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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羅馬不列顛時期

(約公元前55—約公元440)

彼得·薩爾韋(Peter Salway)

不列顛歷史的開端

羅馬統治時期,不列顛的人口與其在中世紀人口高峰時期差不多。羅馬帝國幅員遼闊,從土耳其延伸到葡萄牙,從紅海延伸到泰恩河畔以及更遠的地方。不列顛是統一的羅馬政治體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種情況持續了400多年。在克勞迪厄斯(Claudius)于公元43年對不列顛發起征服之前,不列顛已經受到了羅馬帝國的影響,即使在擺脫羅馬統治后,這一影響力仍然存在了一段時間。我們要闡述的是羅馬統治下的不列顛整整500年的歷史。

不列顛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羅馬時期之前。羅馬人在不列顛所發現的社會特征,是在新石器時代和青銅時代早期開始出現的。在被羅馬征服的時候,不列顛的文化似乎已經發展了1500到2000年,盡管史前史學家在細節上有很大的分歧。在羅馬人到來之前的鐵器時代末期,不列顛社會已經形成了羅馬人在西北歐其他地方所遇到的相似的組織形式,并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和語言,我們不準確地稱之為“凱爾特文化”和“凱爾特語”。在羅馬帝國邊疆之外的不列顛,這種文化和語言基本被完好地保留了下來;然而,在帝國統治下的不列顛,處于底層的凱爾特語言和文化雖然在堅守,但還是被羅馬以不同于現代殖民帝國的方式所同化和修改。

那么,為什么我們既不從羅馬人到來之前開始撰寫不列顛史,也不像一些現代作家所要求的那樣,把羅馬統治下的不列顛劃歸成“史前史”呢?答案在于羅馬時期不同于之前的時期。有人說,研究羅馬統治時期的不列顛是史前史,因為對這段歷史的研究必須嚴重依賴考古學,研究盎格魯-撒克遜時期初期的歷史也是如此,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然而,我們的研究資料來源絕不僅僅是考古發現,而且對文物本身的解釋也不可能脫離對文字材料的研究。確實,當時或接近當時的文字材料的數量與后來的時代相比不可同日而語,但它們也足以產生舉足輕重的意義。此外,我們能夠看到一個有文字的社會的常規批量文字輸出活動留下的數量可觀的殘余,而且它們沒有像希臘文本和拉丁文本那樣走樣;數世紀以來,這些希臘文和拉丁文材料大部分都是通過手抄復制和再復制的方式保留下來的,因而不可避免會出現走形。在不列顛發現的文字(主要是石碑上的碑文,但也有其他形式)構成了研究羅馬時期不列顛歷史的主要一手資料。它們包括制成品的商標,在考古挖掘中發現的以各種材料制作的為數不多但越來越多的私人信件和其他文件,甚至涂鴉(普通人日常讀寫的東西)。我們也不能忽視對羅馬錢幣的專門研究,雖然研究過程困難重重,但是大有裨益,因為羅馬錢幣在羅馬帝國的政治和經濟中具有特別重要的地位。流通貨幣本身不僅是政府操縱的財富,而且硬幣上的文字和圖案也一直被用作大規模政治宣傳的強大媒介,其效果如同今天電視上反復播放的廣告。不可否認,在羅馬時期的不列顛,城鎮居民的閱讀能力要比農村居民普及得多;不過,在羅馬軍隊中,識字是強制性的,而且在許多其他行業也是必不可少的能力。與其他時期一樣,這一時期的識字能力當然不限于某個小眾或特殊的階層。

羅馬時期的不列顛與之前的關鍵區別在于,這個時期的社會是有文化的,文化水平可能比中世紀結束前的任何時候都更高。與此同時,這也是個法治社會,法律規范了個人與國家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無論這種治理曾經多么腐敗、多么低效。羅馬時期的不列顛社會越來越受官方的規章制度和辦事程序主導,使之與鐵器時代末期的情況形成鮮明對比。在鐵器時代,除了制作精美但數量有限的錢幣上刻有文字外,即使是上層社會也完全沒有自己的文字,雖然他們擁有從羅馬進口的奢侈品;而且錢幣上的文字幾乎統統都是拉丁文,連鑄幣人也通常是羅馬人。

公元前55年和公元前54年尤利烏斯·愷撒(Julius Caesar)的遠征為后來的羅馬征服不列顛拉開了序幕,羅馬對不列顛的征服是不可避免的。羅馬人從不認為有什么東西能限制他們擴張的權利:事實上他們視擴張為神圣的使命。從愷撒遠征之后,不列顛便在羅馬人的意識中占據了特別重要的地位。羅馬時期是不列顛歷史上的一個轉折點,但這與其說是不列顛島上從此有了定居者,不如說是把不列顛從史前帶到了歷史。

一個國家的自然地理特征對人的生活方式有極大的影響,不列顛也不例外。不列顛島的地理環境大體可以劃分為“高地”和“低地”,粗略地說,本島北部和西部多山地,而南部和東部地勢平坦,但是在歷史分析中,這一差別的重要性被夸大了。而且,在不列顛,人們已經顯示出改造環境的強大能力,有時是有目的的改造,通常是為了追求某一目標,例如獲取燃料。這里的物理條件也發生過重大變動,特別是海平面的升降,其對海岸線及內陸河流的形態和水位有相當大的影響。氣候因素或地質運動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人類的活動尚不確定。總的來說,我們對羅馬時期掌握的證據表明,當時的氣候與當今的不列顛大致相似。在公元1世紀,有一段時期海平面相對較高,隨后又出現了“海洋倒退”,露出了可開發的新土地。在公元3世紀,歐洲氣候條件相當濕潤,許多地區暴發洪水,對低洼地區、河流和港口構成了嚴重威脅。所以看起來在整個羅馬時期,氣候條件并不是恒定不變的。

曾經流行的一種觀點認為,不列顛的大部分領土原本叢林密布,只是后來被盎格魯-撒克遜人砍伐殆盡,這種觀點現在已經站不住腳。到被羅馬征服時,雖然不列顛仍然有大片天然林,但其人口已經增長到羅馬人統治時期的水平,比征服者威廉統治時期(1066—1087)高兩倍或三倍。森林與開闊的人類定居點的比例已經下降到中世紀后期的水平。自公元前1300年前后,鐵器時代典型的土地結構已經開始形成:山間堡壘、單獨的農場或多個農場形成的村莊(通常被小型圍場包圍)、面積較大的永久性耕地、林地及開闊的大牧場。在愷撒到來之前的600年里,歐洲大陸鐵器時代的各個階段的諸多社會形態在不列顛都有所體現,當然不列顛的社會形態經常帶有海島的特征。這在史前史學家之間引發了未有定論的爭議,即彼此銜接的社會化是否主要是由大規模入侵造成的,還是由旅行和貿易產生的思想交流形成的;大規模入侵,指的是相對來說數量不多但具有影響力或前來征服的新來者(如后來的諾曼人)的到來。但無論它是通過什么機制實現的,事實就是愷撒時期的不列顛已經發展到與歐洲大陸同等的水平,正如他本人所說,他在所到之處——不列顛的南部和東部——遇到的部落與他在高盧見到的部族非常相似。除此之外,考古學揭示出在不列顛還有一些欠發達的民族,但他們似乎都使用統一的不列顛版本的凱爾特語,其文化也大致相似。

我們有理由認為,在克勞迪厄斯時代所發現的部落體系在愷撒時代還沒有發展成熟,而且在兩次羅馬入侵之間還發生了一些其他重大變化,這些問題我們將在后面討論。當愷撒來到高盧時,位于南部地區的大部分當地部落,已經從國王統治過渡到由選舉產生的行政官和部落議會治理,但在北部,王權統治仍然很普遍。在不列顛,王權統治一直延續到克勞迪厄斯時期,盡管存在著幾對國王聯合執政或分而治之的情況。社會階層大體上分為軍事貴族和從事農業的平民。牧師,或者叫德魯伊是第三個群體,對于他們的地位和職能還存在爭論。一種流行的觀點認為,他們在政治上地位顯赫,但至少在不列顛,有證據反駁了這種觀點。無論是處理部落內部矛盾還是部族間的沖突,凱爾特人向來爭強好斗。在高盧,有各個部落的杰出人物定期聚會的傳統,但在不列顛,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如面對重大威脅時,各個凱爾特部落才會聯合推選一位領袖。在不列顛,“民族”情懷淡薄,或完全不存在。

愷撒時期,不列顛南部與高盧北部之間已經建立了緊密的關系。考古發現,兩個地區之間的貨物和人員往來主要通過兩組路線。當時最重要的路線連通布列塔尼(Brittany)和下諾曼底[古代統稱為阿莫里卡(Armorica)]與不列顛西南部,途經一個位于多塞特郡(Dorset)亨吉斯特伯里角(Hengistbury Head)的港口。另一組路線從上諾曼底和低地國家(位于塞納河河口和萊茵河河口之間的領地),延伸到不列顛的南部和東部。此外,愷撒還報告稱,“在世人的記憶中”,高盧的統治者不僅統治著本土,還曾掌管著不列顛。愷撒在入侵不列顛時發現,與不列顛的特遣隊并肩作戰的不僅有高盧人,還有來自羅馬的逃亡者,這些逃亡者帶著他們的親戚朋友橫跨英吉利海峽來不列顛避難。

要理解愷撒為什么征服高盧,以及是什么東西促使他入侵不列顛,我們需要簡要地了解一下當時的羅馬國情。公元前3世紀和公元前2世紀,羅馬從意大利的一個城邦擴張成地中海地區最強大的帝國,并一直實行她自己的傳統政府組織形式。這種政體設有公民大會和每年選舉產生的地方行政官,理論上似乎很民主,但實際上政府公職由少數貴族家族把持,世代相傳。名義上作為顧問機構的元老院主導著政治,其成員由所有現任和前任的地方行政官組成。執政官執掌最高權力,由推舉出來的兩名貴族擔任,一年選舉一次,幾乎完全由元老院階層內部一個更小的集團把持,執政官的家族聲名顯赫。緊密交織的宗教和社會觀念十分看重對祖先的尊敬和對家族榮譽的維護。古典世界的一個特點是,一個人的聲譽——同行對他的評價——至高無上。在羅馬,貴族個人往往壓力重重,既要履行家族使命又要實現個人野心,要通過獻身公共事業、為最高職位而奮斗來光宗耀祖。

一個人的聲望主要取決于兩個領域的成就——法律和軍事。進入元老院通常意味著可以在這兩個領域任職。兩者中,憑借軍事能力贏得的聲望要更高。擔任某些要職(即使低于執政官)意味著既有資格指揮軍隊也有權治理外地行省。什么成就能讓一個人贏得最高地位?愷撒時代的演說家、政治家兼道德家西塞羅(Cicero)對此直言不諱:為帝國開疆拓土比治理帝國能贏得更大的榮耀。

在古代,征服之戰通常為勝利者帶來豐厚的經濟利益。一次次的征服為羅馬帶來了巨額財富,也為這個地中海帝國帶來了無數機會和誘惑,這一切給原先僅適用于意大利小國的政治和社會制度施加了無法承受的壓力。到公元前1世紀中葉,羅馬共和國開始瓦解。統治階層內部的舊協議已無法應對新局面。他們變得心胸狹隘,過去他們謀求進入極少數執掌最高權力的人之列,現在則追求獨享權力和榮譽。

長期以來,羅馬大貴族的威望在一定程度上要看依附于他的人數。事實上,所有人都可以把自己看作是他的“附庸”。對像不列顛這樣的行省來說,這種“庇護”是極為重要的社會特征,若沒有這樣的機制,不列顛將遠離權力中心。到公元前1世紀,職業軍隊取代了為某一場戰爭而臨時征召的公民軍隊。元老院允許這些新的職業士兵依靠自己的將軍而不是國家來獲取兵役報酬,尤其是極為重要的退役金,這可是致命的錯誤。這種情況導致內戰不斷,羅馬共和國注定走向滅亡。立場、行動和社會關系已經確立,這些因素將困擾著羅馬剩余的歷史。對于不列顛來說,影響她命運的不僅是帝國后來的重大歷史事件,還有羅馬人的價值觀。羅馬人把他們的價值觀成功地傳遞給了他們新吸納的人口,特別是當地的統治階層。確實,創造共同的上層階級文化是帝國本身成功運作的關鍵,但在許多方面也是其衰落的主要原因。不列顛在羅馬時代的歷史反映了這種基本模式。

要考察愷撒大帝為什么征服高盧,必須了解當時的背景,此時已是羅馬共和國末年,國內陷入權力爭斗中。我們或許永遠不知道他在公元前55年和公元前54年對不列顛發動兩次遠征的確切原因,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征服不列顛的企圖——他曾跨過萊茵河對日耳曼人發動突襲,以示懲罰,入侵不列顛可能如出一轍。入侵不列顛的更大意義在于其對未來產生的影響。盡管從此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聽說有不列顛人在高盧戰斗,但是此次軍事行動在短期內收效甚微。由于高盧人的反抗此起彼伏,愷撒既未能繼續推進他在不列顛取得的勝利,也未能利用不列顛各部落臨時聯盟的投降之機擴大戰果。事實上,在公元1世紀,有一位羅馬的歷史學家曾記述,一位不列顛領袖在演講中對聽眾宣揚,愷撒是被他們的先輩們“擊退”的。

不過,愷撒對不列顛的遠征在羅馬產生了持久的影響。在羅馬人看來,不列顛是一個遙遠的、差不多僅存在于傳說中的島嶼,要抵達那里需要渡過浩瀚的“大洋”,羅馬人尚未習慣于地中海之外的驚濤駭浪,這個“大洋”令他們心生畏懼。不列顛是個未知的世界。兩次短暫的戰役之后,愷撒把不列顛納入了羅馬的版圖。不列顛籠罩著神秘的光環,因此在那些懷著軍事野心的羅馬人心目中,這是一個充滿誘惑力的地方——愷撒已經為尤利烏斯家族的后人樹立了目標和慣例。此外,他的經歷——他幾次死里逃生,幸免于不列顛人之手和惡劣的天氣——為后來的遠征指揮官提供了實用的經驗教訓。

愷撒還樹立了干預不列顛事務的多項重要慣例。他接受了幾個強大國王的投降,也接受了其他人的友誼。羅馬開始對不列顛征收貢品或年稅。愷撒在高盧的時候,有一位年輕的不列顛王子投奔了他,這位王子的父王已經被卡西維勞努斯(Cassivellaunus)殺害;卡西維勞努斯正是不列顛部落聯盟推選出來、領導他們反抗愷撒的頭領。愷撒立這位年輕王子為埃塞克斯郡特里諾文特部落(the Trinovantes of Essex)的國王,迫使卡西維勞努斯不得干涉該部落的事務。因此,羅馬在一定程度上成了霸主,如果他愿意,他有索取錢財的權利,也有保護朋友的義務。(事實上,除非出于他自己的利益,否則羅馬很少去履行自己的義務:名義上受羅馬保護的眾多小國沒有認識到這種古代的基本法則,因而遭遇了不幸。)我們知道,慣例對羅馬人來說十分重要,而愷撒為他們留下了很多慣例。

在愷撒之后的20年里,羅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內戰上,一系列內戰導致共和國的滅亡,并將愷撒的養子屋大維(Octavian,后來稱奧古斯都)推向權力中心。愷撒曾在高盧立好友康謬(Commius)為阿特雷巴特人(the Atrebates)的國王,后來這位昔日的高盧朋友加入大叛亂,愷撒本人對此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叛亂被鎮壓后,康謬逃往不列顛(他曾在那里當過愷撒的代理人),并在那里的阿特雷巴特人中建立了一個王朝。這個時期羅馬人不太關注不列顛也在情理之中。對我們來說更有意思的是,我們現在開始考察各個部落,勾勒各個王朝的歷史。康謬的王朝尤其令人著迷。他不僅統治著羅馬人設計的高盧阿特雷巴特人的“附庸”王國,還統治著居住在塞納河以北的英吉利海峽沿岸的莫里尼人(the Morini);許多從“比利其人(Belgae)”的主要聚居地出發、跨越默茲河(the Meuse)、通向不列顛的路線都要穿越他所掌控的領地。在愷撒到來之前,似乎已經有人從高盧的比利其人定居地來到不列顛,隨著愷撒不斷推進他的征服事業,并在不列顛建立相應的皇家機構,這一遷徙進程可能加速了。

公元前1世紀,比利其文化在不列顛南部占據了主導地位,甚至在非比利其部落里也是如此。生活方式正在發生變化。社會分工變得更加明顯,越來越多的社會活動(如制陶業),而非家傭工作,成了手工業者的職業。不列顛的藝術達到了一個輝煌的高峰,這尤其體現在金屬工藝方面,金屬制品帶有渦卷圖案和精美琺瑯,但主要用于裝飾軍事首領的裝備和神殿。在大多數比利其化的地區,平原上的大規模定居點取代了山坡堡壘,有時候通往這些定居點的道路上還筑起了土壘防御工事。這些定居點一直被視為羅馬式城鎮的雛形,不過其中一些更像是皇家宅第,而非當時地中海沿岸意義上的城市。但對于后來的不列顛地形而言,最耐人尋味的變化在于永久性農村定居點的廣泛涌現,特別是在愷撒和克勞迪厄斯(公元前54年—公元43年)統治期間。這些定居點的田地具有規則的邊界,這意味著土地的所有權是固定的。考古學家們越來越覺得,這一時期可能標志著一直延續至今的土地劃分框架的開端。土地的耕種者和所有者變換了無數次,但是可以做出令人信服的推測,當時的地形輪廓保留至今,沒有太大變化。

在發動第一次遠征的頭一年,愷撒在海上與布列塔尼的威尼蒂人(the Veneti)遭遇,并摧毀了他們的艦隊;威尼蒂人的船只曾經控制著阿莫里卡與不列顛西南部之間的貿易。考古發現表明,大約在這個時候,貿易重心轉移到了比利其高盧與不列顛南部和東部之間的線路上。從此以后,從塞納河到南安普敦地區的海上通道,從布洛涅(Boulogne)到肯特(Kent)的短途航線,以及從萊茵河和低地國家到埃塞克斯港口的航線,都變得舉足輕重。因此,最富有和最發達的商業活動出現在今天不列顛的這些地區,就不足為奇了。從公元前12年開始,當奧古斯都率軍征服荷蘭和日耳曼時,歐陸北部地區與不列顛的聯系急劇增強。盡管從長遠來看,奧古斯都沒能將帝國延伸到易北河,但從此以后,大規模的羅馬軍隊長期駐扎在萊茵河畔。不列顛向帝國出口谷物、獸皮、牲口和鐵器,這些物資對羅馬的軍事行動至關重要。最近的研究表明,技術先進、生產效率高的不列顛農業,不僅能滿足人們的生存需要,還有了大量盈余,至少在糧食方面是這樣。我們可以合理推測,駐扎在萊茵河畔的羅馬軍隊需要物資補給,同時海峽對岸的新羅馬行省里出現了新興的民間市場,這些因素為不列顛提供了發展機遇,刺激甚至促進了不列顛的財富增長、社會變革及新的農業模式。

奧古斯都從一開始就敏銳地意識到愷撒的功績是留給他的遺產,他迫切需要建立自己的軍事聲望。在他最終擊敗馬克·安東尼之前,他似乎已經開始計劃入侵不列顛了;而且在付諸行動之前,他至少進行過兩次嘗試。所有的嘗試都因其他更迫切的事情而被迫放棄。不過,在公元前26年之后,他很樂意讓人們保持原先的印象,即他將很快征服不列顛,這樣可以在羅馬為自己做政治宣傳,同時通過談判而與不列顛發展外交關系,或者恢復愷撒對那里的征稅,據我們所知,這樣的談判已經在進行當中。活躍在奧古斯都王朝后期或其繼任者提比略(Tiberius)統治時期的作家斯特雷波(Strabo)證實,從事進出口貿易的不列顛人須向羅馬繳納高額關稅。他寫道,羅馬耐著性子不去征服唾手可得的不列顛,是因為不用占領照樣可以征稅,這樣更劃算。他的話似乎反映了一條黨派方針,即努力為放棄入侵不列顛的政策辯護。他意味深長地補充道,不列顛人不會對羅馬構成軍事威脅。

康謬的兒子廷康謬(Tincommius)繼承了他父親在不列顛的王位。公元前15年前后,新國王對羅馬的態度似乎出現了逆轉,這個位于塞納河至南安普敦貿易路線上一端的重要王國與羅馬建立了友好關系。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另一個不列顛部落卡圖維勞尼人(Catuvellauni)的日益壯大,這個部落的中心位于赫特福德郡(Hertfordshire)。這個部落是最近由若干小氏族合并而成的,還是早就是卡西維勞努斯背后的支持力量,不得而知,但是在克勞迪厄斯征服不列顛之前,這里的歷史主要是卡圖維勞尼部落的擴張史。然而,當時的羅馬對卡圖維勞尼人的擴張視而不見。即使在廷康謬和另一位不列顛國王被驅逐、不得不向奧古斯都尋求庇護時,羅馬也只是視其為對奧古斯都的主張(即在不列顛實行統治)的支持,奧古斯都認為可以借此在羅馬國內做政治宣傳。事實上,所有證據都表明卡圖維勞尼人處事謹慎,不會公開對羅馬的敵意。這種和平的狀態對雙方的統治階層來說都有利。不列顛的貴族享受著從帝國進口的商品,而為了換取這些奢侈品,他們會出口相應的商品。羅馬作家羅列了出口商品的清單,清單顯示,不列顛人不僅給羅馬軍隊提供重要的物資,如黃金、白銀、奴隸和獵狗,還為羅馬皇帝本人和羅馬的富人提供他們感興趣的商品。公元9年,在羅馬軍隊于德意志遭受重創之后,奧古斯都和他的繼任者提比略確立了不干涉帝國之外事務的政策原則,這與他以前的做法截然相反。然而,這一做法一定令卡圖維勞尼人和羅馬都滿意,因為即使卡圖維勞尼人的國王庫諾比林努斯(Cunobelinus,莎士比亞戲劇里的辛白林)侵占了從前愷撒庇護的特里諾文特人(Trinovantes)的領土,并把王國的中心遷到了科爾切斯特(Colchester),也沒有遭到羅馬的報復。庫諾比林努斯現在已經控制了通往萊茵河的富庶商路。在不列顛,他可以任意切斷其他不列顛國王的財路,而財富是他們地位的象征。他或通過征服,或通過其他手段,不斷擴大王國的實力和影響力。

羅馬征服

相互寬容的狀態對羅馬和卡圖維勞尼人來說無疑皆大歡喜——不過也許其他不列顛人不樂意——但當反復無常的蓋烏斯[Gaius,卡利古拉(Caligula)]繼承提比略的王位之后,這種和諧的狀態開始瓦解。在這個時期的某一天,庫諾比林努斯驅逐了他的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最終逃到了羅馬皇帝那里,并正式向他表示臣服。蓋烏斯不僅口頭上宣稱要降伏不列顛,還頒布了入侵的命令。隨后他取消了這些命令,但只在最后一刻才取消,而重要的恰恰是這一點。人馬已經備齊,大規模的備戰已經完成,這可不是演習,而是真正的戰斗,這使羅馬公眾憶起了他們的未竟之業。萬事俱備,只待一聲令下。

蓋烏斯被刺殺,皇位意外落到他叔叔克勞迪厄斯身上。克勞迪厄斯以前被誤認為智力有缺陷,皇室其他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事實上,他集常識、異乎尋常的創新思維、對歷史的專業級興趣以及對羅馬傳統的崇拜于一體。克勞迪厄斯登基不久就面對一系列重大軍事叛亂,他急需在軍隊中樹立威望,并在羅馬贏得尊重。懷著這種想法,他自然不會放過在不列顛建立軍功榮耀的機會。奧古斯都和蓋烏斯都曾取消了入侵不列顛的計劃,但克勞迪厄斯不會錯失良機,他甚至決心要超越愷撒大帝的功績。這是為個人和家族爭光的最佳方式。

入侵的借口也有了,這個借口有先例可循,也符合當時的戰略意義。國王庫諾比林努斯此時已經去世,他的王國落入兩個好斗的兒子卡拉塔庫斯(Caratacus)和托葛杜努斯(Togodumnus)手中。因此,從東部入口進入不列顛并不是理想選擇。在不列顛南部,重壓之下的廷康謬的舊王國已經被削弱成海岸邊一塊彈丸之地,現在一場內部政變又使廷康謬的兄弟維瑞卡(Verica)被驅逐,這導致南部入口也關閉了。跟以往的情況一樣,維瑞卡也逃到了羅馬皇帝那里。這樣一來似乎整個不列顛都開始敵視羅馬,不列顛與帝國之間的寶貴交通也受到了威脅。克勞迪厄斯可以效仿愷撒,應這位不列顛國王的要求采取行動。

愷撒的戰斗力靠的是卓越的指揮能力,以及長期在他麾下服役的士兵的忠誠。奧古斯都和他之后的幾位皇帝所創建的新常備軍隊,雖然仍然需要指揮能力,但越來越多地依靠嚴密的組織和訓練,以及長期穩定的體制。在這個時期,作為精銳部隊的羅馬軍團只從羅馬公民中招募,其中大部分人來自意大利。漸漸地,在意大利以外的較老行省建立的羅馬公民殖民地,男子們也有了從軍的機會。每個軍團有五千多人,主要是重型步兵,還配備騎兵小分隊、投石器和其他戰爭武器。羅馬軍團還配備各種熟練技工和行政人員。每個士兵都被要求能讀會寫,因此他們可以勝任各種政府職位。在公元1世紀的前50年里,地方酋長手下的非正規軍發展為各行省的常規軍,它們成了羅馬軍團的“輔助”部隊;其中的大部分成員不是羅馬公民,但是指揮官是羅馬人。一支“輔助”軍團通常有五百多人,包括騎兵、步兵或混合兵種,士兵的地位和軍餉要低于羅馬軍團。不過,無論是羅馬軍團的士兵還是輔助軍團的士兵,都享有定期工資、職業保障及退伍金,這在古代極為罕見。士兵有教育、培訓和自我提升的機會,還能發財致富,軍隊自然成為推動社會階層流動的主要力量。無論是現役士兵還是退伍士兵,在自己的社區都享有崇高的地位。輔助軍團的士兵在退伍后自動獲得羅馬公民身份,他們的兒子也有資格參加羅馬軍團。因此,羅馬軍隊不斷地將目不識丁的野蠻人變成有文化的羅馬公民,并將新民族融入帝國。

在公元43年,羅馬集結了四個羅馬軍團和大約相同數量的輔助軍團,約四萬余人,浩浩蕩蕩揚帆駛向不列顛。與這支訓練有素的軍隊相比,不列顛的武裝力量沒有什么變化:常備軍成員來自貴族,他們最得意的武器是雙輪戰車,這是他們在戰場上快速進退的工具,駕車人操控起來極其嫻熟。騎兵的確切身份不得而知,或許是能夠提供馬匹的人,但不清楚他們日常生活中的主要職業是否就是打仗。大部分不列顛士兵是從農場招募來的。羅馬軍隊穿戴著鎧甲,而不列顛人很少有或壓根兒沒有任何身體防護,他們僅依靠速度、斗志和手中的長劍。在他們能夠靠近羅馬人進行搏斗之前,許多人已經倒在羅馬人如雨的標槍下;并且在與敵方步兵肉搏時,面對羅馬人的短劍,他們的長劍在近戰中處于劣勢。凱爾特軍隊有時也能取得勝利,不過通常是通過突襲、伏擊,或憑借絕對人數優勢對脫離大部隊的小股部隊發動攻勢來實現的。他們在陣地戰中根本無法與羅馬軍團相匹敵,而羅馬指揮官的戰略是迫使他們進入開闊戰場,或者將他們包圍在城墻內,羅馬的攻城兵和大炮可以消滅他們,或者斷絕他們的糧草,迫使他們出城投降。面對羅馬人,也許他們最大的劣勢在于他們都是農民軍,一年中能夠戰斗的時間非常短暫。如果他們不回家種地,全民就得挨餓。相反,羅馬軍隊的供應系統可以保障軍隊在天氣允許的情況下一直戰斗,他們建造了堅固、物資儲備充足的營地,即使在冬季也可以熬過去。這種系統使得羅馬人可以年復一年地進行戰爭,并為實現永久占領的駐軍提供根據地。面對如此強大的對手,不列顛人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持久戰,的確了不起。

這次入侵遭到了一部分當地部落的頑強抵抗。毫無疑問,另一些部落一直盼望著不列顛南部的卡圖維勞尼人的霸權被摧毀,他們輕易就投降了或加入羅馬人與他們并肩戰斗。最終,羅馬大獲全勝,11位不列顛國王向羅馬皇帝臣服,克勞迪厄斯高奏凱歌挺進科爾切斯特;為攻下這座城池,他曾御駕親征,甚至動用了象隊。他志得意滿,舉辦了共和國勝利者曾經用過的古老儀式來慶祝勝利。在慶典上,他自豪地宣告帝國領土又得到了延伸,繼地中海后,“對海洋的征服”再次取得了豐功偉績(這不是空洞的夸耀,軍隊起初拒絕出海作戰)。

到公元47年,克勞迪厄斯的軍隊對不列顛的占領已經延伸至塞文(Severn)和特倫特(Trent)。眼下需要做的就是使不列顛成為羅馬的一個常規行省。不列顛的總督享有很高的地位。這個職位是留給卸任的執政官的,總督擁有指揮多個羅馬軍團的權力。在不列顛作為一個行省的頭一個半世紀里,在此地任職的羅馬人都是定期篩選出的杰出男子。對羅馬人而言,不列顛不僅是一個可以通過戰爭建立功勛的地方,到公元4世紀時,它還被看作是一個自然資源豐富的地方,盡管我們沒有數據來對比來自不列顛的收入與羅馬的防御和行政方面的支出。到了公元47年,羅馬人開始開采不列顛的礦產資源,這是征服的主要目的之一。例如,在這一時期,羅馬開始開采曼迪普斯(Mendips)的含銀鉛。如果羅馬滿足于她已經控制的地區,那么她可能節省很多麻煩和費用;但是羅馬人沒有克制自己繼續擴張的野心,雖然北部和威爾士的好戰、不安分的當地部落對南部的和平發展并沒有構成威脅。接下來兩三年里發生的事件讓羅馬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在各個行省,羅馬總是盡可能快地將更多的行政負擔轉移到效忠帝國的當地人身上。克勞迪厄斯打算盡可能地使用“附庸”國王——若他們可靠,這種治理策略最經濟。在南部,包括維瑞卡的舊王國在內的一大塊領土,被交給國王科吉杜努斯(Cogidubnus)治理,這位國王可能不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不列顛人。諾福克郡的愛西尼人(Iceni)繼續被當作“盟友”。在統轄地區之外,羅馬與布里甘特人(Brigantes)的女王卡蒂曼杜(Cartimandua,盤踞英格蘭北部大部分地區的一大群氏族)達成了和解,此舉確保了該行省不受來自北部的襲擊。這項政策的成功案例之一,就是當時的卡蒂曼杜女王將逃亡的卡拉塔庫斯(Caratacus)移交給了克勞迪厄斯;另一個成功案例是科吉杜努斯國王的持續忠誠,后來當羅馬在不列顛面臨種種危機時,他的效忠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總督主要借助當地部落來管理不列顛行省的其他地區,這些地區被重組為羅馬地方政府單位[城市(civitates)],地方貴族成立了議會,并擔任地方行政長官——這些體制是羅馬體制的縮影。實際上,這些地方機構常常是現有政府機構改組而成的。此外,全行省都要聽命于不列顛首席財政大臣,也叫省級財務官。這些財務官直接向皇帝匯報。這很自然,因為他們對皇室領地(除了通過繼承或沒收獲得的土地以外,皇帝自動獲得敗敵的王室地產)和皇家壟斷權負有特別的責任;但他們也制衡皇帝的軍事和司法代表總督的權力。財務官和總督之間經常發生摩擦,且并非完全無意。

自公元47年開始,一系列事件證明不列顛行省的疆土不會一直局限于不列顛南部。羅馬人對來自外部的襲擊做出了回應,他們不僅反擊,還解除了不列顛人的武裝。除了在某些非常特殊的情況下,平民不允許在帝國境內攜帶武器——這在很大程度揭示了羅馬時代的日常安全狀況,但那些自愿順服羅馬的人并沒有預料到這一條規定對他們也適用,他們對此難以接受。愛西尼人發動了起義,但被武力鎮壓,附庸王國的真實身份現在已經昭然若揭。下一步是調動駐扎在科爾切斯特的軍團,并在公元49年用一批羅馬軍團的退伍老兵取代這支部隊。此舉的目的在于培養帝國崇拜(Imperial Cult)——對羅馬和皇室的正式崇拜,旨在培養行省內人民的效忠;這些老兵是防止叛亂的堡壘。實際上,此時的科爾切斯特是一座沒有駐軍的城市。也許在同一時期,倫敦正被打造成一座物資供應港。從一開始倫敦就有可能成為不列顛的行政中心。這極有可能是羅馬人有目的的行為,而不是像以前所認為的那樣,倫敦只是因為商人在此定居而發展成中心。此時,埃塞克斯海岸的優勢受到了泰晤士河的挑戰;羅馬正在鋪設四通八達的交通干線,而倫敦恰好處于交通網絡的中心,出于官方的目的,它很快就成為該行省的商業中心。

50年代是城市地區蓬勃發展的10年。只有以農業為主的內陸地區大體沒有變化,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這些地區的貨幣經濟普遍發展緩款。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帝王崇拜——以科爾切斯特的克勞迪厄斯神廟為代表——恰恰是不列顛人仇恨的焦點。

為了回應布狄卡的反抗,羅馬人對她施以鞭刑,強奸她的女兒。布狄卡號召自己的部落和她的鄰居特里諾文特人,并聯合其他城市(但顯然不包括科吉杜努斯國王),橫掃了不列顛南部,焚燒了科爾切斯特、倫敦和維魯拉米恩(Verulamium,圣奧爾本斯附近),折磨她抓獲的每一個羅馬人或羅馬的同情者,給駐扎在這一地區的小股羅馬部隊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總督差一點丟掉了整個行省。最后他還是鎮壓了叛亂,抓獲了布狄卡,并對不列顛施以極端懲罰。有一段時間,不列顛行省似乎要毀在羅馬自己手里了。事實上,尼祿曾一度(可能在起義之前,也可能在起義期間)傾向于完全放棄不列顛。最后,有兩個因素拯救了這個行省:新任命的具有高盧血統的杰出省級財務官朱利葉斯·克拉西奇亞努斯(Julius Classicianus)來到了不列顛;另外,羅馬召回了那位作惡的總督保利努斯。

平息布狄卡叛亂后的十年里,不列顛開始復蘇,但進展緩慢。有證據表明,在尼祿任命的最后一任總督執政期間,復蘇進程開始加速。但在公元69年(“四帝之年”)羅馬內戰爆發,將領們重新開始爭奪霸權。然而,戰爭的結果是誕生了一個強有力的新政府——弗拉維王朝。對于不列顛來說,這意味著行省的復興和羅馬力量的膨脹。正如塔西佗所說:“現在將領中英雄輩出,兵強馬壯,我們的敵人將灰飛煙滅。”

雖然內戰分散了羅馬的注意力,但布里甘特人內部爆發了新一輪的紛爭,使卡蒂曼杜女王失去了自己的王國,這樣又把羅馬軍隊卷入進來。不列顛北部從此不再平靜。羅馬扶植附庸王國的舊政策已經被布狄卡和以前的布里甘特人的叛亂所動搖,因此這項政策最終被擯棄。幾年之后,甚至連國王科吉杜努斯也被辭退了,住進菲什本的豪華別墅里養老。到公元83或84年,連續幾任卓越的總督已經把羅馬的軍隊推進到蘇格蘭最北部,并駐扎在高地邊緣,同時對當地社會進行羅馬化。塔西佗在描述他的岳父阿格里科拉(Agricola)的功績時,所使用的語言可以反映出弗拉維王朝的總體特征:

為了鼓勵一群居住在分散定居點的好斗的(因好斗容易與人發生爭斗)居民過上和平、寧靜的生活,享受這種生活方式給他們帶來的怡樂,阿格里科拉私下里敦促并公開地幫助他們建造廟宇、環繞公共建筑的公共廣場及私人住宅。他表揚那些積極的響應者,痛批落伍者。這樣,人們會為了贏得公眾的認可而競相努力,強制手段就顯得多余了。此外,他還讓上層不列顛人的子女接受教育,學習文明的技藝;他公開聲稱,無論高盧人接受多好的培養,其稟賦都不如不列顛人。結果是,那些曾經對拉丁語退避三舍的人現在為能說一口流利的拉丁語、能用拉丁語辯論而努力。羅馬人的服裝也開始流行起來,穿托加袍的人隨處可見。他們逐漸為一些使人墮落的器物設備——如花廳(porticus)、浴池和風雅的宴會等所迷惑。懵懂無知的不列顛人把這一切稱為文明,但實際上這是他們被奴役的一種方式。

在某種程度上,弗拉維王朝下的這種城市化并不算成功。公元122年,哈德良(Hadrian)皇帝巡幸不列顛,才促進了城市化的穩固發展;哈德良到來后,原有的建設計劃被重新啟動或被取代,大規模的新工程開始動工。但是,從更長遠的角度來看,從公元70年到公元2世紀60年代,不列顛才被真正羅馬化,并體現出與帝國融為一體的持久特征。使不列顛融入羅馬體系的核心因素在于,羅馬將日常行政管理權或多或少地下放到取代附庸王國的當地貴族階層。贏得當地貴族的心是這項政策的關鍵;在尼祿統治時期,這些貴族曾對羅馬完全失去信心。閱讀塔西佗撰寫的歷史必須了解這樣的歷史背景。

根據考古證據,我們可以發現,在公元1世紀末及公元2世紀初和中葉,羅馬時期不列顛的城鎮得到了充分發展。城市的行政中心設有各種市民活動中心:能提供集市、法庭、市民辦事處和市議會的廣場和大殿;公共浴池,在羅馬時代,這里是城市居民放松和社交活動的中心;供水系統;紀念帝國重要人物和當地名人的公共紀念碑;有時候還有劇院或圓形劇場。這些考古證據非常重要,因為在帝國里,出資修建這些便民設施的人通常是地方知名人士(在市議會任職或作為個人),而不是國家或皇帝。有時候,某位跟當地有密切關系的大私人庇護人,可能會因為鐘愛這座城鎮而慷慨解囊或利用自己的勢力為這座城市撐腰。只有在極少數宣傳影響力非常大的情況下,皇帝們才會直接或通過他們的代表參與城市建設。

當然,城市的發展不能僅僅依賴于少數接受了羅馬生活方式的本土貴族。事實上,隨著城鎮生活方式的推廣,農村地區出現了許多“別墅”——當然,這個階段的別墅主要是簡陋但舒適的羅馬式住宅,常常取代了當地的農莊——表明不列顛紳士保留了與土地的聯系。很可能他們仍然主要居住在他們的莊園里,許多普通農民也生活在里面。在這一時期,羅馬軍團的退伍軍人主要集中在特意為他們打造的若干城市,如科爾切斯特、林肯(Lincoln)和格洛斯特(Gloucester)。因此,從整體來看,一支由官員、職業人士、商人和技術熟練的工匠組成的充滿活力的人群,同樣起著推動城鎮蓬勃發展的作用。

其中一些人,特別是手工業者和商人,是來自帝國其他地區的移民或訪客;許多官員被派駐到不列顛短期任職。盡管如此,羅馬時期絕大多數不列顛人仍然是凱爾特人。羅馬軍隊的士兵也越來越多地從部隊所駐扎的行省進行招募;跟他們的大多數戰友一樣,這些不列顛士兵在入伍時沒有特殊的羅馬公民身份,但在退伍的時候,他們獲得了公民資格和可觀的退伍費,這說明他們已經逐漸成為羅馬化社會的中堅力量。在城鎮里,奴隸主允許奴隸從事商業活動;在羅馬統治的世界,使用職權來釋放奴隸或允許他們贖買自由的行為,壯大了熟練的勞動力人口,也增加了商人的數量。無論農業勞動者的狀況如何悲慘,在掌握熟練技術和受過教育的人群中,社會流動性都很高。毫無疑問,不列顛的絕大多數普通百姓仍然留在土地上勞作——工業也主要集中在農村,但早期帝國的城鎮為農村地區提供了公共生活、交流和服務的中心,也為不同社會階層提供廣泛的發展機會。

哈德良決心復興衰落的弗拉維王朝的舉措,意義非凡。但是他對不列顛行省的重大影響還體現在其他方面。哈德良是個永不安分、膽識超群、精力旺盛的人;他在位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走訪各個行省。他是為數不多的反對帝國擴張的帝王,因此他本人不受羅馬貴族的歡迎;他的許多宏偉事業只完成了一部分,但很難搞清楚這是由于遭到內部的反對還是計劃本身的缺陷。這些未完成的事業,至少能在不列顛找到三個例證。第一個例證是修建哈德良長城。羅馬擴張達到頂峰之后的30年里,軍隊開始分階段撤退,在撤退后的新陣線修筑防御長城,部分原因是由于其他地區對部隊的需求,另一部分原因是由于當地出現了相當嚴重的倒戈。這項政策也符合哈德良一向打算限制帝國擴張的想法。城墻的設計別具一格。然而對其早期建設歷史的詳細研究顯示,正因為其設計新穎,在哈德良統治時期,設計方案經過了一系列重大修改;建造成本費和工期一定比原來的預算高出了許多倍。第二個例證是在東盎格利亞的沼澤地進行農業開墾的計劃,該計劃需要大規模的水利工程,但許多開發的農場僅在短短幾年后就衰敗了。第三個例證是倫敦的改造工程,弗拉維王朝時建造的廣場和大殿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比過去規模大兩倍的建筑群。在高盧和其他地方,哈德良插手了幫助城市興建公共建筑的工程。改造倫敦可能與皇帝在公元122年巡幸不列顛有關,在此期間倫敦豎立了一座永久性的堡壘——這在羅馬之外的帝國城市中幾乎絕無僅有。但是,在哈德良王朝統治后期,倫敦遭受了一場大火,城區被燒毀,重建工程曇花一現,于是在公元2世紀后期,倫敦出現了衰敗跡象。

哈德良統治時期,羅馬的邊界從泰恩河延伸到索爾韋灣(Solway Firth),邊界線內的行省在歷史上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安定的。然而,在哈德良之后,羅馬至少發動了三次征服北方的重大戰爭,其中兩次是由皇帝親自指揮的;羅馬軍隊曾長期駐扎在哈德良長城以外的地方,并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著該區域。事實上,在公元138年哈德良去世后的幾個月內,羅馬制訂了入侵蘇格蘭的新計劃;到公元142年,哈德良的接班人安東尼·庇護(Antoninus Pius,通常他沒有兵權)的軍隊像克勞迪厄斯的軍隊一樣,在不列顛取得赫赫戰功。遠至蘇格蘭泰河灣的領土落入羅馬人手中,于是從福斯(Forth)到克萊德(Clyde),羅馬人開始建造一個更短、更簡單的新防御屏障——安東尼長城。在安東尼長城沿線,矗立著一批精雕細刻的紀念性石雕,記錄下了羅馬帝國無限擴張的最后階段的自信心。

在安東尼王朝初期,城鎮和鄉村的發展達到了第一輪高峰。人們普遍認為,帝國的其他地區處在和平安寧、繁榮昌盛的黃金時代。在經濟上,不列顛已經全盤接受了帝國早期基于貨幣經濟和大規模長途貿易的經濟體系。在文化方面,羅馬時尚處于主導地位,其古典藝術和裝飾風格被廣泛采用。也許從歷史上看,對當時的不列顛人來說,羅馬征服帶來的最重要的藝術影響是引入了具象化風格,特別是在雕塑、壁畫和馬賽克工藝,以及五花八門的小型工藝和手工業領域——例如珠寶、陶器、家具,以及各式各樣的家居用品。與高盧南部相比,來自羅馬不列顛的一流藝術品相對較少,但確實存在。不過,中流水準的商品相當豐富,而且很明顯到處都有批量生產的物品。正是這些遺留下來的中等層次的生活用品,而不是那些稀有的高級藝術品,揭示了自羅馬之前的鐵器時代以來,不列顛人民的日常生活方式所發生的變革。僅羅馬陶器就揭示了當時的“浪費型社會”,這與之前或之后時期的情況完全不同。

因為宗教影響著最深層次的意識,所以羅馬人和當地人同化的最有力證據來自宗教。羅馬時期的不列顛是一個宗教萬花筒:從羅馬國家的正式儀式(尤其是朱庇特星、朱諾和密涅瓦)到最近被嫁接過來的帝王崇拜;從鄰近的西部和東部引進的各種宗教,到當地的凱爾特人的崇拜。來自海外的移民經常保留他們自己最喜歡的崇拜方式:生活在科布里奇的希臘女祭司迪奧多拉(Diodora)用自己的語言把祭壇獻給提爾(Tyre)的半神赫拉克勒斯(Heracles);來自荷蘭的士兵們在哈德良的豪斯特茲(Housesteads)為他們的本土眾女神阿拉希亞戈(Alaisiagae)、伯迪西利亞(Baudihillia)、福利伽畢斯(Friagabis)、貝達(Beda)和菲迷勒那(Fimmilena)設立了祭壇。但對不列顛人來說,最有意義的是羅馬人崇拜的神靈和凱爾特人崇拜的神靈的“融合”。這是一個充滿困難、變化無常的過程,因為凱爾特人的宗教所認定的神比羅馬人的神模糊,但是這種宗教融合非常普遍。這種融合不僅僅停留在表面上,例如,在巴斯的神廟和浴池中的一個祭壇上豎立了莎麗斯·米娜瓦(Sulis Minerva)的雕像,這是當地的溫泉治愈女神與羅馬智慧女神的結合體,出自羅馬占卜師(haruspex)盧奇斯·馬爾奇斯·梅莫爾(Lucius Marcius Memor)之手。占卜師的功能是從祭牲的內臟中占卜未來。這種古老的崇拜享有最高的榮譽,可以追溯到意大利宗教中早期伊特魯里亞人的信仰,但它在這里與一位半凱爾特人崇拜的神靈相結合。同樣,在海靈島(Hayling Island)上,羅馬人到來之前的鐵器時代的一個主要神殿(更可能與維瑞卡的王權相關聯)是用羅馬的材料重建的,建筑師可能是國王科吉杜努斯委任的羅馬高盧人。這是一大類獨特神殿的一個典型范例,考古學家把這一類神殿稱為“羅馬-凱爾特神廟”,這類神廟在不列顛、高盧和羅馬統治下的日耳曼各地均有發現,很明顯這是用羅馬建筑風格來表達凱爾特人特有的宗教信仰。這些神殿一眼就能被識別出來,它們呈方形、圓形或多邊形結構,通常像個帶有同心“回廊”的大盒子,并且常常建在封閉的圍墻內,墻內有時可能會保留羅馬時代之前的神圣樹林。

在威爾戴(Weardale)村,我們發現一名騎兵軍官因為“捕獲一只以前沒有人能捕到的大野豬”而感謝西爾瓦努斯(Silvanus,一位披著羅馬外衣的凱爾特鄉村神);在格雷塔橋(Greta Bridge),兩位女士為當地女神設立祭壇。這些都是凱爾特人和羅馬人深層信仰的典型范例,每個地方都有各自所信奉的神。但羅馬人毫無困難地接受了他們所征服的土地上的這些神靈。事實上,他們真心渴望知道這些神靈的名字,并崇拜它們,即使沒有別的意圖,這么做也算是謹慎之舉。羅馬宗教崇拜鬼神,而且還要安撫鬼神,這便是其較為黑暗的一面。羅馬人的泛神論認為萬物皆有靈,他們不僅信奉依附在壁爐、房屋、家庭、祖先上的本地神靈,還信奉外來的神靈,這些神靈早在公眾接受奧林巴斯山眾神之前就已存在;這種泛神論與不列顛人的信仰不謀而合。在考古材料中發現的詛咒文字,反映了該信仰黑暗的一面,有些咒語現在讀起來仍然令人生厭。在鮑多克(Baldock)附近的克勞淘村(Clothall),人們發現了一塊刻有反向文字(魔法界經常反向書寫文字)的鉛版,文字的意思是“特此詛咒塔昔它(Tacita),詛咒她像腐爛的血一樣化膿”。在格洛斯特郡的尤利村(Uley),從一座寺廟出土了大量帶有咒語的石版,其數量是在整個羅馬帝國所發現的兩倍,這當然絕非偶然。我們從古典記載得知,不列顛人熱衷于宗教儀式。羅馬人的具體貢獻是為不列顛人提供了表達宗教感情的新的藝術和建筑形式,還有文字,文字讓這些宗教情感得以清晰表達并永久保存。如同嚴謹的羅馬法律,羅馬的宗教活動一板一眼依規行事。羅馬時期的不列顛人在表達他們的崇拜和詛咒時,十分講究語言表達,這表明他們已經具備了出色的措辭能力,能夠清晰地表達自己的信仰傾向。

入侵蘇格蘭之后,安東尼·庇護在帝國的任何地方都不再發動侵略性戰爭,但在公元2世紀60年代,局勢開始發生變化。公元158年前后,不列顛出現了嚴重的問題。有證據表明羅馬迫不得已要鎮壓布里甘特人。為了占領蘇格蘭南部,羅馬過早地抽調了駐扎在奔寧山脈地區(the Pennines)的部隊,布里甘特人趁機發動了叛亂;當時,安東尼長城一度失守。可能是在一場懲罰性的戰役之后(盡管這段時間內有關北部地區的年表沒有明確的記載),羅馬重新短暫地占領了蘇格蘭,隨后羅馬軍又退守哈德良時期的邊界。在下一位皇帝馬庫斯·奧勒留斯(Marcus Aurelius)統治時期,蠻族對帝國邊境施加的壓力變得嚴峻起來。羅馬的統治力在逐漸削弱,盡管數世紀來羅馬自己不愿意承認。

在來自歐洲大陸的旅行者眼里,不列顛有一項獨特的做法似乎與高盧北部地區截然不同。高盧北部的發展在很多方面與不列顛并駕齊驅,使得它在羅馬統治下的時間比不列顛少了一個世紀。歐洲旅行者不難發現,羅馬在不列顛永久駐軍,說明不列顛的總督們最關切的始終是防御。在這里共有三個羅馬軍團,其中兩個在西邊,分別駐守在南威爾士的切斯特(Chester)和卡爾里恩(Caerleon)的堡壘里;另有一個在北部的約克;還有大量的輔助部隊,其中許多輔助部隊通過由堡壘和巡邏路線編織成的網絡占領了行省內名義上恪守和平的山間部落。但不列顛南部最明顯的不同之處在于那里的城墻。建造這些圍墻并不是(除一個時期以外)針對某個特定危機的普遍應對方式。修建城墻的進度十分緩慢,從公元1世紀溫徹斯特(Winchester)和維魯拉米恩等城鎮開始,到公元3世紀70年代仍在進行中。公元2世紀初,三個有名望的殖民地有了城墻;其他地區不甘落后,競相效仿。羅馬皇帝不贊成這項工程,因為他考慮到敵人或叛亂分子可能會利用城墻作為防御工事,所以修筑城墻的主要理由必須足夠重大,以打消皇帝的顧慮。修建的費用由當地人承擔,但需要得到皇帝的明確許可。建造過程非常持久,即使不列顛多次對羅馬權威構成重大挑戰,建設進程也不能中斷。鄉村別墅沒怎么設防,說明農村地區秩序井然或不用擔心農民起義。為什么在全行省內保留羅馬軍團?為什么讓輔助軍隊駐扎在他們所在的位置?兩者的理由肯定是一致的,那就是擔心外部蠻族的侵犯和內部山區的起義。對于行進中的部落或軍隊來說,坐落在主要道路上的城鎮都是顯眼的攻擊目標。在古代世界,如果攻城部隊缺乏先進的攻城機械和維持長期圍城所需的后勤支援,或者在城內沒有可以里應外合的盟友,那么城墻可以說是堅不可摧的。因此,城墻是市民抵御部落入侵的最佳防御工事;城墻在不列顛的流行說明這里的人對威脅的認識比高盧人更加深刻。

然而,修筑城墻耗時漫長,有時需要更快捷的補救性防御措施。在公元2世紀后半期,眾多不列顛城鎮修筑了土壘防御工事,說明當時它們面臨了迫在眉睫的危機。舉例來說,在賽倫塞斯特(Cirencester),人們修建了一座土城墻,將巨大的石頭城門和已有的一座座瞭望塔連接起來,當時的人們好像做出了緊急決定,打破了悠閑從容的原建設計劃,似乎要將防御工事立即投入使用。在這段危機四伏的時期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中,賽倫塞斯特所面臨的最有可能是公元180年前后在北部地區爆發的危機。當時蠻族穿越了邊境,據說造成了廣泛的破壞,甚至殺害了一名羅馬將領。也有人說,當時的不列顛總督克羅迪烏斯·阿爾賓努斯(Clodius Albinus)在公元193至公元197年間發動了篡奪皇位的戰爭,但這不大可能是賽倫塞斯特人所面臨的危機。

然而,圍繞阿爾賓努斯篡權而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標志著帝國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代。在這段時期,不列顛走上與鄰近的高盧截然不同的道路。羅馬皇帝馬庫斯·奧勒留在多瑙河上發動了幾場大規模戰爭(此后西部蠻族開始不斷地給羅馬施加壓力),如果他沒有死,或許可以實現征服多瑙河以北的中歐的目標。相反,公元180年,提名皇位繼承人的制度瓦解,這一套體制曾在一個世紀里培養了一批性格溫和、能力卓越的皇帝。馬庫斯暴虐的兒子康茂德(Commodus)繼位的時候,正值不列顛北部爆發上述提到的嚴重戰爭之時。在不列顛及其他地區,羅馬試圖加強軍隊紀律,但是結果事與愿違。數位皇帝相繼被刺殺,新的內戰爆發,盡管這一局面很快就結束了,但這不僅導致軍隊在社會上的地位得到強化,而且羅馬的體制也發生了其他深刻的變化。極其粗暴的塞普蒂米烏斯·塞維魯(Septimius Severus)在高盧擊敗克羅迪烏斯·阿爾賓努斯,成為最終的勝利者。但是,塞維魯遠沒有把軍隊的紀律和忠誠恢復到幾百年前的水準,為了維持自己的王朝,他的策略是一味討好軍隊。

公元3世紀的皇帝們摘掉了“基于同意的統治(rule by consent)”的政治幌子。公元2世紀的皇帝們曾設有元老院,他們懷著不同程度的熱忱,試圖參與民事和軍事方面的政府管理。到了公元3世紀,元老們的地位被職業軍人取代,這些軍人正在向軍隊輸送越來越需要的專業軍官。隨著越來越多的外省人獲得了羅馬人的身份,羅馬公民和沒有公民身份的外省人之間的差別已經逐漸弱化,甚至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依法劃分的新階級結構:上層階級和下層階級。值得注意的是,士兵屬于前一類。根據舊的經濟模式,羅馬的主要生產中心通過以貨幣經濟為基礎的長途貿易,把產品輸往帝國的大部分地區;但到公元3世紀中葉,惡性的通貨膨脹嚴重打擊了人們對貨幣的信心,這種舊經濟模式正在被更加本地化的產業所取代。

在公元3世紀的頭25年里,塞維魯和他的王朝似乎恢復了安定,但其安定的基礎是軍事專制,而軍事專制本身就是一個不穩固的基礎。公元3世紀中葉,隨著軍官們的倒戈,皇帝們接二連三被暗殺。古老而致命的個人野心肆意膨脹,羅馬士兵對他們的指揮官忠心耿耿。此刻,羅馬在東面和西面都遭到蠻族的襲擊,幾乎造成了全面性的災難。在東面,新興的波斯帝國俘虜了瓦勒良(Valerian)皇帝;在西面,日耳曼人的屢次入侵摧毀了高盧地區沒有城墻的城市,并在萊茵河上永久駐軍,阻止羅馬保護這一地區的城鎮和領地。到公元260年,帝國上下都處于四面楚歌的狀態。

以前人們認為,是由于不列顛總督克羅迪烏斯·阿爾賓努斯在歐洲大陸與塞維魯開戰的時候抽調了不列顛的軍隊,才導致蠻族乘虛而入,致使不列顛也遭到了同樣的破壞。但考古結果否定了這種假設。在塞維魯去世之前,北部邊境以外的部落不斷來犯,塞維魯有理由在不列顛發動新的征服戰爭。羅馬的野心從未收斂。這時,羅馬人的意圖是征服蘇格蘭全境,完成對整個不列顛島的征服。事實上,我們有理由認為,正是塞維魯王朝對不列顛的興趣,使一個已經開始衰落的行省得以復興起來。或許是因為皇帝即將前來巡幸,倫敦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并修建了幾棟新的公共建筑和不列顛最長的圓形城墻;倫敦的海濱曾修筑了不間斷的碼頭,綿延半英里多。戰爭策劃期間,皇室成員可能就住在約克。羅馬已經著手加固北方長城沿線的堡壘;但自從公元2世紀80年初成功挫敗蠻族入侵以來,其中許多堡壘的修繕工作都被忽視了。我們有理由認為,約克承擔了以前設在倫敦的一些政府職能,也許因為安東尼重新占領蘇格蘭之后,交通路線又向北延伸了。公元3世紀初,與羅馬軍團的堡壘一起發展起來的約克,成為羅馬殖民地當中的榮譽之城。因此,在塞維魯王朝某個不完全確定的時期,倫敦和約克被選定為雙都城,不列顛被分為兩個行省,這就不足為奇了。這也符合旨在減少任何一位總督掌控羅馬軍團數量的新方針,由此降低誘發叛亂的可能性。

由于塞維魯去世,繼任者又面臨多重壓力,征服蘇格蘭的計劃被迫取消——但是在取消之前已經取得了一系列實質性勝利。然而,邊疆的安全已經得以確保。所有跡象都表明,整個不列顛避免了這個時代其他地方所遭受的災難。新的發展放緩,但城鎮仍然欣欣向榮;雖然鄉村別墅沒有增多,但至少沒有衰敗。不列顛的工業(如果陶器業也算是一種指標的話)因歐洲大陸的競爭對手出現了危機而受益。但是人們所期待的一些公共事業沒有完成,例如,英格蘭芬蘭茲(the Fenlands)沼澤地遭受嚴重洪災之后,沒有開展重建工作。但不列顛的防御工事繼續進行翻新,在南部和東部海岸也修建了多個新堡壘,如在東岸的布蘭克斯特(Brancaster)和里卡爾弗(Reculver),這可能是為了對通往大陸的路線進行政治控制,因為還沒有跡象顯示蠻族會從海上對羅馬構成嚴重威脅。公元260年,日耳曼人在高盧制造了更多麻煩——但還沒有嚴重到使羅馬中央政府失去對那里的控制。日耳曼、高盧、西班牙和不列顛依附于一位獨立的皇帝,共同構成“高盧帝國”(Imperium Galliarum)。在克羅迪烏斯·阿爾賓努斯統治時期,這個小集團已經初露端倪,后來發展成獨立的政權。然而,高盧帝國對和平繁榮的不列顛——那里有強大、完好的軍隊以及幾乎具有傳奇色彩的宣傳價值——的占有,對高盧帝國諸帝來說肯定是一種莫大的欣慰。

帝國后期的不列顛

公元3世紀70年代,帝國避免了立刻崩塌——立刻崩塌的說法只是后見之明。無論是當時還是后來,羅馬人的行為看起來就像羅馬永遠不會垮臺一樣。皇帝和即將上臺的皇帝或皇帝的制造者并沒有停止相互謀殺,但是一批士兵出身的偉大皇帝扭轉了針對蠻族的軍事局勢,平定了敵對政府,并開始修復國家的建筑和體制。這樣做的結果是帝王制度能夠在西羅馬繼續維持兩個世紀(本可能延續更長時間),在東羅馬維持12個世紀。公元274年,奧勒良皇帝滅了高盧帝國,不列顛重新回到中央政府的統治之下。但是,不列顛的直接命運與高盧帝國的其他地區截然不同。根據文獻記載,公元276年,高盧城池仍然沒有城墻,蠻族入侵最猖狂的時候掠走了五六十個城鎮,當然這些城鎮后來被羅馬人重新奪回。考古證據表明,公元3世紀后期,在法國東北部存在大型鄉村住宅和莊園非常密集的地區,但眾多鄉間別墅先后被遺棄。這些房屋后來再也無人居住。

不列顛的情況大不一樣。在公元250至公元270年期間,有證據顯示不列顛的建筑數量有限,但沒有被普遍遺棄的跡象。考古學家傾向于將越來越多的新建筑,特別是鄉間別墅或別墅的擴建和改建工程追溯到公元270至公元275年,例如坐落在科茨沃爾德山(the Cotswolds)西側邊沿的維科姆(Witcombe)和弗羅斯特-考特(Forcester Court)別墅。有人提出一個有趣的假說,即當時出現了從高盧到不列顛的“資本外逃”。雖然目前還沒有支持這一說法的有力證據,但倘若稍加修改,這種假設就很有吸引力。當然,可以確信的是,羅馬不列顛別墅的偉大時代一定起始于公元2世紀70年代,并在公元4世紀達到頂峰。然而,也有人認為土地所有者可能從他們被摧毀的高盧莊園中“提取他們的資本”(換句話說,就是以不錯的價格賣掉他們的莊園),但這似乎不大可能。公元3世紀末,這些莊園里重新住上了人,但只是作為被遺棄的土地移交給政府引進的定居者。然而,這一觀點背后是對土地所有權狹隘的認識,這種狹隘的觀點認為,典型的外省土地所有者只擁有一個莊園,而且在大多數時間里居住在莊園的別墅里。在羅馬帝國的上層階級中,擁有不止一個莊園的業主很普遍,因為地產是財富和地位的典型標志,有時在帝國的不同地區同時擁有多處莊園。在極其危險的時代,在海峽兩岸都擁有土地的地主更有可能決定將他們在高盧的財產轉移到非常安全的避風港;那些謹小慎微的地主在高盧帝國統治時期已經開始這么做。有少數間接證據表明,高盧的城市在公元276年后終于建成了圓形城墻,盡管這些城墻很堅固,但一般都比較短(與不列顛的很不一樣),這些城墻更像是固若金湯的堡壘的圍墻。當一個城市沒有足夠多的富豪愿意出資建設整個城區的防御工程時,建造更長的城墻就不太可能了。

在建筑風格上,這些高盧要塞的圍墻確實與差不多同一時代的不列顛城墻很相似,但這些要塞算不上城鎮。不列顛南部建有大量新的沿海要塞——采用了相同的風格,高高的石墻和凸出的巨大城樓——布蘭克斯特和里卡爾弗等地的更古老的堡壘是在此風格基礎上實現現代化的。在更晚的時候(公元5世紀),這些要塞被歸入一位“撒克遜海岸”指揮官的管轄之下,因此人們一直認為建造“撒克遜海岸要塞”的初衷是為了防御撒克遜海盜。但這可能弄錯了時代背景。我們有理由認為,奧勒良的繼任者普羅布斯(Probus)通過在不列顛和高盧建立一連串類似的沿海堡壘,對海峽兩岸實施更有力的控制;但其主要目的尚未得到證實。普羅布斯在不列顛不止一次平息重大叛亂,這可能表明“撒克遜海岸”在這個階段更多的是為了確保帝國內部的政治安全,而非邊防。不列顛的地位舉足輕重——在羅馬帝國的危機時期更是如此,要保住不列顛,控制英吉利海峽是關鍵。

一次特殊事件證明了這一事實。公元287年,一位名叫卡勞修斯(Carausius)的高級羅馬軍官負責剿滅出沒于海峽一帶的海盜。他涉嫌縱容海盜洗劫,然后出動艦隊緝拿海盜,并私吞繳獲的贓物。卡勞修斯預料到要被判處死刑,于是提前造反并控制了不列顛。不列顛再次被土皇帝統治。這一事件已經被染上了傳奇色彩,但事實是,無論是卡勞修斯,還是在他之前或之后的其他自立為皇的羅馬人,都沒有視不列顛為獨立的王國。與統治著帝國其他疆域的皇帝一樣,卡勞修斯只是要求平等的鑄幣權和恩惠,他的傳奇意味著他與羅馬皇帝共同統治著整個大帝國。在大海的保護之下,卡勞修斯政權堅不可摧。公元293年,卡勞修斯在布洛涅(Boulogne)被君士坦提烏斯一世(Constantius Chlorus)擊敗,失去了他在歐洲大陸的立足點,他本人被他的財務大臣阿勒克圖斯(Allectus)推翻政權并殺害;但是又過了三年,羅馬中央政府才再次占領不列顛。這再次證明英吉利海峽是難以逾越的強大屏障。

在打敗阿勒克圖斯的過程中,盡管先進的航海技術及一系列的好運氣幫了大忙——更不用說阿勒克圖斯自己缺乏日常防御的積極性——但事實上,到了公元296年,不列顛的反叛政府所面臨的羅馬中央政府比以往更加強大了。在短短幾年間,羅馬發生了幾個重大變化,導致羅馬進入了為我們所熟知的“羅馬帝國晚期”。這些變化背后的推動力來自戴克里先(Diocletian)皇帝。他效仿諸如奧古斯都這樣的羅馬先帝,實施了一系列改革,開啟了一段變革時期,在半個世紀里改變了羅馬。為了解決長期的政治不穩定,戴克里先創建了“四帝共治”制度,設立兩位稱謂為“奧古斯都”的主皇帝和兩位稱謂為“愷撒”的副皇帝,主皇帝去世后,副皇帝自動繼位。單個行省的規模被進一步縮小,并且以“教區”的形式分組,由一批被稱為“代理官”的新文職官員治理,統治行省的總督(不再有軍權)對他們負責。戴克里先擴軍一倍,并任命新的指揮官,加強了邊防。為了預防陰謀和軍事叛亂,他特意加強了對皇帝身邊的人的監督。這一時期政府明顯增加了各項公共服務。同時,對藝術、時尚和禮儀方面的影響也不容小覷。

公元3世紀的經濟遭到了嚴重破壞。為了解決人力短缺問題,羅馬對勞動力流動實施了嚴格的控制,使得許多職業變成世襲產業。農業上的勞動力不足問題尤為嚴重。在農業方面,羅馬共和國末期的莊園制度依賴從對外戰爭中所掠奪的廉價奴隸,而到了羅馬帝國早期,地主普遍把土地出租給簽訂短期租約的大批自由佃農。帝國大部分地區在公元3世紀經歷了災難性的經濟困境,促使很多勞動力離開了農田。為了應對這一問題,戴克里先制定法律創造了一群被捆綁的農民(隸農)。詳細的價格立法——例如,給不列顛的粗呢大衣、毛毯和啤酒的價格立法——沒能有效解決通貨膨脹。為了保障公務員的利益,政府越來越多地使用實物來支付他們的部分或全部薪水。以往的軍人不得不動用自己的工資來購買個人裝備,現在這些裝備都由國營工廠供應,同時官員的津貼與工資相等。為了支付改革成本,不得不大幅提高稅收;由于政府向不同社會階層征收的稅賦不同,因此有人會為了偷稅漏稅而投機取巧,為此,社會階層的劃分必須進一步固化。

公元296年,在西部愷撒,即君士坦提烏斯一世(君士坦丁一世的父親)重新征服不列顛之后,新的秩序很快全面建立起來。當時,阿勒克圖斯花錢雇來的法蘭克雇傭兵在撤退途中襲擊了倫敦,君士坦提烏斯一世及時拯救了倫敦,這是一場極具宣傳效果的勝利,在很多方面預示著未來的情形。

大部分動蕩似乎集中在南方,經過短暫的戰斗,阿勒克圖斯就被打敗了。在北方,考古證據顯示,君士坦提烏斯一世大肆重建軍事設施,不僅僅是為了修復敵人造成的破壞,更多的是為未來做打算。有證據表明,長期的和平使得軍事設施的維護和士兵的補充沒有得到重視。君士坦提烏斯一世志向遠大。實際上,我們相信,如果時機成熟,他絕對會對蘇格蘭發起又一輪浩大的戰爭,蘇格蘭似乎令每一位雄心勃勃的羅馬皇帝都垂涎三尺;當代有些人試圖反駁這種揣測,但是缺乏說服力,反而讓我們更加堅信上述的判斷。當然,在君士坦提烏斯一世成為奧古斯都之后,他馬不停蹄地開始備戰,并且在公元306年親臨戰場。資料顯示他打敗了皮克特人(Picts)——作為羅馬的蘇格蘭敵人,“皮克特人”這個名稱第一次在資料中出現;從安東尼長城東端的克拉蒙德(Cramond)和泰河(the Tay)上的舊塞維魯堡壘出土的陶器表明,他計劃沿著蘇格蘭高地東邊再掃蕩一次。跟塞維魯一樣,君士坦提烏斯一世回到約克,并在那里去世。跟塞維魯一樣,他的繼任者就在身邊。

軍隊擁立君士坦丁大帝為皇帝,約克城見證了這一重大的歷史轉折點。這是一個偶然事件,起因于日耳曼國王克羅庫斯(Crocus),作為君士坦提烏斯的主要盟友之一,克羅庫斯曾陪伴在皇帝身邊,并且他反對戴克里先制定的“四帝共治”的原則。隨后引發的一連串事件,以君士坦丁成為唯一的皇帝而收場,君士坦丁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權力。他與戴克里先的不同之處在于不墨守成規,相同之處是他的雄韜大略。在戴克里先的保守但宏大的改革基礎上,君士坦丁大帝的革新為帝國在未來幾個世紀的發展建立了模式。

人們早已一致認同,公元4世紀上半葉是羅馬不列顛的“黃金時代”。我們現在可以看清,這是基于上個世紀打下的良好基礎,上世紀70年代萌發的發展勢頭還在延續。這個偉大的繁榮時期一直延續到公元4世紀40年代,甚至到公元4世紀中葉之后。我們可以合理地認為,這一最輝煌的階段應該歸功于君士坦丁大帝。我們猜想,跟他父親一樣,他也回到了不列顛,并在這里取得軍事上的輝煌。我們當然知道,在他統治期間,他把卡勞修斯設立的倫敦鑄幣廠升級為帝國鑄幣廠。正是他將倫敦的名字改為“奧古斯塔”(Augusta),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約克堡壘朝河的一面墻建造精美,我們確信,這是為了特意體現在這里稱帝的君士坦丁大帝的至高權力,他和哈德良一樣,都喜歡大興土木。

這個時代的精神以公元4世紀不列顛的偉大別墅為代表。在社會和經濟上,末日西羅馬帝國出現了財富和權利的兩極分化:一方是大土地貴族,另一方是皇帝、法院和軍隊。這些勢力之間經常發生沖突,但逐漸趨于融合。他們留給老的城市中產階級和人數較少的紳士的財富寥寥無幾。在羅馬帝國,一般來說,新稅的最重負擔落在地方議會(庫里亞大會)成員的肩上。作為地方議員,曾經的榮譽現在成了世襲的負擔,而且出路也被立法一步步堵死。

那么住在大型羅馬不列顛別墅里的富有居民是誰呢?有些居民可能是從別處遷徙過來的富有公民。如果是元老院成員或者地位較高的帝國官員,他們將免于繳納庫里亞議員所承擔的稅賦。令人好奇的是,雖然在不列顛人們長期使用拉丁文來表達文雅的談吐,但這種拉丁文帶有本地的特色,這表明本土貴族仍然是社會中的中堅力量。在上個世紀,他們很可能沒有受到太大沖擊。這同樣不禁讓人好奇,君士坦丁是否給過他們特別的恩惠。

跟18世紀的英格蘭鄉間別墅一樣——兩種別墅在許多方面可以合理地進行比較——這些別墅的設計、復雜程度和規模各不相同。某些特征現在仍然存在,比如采用永久性建筑材料、集中供熱(燒木柴或有時燒煤的熱空氣系統)、上釉、鑲嵌地板,以及經常帶一個或多個完整的浴室套間。農業建筑物通常相互毗鄰,而且和格魯吉亞的農舍一樣,多數農舍周圍是耕地。從羅馬文學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對任何一棟別墅的占有者來說,其“經濟”活動的程度和重要性可能會有很大差異——有的是收入的主要來源,而有的只是娛樂場所。值得注意的是,像伍德切斯特公館(Woodchester)、切德沃思(Chedworth)羅馬別墅或北利(North Leigh)羅馬別墅這樣的大房子并非孤立,而是底座廣大的別墅金字塔的頂端。鐵器時代的農場里所建造的簡陋別墅幸存了下來,有些經過翻修,有些被新的中小型別墅所取代。這是證明不列顛堅實的紳士階層幸存下來的最好證據。的確,有一些別墅消失了,但即使在完全安定的時代,這也是自然的事情。更重要的是,現如今,別墅日益成為不列顛風貌的顯著特征。

據觀察,各個別墅的主要設施往往比較類似。這引發了一種有點復雜的假設,根據保留下來的凱爾特人的習俗,兩個家庭或兩個業主普遍共同(或分開)使用一座別墅。一個極其簡單的解釋是,在羅馬社會,有地位的紳士出行時常常帶著相當多的仆人和朋友,相互拜訪各自的鄉間別墅是常規社交活動的一部分。客棧的名聲很差,所以任何有一定社會關系的人出行的時候,都更喜愛住在熟人的別墅里。大多數羅馬不列顛的別墅都建有一條通往公共道路的車道,而且大部分別墅距離城鎮差不多不到10英里。因此,別墅與城鎮之間的社會關系,以及彼此之間的社會關系可能與其經濟影響同等重要。

大型別墅的發展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了農業景觀,我們無從知曉。人們發現,早在公元2世紀就出現了一種臨時的別墅和村莊的雛形,它們似乎與以后的莊園和鄉村沒什么不同。在公元4世紀的不列顛,或許是因為戴克里先界定的“隸農”數量相對較少,或許是因為法律的變化沒有對不列顛產生什么影響,由于不列顛相對來說未受干擾,因此當地的局勢得以長期保持穩定。雖然出現了部分小農場合并成大農場的苗頭,但本土風格的小型農場仍占絕大多數。大型別墅的裝潢需求,刺激了各種裝潢行業的蓬勃發展,這是更大的變化。其中最著名的是當地的馬賽克工匠“群體”,他們是由多家工作坊組成的商行,或者多家商行形成的集團,主要集中在賽倫塞斯特、切斯特頓(Chesterton)、沃特牛頓(Water Newton)、多切斯特[Dorchester,即多塞特(Dorset)]、亨伯河畔的布拉夫(Broughon-Humber)和南部中央地區。其他從事易腐材料生產的行業也以類似的方式運作,例如,濕壁畫家(他們留存下來的作品足以證明這一行業的重要性和卓越品質)、家具制造商及其他為富裕家庭供應大件商品的商人。

古代農村不只有農業,也不僅僅是富人休閑娛樂的地方。公元3世紀,長距離貿易的衰落刺激了不列顛許多產業的發展,例如寧河谷(Nene Valley)的大規模制陶業。在公元4世紀,我們發現漢普郡也有類似的大規模陶瓷業,該產業是在公元3世紀迅速壯大起來的,大部分制瓷作坊集中在后來的愛麗絲霍爾特(Alice Holt)皇家森林里。當時,漢普郡的瓷器占領了倫敦市場,生意十分興旺。

在羅馬晚期的頭幾年,行政系統大體已經成形,它與新行省的總督們非常匹配。帝國最終的決策可能來自米蘭——皇帝們一度發現米蘭比羅馬更方便——或者在公元324年之后,來自君士坦丁堡。但是從君士坦提烏斯一世時代開始,中央政府就在摩澤爾(the Moselle)河畔的特里爾(Trier)進行日常工作。不列顛的民事行政負責人是高盧人的禁衛軍長官,在特里爾辦公,不列顛教區的主教代表(Vicarius)對他負責。不列顛、西班牙、高盧的北部和南部一起構成一個大行政區(prefecture)。不列顛的主教代表的總部幾乎都設在倫敦,他下面設有四位行省總督,這四個行省分別是:馬克西姆·愷撒里恩西斯(Maxima Caesariensis,總部可能在倫敦),第一不列顛(Britannia Prima,總部在賽倫塞斯特),弗拉維亞·愷撒里恩西斯(Flavia Caesariensis,總部可能在林肯)和第二不列顛(總部可能在約克)。每位總督手下都有自己的工作人員。除了正常的民事職責外,這種行政結構還負責軍需物資供應,掌管著新的國營工廠——例如,在不列顛有一家為晚期羅馬軍隊提供制服材料的織布廠。一份公元5世紀的文獻顯示,不列顛人的主教代表有不同尋常的徽章,可能表明至少在那時,他手下有一些士兵供他指揮。更重要的是,由于平民手中控制著物資供應,他們對軍隊有一定程度的隱形制衡。在社會上,這個新行政體制的高級官員來自羅馬社會中受過良好教育的中上層階級。對高度職業化的行政官員來說,不列顛教區可能是一個重要舞臺,我們所知道的每一位不列顛主教代表都不是平庸之輩。一個行省的高級職位不得由本省人擔任,這項政策一直延續到公元5世紀初,大多數人都希望在帝國朝廷里謀得一官半職。

各行省的財政管理與帝國早期迥然不同。雖然金融總部同樣設在倫敦,但原來的省級財政官已經不復存在。不列顛各行省的總督對主教代表負責,他們負責征收實物稅——市政議會迫于壓力從納稅人那里征收實物稅。然而,還有另外兩個獨立于主教代表之外的財政部門,每個財政部門都有一名教區長官,他最終直接對帝國秘書處負責。其中一個財政部處理現金稅,控制貨幣發行,管理采礦業和其他一些業務。另一個負責不列顛全境的皇室財產,并負責向皇室報告那些作為皇室代理人的地方財政官的情況。不過,這兩個部門經常密切合作,而且可以請求總督協助它們在各自的領域履行職責。

軍隊的指揮機制不再與各行省保持一致。與此同時,羅馬軍團和輔助部隊被兩種新部隊取代:一種是駐守軍或邊防軍(limitanei),另一種是機動野戰軍(comitatenses),后者地位和報酬更高。但仍有許多老部隊保留了他們原來的特征,這種情況在不列顛尤為突出。在不列顛,即使軍隊的內部結構發生了變化,但大部分舊邊界仍基本保持不變。此時,駐扎在不列顛的部隊被歸類為邊防軍,此舉強調了不列顛是需要防御的地區,而不是需要迅速發展野戰軍的地方。駐守軍團的指揮官被冠以公爵(dux)頭銜——不列顛公爵(dux Britanniarum)就屬于這個級別。另一方面,機動部隊一般由軍銜更高的伯爵(comesrei militaris)來領導。由君士坦丁親自指揮的時期,只有一個中央野戰軍。但在他的幾個互相爭斗的兒子麾下,有數支大規模的機動部隊,它們由軍銜更高的將軍統帥。其中一些野戰軍成了常備軍,從中抽調出來的小股特勤部隊由伯爵指揮。

野戰軍團既包含被保留或改造的老部隊,也包含許多支新部隊。其中的新部隊很大一部分來自日耳曼各部落,到公元4世紀,仍然有許多日耳曼新兵。在帝國西部,近一半的正規軍隊是日耳曼人,另一半是羅馬人,軍官團的人員構成也是如此。例如,公元367年,被蠻族擊敗的不列顛公爵的名字叫富洛法茲(Fullofaudes)。到公元4世紀末,日耳曼將軍們日益占據更多最高軍銜的席位。雖然日耳曼軍官不再流行使用羅馬人的名字,但他們完全吸收了本地出生的羅馬軍官的理念和野心。然而在文化上,公元4世紀的軍官往往與同級的文職官員差距明顯。在某些皇帝及其官員與上層平民之間,存在著重大的文化偏見,甚至是不喜歡和蔑視;皇帝、皇帝的法院和新首都與仍然仰望昔日羅馬光輝的舊貴族之間也存在矛盾,這種矛盾對社會和政治產生了重要影響。

君士坦丁大帝治國方略的最后一個要素是教會。羅馬政權的傳統公共宗教足以應付公共事務,但無法滿足個人需求。安東尼和平時期的崩潰以及公元3世紀的危機,引發了人們對建立一個更加個性化的宗教——為個人的今世帶來慰藉和意義,為來世帶來一個更美好的生活——的普遍渴望。同時,與帝國東部的密切接觸引入了各種東方“神秘宗教”,這些宗教給予信徒神秘的啟示及與神的親身接觸。哈德良本人曾在希臘的古代神殿中崇拜厄琉息斯秘儀(Eleusinian mysteries),于是形形色色的神秘宗教得到了尊敬進而被接受。波斯人所崇拜的密特拉(Mithras)在軍界和商界備受歡迎,因為這種信仰主張高標準的正直和紀律,強調緊密的兄弟情誼,這恰好迎合了商人和軍官們的理想和利益。與基督教不同,密特拉教在政治上不受猜疑,因此沒有遭到迫害。在不列顛,密特拉寺都清一色建在軍人或商人偏多的社區,如哈德良長城沿線的羅徹斯特(Rudchester)、卡洛堡(Carrawburgh)或豪斯戴德(Housesteads),還有倫敦。密特拉教的缺點在于嚴格的排他性,不對女性開放,且主要限于單一社會階層。由于其禮拜儀式與基督教的儀式十分接近,因此它被認定為褻瀆基督教的神靈。例如,在基督教強盛時期,倫敦和卡洛堡的密特拉寺有可能遭到了基督教徒的襲擊。公元4世紀,密特拉教逐漸銷聲匿跡。

關于羅馬基督教在不列顛的生存狀況的最近研究表明,羅馬統治結束后,基督教的傳播范圍比以前人們所認為的更為廣泛,也更加根深蒂固。然而,重要的是,不要在讀完公元5世紀、6世紀的歷史之后,再去讀公元3世紀、4世紀的歷史。人們普遍認為,公元4世紀之前,基督教在不列顛幾乎沒有什么影響力。公元3世紀的不列顛確實出現了基督教的殉道者——圣奧爾本(St. Alban)在維魯拉米恩殉難,朱利葉斯(SS Julius)和艾倫(Aaron)可能在卡爾里恩(Caerleon)殉難。君士坦提烏斯一世——其前妻是君士坦丁大帝的母親圣海倫娜(St. Helena)——在他所管轄的地區,保護基督徒不受迫害,因此最后一次對基督教的大迫害只不過是拆毀了幾座教堂。這樣,不列顛就沒有形成真正的基督教早期的殉道者崇拜,另一方面,這也可能吸引了富有的基督徒從帝國更加危險的地區遷移到不列顛,居住別墅的人口也因此增加。

在“米蘭赦令”將教會合法化一年之后,不列顛出現了主教,主教的頭銜表明不列顛的四個行省的首府是他們的主教區。與此同時,不列顛制作出了羅馬帝國時期教堂用的已知最原始類型的金銀器皿(發現于沃特牛頓),其年代幾乎可以肯定是公元4世紀早期。這些事實使我們注意到君士坦丁大帝所帶來的根本性變化。當專制主義在公元3世紀興起時,帝國曾屢次嘗試引入一神教國教。從君士坦丁時代開始,羅馬政治中的核心因素——私人領域也日益如此——就是意識形態。遵守國教的慣常禮儀已經不足以表明虔誠,因此作為新國教的基督教成為人們的新信仰。對異教行為的寬容持續了很長時間,在整個公元4世紀里,一部分很有權勢的羅馬貴族也一直強烈要求寬容,但這種寬容最終逐漸消失。這些貴族一方面認為舊宗教對羅馬本身至關重要,但另一方面也承認它與宮廷對立。當信奉異教的皇帝在位時,甚至短暫出現過對異教徒表示同情的時期。然而,在教會內部,君士坦提烏斯二世(Emperor Constantius II)決定帝國有義務確保教義上的統一,這對基督教未來的發展有著重大意義。從公元4世紀中葉開始,國家對異端的追捕成為促成百姓對統治者忠誠的新手段。

因此,讓我們吃驚的,不是最近的研究表明公元4世紀不列顛的基督教化程度相當高,而是其基督教化程度居然沒有更高。這將引導我們去審視不列顛教會顯而易見的性質。認為基督教在城市、異教在農村的舊觀點當然站不住腳。君士坦丁大帝統治時期,城市社區由主教主持宗教活動。在西爾切斯特(Silchester)的城墻內發現了一個非常小但不尋常的教堂,在維魯拉米恩、坎特伯雷和其他地方,普通的墓地教堂里埋葬著殉道者和其他著名基督徒,這些證據都得出了同一個結論。但是,公元4世紀羅馬-不列顛基督教的宏偉歷史遺跡與別墅有關:例如弗蘭普頓(Frampton)和欣頓圣瑪麗(Hinton St. Mary)的馬賽克,或者肯特郡路林石(Lullingstone)的壁畫。從考古證據的分布來看,基督教的傳播十分零散。在多塞特郡的多切斯特,一座墓地周圍發現的別墅群,表明那里曾經生活著一個龐大、富有的基督教社區;位于其他地方的類似墓地周圍則沒有任何東西。大量出土的鉛質洗禮盤并非來自城市,而是來自農村地區或小規模定居點,它們很可能由地主紳士看護。其中很大一部分洗禮盤是在東盎格利亞發現的,有證據顯示帝國晚期時這里的居民很富有。

君士坦丁大帝把寺廟的捐款和財富分配給教會,并從市政財政中抽取資金挪作他用,這給異教和市政府造成了巨大的打擊。公元4世紀,越來越多的財富落入了大地主和國家及其機構的手中。在不列顛,鄉村別墅是這個時期的突出特點,所以別墅的主人走在基督教發展的前沿就不足為奇了。在這種背景下,有證據顯示基督教在各地的傳播不均衡,也很正常。我們推測,一個地區的基督教力量取決于當地的地主是不是熱忱的基督徒(或者在政治上有雄心)。如果建造教堂和其他基督教紀念碑——就像在早期建設公共寺廟和其他公共設施一樣——要依賴活躍的市政府,那么這種資源分配可能會相對更平均。公元359年,在意大利里米尼市議會上,來自不列顛的參會主教明顯要比來自其他地區的多得多,但他們的名號沒有留存下來,因此不知道他們是否都來自城市。不過,至少我們知道有些主教很難籌集這筆差旅費,這項信息也許意義重大。那么,如果城市基督教社區比較薄弱(或者說在君士坦丁時期有過一段時間的興起,然而在之后的一個世紀里衰落),這對于羅馬統治結束后基督教的生存意味著什么呢?結論是羅馬西部其他地方的整個地主階級與基督教達成了和解,情況跟公元5世紀時期的不列顛類似。公元5世紀,基督教在農村人口中的傳播相當均勻穩定,這種情況與公元4世紀時完全不同。由于大多數人都依靠土地生存,所以我們可以設想基督教能夠廣泛傳播,至少是作為一種亞文化延續下去。事實上,在羅馬末期,農村神職人員與城市牧師不同,他們的受教育程度相對較低,也沒有顯赫的社會地位——在農村,主教甚至要靠地主生活——這可能有助于他們與農業人口緊密聯系在一起,從而確保信仰和教會的延續,無論后來地主階層本身的命運如何。

公元4世紀以別墅為基礎的不列顛社會與帝國的其他許多地區非常不同,這種社會的早期繁榮能維持多久呢?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博學多識的歷史學家阿米阿努斯(Ammianus)描述了公元360年不列顛邊境地區遭到蠻族一系列襲擊的情形,他寫道,當時“恐懼的煙云籠罩著各省”,他還特別指出,各省“已經被多年來的災難消耗得筋疲力盡”。此外,根據對城鎮的考古,可以得出這樣一種觀點:城鎮到公元350年前后已經“完蛋”了(我們稍后會解釋這條觀點)。然而,除了細節之外,這幅畫面與公元4世紀早期的情況截然不同。

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帝國的“黃金時代”在君士坦丁大帝去世后沒有延續太長時間。在他于公元337年去世后,帝國被三個兒子瓜分:君士坦提烏斯二世、君士坦斯一世和君士坦丁二世。不列顛屬于年輕的君士坦丁二世的統治范圍。他不滿意他所得的份額,于是在公元340年對君士坦斯一世發動戰爭,但被徹底擊敗。在此之前,不列顛的軍隊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打仗了。公元343年冬,君士坦斯一世親自率軍穿越英吉利海峽,進行了一次最不尋常也最令人出乎意料的遠征,軍隊常年無戰事的弱點——也可能是將士的不滿——可能就此反映了出來,幸存下來的簡短記載暗示了帝國的不列顛北部邊境正面臨壓力。到公元360年,邊界問題必然十分嚴峻,歷史學家阿米阿努斯的記載提到了當時的情況,當時來自愛爾蘭的斯科特人(Scots)和來自蘇格蘭的皮克特人撕毀了與羅馬簽訂的協議,這表明在此之前羅馬已經通過外交手段解決了來自他們的威脅——可能采用的是通常的方式,也就是支付黃金。公元364年,他們反復來侵擾,而且現在阿塔科蒂人(Attacotti,可能也來自愛爾蘭)和撒克遜人(Saxons)也加入了進來。公元367年的蠻族大入侵是長期外部騷擾中最嚴重的一次,這次入侵我們稍后敘述。但在羅馬統治的領土內部,至少發生了同樣糟糕的一些事件。

公元350年,君士坦斯一世在一場宮廷陰謀中被殺,日耳曼血統的軍官馬格嫩提烏斯(Magnentius)篡位,成為帝國西部的皇帝。君士坦丁大帝僅存的兒子君士坦提烏斯二世統治著帝國的東部,他揮師西進,平定了馬格嫩提烏斯的叛亂。馬格嫩提烏斯是對異教徒持寬容態度的基督徒,他的統治持續了三年半,給帝國造成了災難性的后果。如我們所知,君士坦提烏斯二世視鎮壓基督教異端為己任,不僅如此,他也憎恨異教。事實上,他重新引入了死刑來打擊異教崇拜,他還從元老院挪走了古老的勝利祭壇,此舉惹怒了元老院。在他戰勝馬格嫩提烏斯、重新統一帝國之后,不列顛受到了特別審查。他任命了一位帝國機構檔案局局長保盧斯(Paulus)來追捕島上的異見人士。不列顛人發揮他們的黑色幽默,給保盧斯起了個“鏈子”的綽號。保盧斯收到的指示是逮捕曾經支持馬格嫩提烏斯的軍人,但他的權力不受約束,迫害很快擴大了范圍,演變成恐怖統治。捏造證據、相互構陷成了家常便飯,使得最忠誠的軍官也人人自危。君士坦提烏斯二世自己的不列顛代理官馬蒂努斯(Martinus)挺身而出,試圖阻止保盧斯迫害無辜,但沒有成功,自己反而獻出了生命。人們不禁認為,除了那些參與當時權斗的人之外,過去半個世紀中,各個事件所牽連的眾多大家族也都被卷到這場旋渦中。皇帝不對任何證據提出質疑就批準了沒收財產、流放、監禁、酷刑和處決。僅沒收財產這一項決定就沉重打擊了地主階層的興旺,而平民和軍隊的士氣也遭到重創,使得他們沒有多少斗志去抵御迫在眉睫的蠻族侵擾。

公元367年是最糟的一年。皮克特人、斯科特人和阿塔科蒂人入侵不列顛,法蘭克人和撒克遜人襲擊了高盧海岸。無論是帝國的中央指揮官[瓦倫提尼安(Valentinian)——皇帝本人當時在高盧北部]——還是不列顛的高級將領,都猝不及防。指揮不列顛邊防軍的“公爵”被殲滅,負責海防的“伯爵”被殺。這次入侵最顯著的特征是這些不同的蠻族協調一致、共同行動。有證據顯示,北方邊境的有些本地偵察兵叛變了,但要弄清整個行動,我們必須假設入侵的未知蠻族具有非凡的軍事和外交能力。要詳細了解羅馬的軍事部署和作戰方法并非難事,因為羅馬軍隊中有許多日耳曼人——盡管很少有人認為他們是有意識地對羅馬不忠誠。各個蠻族來自不同的文化背景,彼此的家鄉相距較遠,但是他們之間能巧妙地分配攻擊目標——也許最重要的是做到嚴格保密——協調一致、同步作戰,這不得不令人佩服他們超凡的領導力。羅馬人自然稱他們為同謀,我們很難反駁這種觀點。

蠻族人一進入不列顛,就分成小分隊肆無忌憚地掠奪、打砸、抓俘虜或濫殺無辜。靠近公路的村莊特別容易遭到攻擊,而且一部分有圍墻的城鎮似乎也沒有抵抗。羅馬的民事機構和軍事紀律都瓦解了。一些士兵開小差,有些聲稱在度假——理由無法令人信服。政治機會主義者伺機而動。不列顛曾被用作高級罪犯的有尊嚴的流亡之地,當時這些人在策劃一場陰謀;有明確記載,羅馬收復不列顛之后,陰謀被扼殺在萌芽狀態。但也有一些證據表明,不列顛教區(已從四個行省變成五個行省)的一個行省暫時落入叛亂分子的手中。

為了應對蠻族入侵,瓦倫提尼安派遣了一支小而強大的精銳部隊——特遣部隊,指揮官是狄奧多西(Theodosius),他是后來的格拉提安(Gratian)皇帝的父親和狄奧多西大帝(Theodosius the Great)的祖父。在君士坦斯一世當政期間,狄奧多西自己的父親曾是不列顛的一名伯爵司令。這種特遣部隊已經成為帝國晚期處理緊急情況的常用手段:特遣部隊至少出征過不列顛一次(公元360年),也可能不止一次。這個時期的特遣部隊通常由野戰軍組成。從公元4世紀末開始,越來越多的蠻族戰團,甚至整個部落,在自己的國王的率領下,加入了羅馬軍隊。此后的特遣隊往往由正規部隊和蠻族盟友混合組成,有時為了某一次戰役或軍事行動,羅馬與蠻族會單獨簽訂合作協議。隨著公元4世紀軍事慣例不斷發展,到了公元5世紀,“蠻族”不再像來自外太空的一群敵對外星人,而是變得司空見慣。為了平息內部叛亂,羅馬經常雇用蠻族戰士來對抗其他蠻族,甚至參與羅馬內戰。

狄奧多西的戰爭和隨后的不列顛重建似乎既輝煌又徹底。倫敦的壓力得到大大緩解。狄奧多西重新集結邊防軍,赦免逃兵,并重建了一支精銳的軍隊。陸地上的各支蠻族被各個擊破,撒克遜人在海上吃了敗仗。從各行省盜走的物品被追回,并物歸原主。在新代理官的領導下,政府的民事權威得到恢復;被叛亂分子占領的行省被重新奪回,并被重新命名為瓦倫提亞(Valentia),以紀念瓦倫提尼安和他的東部同僚兼兄弟瓦倫斯(Valens)。此外,堡壘得到重建,受破壞的城市得到修繕。

根據考古資料,公元4世紀中期,不列顛城鎮的防御設施進行了廣泛的改造,添加了突出的外部塔樓;更令人信服的說法是,這種改造歸功于狄奧多西的主張。不過從五花八門的設計和布局可以看出,地方議員也承擔了改造的費用和責任。然而,投入使用的往往是四周的城墻,這一事實對于了解公元4世紀中后期城鎮的狀況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這么厚的圍墻,不可能僅僅為了軍事要塞的防護,或是作為危險時期為逃難的農村人口提供的避難所。這些永久性的工事說明里面有值得保護的東西。有些人認為不列顛的城鎮在公元350年前后已經“完蛋”了,我們如何解釋呢?有種心照不宣的假設,認為公元4世紀的城鎮與公元2世紀的差不多,這種假設明顯有誤。當然,我們必須謹慎,不要預先假設所有城鎮都以同樣的方式發生變化。然而,中央政府搜刮了市政財政,導致市議員們怠政懶政,在此背景下,公共的民用建筑的腐朽或廢棄并不令人驚訝。公元4世紀的立法一再試圖阻止承擔世襲納稅義務的階級成員搬離城鎮,而社會地位更高的階層卻免于市政義務。迅速擴張的官僚階層是社會中的新元素,我們應該關注一下這群人的情況。五位總督、他們的工作人員、家屬、警衛及與他們有關系的許多人都需要住房;臃腫的政府機構里還有許多其他官員,他們都需要大量的政府津貼來維持浮華的生活方式。羅馬宮廷窮奢極欲,這種欲望向下滲透到每一個階層。公元4世紀的省府,如曾經是普通城市的特里爾或阿爾勒(Arles),劃撥出大面積土地用來建造宮殿和其他相關的官方建筑。我們可以推測,這種情景同樣發生在不列顛的許多城鎮,只是規模小一些而已。事實上,考古資料顯示,不列顛的很多地方性大城鎮有著與倫敦和卡馬森不同的建筑,圣奧爾本斯的城鎮發展一直持續到公元5世紀中葉,羅克斯特(Wroxeter)也是如此,只是風格不同。考古發掘顯示,這一時期的城里有很多耕作過的開闊地,由此我們似乎可以看到新式建筑的花園和地面,而非衰敗的廢棄建筑遺跡。事實上,根據考古資料,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測,至少在倫敦和約克,皇帝會時不時地巡幸這兩個地方。

我們有理由認為,狄奧多西時期的恢復非常成功。考古證據顯示,許多別墅有人繼續居住;其中一些被擴建,另一些是完全新建的。直到羅馬統治結束,哈德良長城一直由羅馬軍占領,只不過單支邊防軍的規模比以前更小了。東北海岸還建立了一個新的信號站系統。許多產業的發展被公元367年的戰爭打斷,但是戰后其發展模式有了許多變化,體現了不列顛的活力和新趨勢。毫不奇怪,一些異教的宗教場所消失了,但另一些仍在繼續使用,還有一些在公元4世紀末轉變了用途——有些可能變成了基督教的場所。公元369年之后的40年,沒有再現公元4世紀初的輝煌,但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個時期經歷了歷史學家所說的50年代和60年代的那種蕭條。要了解公元409年發生的事情,我們必須認識到,在公元4世紀的后半期,羅馬不列顛的形勢并沒有出現斷崖式下滑。

實際上,這個時期還有兩個事件值得一提,那就是不列顛發起了兩次推翻皇帝的重大嘗試。公元382年,一位名叫馬格努斯·馬克西穆斯[Magnus Maximus,威爾士傳說中的馬克西穆斯(Macsen Wledig)]的將軍打敗了皮克特人,從此聲名鵲起,最終他篡位稱帝,并統治了高盧自治區五年之久——帝國的高盧自治區包括不列顛、高盧和西班牙。這一時期,不列顛的一些堡壘被廢棄,特別是在奔寧山脈和威爾士地區的堡壘;第20羅馬軍團從切斯特(Chester)撤出。馬克西穆斯的篡權最終被皇帝狄奧多西大帝平定,但仍然不能完全確定這件事對不列顛軍隊的防御能力有什么重大影響。公元392至公元394年,不列顛被連帶卷入了又一場宮廷政變。政變期間,狄奧多西一世失去了對帝國西部的控制權。但這一事件的更大的意義在于一位將領的出現,這位將軍是一位法蘭克人,他的光輝蓋過了俯首帖耳的西部皇帝。公元395年,狄奧多西之死使帝國西部政府內部實現了新的權力平衡,并且這種平衡成為一種常態,而非特例,這一平衡一直延續到西羅馬的滅亡。狄奧多西的兩個兒子共同繼位,西部歸霍諾里烏斯(Honorius),東部歸阿卡迪烏斯(Arcadius),由此開啟了帝國西部政府和東部政府從根本上分化的時期。至此,羅馬帝國正式分裂為西羅馬帝國(首都羅馬)和東羅馬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在東羅馬帝國,政權仍然牢牢掌握在皇帝或他的首席文職大臣手中。而在西羅馬帝國,扎根于莊園的強大地主貴族階層與控制軍隊的專業士兵爭奪權力;大約75年后,這兩個派別都得出結論,他們可以在沒有皇帝的情況下管理西羅馬。

羅馬統治的終結

已故皇帝狄奧多西的大統帥弗拉維斯·斯提里科(Flavius Stilicho)是汪達爾人。在有效控制了西羅馬之后,他開始統治東羅馬。斯提里科、霍諾里烏斯、西羅馬的元老院和阿拉里克(Alaric)統治下的哥特人(Goths)之間的陰謀、反陰謀及內戰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羅馬統治在整個西部的瓦解。公元5世紀初,在斯提里科的指揮下,羅馬在不列顛取得了對皮克特人、斯科特人和撒克遜人的初步勝利,并且修復了防御工事,隨后又派遣部隊到其他地方。我們無從得知這些調動的規模,但是在公元402年,不列顛停止大量進口新貨幣,這一定意味著羅馬中央財政不再支付不列顛的正規部隊和文職官員的薪俸。在他們當中出現極度不滿的情緒就不足為奇了。從公元406年開始,不列顛的軍隊先后擁立了三位短暫執政的篡位皇帝。那年的最后一天,大批蠻族越過萊茵河。中央政府對高盧地區的統治收縮到阿勒斯,此時中央政府已無暇處理不列顛的篡位者。

第三個篡位者一如既往,奪取了高盧和西班牙;有一段時間,霍諾里烏斯被迫承認篡位者的合法性。同樣,我們不知道不列顛的邊防軍的總數是否減少了,但很可能更多的正規軍撤離了不列顛。不過,君士坦丁三世的西北帝國是其最后一個篡位的政權,在帝國滅亡之前,不列顛已永遠不再處于帝國的統治之下。

我們對不列顛脫離羅馬統治的過程知之甚少,但根據歷史片段可以拼湊出大體的樣貌。公元408年,君士坦丁三世的大部分軍隊都不在西班牙,使他無法應付蠻族對不列顛的襲擊。公元409年,擁有不列顛血統的指揮官——他還故意煽動高盧的蠻族叛亂——統領下的一支軍隊發生嘩變,恰逢包括撒克遜人在內的敵人重新攻擊不列顛。此時,不列顛與部分高盧地區一道發生叛亂,驅逐了君士坦丁三世的政府。不列顛成功地抵御了蠻族的入侵,從此決定性地中斷了羅馬的統治。

不列顛是如何驅逐入侵者的?當時的國家狀況如何?我們只能根據資料進行猜測。有少量跡象表明斯提里科和霍諾里烏斯采取了一些措施來鼓勵地方組織進行防衛或為防衛提供資金。君士坦丁三世的軍官們被罷免后,保留正規軍隊的可能性最小,而且也不可能投入人力和資金來維持支撐正規軍的復雜行政架構。在帝國末期,地主階層強烈抵制正規軍征召農業勞動力和納稅。公元5世紀,在其他地方,停薪的部隊解散了,他們或各奔東西,或在土地上定居了下來。事實上,從公元455年起,西羅馬帝國的正規軍開始衰落,并最終走向消亡。在不列顛,由于沒有中央政府,在公元409年之后的幾年里,很有可能一些蠻族人受雇承擔戰斗任務,其中一部分人可能已經被招募到君士坦丁三世甚至斯提里科的麾下。

沒有充分的證據支持不列顛人又擁立了皇帝,或者重新創建了中央政府機構。不僅因為他們中很少有人擔任過高級職位(不同于現在的高盧羅馬人),而且因為他們一旦擺脫了支撐帝國政府體制的重擔——如果他們跟公元5世紀西羅馬其他地方的地主階級有著共同感受的話——無論如何也不會希望重新承受這種負擔。公元1世紀,弗拉維王朝時期不列顛的總督取得成功的關鍵,就是說服本土貴族,使他們相信與羅馬建立關系是有益的。我們沒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公元409年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已經破壞了地主階級的地位。然而,他們此時很可能確實對皇帝、官僚和軍隊組成的體制失去了信心,不相信這套體制能確保他們繼續過上富裕的生活。君士坦丁三世駕崩之后,霍諾里烏斯手下的軍官在高盧地區實行了殘酷的政治迫害,這也打擊了不列顛人的熱誠。

《羅馬百官志》(Notitia Dignitatum)為不列顛的文武官員列出了完整的官階表,這表明,到了公元5世紀,帝國的各部門都認為能夠收復不列顛——過去已經收復好幾次了。事實上,只有在公元425年到公元429年這個短暫的時期內,才存在羅馬對不列顛再次采取重大軍事干預的可能性。但那時,羅馬其他行省的富裕人群,特別是在高盧的大片地區,開始舒適地安頓下來,他們或與蠻族結盟,或接受其統治。

對于不列顛的紳士階層來說,假如蠻族人通情達理的話,那么無論是與其結盟還是接受其統治,可能都比直接的帝國統治更好。但是對于中產階級和工匠階級來說,由于在公元4世紀,他們越來越多地依靠軍隊、政府部門和城市教會來獲得工作、庇護或市場,所有這種變化必定是災難性的。在不列顛,羅馬考古學證實了這種情況。公元5世紀初,大規模的制陶業突然停業了;到公元420至公元430年,硬幣也不再經常使用。這使得測定羅馬遺址被廢棄的具體年代要比測定更早時期的遺址更為困難。然而,沒有證據表明別墅普遍被暴力拆除。城鎮過了多久才恢復活躍,各地之間差別很大。在林肯郡,我們發現公元5世紀時有一條主要街道被重新鋪設;在倫敦,在一所房子的供暖系統的灰燼里發現了進口的地中海陶器,還有其他證據都表明在5世紀初,倫敦還在羅馬的正常占領之下;賽倫塞斯特的集會廣場在硬幣停止普遍流通后仍在繼續使用;在圣奧本斯,大約在公元5世紀中葉,人們通過鋪設一條新的水管,把相互接連的一系列重要建筑物統一閉合起來,設計巧妙,令人驚嘆。

與羅馬割裂之后,據說不列顛人生活在一個個“篡位者”(tyranni或usurpers)的統治之下。對這些篡位者最恰當的解釋是,他們是填補合法權力撤出后所留下的真空的當地統治者。他們的背景可能迥然不同,有些是地主,還有一些是軍人、羅馬人或蠻族人,他們曾被邀請去控制局面或奪取權力。在格洛斯特,一個勇士的豪華墓葬是不列顛風格的,而不是撒克遜風格,墓主人可能是一位“篡位者”,或者是拿當地薪水的“羅馬領導者”(condottiere)。在羅克斯特,幾座耗資巨大的公元5世紀時期的木結構建筑可能是此類領導者的總部。

公元429年,一位著名的高盧羅馬主教圣日曼諾斯(St. Germanus,他已進入羅馬上層圈子),為了反對異端來到不列顛。在圣奧本斯,他與當地權貴公開辯論,這些貴族“炫耀他們的財富、華麗的衣著,以及周圍簇擁著的一群趨炎附勢之人”。約公元446年或公元447年,這位主教再次造訪不列顛,但顯然當時的情況更糟了。因此,至少在公元5世紀40年代之前,不列顛仍然保留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與西羅馬帝國其他地方的“后羅馬”或“后帝國”生活方式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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