更莫說前去通報有關癡諾頭陀的聲訊,自找麻煩了。

駒于利受率眾等了兩個多時辰,正午已過,仍然得不到癡諾頭陀的一絲回音。其一眾手下忍不住心煩氣躁,李晚提醒駒于利受道:“莫不是癡諾大師已知我等來此,故意躲著不見?”駒于利受聞言,心生疑竇,對波拿提禪師道:“敢請大師再差人前去找一找,向癡諾大師稟明我等誠意,好讓其賜見一面。”波拿提禪師為消除客人的嫌怨,重又吩咐道運去找尋癡諾頭陀,叮囑道:“若是見著癡諾法師,務必請他前來與王子殿下相見。”

道運聽命而去,在隱秘處找到癡諾頭陀和閔兒,將波拿提禪師之意照實說知。癡諾頭陀已經心中有數,敦囑閔兒仍舊躲在暗處,自己隨道運來到場院中,佯裝不知地坪上之眾已經何其久等。

駒于利受見了癡諾頭陀,滿臉堆笑,喜敬非常。彼此敘禮完畢,駒于利受將李晚、涿邪王、蝴蝶夫人等屬下向癡諾頭陀逐一引見,言明來意。癡諾頭陀道:“王子殿下若是誠心向佛,老朽當然樂意前往。不過須得答應一個條件,今后不能再讓老朽看到殺傷屠戮之禍。殿下能否做得到?”

駒于利受心知癡諾頭陀所指,解釋道:“那日與漢軍血戰,把對方全部殺光,實屬我等無奈之舉。假若敵眾愿意伏首繳械,我等必定不會也不忍取他們的性命。”癡諾頭陀責備道:“事實是汝等何止取對方性命,還殘忍削下對方首級,此等惡行實在是慘絕人寰。”駒于利受毫無愧疚之色,表里不一道:“晚輩已經知錯,來日必遵大師告誡,改過自新。”

癡諾頭陀阿彌陀佛一聲,又道:“葬身沙場的不只漢軍,還有許多殿下的兵將士卒。殿下難道定要將他們往死里送么?”駒于利受喟然壯懷,道:“大胡將士為了國家,甘愿舍身赴命,視死如歸,雖死猶榮,無愧是我大胡英雄。”癡諾頭陀沒有反駁,卻意味深長道:“你身為一方之主,一點都不知憐兵愛民如子,來日豈能安定疆土、興復強胡、造福百姓!”

駒于利受料不到對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觸動心事,啞然無語,片刻才道:“晚輩當然不愿讓屬下將士無端送死,然則兩國交兵,各為其利,爭戰起來,死傷實是在所難免。”癡諾頭陀直言道:“依老朽看來,不久前的那場殺戮并非不可避免,而是殿下徒生妄念,惡謀算計所致。只為要抓到一個漢國太子,就讓諸多活生生的血肉之軀無辜送命,豈不哀哉!阿彌陀佛!”

駒于利受狡辯道:“大師有所不知。漢國太子偷偷引軍深入冒犯我大胡之境,先行殺害本王子六名愛將,然后搶奪運走大批財物。晚輩忍無可忍,才親率大軍追趕。孰是孰非,還請大師明察。”癡諾頭陀搖頭道:“據老朽所知,殿下恐怕言過其實了。”駒于利受理直氣壯道:“本王子所言決無半點虛假。可惜那漢國太子最后被千刀萬剮的漢將甘延壽領兩個車夫僥幸救走了,否則此時便可拿他當面對質。試問我泱泱大胡國土之內,竟遭一個品行不端的漢國太子號令賊眾明目張膽劫掠殺辱,損失慘重,若還聽之任之,天理何在!”

歐陽華敏在石窟之內聽得真切,知道甘延壽和太子的確逃出了匈奴惡人之手,登時竊喜非常,一直懸在心里的大石頭終于落了下來。但轉念間,想到眾多羽林勇士慘遭屠戮,一行數十人僅知四位得脫險境,師父劍牘先生是生是死,尚還下落不明,又止不住悲憤交加,憂從中來。思慮再三,暗暗拿定主意,傷愈之后務須尋著師父或其消息,才能回去長安京城。

癡諾頭陀揣摩駒于利受之言,問道:“殿下所說的六名愛將,可是思歸崖下的六名胡人武士么?”駒于利受驀地大吃一驚,隨即倒抽了一口涼氣,狐疑滿腹應道:“正是。”癡諾頭陀道:“依老朽之見,那六名武士并非漢國太子和甘延壽等人所殺。”駒于利受不動聲色問道:“大師何以知之?”心里卻已在暗暗捉摸起來:“漢國太子和甘延壽一行與卜里格六人之死決計脫不了干系,這位頭陀膽敢為一眾漢賊辯護,指不定他也插手殺害卜里格六人,抑或暗地里本就與漢軍一伙。否則他怎會在自己率軍追趕漢國太子之時那般巧合突然出現?”

原來那日他見癡諾頭陀出手救下歐陽華敏,以為只不過是僧侶出于菩薩心腸而已。因仰慕癡諾頭陀的驚人武功,過后便四處打聽癡諾頭陀的來歷和下落,聽說其人乃是天禪院的云游高僧,即擇日帶上李晚、涿邪王、蝴蝶夫人等一眾手下趕到天禪院來。他的本意是要設法請到癡諾頭陀助其一方贏得英雄大會之爭,因而特別準備了厚禮,并對波拿提禪師和癡諾頭陀低聲下氣討好,以望把癡諾頭陀騙到漠北的堅昆王府之后,再將真正意圖挑明,到時就由不得癡諾頭陀自拿主意了。但如今忽地聽到癡諾頭陀言及卜里格六人被害之事,且好像頗為知情,暗地里不由得多了一份心眼,覺得眼前這位頭陀的所作所為遠非自己所料想的那么簡單。憶及其人硬要從己方手上一力救走那位漢人小子的經過,愈加感到癡諾頭陀的諸多言語之中不無向著漢人之意,一時實難斷定他到底是敵是友,心里面立即警惕起來。

癡諾頭陀倒不隱諱,坦言道:“六名武士遇害之時,老朽就在思歸崖附近。其前兩日,老朽為收服一名頑徒,還曾經借用過那里的一間石室,見到過那里的幾名武士,以及化名流落到思歸崖下與那里的武士混在一起的漢國太子。等到頑徒愿意皈依佛祖之后,老朽便帶他到附近林中教化清修,隨而卻親眼見到那里的武士竟古里古怪把漢國太子抓起來。老朽心想漢國太子的身份必是被識破了,擔怕此事弄不好要引起胡漢兩國爭端,正盤算著如何插手過問,結果很快發覺你們所說的漢將甘延壽一行已尋到思歸崖下,把漢國太子救走。待老朽聽到爆炸之聲,將頑徒安置妥當,再次返回思歸崖下時,見到那里的六名武士已經慘遭殺害。”

駒于利受道:“如你所言,思歸崖下的山洞更顯然是被漢國太子和甘延壽等賊眾所毀。毋容置疑,他們在劫走我等的洞中財物之時,一并殺人滅口,事實再確鑿不過。”癡諾頭陀道:“老朽當時也是這般猜測。但后來經過一番查證,方知其中還大有文章,殺人兇手應當另有其人。”駒于利受道:“大師決然作此斷言,令晚輩甚是不解。有何依據,還請明白詳細說來。”

癡諾頭陀道:“理由有三:一者,殿下想必記得老朽與劣徒曾從你等手上帶走一個垂死的漢人少年,后來老朽救活了他,并就殿下六名武士之死測探過他的口風,得知兇手真不是漢國太子和甘延壽等人。二者,誠如那位少年所辯解,假若漢國太子和甘延壽等人想要殺害六名武士,太可不必將他們捆綁關押到洞外崖下的石室之中,直接炸死在山洞里面豈不是更好!那位少年乃是當事之人,但老朽絲毫看不出其等有行兇作惡的跡象,詳察其言語情狀,也全無文過飾非之嫌。再者,有一事更可反而推之,假若那少年伙同漢國太子和甘延壽一眾的確要殺害六名武士,為何獨獨不殺當時已中劇毒的當于慕斯?還給其人服用解藥,欲救之性命?如此相左行事太過有悖常理了。”

駒于利受道:“那小子乃是賊人,豈足為信!”癡諾頭陀道:“老朽于他有搭救之恩,且無相害干系,他無需對老朽假言相欺,隱瞞事實真相。”駒于利受道:“這很難說。聽大師言下之意,當時是見到當于慕斯其人了,可知他的情況如何?現在何處?找到他,真相自會大白于天下。”

癡諾頭陀道:“當于慕斯也是老朽所救。那里的七名武士只有他幸免于難,醒來之后聲聲只求速死,滿口胡言亂語,對山洞被毀、同伴被殺等諸般經過一無所知。老朽見他性命已經無礙,但傷勢短時難愈,便將其托付給附近的一戶牧民照料,爾后情況就不得而知了。”駒于利受道:“那戶牧民姓甚名誰,長得是啥模樣,望大師能詳盡以告。”癡諾頭陀道:“他們是一對年邁的牧民夫婦,模樣普通,無兒無女,心地甚是和善。可惜老朽急于趕路,倉促之際沒顧及留下他們二老的姓名。”駒于利受問道:“可否指明他們放牧的所在?”癡諾頭陀合目凝思頃刻,淡然道:“其時正值黑夜,老朽分辨不清那里是何去處。況且即使能知具體方位,他們時時隨牧遷徙,多半也已不在原地。殿下若要找尋當于慕斯,只好委屈到漠南眾多牧寨逐一盤查了。”駒于利受將信將疑嘆息一聲。

李晚聽到這里,驀地接話問道:“大師之言,誰人可以作證?”癡諾頭陀道:“有劣徒為證。”李晚道:“敢請大師將弟子喚來一見。”癡諾頭陀知道李晚疑心自己所言不實,換是普通常人決計要出言相斥,或立引證人當面對質,但他道行高深,胸襟識見非一般人可比,不以為忤,只淺淺頤頷應道:“施主定要見他,須等三年。”李晚不悅道:“此說如同兒戲。”癡諾頭陀毫不生氣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既然信不過老朽,又豈能相信本座弟子之說?信亦可,不信亦可,悉由施主取舍。”

駒于利受領教過癡諾頭陀的清高修為,不想讓李晚追究下去把局面弄僵,出言調解道:“癡諾大師乃絕世高人,所言定當不假。李愛卿無需更多猜疑。”李晚聽了不便再問,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心底下其實甚是不悅。

依其職掌而論,不管是思歸崖下地宮被毀,還是那里的武士被害,他都負有不可推卸之責,雖然極想把事實查問清楚,無奈腰桿硬不起來,不得不對駒于利受言聽計從,忍氣吞聲。之所以這般屈就,并非完全害怕駒于利受動怒問罪,也非出于對駒于利受的敬重或忌憚,因由詳情還須從駒于利受領眾追拿漢國太子和甘延壽等人,與前去迎救的漢軍相持之際說起。

那時駒于利受正心中著惱,進退難決,豈料更聽斥侯探騎來報,思歸崖下的山洞地宮已被炸毀,卜里格六人被殺,當于慕斯不知所蹤。駒于利受登時大驚失色,急率匈奴鐵騎連日繼夜風馳電掣趕到思歸崖下,強命挖開山洞地道碎石,鉆入地宮之內,發現地宮寶藏盡數已成廢墟,不由得頓足捶胸,痛心哀號不已。過后冷靜尋思,卻彷徨無計,無可奈何。以其當下所能集結的漠北匈奴各部實力,還遠不足與大漢爭鋒,只能暫忍一時之辱,從長計議,等到圖謀得逞,吞并了呼韓邪的兵力之后,再設法與漢國太子和甘延壽等人清算總賬。

但稽蘇靡和粟栗溫等心腹對李晚早已心存妒忌,見其屬下武士被殺,所巡掌監守的寶藏被盜,卻四下里找不到他的蹤影,頓生惡意,借機從旁不停攛掇,力陳李晚玩忽職守之重罪,誣蔑其人可能知情而逃,須火速追緝是問。駒于利受初掌大權,閱歷尚淺,沒能看出手下眾將相互間的嫌隙內耗,加上受眼前實情激惑,認為稽蘇靡和粟栗溫等人所諫不無道理,著即派人四出找尋李晚。正等音訊之時,卻見李晚灰頭土臉自行回到思歸崖來。

李晚因在范夫人城中找不見呼延鎮南,打聽到藍玉公主已經被人救走,莫知去向,只得無功而返,結果在思歸崖下與駒于利受等大隊人馬撞個正著。駒于利受見李晚對思歸崖下所發生的慘禍果真一問三不知,哪能不大為惱火,當眾就狠狠訓斥了他一番,若不是念他武功高強,戰功無數,威名顯赫,對復興大漠強胡之業忠心耿耿,盛怒之下幾欲親手將他剁為兩段。

李晚得悉寶藏被奪之恥,心痛六名手下被殺,情知自己失責,乖乖的只能低頭認錯,答應盡快捉拿元兇,手刃其頭,將功補過。駒于利受雖然氣不過他,但也知飛來橫禍確難時時料防,體諒他不止監守一處,不可能一刻不離思歸崖的苦衷,且自己終究還須仗賴他重振旗鼓,與呼韓邪單于一決雌雄,痛責過后,仍然給他留足面子,沒有對他進行嚴懲。

李晚感激之下,對駒于利受更是忠心,不過有一事教他顧慮重重,始終不敢說出來。因為眾皆認定此次毀劫寶藏滅口之禍乃是漢國太子和甘延壽率領的漢軍所為,李晚聽后止不住暗暗心驚。想到之前甘延壽與其同伴二人被當于慕斯等心腹關押在思歸崖下的地宮之中,隨后給逃走了,難保不是那時泄露了寶藏的機密。為防駒于利受一眾更起疑心,降罪于己,李晚思來想去,決定暫不透露此節隱情,且待找到當于慕斯再作計較。

此次他與一眾匈奴武士高手陪侍駒于利受到天禪院來,一者是擔當駒于利受的隨行護衛,二者就是想打聽到更多有關寶藏被毀劫的信息。如今得知當于慕斯未死,滿心期待癡諾頭陀能說出他的下落,豈料癡諾頭陀交待得不清不楚,好像是要搪塞過去,他哪能不對癡諾頭陀所言生出懷疑來。焉知剛剛質問兩句,立被駒于利受止住了話鋒,而又不宜過多透露所疑的來龍去脈,心里頭當然難得舒坦了。

癡諾頭陀察覺李晚聽了駒于利受之言便悶在一旁,曉得他對自己疑心未釋;而涿邪王和蝴蝶夫人目光如箭射向自己,更是不懷好意。念及歐陽華敏尚在旁邊的石窟之內,近在咫尺,為免夜長夢多,不想讓駒于利受等人在天禪院再糾纏下去,于是和氣的道:“王子殿下追拿漢國太子既然是這般原因,老朽也不好評論是非曲直。今日就請起駕先回,改日老朽定當親自到府上拜謁。”

駒于利受聽見癡諾頭陀已明確答應邀請,甚是高興道:“敢望大師早定行程,好讓本王子派人來接。”癡諾頭陀道:“老朽本是云游四方的苦行之人,說不定那日便乞討到了殿下的堅昆王府。殿下只管在府中相候,無需勞動車駕,繁縟周張。”駒于利受道:“就怕本殿下等得心焦如焚,秋盡冬來,仍未得見大師光臨寒舍。”癡諾頭陀道:“不出冬至之日,如何?”

時下剛過立秋,離冬至尚有數月之遙,駒于利受覺得時日太長,為防久等生變,正欲敦促癡諾頭陀將日程提前。卻在此際,忽聽得院前山道的遐谷間有人向這邊叫道:“何方神仙這么難請,選個時辰也得恁般年長月久?”距離雖遠,但對方以內力送音,有如天籟之語,地坪上眾人聽得一清二楚,聞之無不動容。

又有一人道:“了無道兄,依貧弟掐指算來,今日便是黃道吉日,若要選擇良辰,此刻剛剛合適。”先頭說話的人應道:“不好,不好。若是這里的禿頭僧眾全都被請走了,你我來此冷冷清清,還有何事可干!光華道兄,麻煩你禱告伯陽祖師,請他老人家將黃道吉日暫且改期,待你我辦完要事再作安排。”那被稱為光華道兄的人應道:“這可萬萬使不得,違逆天意之舉,祖師爺是從來不會干的。”

伯陽祖師乃時人對道家鼻祖老子的尊稱,兩位道兄以其神諭調侃,卻久久不見現身。地坪上眾位武功高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皆詫異尋聲而望,惟見山道空遙渺繞,莫知來人具體所在。然而最為令人吃驚的,不是兩位道兄的話音能夠如此絕遠清晰傳來,而是癡諾頭陀和駒于利受交談之時,聲調并不高,兩位道兄卻似句句聽得真切,如在近旁。真可謂除了傳說中的神仙順風耳外,世間實在是罕見此等奇異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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