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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清明

  • 樹林小院
  • 張洪水
  • 2550字
  • 2021-04-11 19:56:01

下了兩次雨,春雷炸了幾次,修建進(jìn)度被緩了緩。場地清完,線放好,溝槽還沒挖完,春分到了。老張喜歡的節(jié)氣。這一天,老張內(nèi)心的浪漫主義洋溢了起來。

這天是晴天,有風(fēng),吹落了村里的去年的秋葉,就好像秋天一樣。老張憋了很久,寫出首詞。

和風(fēng)旋舞,阡陌路,落秋葉雨。

春分至,鶯櫻句句,青柳縷縷。

野花入鄉(xiāng)繁如故,蟲蛙出眠鳴勝咀。

應(yīng)記否?年年春起時,歌長曲。

老張覺得寫得不好,但是意思基本表達(dá)清楚了。至于應(yīng)該唱什么歌,他沒想好。

以前在大城的小屋里,晚上睡覺聽的是城市的聲音——汽車、摩托車、樓上的腳步、風(fēng)吹動窗戶等等,隆隆的?,F(xiàn)在在鄉(xiāng)間的小院的舊西屋,聽的是蛙鳴蟲叫風(fēng)笑,很吵,感覺比在城里還吵。不過遠(yuǎn)方的汽車聲和田野的蟲蛙鳴一樣,讓人安心,催人入眠。

這一天,老張的理想是要跟母親帶著李玉去田野里挖野菜??上庺~張不在。老張想著,應(yīng)該找出一把小鏟子或者舊剪刀,最好是鈍頭的舊剪刀,和一個小竹籃子,沿著田邊,沿著泥路邊,找著他認(rèn)識的野菜。其實他就認(rèn)識一種野菜——馬蘭頭。馬蘭頭和米粉和肉做成的米粉圓子是母親的拿手作品?,F(xiàn)在馬蘭頭街上已經(jīng)能買了,雖然也可能是野生的,但找不到自己挖來的那種甜美了。主要也是人懶,有的賣就不想去挖,費腰。

這一天,老張實際做的事情是買早點,村里逛一圈,看挖掘機挖溝槽,抽煙,去小樹林看看移來樹,燒火吃飯,午睡,抽煙,憋詞發(fā)社交空間,看工人修整溝槽,看別人的評論點贊,逛一圈正在蓄水的田野,揪了幾顆馬蘭頭,燒火吃飯,跟李敏敏李玉視頻聊天,睡覺。

睡覺前,老張沒有體驗到自由的感覺。也正常,不是每天都能感覺到。

半個月后是清明。這些天來,老張的日程和春分那天差不多,沒有主心骨。想插手給自己干小工,可是沒事什么事情做,大江都安排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基本沒有空余的活。他就在村里到處逛,到處打發(fā)時間。

清明節(jié),李敏敏和李玉都回來了。他們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房子的基礎(chǔ)已經(jīng)澆好,在養(yǎng)護(hù)。老張還記得,造舊樓時砌的基礎(chǔ),是工匠用的山石拼起來的,跟搭不規(guī)則的積木一樣,費時,省錢,考研匠人的水平,沒現(xiàn)在這么方便,鋼筋水泥一澆就行。

工人在捆扎柱子的鋼筋。李玉很興奮,跟著大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聊不停。李敏敏也聽著,不說話。

下午三點休工,工人們都回去吃。老張讓表嫂也回去休息一頓。下午去父親、爺爺、奶奶墳上燒紙。

張樹林已經(jīng)買了金元寶,幾扎紙錢,三大柱香。路上,李玉說要買瓶酒,老張說你爺爺不喝酒,李玉說讓他嘗嘗,老張就買了瓶的二鍋頭。

父親的墳離的不遠(yuǎn),走過下一個村子,就在田野間的一塊小土丘上。土丘滿布著墳。有幾個人也在祭祀。埋著父親小小的骨灰盒子的水泥墳有些龜裂,墓碑邊沿也有些破損,是多年前有牛在這蹭癢蹭的。最近倒是沒什么變化,就是一年比一年舊。

張樹林跪在墓碑前燒紙,母親念念叨叨,李敏敏放下花,李玉把酒遞給父親。父親給金元寶和紙錢點上火,擰開瓶蓋,倒在墓碑前,剩了一口自己灌了下去,還嗆到了,嗆的李敏敏和李玉都樂了。李玉說要是爺爺看見你灌酒要打你了。老張也樂了,覺得挺好。接著去了爺爺奶奶的墳,離的不遠(yuǎn),燒了紙,放了花,念叨了,沒有喝酒。

父親得的是結(jié)腸癌,發(fā)現(xiàn)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在李玉上初一的那年,5月6日,上吊自殺。老張多年來,沒沒想起那天的事情,就會內(nèi)心打顫。

那天,早上,5點多,張樹林被李敏敏搖醒,聽到李敏敏說“你父親走了”!

迷糊了2秒,從床上蹦起來抓起手機,有母親六個未接電話,手機靜音了沒聽到。他給母親撥過去,聽到母親的哭聲,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訂車票,胡亂洗漱,收拾行李,沒有眼淚,冷靜的面無表情,只是手有點抖。出門打的,他給公司領(lǐng)導(dǎo)發(fā)去短信“我父親過世了,先請五天假,請批準(zhǔn)”!便沒了動作,到現(xiàn)在也不記得路上做了些什么。

一直到進(jìn)了院門,看見母親,本來母親止住的眼淚又流了。老張還是沒有眼淚,跟家里的親戚們挨個打了招呼,跟止住淚的母親問了問情況。母親說,父親從開春來,肚子就是硬塊,他知道治不好,堅持不去做化療受罪,吃藥,和止疼藥。父親自殺肯定是想了很久很久了。沒有任何前兆,跟以往沒有不同,就是脾氣暴躁,自己睡在東屋,很少走動,吃不了太多,挑剔,老是罵人。

母親說,晚上9點,母親讓父親吃藥,被罵了幾句水太燙,就讓她回小樓自己屋睡覺。母親也是一肚子氣,明明水不燙。以往夜里父親半夜要上廁所,會打電話讓母親幫忙。這天母親一直睡到早上4點多醒來,發(fā)現(xiàn)沒人打電話,就起來去父親那看看。進(jìn)屋發(fā)現(xiàn)床上沒人,燈亮著,被子鋪的整整齊齊,被子中間放著一張紙的和一支舊圓珠筆。母親慌了,不敢相信。母親說,那是從掛在墻上的日歷上撕下來的,5月6日,諸事順意。上面歪斜的寫著——我走了。

母親慌透了,跌坐在地上,差點喘不過氣。終于摸索著床沿站起來,拉開通往堂屋的門,打開燈,發(fā)現(xiàn)父親掛在自己砍下的橫在東西屋吊頂間的水杉圓木上,嚇人。母親給姨媽打了電話,一會兒親戚們都來了,流著淚,嘆著氣,商量著后事,熱鬧起來,也不那么嚇人了。

張樹林聽母親和親戚們說完,問父親在哪里,母親說已經(jīng)換好衣服,在堂屋的兩條板凳上。老張走去堂屋,看見一個燒著香的陶瓷盆,后面是一個小小的身體,裹著灰色的干凈床單,臉上扣著一頂帽子,是父親偶爾會戴一下的一頂深藍(lán)色中山帽,稍微歪了一點。老張面無表情的走到帽子前,揭開帽子。父親的臉已經(jīng)褪了顏色,跟加了黑白濾鏡一樣,樣子還是記憶中的樣子,表情安詳,偷著冰冷,就是舌頭微微伸出口外,像是調(diào)皮的表情沒有做完。張樹林把帽子輕輕的蓋回去,調(diào)正,跪倒在帽子邊,看了看曾經(jīng)一米七五的縮的小小的身體,摸了摸父親的手臂,突然奔潰了。

那是一種透徹心扉的哭泣,痛嗎?痛!痛的酣暢,痛的狂放,痛的毫無顧忌。張樹林用所有一切的力量哭泣著,感受著痛,感受著痛的酣暢,內(nèi)心甚至非常珍惜這一時刻。這是種自由,無法比擬的自由。他忘了一切,只有哭泣,哭泣,嚎啕哭泣。眼球被眼淚咸沖刷著,說不出的溫暖、干凈、舒適,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這么多眼淚,眼睛從來沒有感覺到這么干凈過。

兩個月后某個夏夜,老張做了個夢,夢見了自己放牛,夢見了父親。他又憋了首詩。

暑夜臥放空,行跡舊鄉(xiāng)中,

淺斂逸近池,深忖凝遠(yuǎn)囪。

短影喚日悠,長風(fēng)鼓衣袖

晝云秀俊虬,暮霞隱蟾宮。

學(xué)歸踏阡陌,牧牛遇家翁,

嘻笑迎肩過,回身影無蹤。

驚眸茫四顧,物移星斗松,

木然無心淚漣漣,醒久方知是場夢。

《夢》

老張把那一袋寶貝給李玉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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