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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罪魁禍首(3)

歐陽華敏五騎出了寘顏山,晨明在廣闊的原野間遇上一大群牧民,討得許多飲水、食物充饑,又給坐騎喂足食料。趁便稍事歇息,然后接著趕路。這般借助沿途牧民的關照,曉行夜宿奔走了好幾日,才得返抵余吾谷單于城。

一路上光華、了無法師不斷夸贊歐陽華敏神勇機智,稱佩劍牘先生教徒有方。劍牘先生雖曉得臉面有光,卻始終神情穆穆,盡管歐陽華敏功高不居,謙遜辭謝,其也僅只笑笑而已。歐陽華敏猜測師父多半是因自己率直向胡耆堂承認偷盜《太公兵法》之實,遂找了個機會私地里表過,劍牘先生果然嚴厲告誡:往后一定要對此牢守口風,否則必致更生禍害。歐陽華敏心知內中緣由,自無需加問。

甘延壽想著胡耆堂言及皇上分別有密函授意其人和大單于加害自己之事,不論途中誰言何語,都全無心思搭話。回到使臣營帳后,獨個兒在帳中思慮許久,覺得終究不能排除胡耆堂所示的密函有詐,最好是對大單于有無收到類似那樣的密函加以確證,以免過于聽信胡耆堂而上當受騙。不過誠如胡耆堂推斷,假若真有人在密函中斗膽仿冒皇上的筆跡,而函內事項并非皇上本意,那么主筆之人十有八九便是那少府五鹿充宗。以其官位及與中書令石顯的深交,確有可能彼此狼狽為奸左右皇上,且從其二人前次借樓蘭武士夜盜天祿閣之死偽造逆函誣陷于己,已足見一斑。然則自忖身為卑末朝臣,要查實此等位高權重的同僚之惡,一者大犯禁忌,二者也螳臂當車,決不能親自出面以致適得其反。念及歐陽華敏碰巧知悉不少相關秘情,且指不定與其家門大仇也有干系,便籌酌待回至長安京城后由其暗中徹查,自己則在幕后力助。

這般盤算妥當,即喚歐陽華敏到帳內密商。歐陽華敏正為查報家仇感到勢單力孤,能與甘延壽聯手對付惡人,真個求之不得,立馬贊同。兩人達成所望,甘延壽大為歡喜,待歐陽華敏愈加親近。當日前去單于龍庭向大單于奏報,單單由歐陽華敏作陪,一者視作心腹,二者也為避開其他局外人的耳目。

大單于對胡耆堂竟落入李晚的囹圄甚感意外,詳細問明諸般經過。甘延壽謹防泄露自己曾托付三位高人查找單于藏寶圖之秘,只字不提劍牘先生三人及有關情節,余皆備述其詳。大單于之前已見識過歐陽華敏異乎尋常的武功,對其擒拿脅制李晚解救甘延壽等諸位絲毫不疑,贊嘆莫名。不過聽說李晚東山再起,治軍整肅,已重集數萬郅支單于舊部于麾下,對其極可能霸統西部匈奴不無憂慮。好在李晚乃是漢人,不可能搶奪、覬覦匈奴單于之位,無必要擔心養癰遺患。至于如何將其等分化治除,大可緩而圖之。想明白此節,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甘延壽見其如釋重負,試探道:“李晚誠不足慮,大胡危局已解,我等明日該當返漢,不知大單于尚有何吩咐?”大單于欣然道:“無他。只是將軍南去之行有些匆忙,恐謝送不周。”甘延壽發覺大單于毫無挽留之詞,暗忖:“俗話說,飛鳥盡,良弓藏;狐兔死,走狗烹。皇上若有密旨要大單于除掉自己,眼下正當其時,大單于卻全無相害之意。莫非胡耆堂所言純屬欺詐?借故要在自己和大單于之間挑起猜忌,制造事端?”想了一想,又問:“對于鄙將此番來胡,大單于有無收到什么特別信函?”

大單于隱然一愕,狀似不解道:“將軍此話何意?”甘延壽稍加點明道:“聽說皇上另有密旨送到您手上,是否不利于鄙將?”大單于遲疑頃刻,答道:“將軍盡管放心,本單于并非顢頇糊涂之輩。遇到怪異悖理之事,還是會明辨是非,酌情處置。”他盡管說得含混晦澀,甘延壽卻聽出了一些味道,追問:“是不是要置鄙將于死地?”大單于情難自控道:“有本單于在,決無此可能!”

甘延壽端察大單于的神色,已心里有數,嘆道:“甘某此生忠肝瀝膽,光明磊落,何曾想到不為當朝所容,遭主上暗棄!”大單于開解道:“將軍不必灰心喪氣,自怨自艾。如果大漢皇上真有心殺你,何須假手于大胡。內中分明有奸人作祟,借當今圣上蒙昧不明而挾私報怨。您只要裝作不知此情,若無其事回到大漢,奸人肯定不敢將歹意宣揚出去,公然給您嫁罪。”

甘延壽稽首拜謝,感激道:“大單于所言極是。唯至時奸人眼見鄙將活生生的回去,勢必對大單于記恨在心,只怕日后刻意向大胡尋釁滋事,惡計與大單于為難。”大單于胸有成竹道:“這些禍患,本單于已有所料,自會做好備應,不勞將軍掛懷。”甘延壽又再叩謝,心有不甘道:“大單于能否賜那密函一閱?”大單于婉拒道:“將軍睹之,便是事實。若不睹之,便不是事實。將軍就全當沒有這么回事,豈不是更好!”

甘延壽聽得大單于此言的確在理,深受啟迪,謙然受教,對大單于倍增敬意。因已證實胡耆堂所言皇上密函之事非虛,不想過多打擾大單于,便領歐陽華敏向大單于告辭,一同返回使臣落腳之所,安排回漢行程。

歐陽華敏心里惦記著嬙兒,從寘顏山回來后,尚未得便前去探她。想著此番一旦回去大漢,不知何日才重返余吾谷城與她相會,著實舍不得很快離開此地。但翌日如不隨甘延壽和師父等人起程南歸,須得另找由頭,自不能以眷戀嬙兒為借口。而家門大仇仍未查究清楚,因故不回漢地既說不過去,也易招嫌疑。盡管為報大仇終究還是要返回大漢,可是假以何期,該當與嬙兒商定,并不急于一日、兩日。思慮及此,決定熬至深夜偷溜到龍庭后帳與嬙兒會面。

匈奴單于的宮室皆由氈帳搭蓋,有大有小,依各位閼氏名份而定,交錯布列。唯獨嬙兒的居所是個特例,她最晚嫁給大單于,氈帳卻又高又大,僅次于大閼氏和顓渠閼氏的主帳。本就異常突兀醒目,加之歐陽華敏早將龍庭諸帳觀察得一清二楚,尤其對嬙兒的帳室可說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家一樣,即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間,照常快捷順當潛至其賬外。

時值夜半,萬籟俱寂。歐陽華敏身著夜行玄衣,頭臉蒙裹黑紗,只留一雙犀利的虎目在微弱的夜光中警惕戒備四下里的動靜。看看毫無被發覺的跡象,即閃到嬙兒的帳后,輕身一縱,如鷹隼般矯捷無聲躍上帳頂。之前以漢使的身份拜見嬙兒,大可從正門堂皇而入,如今欲與嬙兒私會,當然不能再走正門驚擾帳前值守之士。因胡人的氈帳頂部習常皆有通風透氣的窗孔,而歐陽華敏久已注意到嬙兒帳頂的氣孔要比成人兩臂合圍還大不少,從頂孔而入,完全暢通無礙。當下伏在帳頂察聽片刻,待判定周遭未有任何異樣情狀,方才探身入孔,悄然跳落帳內。

嬙兒已上床作息,但未合眼入睡。逆著氣孔夜光察覺帳頂有人鉆入進來,落地身形酷似歐陽華敏,趕忙低聲喚道:“歐陽師哥,是你么?”歐陽華敏答道:“嬙兒,你醒著哪?”嬙兒難抑喜悅,顫聲道:“無時無刻這般想著你,都不知是醒是睡。”歐陽華敏俯身過去,動情的一把抱緊嬙兒,親吻撫愛莫之能止,喃喃道:“好嬙兒,好妻兒,師哥何曾不想你!”

兩人濃情相擁,無盡相思一下子奔涌宣泄,如洪濤巨浪淹沒心田,頃刻間忘卻身處何境。彼此萬千恩愛難以言表,任由著親密欲念左右,暫不管家仇,暫不管別后之情,暫不管皇權桎梏、前路艱難。仿佛就這么一刻,誠足置換一生,從今而后,再無宿命之恨、分離之苦,再不用躲躲藏藏,擔驚受怕。——世間險惡消失殆盡,天底下兩人完全自由自在的相親相愛。

一對鴛鴦愛侶正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帳外忽然隱隱傳來人騎奔跑雜沓之聲,通通向嬙兒這座宮帳由遠而近。兩人驀地驚覺,嬙兒即刻想到不好的兆頭,急切對歐陽華敏道:“師哥,你馬上得趕快離開這兒。”歐陽華敏有點發懵道:“何事這般著慌?”嬙兒催促道:“你快些走罷,來不及細說了。”歐陽華敏仍是傻愣愣的站著不動。

嬙兒慌亂得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只管盡速逃去……我已有四個月的身孕,肚皮撐起來了,大單于看著暗起疑心,雕陶莫皋更是心知肚明,所以他們父子派人把我看護得甚緊。……想必你進來時已被帳外的衛士看見,立馬報訊,教大批人手趕來抓你。”

原來情勢確如嬙兒所言,大單于察覺嬙兒似有身孕,雖然沒有當面質疑,但時不時向嬙兒旁敲側擊。嬙兒謊稱是大單于在大漢時有一次酒后強要與自己行房,致使自己懷上了龍種。大單于自知醉酒之際稀里糊涂,有無此等唐突舉動實在拿捏不準,不過從大漢返回龍庭途中,至受降城嬙兒遭劫失蹤之前,她腕臂間的守宮砂一直未消。若在漢地與她真有茍且之事,此節便解釋不通。遂私底下找來雕陶莫皋,詳細盤問在受降城期間找回嬙兒的經過。

陶雕莫皋暗地里對嬙兒已愛慕至深,在大單于面前極力維護嬙兒的名聲,絕口不提嬙兒受惡人污辱之秘。甚至誣蔑守宮砂之術為邪門左道,不一定完全靠得住,勸尉大單于不要疑神疑鬼。不過他恁般包瞞瞎說悉是顧全嬙兒的面子,心底里對劫走嬙兒的惡人實是記恨得痛徹肺腑。眼見大單于仍舊疑慮重重,便趁機要求調派大批武功好手對嬙兒的宮帳嚴密監護,一者暗以為劫擄嬙兒的惡人遲早還會來找嬙兒的麻煩,到時非將其人碎尸萬段不可;二者以此轉移大單于的心思,免得他猜忌不寧,教嬙兒更受委屈。大單于始終覺得嬙兒的孕情極不對勁,也想到她其實有可能已被行劫的惡人玷污,故對雕陶莫皋的主張一拍即合。

由于大單于的新婚閼氏遭劫蒙辱畢竟有損大單于的尊威,不宜傳揚出去,因而給嬙兒增加守衛之舉秘而不宣,且實情內幕僅只大單于父子知曉。嬙兒雖然早已有所察覺,但先前歐陽華敏都是以漢使護衛的身份而來,未引起大單于父子所派人手的注意,輕易也不會遭受猜疑,嬙兒便沒有特地提醒歐陽華敏慎加備防。不曾想今兒歐陽華敏換上夜行黑衣的裝扮偷偷摸摸而至,實難完全躲開遍布帳外的諸多眼線。數名伏守的衛士巧好逮著他躍上帳頂的一絲蹤影,作速照部署行事。為免打草驚蛇給他逃去,那幾個衛士沒有急于動手,而是由一人趕去給雕陶莫皋報訊,其余抓緊召集正在近處待命的眾多武士,里三重外三重的先將嬙兒的宮帳圍了個水泄不通,勢在必擒入網之魚。

歐陽華敏聽明處境,來不及細想,急欲打開帳門硬沖出去。嬙兒扯住他道:“你不能從帳門走,那樣容易暴露你我有私,太過兇險。權且仍舊從上方的窗孔躲至帳頂上,在高處看清楚情狀,盡量伺機暗暗逃去。這般接下來我也好采取應對之策。”歐陽華敏唯求嬙兒不受連累,當即騰空跨步向那窗孔高高躍起,攀住窗邊的格梁,吱溜一下便鉆出到帳外。

伏在帳頂居高臨下一望,但見嬙兒的宮帳四周火光沖天,不計其數的衛士武勇或騎或步繞著帳幕圍成一圈又一圈,層層疊疊,仿如銅墻鐵壁。有的手執烈焰之炬,有的緊握刀械弓茅,個個殺氣騰騰,噤口待命。偶有交頭接耳之士竊竊私語,余多全神貫注,莫敢分心。整個場面就像開戰前的沉寂,懾人魂魄。

而且冤家路窄的是,對方正由烏夷昆次、乞力羅、朐留不京、尸逐道皋四名牙將勒騎率領衛士武勇分別把守住嬙兒宮帳的四向,令歐陽華敏更添顧忌,不得不加倍小心,倉促間未敢貿然突圍。其余宮帳卻似未被驚動打擾,不見有任何人出來探問查看。不一會兒,大單于和雕陶莫皋皆得報趕到,由十多名狀似武功不弱的彪形大漢陪護,一同直趨嬙兒的帳前,匆匆叩門喊喚。

帳內先是悄無聲息,繼而聽得嬙兒好像從沉睡中猛被驚醒,一個嬌酣的話音沉沉喝問:“誰啊?”大單于答道:“是我大單于,寧胡娘娘沒事兒吧?”嬙兒一邊發出掀被下榻草速穿衣的聲響,一邊忙不迭道:“這么晚了,你來做甚?”大單于急切言明道:“衛士們發覺有賊人闖入你這宮帳里了,沒有冒犯娘娘么?”嬙兒慵懶道:“奴婢適才睡得正香,連做夢都沒見有誰進來打擾。是什么人嫌活膩了要來送死?抑或衛士們瞧走眼了?”大單于肯定道:“幾名衛士同時看到了,不當有錯。你且開門讓我等進去查查。”

嬙兒不再搭話,點燃帳燭,窸窸窣窣移步過來開門。隨即閂啟扉張,嬙兒絕美的姿容出現在大單于和雕陶莫皋等人眼前,她看到帳外火光之下的陣勢,恰如被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責備道:“奴婢這兒端的沒見有賊人,你們無須大張旗鼓,興師動眾。”大單于從頭到腳打量嬙兒一番,見她毫發無傷且無異樣情狀,半信半疑道:“娘娘沒事就好,我等總算放心了些。”嬙兒辭謝道:“不勞大單于掛懷,要是真有賊人上門,哪還由得奴婢輕松與諸位相見。敢請大單于遣散眾多將士,早點回去歇息罷。”

大單于意甚猶豫,召來那幾名報訊的衛士質問:“汝等確定見著賊人闖進了寧胡娘娘的宮帳么?”一名衛士惶恐道:“剛才當真見到一條賊影飛躍到帳頂上,只不知是否已闖入帳內。”雕陶莫皋聞言,立發號令搜查帳頂。眾衛士武勇聽命,即有人作速去取登高長梯。他們沒有歐陽華敏那樣的輕功,只能借助此類物事去攀爬嬙兒那特別高大的宮帳。

歐陽華敏躲在帳頂密切注視著下方的動靜,看見四名衛士很快搬來兩架長梯,曉得情勢緊迫,不可能再等良機暗地脫身,便拔出隨身所攜的青龍寶劍,欲跳下帳頂強行奪路逃走。猛地想到烏夷昆次等四名牙將認得青龍寶劍,憑之不難識破自己的偽裝,干脆咬牙將心一橫,還刃回鞘,將整把劍藏入衣袍之內,繼而運足般若菩提功力,從藏伏處悄然躍出,居高臨下徒手撲向朐留不京之騎。他之前與朐留不京交過手,曉得其武功在率隊圍困的四名牙將中最弱,較易對付甚或擒之奪騎,要挾對方而逃。

朐留不京猝然遭襲,匆忙揮刀砍來。歐陽華敏在空中雙掌接連狠擊,以掌風將其鋒刃蕩開,無形勁力直逼得其人搖搖欲墜。朐留不京大驚失色,臂抱腿夾緊緊拑住坐騎才沒滾下馬去,哪還騰得出手來舞刀招架。歐陽華敏趁勢凌空踏步,倚近陡出右手食中二指,戳封其胸隔要穴,左手跟著強奪其刀。朐留不京軀臂癱軟,刀柄脫手。歐陽華敏將其刀穩穩抄在手中,落地即縱上其后鞍,迅捷揪住其腰帶衣領,一聲頓喝,立將其連腳提起,橫押在鞍前不放。

兩人交手不過霎那,一眾衛士武勇雖然已盡速撲將過來,但仍遲了一步,沒能救下朐留不京,只得死死困住歐陽華敏合斗。歐陽華敏牢牢將已全無反抗之力的朐留不京擒在騎上,掄開奪來的鋒利金刀,憑恃雄渾剛遒的內力,強將精湛絕倫的劍招當作刀法使出來,盡管難以得心應手,一樣所向披靡,銳不可擋,且斗且奮騎沖開對方的重重圍堵截殺。

雕陶莫皋適聽得帳頂輕微響動,緊接著帳后便拳腳兵刃相交激斗起來,立知賊人已現身欲逃,即速率眾奔往帳后。四面八方的衛士武勇也踴躍爭先涌向戰陣,喊殺之聲頃刻轟然雷動。嬙兒佯裝大為震驚,難以置信一般,也要跟繞到帳后一看究竟。大單于卻拖住其臂,遏止道:“娘娘不必去管那賊人,眾武士定能將他拿下,你我且到帳內稍歇,等報如意戰果。”嬙兒芳心焦急如焚,臉面上卻不得不強作鎮定,隨著大單于回入帳內。

歐陽華敏藝高人膽大,面對數百敵眾毫無懼色,獨力沖突,愈斗愈勇。雕陶莫皋到得帳后,遠遠從火光下只看到一條蒙面黑影在與眾手下惡拼,莫知其人是誰。烏夷昆次、乞力羅、尸逐道皋已縱騎加入戰陣,形成力敵對方的犄角之勢,然則對方的武功顯然高強無比,以刀護騎抵住三名牙將及眾衛士武勇的輪番猛擊,照樣大展身手,如入無人之境。雕陶莫皋本欲親自上前力助己方制敵,但瞧見朐留不京莫知何時已落入敵手,且警覺那蒙面之人的招法甚為怪異,刀刃間更有隔空擊倒己眾之能,仿佛會施妖術,恐自己一旦遭擒更加不利,一時逡巡難決。

不過令雕陶莫皋大感詫異的是,對方盡管急想逃脫,卻似心慈手軟,左擋右劈要么僅只力斷己方的利刃,要么以神乎其神的刀氣將己方之士點倒在地,始終未對己方之眾痛下殺著。此節太不尋常,依情理而論,與強敵交鋒大受困厄,鮮有不殺開血路而逃之人!三名牙將及眾衛士武勇只顧合力擒賊,或許沒有看出什么名堂,但雕陶莫皋旁觀者清,暗感當中必定大有蹊蹺,不由得猜疑眼前此賊極可能是位熟人。遂權且袖手旁觀,詳察對方的情狀,欲從其刀法武功辨別出一些貓膩來。

好在歐陽華敏以刀代劍,且相距較遠,又是在夜間,眾火炬的光亮飄忽不定,雕陶莫皋未能瞧清楚其身形路數,否則難保他不會疑及彼此曾交過手的歐陽華敏。雙方鏖戰有頃,雕陶莫皋仍舊觀判無果,忽然心生一計,直沖眾手下大叫:“大伙兒莫要一味蠻斗,且設法挑去賊人的蒙面黑紗,教其露出真面目來。”三名牙將被他點醒,搶先改變戰法,招招直取歐陽華敏的面門。

歐陽華敏情知不能現出真容,以免連累甘延壽等大漢使臣。甚至因之前曾以漢使護衛的身份與嬙兒往來,更怕由此泄露與嬙兒之私。眼見對方抓住了自己的軟肋大肆搶攻,不由得暗暗叫苦,一面竭力護住頭臉的黑紗,不讓對方的意圖得逞,一面咬緊牙關防守敵眾從他向襲擊。這般分身拼斗,大受脅迫,剎那兇險頻仍。

烏夷昆次等三名牙將借勢權占上風,為盡速除去歐陽華敏的偽裝,直把手中的砍刀狂舞得雪刃翻飛,威力倍增。歐陽華敏強抵了十多個回合,與敵眾略略打了一個平手,自忖若不給對方一點厲害嘗嘗,難挫三名牙將的銳氣。但屢削其等三人的寶刀未遂,猛地狠下心來,決然掛韁夾騎,左手往朐留不京的后腰衣褲一抓,力拔千鈞般將他提舉而起,揮舞其軀迎向敵刃。

正斗志激昂的三名牙將齊齊大吃一驚,頓生顧忌,皆急促收回刀鋒,避免殺傷自己人。其他敵眾也速速止住兵刃,張口結舌,面面相覷,是進是退一下子誰都拿不定主意。雙方頃刻僵持不動,全場鴉雀無聲。歐陽華敏藉著挾持朐留不京鉗制對方,以靜待變,暗運般若菩提內功心法,源源不斷的渾身是勁,提舉健壯魁梧的朐留不京愈如不費吹灰之力。

雕陶莫皋目睹歐陽華敏此等情狀,也被震懾當場,久久發不出話來。

嬙兒自和大單于進到宮帳之內,便一直提心吊膽,暗暗細聽著帳后動靜。大單于卻神情古怪,似欲火焚身,趁左右沒有他人,屢次欲抱嬙兒狎昵親熱。嬙兒暗地里既嫌惡又心煩意亂,皆借口有孕婉言堅拒。大單于不得遂意,甚是不悅。

此時帳后打斗之聲忽然停止,接續毫無聲響。嬙兒莫知歐陽華敏的境況是吉是兇,按捺不住憂懼,急切吩咐守在帳門外的衛士前去探看。大單于從旁窺察嬙兒的神色有異,故意咳嗽一聲,問道:“寧胡娘娘擔心什么?”嬙兒遮掩道:“怕是那賊人逃走了。”大單于一反常態,冷不丁話中帶刺道:“那賊人肯定逃不了,除非……除非娘娘想要放他走人。”

嬙兒正忐忑不安,聽著不是味兒,忍不住氣道:“大單于此言何意?難不成奴婢差人過問擒賊之情,便有錯么?”大單于隱然生疑道:“寡人并非怪罪娘娘,只是娘娘太過心急,有些不合常理。”嬙兒心底里一懔,佯裝慍怒道:“怎么個不合常理?”大單于閃爍其詞道:“那賊人企圖冒犯娘娘,該當擒之而后快。但娘娘郁郁關切其處境,似乎更望其脫身逃去,而非將之擒獲。”

嬙兒聽聞此言端的怒從心起,強自克制道:“大單于有什么不好的話兒,只管直白說來,不用拐彎抹角,藏頭露尾。”大單于約略躊躇,擺明存疑道:“娘娘腹中的孩兒,是不是受那賊人欺負時留下的孽種?!”嬙兒霎時覺得天旋地轉,心頭絞痛,險些暈倒。大單于急即伸手欲扶,卻被嬙兒忿懣的一把推開。她強撐著打起精神,傲然告誡大單于:“你若還是這般疑心病重,奴婢便不想活了。”言畢,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大單于鐵漢柔腸,剛打定主意刨根究底,瞬間卻再開不了口,默默盯住嬙兒一言不發。嬙兒察覺大單于兩道深邃的目光犀利如箭,好像要洞穿自己的心思,趕忙背轉身去。她曉得大單于此刻必定猜疑至深,既然之前諸多辯解不能消除其疑,如今有賊人夤夜奔著自己而來,估計不管怎樣強辯都難令其相信自己無辜。與其越是分說越加招嫌,自不如強作若無其事,任由對方胡思亂想。

兩人背對著各自糾結,都悶不做聲。不多一會兒,那名到帳后察探情狀的衛士匆匆返回,入帳稟明巨細,轉達雕陶莫皋向大單于的奏請:為保住朐留不京的性命,是否放手讓賊人逃去。原來歐陽華敏眼見拿朐留不京當肉盾甚是奏效,愈加無所畏懼向敵眾施壓,一手握刀持韁,一手提舉著朐留不京,策騎緩緩逼迫敵圍退撒。烏夷昆次等牙將和眾衛士武勇礙于朐留不京隨時可能會成為己方的刀下鬼,無一人膽敢出招攔阻歐陽華敏,唯有舉圍緊隨其挪動,盡量困住其人。雕陶莫皋看著歐陽華敏步步突圍,行將脫困走人,遂急命回稟嬙兒的衛士征詢大單于對敵之旨。

嬙兒得知歐陽華敏幾可脫身而逃,心下甚喜,馬上從衣櫥間的寶匣里取出一大串錢兩重賞該名報訊的衛士。大單于卻驀地暴怒非常,惡狠狠地抽了那衛士一個大巴掌,氣急敗壞的沖他吼道:“你速去告知左賢王,不要盡顧著朐留不京的死活,著即把賊人拿下,決不能讓他跑了。”那衛士被嚇得諾諾連聲,狂奔出帳門而去。大單于甚似還不解恨,繼續朝那名衛士的背影咆哮道:“射之也好,斬之也好,不管用何手段,定要將那賊人擒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嬙兒剛得稍安,心頭復又提到了嗓子眼。她想不到大單于這般兇惡,眼前突然間好像換了一個與自己有深仇大恨之人,這當兒若有利劍在手,保不準會將他斬劈成兩半。但旋即念及腹中的孩兒,很快壓下沖動,愣愣的對大單于道:“只怕派上全軍將士,也未必是那賊人的對手。”大單于聽得愈加怒火中燒,詰問:“娘娘如何得知?”嬙兒緩過神來,鎮靜道:“奴婢被那賊人擄去之時,曾親眼目睹他演練過奇功,徒手可開碑裂石,御劍可削山填壑,那樣的蓋世神力,豈是平凡武夫所能匹敵。”

大單于哂笑道:“若照娘娘夸言的那般能耐,吾兒左賢王雕陶莫皋怎的把娘娘救回來了?故且奉勸娘娘千萬不要危言聳聽,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嬙兒話藏玄機道:“奴婢眼見為實,千真萬確。至于左賢王何能救出奴婢,大單于您或可去問一問其人。”大單于成竹在胸道:“真假一會兒便知,完全無須多此一舉。”

嬙兒瞅著大單于的得意情形,心里面對其人從未有過這等厭惡和惱恨,但只嘴角詭秘一笑,把臉別了開去。

帳后始終沒再傳來刀劍相斗之聲,大單于起初并未覺得有何不妥。稍后卻聽得人騎奔跑的急劇響動,似賊人猝逃而己眾猛追,瞬間盡皆疾速遠去。大單于始感勢頭不對,正欲派衛士趕往帳后查問,不期然適才那名衛士已去而復返,入帳惶恐奏道:“小的斗膽回報大單于,那賊人逃走了。”

大單于一聽此訊,整個人騰地從座上直蹦起來,暴跳如雷道:“左賢王呢?他現在哪兒?”那名衛士道:“左賢王已即速率眾追趕那賊人去了。”大單于痛心疾首,頹然跌回坐榻,罵道:“這么多武士兵將都抓不住區區一名賊人,統統是酒囊飯袋!”隨而似不愿在嬙兒面前丟臉,向那衛士又問:“本單于不是專門交待,無論怎樣都不能放過那賊人么?”那名衛士答道:“左賢王不肯押上朐留不京的性命棄之不顧,眾將士皆拿那賊人毫無辦法。”

大單于沒料到愛兒不聽令旨,真個是英雄氣短,無可奈何道:“豎子婦孺心腸,不足與謀!”言畢,自個兒氣惱得捶胸頓足,吹胡子瞪眼,長吁短嘆。嬙兒見到其人此等模樣,不宜讓下人看著鬧笑話,遂支使那名衛士悄悄退出帳門自去。

大單于足足消沉有半刻時辰,才稍稍振作起來。嬙兒卻大是寬心,暗忖雕陶莫皋之眾十有八九已無可能抓得到歐陽華敏,自是難抑欣慰之色。大單于瞥見她絲毫不為賊人逃走怨憤著惱,反倒有些樂在其中,不由猜疑更甚,責問:“賊人脫逃,娘娘緣何似得寬懷?”嬙兒明知其意不善,巧辯道:“想那賊人往后必定不敢再來騷擾,奴婢得免擔受驚嚇,當然是喜勝于憂了!”

大單于余慮重重,嘀咕道:“恐怕不盡然。”嬙兒警覺起來,反問:“莫非大單于盼那賊人下次還來?”大單于別有用心道:“那賊人來與不來,就要看他除了對娘娘,在此更有無其他牽掛了。”嬙兒不難聽出其言中疑結,卻裝作莫明所以道:“那賊人無非企圖冒犯奴婢,焉能有什么別的念想!”大單于嘿嘿一笑,狡黠道:“指不定他已曉得娘娘有孕,實忘不了那腹中的孩兒哩。”

嬙兒克制不住心里發怵,勃然作色道:“您尊為堂堂大單于,豈可言如兒戲!”大單于對實情卻似心知肚明,陰沉道:“現下寡人是空口無憑,待娘娘生下孩兒,一切便見分曉。”俗話說,親生父子三分像。嬙兒難保將來的孩兒不露餡,越想越是害怕,狠地暗賭一把,使計欺瞞道:“奴婢所懷的孩兒,即便不是您大單于的骨肉,也決計與那賊人無任何干系。”

大單于微顯出乎意料,冷靜質問:“那還能是誰的孽種?”嬙兒大膽賣關子道:“您最好不要追究到底,否則自尋苦惱。”大單于兇悍喝斥道:“寡人豈止要追究到底!等得查清事實,定當將你母子和那奸人一塊兒殺了才可解恨!”嬙兒傲然道:“大單于要殺奴婢母子不難,但要殺那所謂的奸人未必下得了手。”大單于怒不可遏,惡吼道:“那奸人是誰,快快從實招來!”嬙兒不慌不忙故問:“您真個一定要知道么?”大單于憤怒至極,聲嘶力竭道:“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嬙兒狀似勉為其難道:“如奴婢沒有算錯的話,腹中的孩兒誠該是左賢王雕陶莫皋的血脈。”

大單于剎那驚愕莫名,張大嘴巴久久合不攏來。俄而激怒得顫聲道:“不可能……決不可能。”嬙兒立像大受委屈,傷心羞澀得掩面欲泣,哀辯道:“奴婢只被您大單于和左賢王寵幸過,所懷的孩兒要不是您大單于的,當然便是左賢王雕陶莫皋的了。”大單于聽她說得煞有介事,既氣又疑,追問:“你與雕陶莫皋幾時有過奸情?”嬙兒幽怨道:“這可就說來話長,一言難盡。”大單于按住怒火,逼瞪著嬙兒道:“今日你須得把經過詳細說來。”

嬙兒早在心里編造好諸般情節,卻有意避開大單于的怒目,面露憂懼道:“奴婢有言在先,若將與左賢王之私和盤托出,還望您大單于千萬恕罪。無論好歹,左賢王終究是大胡棟梁,是您的親生愛兒,就算奴婢委身于他,只要不傳揚出去,當不致有損您大單于的尊威。您要是私底里咽不下這口氣,定要懲處,只管等奴婢生下孩兒后拿奴婢是問,不必為難左賢王父子,畢竟他們都是您的骨血后嗣。”大單于聽得心亂如麻,煩躁道:“你休提這些,先把事實言明清楚,寡人自有分寸。”

嬙兒窺覺大單于的火氣消減了許多,才道:“奴婢本在漢帝后宮茍且過得逍遙快活,不曾想竟被賜嫁到大胡來。因大胡與家鄉絕遠,奴婢打心眼里著實萬般不情愿,可皆知君命難違,無奈將就其旨。到得大單于您親赴大漢長安迎娶奴婢,左賢王雕陶莫皋隨侍左右,將奴婢的苦衷瞧在眼里,不時親近安慰。奴婢看著大單于您日間盡為國事奔忙,竊想有左賢王相陪解些愁悶,未嘗不是美事。殊知一日兩人出外游玩,誤入虎園,彼此舍命照應方得脫險,隨之左賢王竟對奴婢暗生情愛。后來在歸胡途中大單于您染上惡疾,至受降城歇治仍未見愈,左賢王再難按捺欲念,遂私下大膽向奴婢表露。奴婢曉得他是您的愛兒,不敢強拒,以致稀里糊涂的失身于他。”

大單于聽著把牙咬得格格響,但還是強行隱忍,不發一言。嬙兒為令其深信不疑,續道:“那日雕陶莫皋逾越雷池嘗到甜頭,挖空心思都盼和奴婢恩愛長久,但深怕事泄遭受世人唾棄譴責,更擔心大單于您惱羞成怒父子不相認,判奴婢以重罪。為掩匿其與奴婢之私,便想出一條計較,急急忙忙從受降城中暗雇了一名精通方術的女巫師,當晚就悄悄將奴婢從大單于您的行帳內帶走,還使妖法將大單于您弄得昏迷達晝不醒,造出奴婢被惡人劫擄的假象。雕陶莫皋待那女巫師攜奴婢躲藏起來,故作毫不知情,興師動眾四出尋找奴婢,結果連月徒勞無功。直至那女巫師巧借牧民的耳目將音訊暗傳給搜找之眾,左賢王才裝模作樣尋見奴婢,迎回受降城。試想,倘若奴婢真個被惡人擄去,那惡人為何不挾奴婢潛往大漢,偏要逗留在漠南一帶?而且天下之大,躲到哪兒不行?為何巧好躲在雕陶莫皋布下眼線的牧區,給那里的牧民發覺?”

大單于聽得不無困惑,難辨真假,質疑道:“據悉將娘娘劫走之人乃是一名男子,而非女巫師!”嬙兒有備在心,詰問:“大單于可曾親見?”大單于不悅道:“寡人當然未得親見,否則豈能由其擄走娘娘!”嬙兒又問:“眾搜尋將士可曾親見?”大單于搖頭道:“也無人親見。”嬙兒抓住要害道:“大單于是該相信奴婢切身所睹,還是寧肯聽信捕風捉影?”

大單于約略遲疑,赧顏道:“并非捕風捉影,有六名牧民碰巧遇上那惡賊欺侮娘娘,確稱其人是條淫漢。”嬙兒明知故問:“那六名牧民現在何處?大單于為何不提審其等加以證實?”大單于愨訥道:“左賢王不想娘娘遭擄之事為外人所知,在找到娘娘之時已暗密將其等就地處決。”

嬙兒憤然責問:“此事是左賢王擅自主張,還是奉您大單于之命而為?”大單于支吾道:“不管是誰的主意,都是為娘娘著想。”嬙兒凜然作色道:“你們父子動不動就殺人不眨眼,卻將罪孽推到奴婢身上,是何道理!叫奴婢怎能承受得了!”大單于搪塞道:“非常之時,采取非常之舉,實非得已。”嬙兒咄咄逼問:“真個是非殺不可么?”大單于自知理屈,問心有愧,才歉疚道:“寡人往后定會慎行殺罰。”嬙兒嘆道:“蕓蕓眾生,活之不易,焉可隨便殺戮!等得舉國之民遠避龍庭而不敬,您雖高居單于之位而何威!”大單于喏喏連聲,無言以對。

嬙兒降住了大單于的戾氣,又道:“左賢王狠心殺那六名牧民滅口,實不見得全是為奴婢著想。須知留下那六名牧民活命,決難經得起過后您大單于查究,一旦泄露可疑情狀,被核出那惡人卻是女的,左賢王該將如何自圓其說?”大單于慎重道:“那惡人是男是女,為六名牧民親眼所見,當不會有錯。左賢王哪怕真有私情,也用不著多此顧慮。”

嬙兒心知那六名牧民當時根本沒瞧清楚歐陽華敏的長相,刻意向大單于探問:“既然六名牧民曾見過那惡人,可交待其容貌如何?臉孔是圓是方?眼眉是粗是細?”大單于道:“他們與那惡人及娘娘相遇之時,因那惡人一直臉蒙黑紗,他們只看到其大概的模樣兒。”嬙兒譏訕道:“這等含糊也能斷定那惡人是男是女?”大單于道:“他們憑那惡人的裝束,不難看出其是個男的。”嬙兒機智道:“焉知那惡人不是女扮男妝?”大單于認真道:“他們聽那惡人的話聲,也分明是個男的。”嬙兒口氣堅決道:“話聲同樣可以造假。”大單于心里沒底,沒再強辯下去。

嬙兒暗瞧大單于的神色,覺得差不多已到火候,續加蠱惑道:“奴婢前已言及那女巫師神通廣大,雖難免有嫌夸大其詞,但她要變出個賊漢的模樣來,的確易如反掌。”大單于約略點頭,似已信多疑少。嬙兒見狀,一鼓作氣道:“不過依眼下而言,姑且勿論那女巫師有何能耐,最為緊要之事,當是左賢王會不會故伎重演,又找個武功高強的所謂惡人來教您大單于分心,以免您大單于總對奴婢腹中的孩兒疑來問去,不得安寧。”

大單于驚疑不定,立問:“娘娘認為今兒這個賊人有可能便是左賢王私下布設的圈套?”嬙兒不予直答,謊加辨析道:“依照常理,那賊人若真是沖奴婢而來,為何到了奴婢的帳頂,卻不進入帳內?且等著給數百衛士武勇圍困,而不慌急逃去?諸般舉動實在離奇怪譎,耐人尋味。繼后其又輕易將武功不弱的朐留不京生擒在手,脅迫眾將士解圍,從容自在脫逃,決非尋常賊人所能為。尤其不合情理的是,左賢王竟借口保住朐留不京的性命,寧愿拒從您大單于之命,也要放走那賊人,但若真是賊人將朐留不京抓去,豈不更加性命不保?!故而左賢王此舉,簡直是與那賊人陰相勾結,不打自招。”

大單于聽得火氣騰騰往頭頂直冒,恨不得馬上去找雕陶莫皋盤問對質,查個水落石出。嬙兒鍥而不舍火上澆油,不僅咬定雕陶莫皋必與賊人有染,且斗膽斷言:雕陶莫皋一眾肯定是最終抓不到那賊人,而朐留不京則有驚無險,被安然無恙放回。

她這般有意把話說在前頭,既是要加重大單于對雕陶莫皋的猜忌,也更是暗地里切盼歐陽華敏能順利逃走。因她深知歐陽華敏的為人,自信其不會傷害朐留不京,從而易給大單于造成雕陶莫皋的確私下與賊人合謀的假象。至于歐陽華敏會否不幸意外落入敵手,自是連想都不愿去想,不敢去想。若到頭來竟是那樣的結局,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兩人在帳內各懷心事理論了許久,大單于漸漸對嬙兒信而不疑,只差沒拿雕陶莫皋是問了。卻好在此時,雕陶莫皋匆匆回至帳前求見,大單于當即喚他入帳,沒好氣道:“你把賊人放走了,還敢夤夜打擾寧胡娘娘,好不知罪!”雕陶莫皋沒想到大單于張口就橫加怪責,心頭一慌,急道:“孩兒顧全手下以致錯失擒賊良機,確實不該。”大單于惱叱道:“那你還來做什么!”

雕陶莫皋有些不知所措,拘謹道:“孩兒率眾追住那賊人,傳令營寨將士全部出動,奔赴四向沿寨墻處處嚴密把守,不給那賊人留一點兒逃出去的空當。以為只要將那賊人困死在營寨內,擒之不過是快慢遲早而已。豈料那賊人的武功實在是超絕人寰,突圍后飛騎望東奔至寨墻下,丟開朐留不京,站上騎鞍,騰身沖天一躍,竟如飛鳥般輕松越過兩三丈高的寨墻。不待堵守在那兒的將士反應過來出寨追趕,其人已遁入茫茫黑夜中去了。孩兒望著那賊人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欲追莫辨其所向,方知失策,只好交由手下搶救朐留不京,自個兒趕回來向父王和娘娘請罪。”

大單于漫不經心聽完,嫌惡問道:“朐留不京怎么了?你不是保住他的性命了么?”雕陶莫皋誠懇道:“其性命應當無礙,但被那賊人用厲害手法點了要穴,無人能解。”大單于非但不加體恤,反而譏刺道:“你們一群廢物,當然無人能解。就讓朐留不京去死算了。”雕陶莫皋驚聞此言,察覺大單于與往常大不一樣,錯愕不安道:“回稟父王,據孩兒所知,被點封之穴久必自解。此次朐留不京雖不慎被賊人擒制,有妨礙我等拿賊之嫌,但畢竟非其本意,也非其所愿。念其在命懸敵手之際,仍為擒賊竭盡忠心,還望父王不治其罪。”

大單于刻薄道:“其人只顧自個兒死活,何來竭盡忠心?”雕陶莫皋舉實辯道:“朐留不京盡管莫能掙扎,卻毫不貪生怕死,而是一味催促我等箭射賊人。其口口聲聲寧可死于亂箭之下,也決不能放那賊人脫逃,氣節甚是可嘉。”大單于不當回事道:“那你們為何不以箭射之!”雕陶莫皋嚅嚅囁囁道:“孩兒實是于心不忍。”大單于勃然大怒道:“是不忍,還是根本不想拿賊!”

雕陶莫皋霎那茫然惶懼,莫能以應。頃刻才道:“孩兒瞧那賊人雖蒙頭蒙臉,卻似相當熟悉我等,故欲生擒其人,弄明究竟。”大單于陰邪怪笑道:“只怕不止眼熟,且知其是男是女。”雕陶莫皋不解大單于藏在話中的深意,照實道:“應當是個男的。”大單于沉聲盤問:“你未睹其容,如何知之?”雕陶莫皋耿直道:“如孩兒所辨不差,那賊人決計是條漢子。”

大單于聽見他稱賊人為漢子,語中不無推諉之意,哪還隱忍得住心思,當即厲聲喝問:“你是不是早就喜歡上寧胡娘娘?!”此言盡管冒昧唐突,卻端端擊中了雕陶莫皋的軟肋,有如晴空霹靂轟在其心坎上,令其肝膽俱碎,欲辯不能,神智搖晃。竟至包瞞不住道:“孩兒罪該萬死,不當有此大逆不孝之想。”話未說完,整顆腦袋已蔫垂到胸口,羞愧無地。

大單于沒料到他會坦白承認,真個氣得瞠目抓狂,渾身發抖,激怒又問:“寧胡娘娘腹中所孕,是不是你的孩兒?!”雕陶莫皋聽得此問,猛地打了一個冷顫,隨即鎮定下來,緩緩抬頭望向嬙兒。此時嬙兒正憂心忡忡地看著他,焦慮無助得就像一只快要被抓入沸鼎湯鑊的兔子,眼神既似在哀求一線生機,又似已絕望得心如死灰。彼此四目相對,雕陶莫皋心底里陡然生出一股寧可委屈自己也要翼護心上人的無法抵擋的激情和勇氣,霍地向大單于跪下,決然答道:“正是孩兒的骨肉。”

大單于怒極難制,擊榻而起,憤目切齒跨前一探,掄起右掌狠狠地扇了雕陶莫皋一個大耳光。繼又握拳重重地擂在自己的胸口上,撕心裂肺嚎叫一聲,痛心徹骨道:“賤逆!莫如早些兒給為父送葬罷,往后她就是你的人了!”話音未落,即大步趔趄奪門出帳,仿如逃避瘟神一般走了。

嬙兒繃緊著的神經剎那間松弛下來,全身委頓無力的坐在榻上,怔怔地打量雕陶莫皋。她哪怕深知雕陶莫皋喜歡甚至愛上了自己,也斷不敢指望其人肯愿冒認頂替腹中孩兒之父,無辜擔當自己對大單于的不忠之罪。然則她之所以鋌而走險,把懷上孩兒之責枉栽到雕陶莫皋的頭上,一者適才端的暗恨其人處心積慮捉拿歐陽華敏,有意在其與大單于之間挑起嫌怨,使其父子不和,甚至可能反目成仇;二者乃斷定大單于必顧慮與大漢之交,當無膽量一氣之下擅旨殺害自己。假若真相被雕陶莫皋昭然揭穿,自己仍可執拗不認,與雕陶莫皋胡扯到底,堅決把罪責推給其人。且心知雕陶莫皋對自己暗懷愛慕,相信其人不致薄情寡義到定要將自己置于死地。即便退一萬步而言,大不了大單于將自己送回大漢,向皇上申明緣由,聽憑懲處。那樣的話,大漢皇上及朝中眾臣不清楚事實,沒頭沒腦的難辨是非曲直,自己和大單于各執一詞,焉知不是趁勢掙脫皇權桎梏的大好機會。可結果豈料雕陶莫皋竟然毫不猶豫認栽背鍋,助自己化險為夷。

嬙兒心里對他既是感激,又有一種分不清辨不明的知遇情懷,說不出口,也毋能說出口來。自忖言謝不足寬慰雕陶莫皋,接受其情義假戲真做,又決非自己所能將就,故而一時不知該對他說些什么才好。唯望雕陶莫皋能對大單于的惡疑不加深究,抑或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仍不予介懷,相互間依然好如初,襟懷坦蕩,無論是何處境照樣以長幼輩份規矩相待。

雕陶莫皋似對眼前這位寧胡娘娘的隱憂一清二楚,毫無過分舉動,恭恭敬敬的施禮道:“娘娘一夜受驚,該早點安歇,晚輩就此告辭。”嬙兒忽地有些過意不去,關切道:“日后你我與大單于將如何相處?”雕陶莫皋舉重若輕道:“娘娘權當今晚的不快從未發生過,一切坦然面對便好。”嬙兒思慮道:“若能這般,敢情最為妥當。就怕大單于不肯輕饒,著意與你為難。”雕陶莫皋自信滿滿道:“娘娘盡管放心,父王決不會拿我怎樣。”

嬙兒約略點頭,有意無意道:“說得也是,畢竟大單于對本娘娘所孕狐疑重重,未必當真相信是你的孩兒。”雕陶莫皋聽出嬙兒話中有話,信誓旦旦道:“過后大單于若詳加盤問,晚輩抵死不會如實交待,全當孩兒便是我的。”嬙兒試探道:“若本娘娘不誠不實的拿你欺瞞大單于,以消除其疑,你不恨么?”雕陶莫皋似已盡知嬙兒的苦衷,斷然道:“不恨。”嬙兒大為釋懷,歉疚道:“您這般相護之恩,本娘娘沒齒無以為報。”

雕陶莫皋豁然一笑,深情道:“娘娘危急時能想著晚輩,肯讓晚輩替娘娘分憂解難,晚輩已平生知足,不復他求。但請娘娘不要驚憂多慮,安心把孩兒好端端的生下來,一切有晚輩擔代,保管無人敢胡言亂語。”言畢,向嬙兒深深鞠了一躬,退步轉身趨出帳門而去。

卻說歐陽華敏逃出余吾谷城寨,回頭望見寨圍一線盡是火光,曉得柵墻處處有匈奴衛士兵將把守著,要再潛返寨內已不大可能,且兇險至極。隨而又見城寨東門大開,無數匈奴鐵騎手執刀槍、火炬蜂擁而出,向寨外荒野四散搜尋開來。當下不敢稍待,急速折向南逃。此前他在寨內取道向東,乃是想把眾多匈奴衛士兵將引得距離大漢使臣的營帳越遠越好,以免驚動甘延壽和師父劍牘先生等人。而至時改往南遁,卻是切望能有間隙悄悄潛回寨內,趁眾大漢使臣尚不曉得寨中發生何事之前偷溜回自己所歇的營帳。

但南面的寨墻同樣已有重兵嚴密布防,無懈可入,無縫可鉆,只得且覓且藏,順南墻而西。焉料匈奴追騎不僅在東面大舉緝搜,有部分人手還巡向南面,頃刻南門的兵將也受命而出,兩向火光通天,把寨外的荒野照亮得恍如白晝。歐陽華敏被夾在兩路追敵中間,眼看著可靠近寨墻的范圍越來越小,無奈暫且放棄潛返寨內的打算,速速向遠處的荒郊躲去。

不一會兒,南面的荒野也像東面一般布滿敵騎,且眾蹄雜沓,漸漸逼近歐陽華敏,將所過之處無不翻了個底朝天。歐陽華敏伏在草從中且避且走,離城寨愈來愈遠。借著敵騎的火光,猛然發現前頭已到了余吾河。水流平緩,但河面寬闊,足跨有百步開外。

歐陽華敏熟習水性,想到胡人大多不諳此技,十有八九不會渡河而尋,即摸黑趨下河畔,移步入河,神不知鬼不覺的潛游到了對岸。待渾身濕淋淋的爬上河堤,舉目觀望,果見緝騎無一渡河往這邊搜來,也未發覺自己的行蹤。

既已脫險,自是大大舒了一口氣。接下來最為棘手的,當是設法避開嫌疑返回余吾谷城寨。為穩妥起見,最好是御下偽裝,等到黎明天亮之時,隨往來道上的生意人堂而皇之投寨門而入。因他本是大漢使節的護衛,至時肯定不會輕易遭疑被查。只要趕早回到大漢使臣的營帳,就不怕被究問時對自己的去向解釋不通,畢意自己天未亮便出外練功也是尋常之舉。

一邊周密盤算,一邊找了個安穩的去處暫歇。因里外的衣服都已濕透,貼著肌膚難以晾干,遂先解下那蒙住頭臉最為礙人眼目的黑紗,又脫掉一身黑衣,若更將薄褲內衫除去,赤條條的模樣兒勢必活脫脫變成一個放浪少年,饒是左右無人,也難免有些不自在。但如果不將濕衣弄干,回去時給寨門守衛看到,終究是個隱患。想起平日習練般若菩提內功時周身燥熱,或能蒸干濕衣,于是席地結跏趺而坐,平心靜氣運起功法來。

正漸入佳境之時,忽然察覺遠處這邊河岸上有一騎黑影孑孑探探徐徐行來。待其到得稍近,看明白騎上之人一面勒駒慢走,一面東張西望,像是著急在找尋什么要緊物事一般。因眼見對岸搜尋之騎尚未盡撤,而來人恰似與敵眾一伙,不由得心頭一懔,警惕起來。好在這方來騎只有一人,即便是某位武功高強的匈奴衛士沖自己而至,也應不難對付。

那騎彳彳亍亍越走越近,歐陽華敏漸漸覺得騎上之人的身形甚是熟悉。俄而借著微弱夜光瞧得更仔細一些,略能分辨出其體態輪廓,止不住既驚訝詫異,又宛如生出意外幻覺,令人難以置信。那人看上去極像閔兒,一般的高矮胖瘦,一般的窈窕綽約,只是暗夜實在太黑,無法看清其面容長相。

為證實此疑,隱在黑暗中隨手撿了一小塊石頭,即向那人的馬首前投去。那坐騎微微受驚,閃蹄避了一避。那人卻低聲喚道:“歐陽哥哥,是你么?”聽話音果真是閔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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