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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時間之箭

1950年夏季首次發表于《科學幻想》(ScienceFantasy)

收錄于《爭取明天》

科幻作家的難處在于須設法領先于科學事實,而《時間之箭》正顯示了這項挑戰多么艱巨。發表當時,故事中天馬行空的科學發現,如今確實存在,或許還能在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里見到呢。然而,至于故事中其他情節,我想就不太可能成真了……

巨獸從干涸水道走下荒僻泥灘時,河流已死,湖泊亦垂死。它能安全行走的地方不多,承載它全身體重,有力如活塞的腿即使踏在地面最堅硬處仍下沉超過一英尺。巨獸偶爾停下腳步,如鳥類一般、利落地四處顧盼,觀察附近地勢。接著,巨獸在土中陷得更深,以至五千萬年后,人類得以準確判斷它停頓的時間。

這是因為:水源一去不復返,烈陽將泥灘烤干為巖。在那之后,沙漠更掩蓋了這片土地,層層荒沙提供保護,完全封住了巨獸的尸骸。更久更久之后,人類來了。

“你覺得,”巴頓在嘈雜聲中大喊,“富勒教授是喜歡氣動鉆才當古生物學家,或者是后來才培養出這興趣的?”

“聽不見!”戴維斯吼道,以最“專業”的架勢倚在鏟子上,期盼地瞄了瞄手表。

“我該告訴他晚餐時間到了嗎?用氣動鉆時他不能戴表,不知道時間。”

“應該沒什么用,”巴頓叫道,“他摸透我們了,現在都會再拖個十分鐘。不過,至少可以歇歇,再繼續挖簡直是地獄。”

兩個地質學家的肢體動作掩不住情緒,他們興沖沖地放下工具,走向他們的頭兒。他倆走近時,教授關掉氣動鉆,周圍瞬間變得安靜,只剩下壓縮機抽動的背景噪聲。

“時間差不多,我們該回營地了,教授。”戴維斯說,腕表隨性地放在背后,“要是遲到,廚師又要說話了。”

富勒教授,文學碩士,皇家科學學會院士暨倫敦地質學會會士,抹了抹額頭赭色的沙塵(只設法抹掉一點點)。他看來就像一般的粗工,營地偶有訪客,幾乎無人認得出這個蹲在鐘愛的氣動鉆上方的結實的半裸工人,其實是地質學會副主席。

他們花了快一個月才清除表面的砂巖,露出形成化石的泥灘表面。他們清出幾百平方英尺的表面,揭示過往特定一瞬的光景,這可能會成為古生物學最驚人的發現。數種鳥群與爬蟲類追尋不斷退縮的水源而前來此地,留下的足跡卻成為紀念碑,尸骸湮滅之后仍歷久不衰。研究人員已可辨識這里多數的足跡,但學界對最大的那個腳印仍相當陌生。足跡的主人想必重達二十至三十噸;而富勒教授正以巨獸獵人追蹤獵物的熱情追尋著五千萬年前遺留下來的蹤跡。他甚至有希望追上它:那無名巨獸朝此地來時,地面已變幻莫測,極其兇險,它的骨骸可能仍在附近,和許多與它同時代的生物一樣,記錄其受困而死的過程。

盡管有了機器工具輔助,挖掘工作仍相當繁冗瑣碎。電動工具只能用以清除上層巖石,底下的挖掘工作仍須手工小心翼翼地進行。使用氣動鉆時,由于一失手就可能造成難以挽回的后果,富勒教授堅持只有他一人可進行初步鉆探,也是無可厚非。

三人乘著探勘隊身經百戰的吉普車,行經顛簸的路,往主營地去,半路上,戴維斯問起他們年輕人從挖掘工作開始就相當好奇的事。

“我明顯感受到,”他說,“我們的鄰居可能不太喜歡我們。雖然我完全想不到原因。我們又沒有妨礙他們什么,竟連打個招呼、邀我們過去看看也不愿意。”

“除非……那是軍事研究機構。”巴頓說,提出大伙兒公認的推斷。

“我倒覺得不是,”富勒教授溫和地說,“因為我剛好收到了邀請呢,我明天會到那兒去。”

若他丟出的消息并未如預想中轟動,那是因為他手下的諜報系統相當有效率。戴維斯懷疑已久的事實獲得驗證,他思索一陣,輕咳了聲,問道:

“也就是說,其他人沒被邀請啰?”

對于他的暗示,教授只笑了笑。“沒有,”他說,“他們只邀請了我一個人。我知道你們都非常好奇,但老實說,我對那個地方的認識不比你們多多少。這樣吧,我明天若得知任何事情,回來再告訴你們。至少,我們現在知道那兒做主的是誰了。”

他的助手們豎起耳朵。“是誰?”巴頓問,“我猜是原子能發展局。”

“可能噢,”教授說,“至少,負責人是亨德森和巴恩斯。”

這次,教授揭露的消息確實造成了轟動,戴維斯差點把吉普車駛出路面。(雖說路況之糟,顛簸的程度根本沒有差別。)

“亨德森和巴恩斯!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

“是啊,”教授愉快地說,“是巴恩斯邀請我的,他在信中道歉沒能早點聯絡,找了些借口,邀我明天去聊聊。”

“他有說他們在研究什么嗎?”

“沒有,什么提示也沒。”

“巴恩斯和亨德森?”巴頓若有所思地說,“我只知道他們是物理學家。具體來說,他們是干啥的?”

“他們是低溫物理的權威,”戴維斯回道,“亨德森以前是卡文迪許實驗室[35]負責人,當了好幾年。他不久前為《自然》期刊寫了好幾篇專題討論,若我記得沒錯,都在講氦-2。”

巴頓不喜歡物理學家,而且一找到機會就會如此宣告,對他們頗不以為然。“我根本不知道氦-2是啥,而且呢,”他得意地說,“我也不想知道。”

此話是針對戴維斯說的。戴維斯曾修習過物理學位;根據他的說法,是因為一時軟弱。但“軟弱時刻”持續了好幾年,直到他跌跌撞撞進入地質學為止。而他總把自己的舊愛掛在嘴邊。

“氦-2是液態氦,只存在于絕對零度以上幾度,性質極為特殊。但我仍看不出氦-2怎么把兩位頂尖物理學家帶到地球這個角落。”

他們抵達營地,戴維斯照常將吉普車急停至車位中,吉普車撞上前方卡車的力道比平常更大了些,他困擾地搖搖頭。

“輪胎差不多要磨光了,新輪胎到了沒?”

“直升機今天送來了。安德魯附上很絕望的紙條,求你至少讓新輪胎撐過兩個禮拜。”

“太好了!我今晚就換上。”

教授原本走在前頭,此時他停下,加入助手們。

“你們不該催吉姆的,”他陰郁地說,“又是腌牛肉。”

若說巴頓和戴維斯因為教授不在而偷懶不甚公平。甚至,他們工作得更辛苦,因為老大不在,當地原住民工人需要加倍監督。不過,他們確實有更多交談的機會。

自從加入富勒教授的團隊,他們就一直對下方谷地約五英里外的古怪建筑物相當好奇。看來顯然是某種研究機構,戴維斯認出核電廠高聳的煙囪。由此,當然看不出研究內容,但可看出其重要性。全世界所有渦輪反應堆不超過數千個,只有重大研究計劃才能得以使用。

兩個頂尖物理學家躲在這兒的理由可能有十幾個:多數危險的原子能研究都盡可能遠離人煙,有些甚至已先中斷,等到在太空建好實驗室才會繼續。不過,這里已成為當今地質學研究重鎮,無論他們研究的內容為何,其地點怎么會與此距離這么近呢?當然,也可能只是巧合,畢竟那些物理學家從未對同事的研究顯露出任何興趣。

戴維斯正沿著其中一個巨大足跡仔細地削去土石,巴頓則朝一個已完全出土的腳印倒入亞克力液體,透明塑料將會保護它不受破壞。他們有點心不在焉,邊工作邊不自覺地聽著吉普車的聲音是否靠近。富勒教授答應拜訪完物理學家會來接他們,因為別處也需要用車,但他們不想頂著艷陽走兩英里回營地。再說,他們也想盡快得知一切。

“你覺得,”巴頓突然說,“他們那邊有多少人?”

戴維斯直起身:“從建筑物來看,大概不超過十幾個人吧。”

“那也可能是私人研究,而不是原子能發展局的計劃。”

“或許吧,但背后資源想必不少。話說回來,亨德森和巴恩斯光靠聲望就能取得不少資源。”

“這就是物理學家吃香的地方,”巴頓說,“他們只須說服某個軍事部門,說快要研發出新型武器了,幾百萬就能輕松入袋。”

他的語氣不乏苦澀,就像多數科學家,他對這個議題有很強烈的看法。而且巴頓的立場恐怕比一般科學家更為堅定,因為他是貴格會教徒[36],戰爭的最后一年都在與法庭辯論,且法庭亦對其觀點抱持同情。

兩人的對話被吉普車的引擎怒吼與機械聲響打斷,他們隨即跑去迎接教授。

“怎么樣?”兩人同時發問。

富勒教授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倆,表情透露不出任何思緒。“今天過得好嗎?”他最后說。

“老大,別賣關子了!”戴維斯抗議,“快把知道的事告訴我們!”

教授從座位爬下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抱歉,孩子們,”他有點難為情地說,“我什么都不能說,沒的商量。”

兩人異口同聲地抱怨,但他揮揮手制止了他們:“我過了非常有趣的一天,但我已經答應一個字都不能說。況且,我自己也沒完全搞懂,只知道那是非常具有革命性的研究,或許就跟原子能一樣震撼。不過呢,亨德森博士明天會過來。到時看你們能從他口中套出多少東西吧。”

一時之間,巴頓和戴維斯都因突如其來的反高潮而無語。巴頓先回過神來:“咦,怎么突然對我們的工作感興趣了呢?”

教授想了一下。“是呀,確實稱不上是禮儀性拜訪,”他承認道,“他們認為我能為他們的研究提供協助。好啦,別再問了,除非你們想走回營地!”

下午過了一半時,亨德森博士抵達挖掘場址。他是壯碩的長者,身上只穿著閃亮的實驗室白袍,幾無其他衣物,顯得相當不和諧;服裝選擇看似古怪,在如此炎熱氣候中,卻是出于務實的考慮。

富勒教授介紹他們時,戴維斯和巴頓還有點冷漠,決心讓訪客知道他們仍覺得自己被輕待了。不過,亨德森顯然對他們的工作內容相當感興趣,兩人的態度很快就軟化了。教授便讓他們兩人領著亨德森參觀挖掘現場,自己去監督原住民工人的進度。

物理學家對眼前揭示的遠古世界大為驚嘆;將近一小時的時間,兩個年輕地質學家帶著他沿途介紹喪命于此的各種生物,推測未來可能的發現。由于富勒教授放下其他挖掘工作,專心跟隨巨獸蹤跡,他們已辟出一條偏離主要挖掘場址的寬闊溝渠。溝渠盡頭不再是連續路線;為了節省時間,教授決定沿著足跡路線,直接朝下開挖。最后一個向下探鉆的洞卻什么也沒找到;進一步挖掘發現,爬蟲巨獸突然間完全改變了既有路線。

“這是最有趣的地方,”巴頓向熱得微微冒汗的物理學家說,“記得剛剛看到的腳印,它停下腳步查看四周嗎?它在這里應該看到了某樣東西,才改了行進方向,而且開始奔跑。從足跡間距可以看出來。”

“想不到那野獸竟然能跑!”

“動作應該滿笨拙的,但步距長達十五英尺還是頗有幫助。我們會繼續追蹤足跡,說不定能找到它追逐的獵物。我認為,教授希望能找到打斗現場,不只布滿腳印,更有獵物骨頭四散。大家肯定會感興趣。”

亨德森博士微笑:“都是華特·迪士尼的功勞,我覺得自己好像能想象那個畫面呢!”

戴維斯沒那么看好。“說不定它只是趕著回家開飯而已,”他說,“我們的領域最令人沮喪的,就是每當事情好玩起來,材料就可能逐漸消失。地層沖蝕啦,地震啦,甚至可能哪個傻蛋不懂這些遺跡的價值,就破壞光了。”

亨德森附和地點頭。“想必很辛苦,”他說,“這就是我們物理學家的優勢,只要有答案,我們終究會找到。”

他有些羞怯地停頓,仔細斟酌自己的用詞:“如果,你們能確實目睹過去的事件,而不是勞心勞力地推斷發生何事,是不是能省下很多工夫呢?你們花了好幾個月時間,只能跟著腳印前進幾百碼;況且,這么大費周章也可能什么也沒找到。”

一陣長長的沉默。接著巴頓開口了,語氣謹慎。

“當然了,博士,我們對您的研究也很好奇呢,”他說,“富勒教授什么都不肯說,我們可猜了好久。您的意思該不會是……”

物理學家急促地打斷他。“別再想了,”他說,“我只是在做白日夢罷了!至于我們的研究,還要很久才能完成呢,時候到了你們一定會聽說的。我們不是愛搞神秘……就跟任何研究新領域的人一樣,只想確定有把握了再公布。再怎么說,要是有其他古生物學家來這附近,我敢賭富勒教授也會拿十字鎬把他們趕跑的吧!”

“那倒不一定,”戴維斯笑道,“教授更可能把他們叫來工作。不過,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希望我們不須再等太久。”

當晚,兩人在主營地熬夜苦思。巴頓相當懷疑,但戴維斯已經根據訪客的言論,想出一整套理論。

“這樣,很多事都說得通了。”他說,“首先,他們出現在這里。不然根本沒道理啊!我們已經知道,這里地表往下一英寸內就包含了過去一億年的痕跡,而且能為任何事件精確定年,誤差值不超過百分之一。地球上沒有其他地區可以把歷史那么仔細地記錄下來,最適合那種實驗了!”

“但你真的覺得,打造窺探過去的機器理論上可行嗎?”

“我無法想象怎樣可以做到,但也不敢說不可能……尤其對亨德森和巴恩斯來說。”

“嗯……沒什么說服力。有什么可能驗證的方法嗎?《自然》期刊登的那些專題討論呢?”

“我已經請大學圖書館寄過來了,這禮拜會收到。科學家的研究多少有些連貫性,希望那些文章能提供一些線索。”

然而,起初他們失望了,因為亨德森的文章內容只讓人更加摸不著頭腦。戴維斯記得沒錯,多數內容都在介紹氦-2不同凡響的性質。

“真的很神奇,”戴維斯說,“如果任何液體在一般溫度環境下具備這些性質,所有人都會發瘋的。首先,氦-2完全沒有任何黏滯性。喬治·達爾文爵士曾說,若有氦-2形成的海洋,船只不需引擎也能航行。啟程時推上一把,在終點緩沖減速即可。但有個缺陷:若真有這樣的海洋,船下水時氦-2就已經沿著船殼往上流了,肯定馬上沉船。咕嚕咕嚕……”

“真有趣,”巴頓說,“但這跟你的寶貝理論有什么關系?”

“沒什么關系,”戴維斯承認,“不過,還有更多呢。文章說,科學家可能讓兩股氦-2以相反方向在同一個試管里流動……也就是說,其中一股氦-2會流過另外一股。”

“這個可能要多點解釋;看起來有點像一個物體可以同時往兩個方向移動。我猜他們確實能夠解釋吧,我敢賭大概和相對論有關。”

戴維斯繼續仔細閱讀。“文章的解釋,”他緩緩地說,“非常復雜,我不敢說我全看懂了。不過,主要根據是氦-2液體在特定條件下,可以具備負熵。”

“我連正熵都沒搞懂過,也幫不上什么忙。”

“熵是宇宙熱能分布測量單位。時間起源之時,所有的能量都聚集在恒星中,熵值最小;當宇宙死亡時,所有之處熱能全都相同,熵值達到最大。宇宙中仍會有熱能,但不能使用。”

“為什么?”

“試想,海洋水位完全一致,水力發電廠就不可能運作,而高山里的小湖能發電。能量數值一定要有高低之別才行。”

“我懂了。現在想起來,不是有人說熵是‘時間之箭’?”

“沒錯,我記得是愛丁頓。任何時間裝置,例如鐘擺,都是往前就有往后。只有熵是單行道,隨著時間推移只會增加,不會減少,所以熵才會被稱作時間之箭。”

“那么負熵……天啊!”

兩人互看一陣,巴頓悄聲說:“亨德森是怎么說的?”

“我看他最后一篇專題寫了什么:‘發現負熵為物理世界帶來不少嶄新且革命性的概念,其中部分將在往后的專題中討論。’”

“然后呢?”

“問題就在這兒,這篇之后就沒有新的文章了。可能原因有兩個,要么是期刊編輯拒絕刊登,我想應該不是這個原因。不然就是,結論過于顛覆,亨德森根本沒有繼續投稿。”

“負熵……負的時間,”巴頓笑道,“聽起來太神奇了。要是通往過去的機器理論上真的可行……”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戴維斯突然說,“我們去突擊教授,跟他說我們的理論,看他反應如何。現在我得去睡覺,不然腦袋要燒焦了。”

那一晚,戴維斯沒睡好。他夢見自己走在一條無盡的雙向道上,跋涉好幾英里,最后看見一個路標。等走到路標前,他發現它壞了,兩個指標隨風不斷旋轉。路牌朝不同方向翻轉時,戴維斯讀到上面分別寫著“往未來”和“往過去”。

他們從富勒教授那邊沒有得到任何消息。這一點也不令人意外;除了系主任,教授是全大學最厲害的撲克玩家。焦躁的助手們完全讀不懂教授的反應,戴維斯講出理論時,教授的表情并未透露絲毫情緒。

戴維斯說完時,教授只輕輕地說:“我明天會再過去一趟,到時,我會跟亨德森講你們的推理結果。或許他會同情你們,跟我多說一些。現在,我們先工作吧。”

謎團近在咫尺,戴維斯和巴頓發現越來越難專注于自己的研究。他們雖然仍努力不懈,卻不時停下來思考自己辛勤勞動是否還有意義,會不會徒勞無功。若亨德森他們成功,他們大概也是最欣喜的人吧!想想,要是能窺視過去,目睹歷史開展,見證時間的起源!過去所有偉大秘密都可解開:生命如何降臨地球,以及從阿米巴原蟲至人類的完整演化史。

不,這個夢太美了,不可能成真。想到這里,他們就會回到工作上,認真地挖掘、刮削,過了半小時,又想到:但如果真的做得到呢?接著再經歷一次同樣的循環。

富勒教授第二次從亨德森與巴恩斯的研究機構回來時,顯然被懾服了,受到極大震撼。助手們所獲得唯一令人滿意的答復是,亨德森聽完他們的理論后,稱贊了他們的演繹推理能力。

僅此而已;在戴維斯看來,這已是一錘定音,但巴頓仍半信半疑。接下來的幾周,他也漸漸屈服,最后兩人都同樣深信不疑。富勒教授花在亨德森與巴恩斯那邊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戴維斯和巴頓甚至好幾天都見不到他一面。他對挖掘工作幾乎已經失去興趣,將所有職責交給巴頓,甚至允許巴頓隨心所欲地使用氣動鉆。

他們一天可挖掘長達數碼的足跡,間距顯示,巨獸奔跑已達極速,仿佛已經接近獵物,就要一躍而上。再幾天,他們就可能揭露數紀元以前的悲劇結局;那場景奇跡似的保存下來,供人類憑吊。然而,這一切相形之下都無關緊要;富勒教授的暗示與心不在焉的程度,都指出秘密研究即將迎來最后高潮。教授也親口對他們保證,若實驗順利,幾天內一切都會結束。除此之外,他三緘其口。

其間亨德森來拜訪了一兩次,他們看得出他面臨極大壓力,相當勞累。顯然他想談論自己的研究,但最終測試完成前什么也不能說。他們只能對亨德森的自制力肅然起敬,并希望一切快點畫下句點。戴維斯強烈懷疑,高深莫測的巴恩斯正是亨德森守口如瓶的主因;畢竟,巴恩斯堅持要驗證再驗證才發表研究成果是出了名的。若實驗的重要性如他們所想,無論多么令人受挫,這樣保密到家也情有可原。

亨德森一大早來接富勒教授,運氣不佳,車子拋錨在簡陋的路邊。這對戴維斯和巴頓而言實在不巧,因為這表示富勒教授得把車開走,和亨德森一起回研究機構,他們倆就得走回營地用午餐了。由于其他人已經明示暗示秘密研究即將結束,他們倆也就做好心理準備,摸摸鼻子接受。

兩位年長科學家駛離前,他們站在吉普車旁交談了一陣。當時雙方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情況有些尷尬。最后,一向最敢言的巴頓開口了:

“聽著,博士,若這就是了,希望一切順利。幫我拍張雷龍的照片當紀念品吧。”

這類玩笑話亨德森聽多了,已經習以為常。他笑了笑,但看來不是很快樂。“我沒辦法保證任何事,”他回道,“結果也可能是史上最大笑話。”

戴維斯陰郁地用腳趾踢踢輪胎,檢查胎壓。他注意到吉普車換上了全新的輪胎,戴維斯沒見過這種奇怪的鋸齒紋路。

“無論如何,希望你們會告訴我們結果。否則,我們就要半夜潛進去,親眼瞧瞧。”

亨德森笑了:“若你們從那樣簡陋的鬼地方能看出任何事,根本是天才。話說回來,若一切順利,晚上應該會小小地慶祝一番。”

“老大,你預計幾點回來?”

“四點左右吧。我不希望害你們走回營地用下午茶。”

“好的,希望不用!”

吉普車消失在沙塵中,留下兩個心事重重的地質學家站在路邊。巴頓聳聳肩。

“我們越認真工作,”他說,“時間就過得越快。來吧!”

巴頓一直在溝渠盡頭使用氣動鉆,此時已距離主要挖掘場址超過一百碼。戴維斯正為最新出土的幾個腳印做最后處理。腳印現在已非常深,間距極大,沿著足跡看來,可明確看出那爬蟲類巨獸改變路線、開始奔跑、最后像巨大袋鼠般跳躍的時間點。巴頓想象,看著這龐然巨物以特快車般的疾速追來,會有何種感受?然后他便想起,若他們對秘密研究的推測正確,不久之后他們就能親眼見到了。

下午過了一半,他們的挖掘進度已經破了紀錄。地面土質較軟,巴頓轟隆向前的速度之快,讓他幾乎忘了其他掛念。他已領先戴維斯好幾碼。兩人都埋首于工作,直到饑餓襲來,提醒他們該休息了。戴維斯先發現教授他們晚了,便走向他的好友。

“已經快四點半了!”氣動鉆的噪聲消散時,戴維斯說,“老大遲到了……若他沒來接我們就回去喝下午茶,我會生氣的。”

“再給他們半小時吧,”巴頓說,“我猜大概燒斷保險絲或什么的,時間延誤了。”

戴維斯不愿接受巴頓的安撫:“如果我們又得走回營地,我真的會生氣!不管了,我要去山坡上看他們過來了沒。”

戴維斯留巴頓在原地繼續鑿開軟巖層,自己爬上老河床側邊的矮丘。這里能夠俯視谷地,亨德森、巴恩斯的實驗室那兩座煙囪在一片荒涼景色中清晰可見。但放眼望去都沒看見吉普車后飛揚的塵土;教授還沒出發回來呢。

戴維斯不滿地哼了一聲。今天特別辛苦,又得走兩英里回營地去。更糟的是,下午茶的時間已經快結束了。他決定不再等了,開始往下走、準備回到巴頓那兒時,眼角注意到異狀,便停下腳步,望向谷地。

他只能看到實驗室的兩座煙囪、看不見其他建筑物。此時,煙囪周圍竟變得霧氣蒸騰,仿佛空氣因高溫而震動。戴維斯知道那里溫度肯定很高,但不可能那么高。他更仔細地看,發現霧氣籠罩的范圍竟然超過四分之一英里。

然后,實驗室突然爆炸。但并沒有任何亮光或刺眼的閃光,只有一陣煙霧的漣漪突然布滿天空,然后又消失了——實驗室的兩座煙囪也消失了!

戴維斯的腿瞬間軟了,他滑下淺丘,看著谷地,目瞪口呆。不祥的預感排山倒海而來,像做夢似的。戴維斯等著爆炸的聲響傳來。

聽見時,聲音并不大,而是沉悶、拖長的“呼咻”一聲,在沉滯的空氣中戛然而止。戴維斯隱約聽見氣動鉆的聲音也停止了;爆炸聲恐怕比他想象中更大聲,連巴頓都聽見了。

全然寂靜。戴維斯放眼望去,一片荒僻中毫無動靜。他等到氣力恢復,半跑半滾地回到好友身邊。

巴頓半坐在溝渠邊上,頭埋在雙手里。戴維斯靠近時,巴頓抬起頭。雖然巴頓的臉滿是沙塵,戴維斯仍對巴頓的眼神感到震驚。

“你也聽到了嗎?”戴維斯說,“實驗室好像爆炸了,天啊,快過來!”

“聽到什么?”巴頓木然地問。

戴維斯吃驚地瞪著他。然后,他想起巴頓原本在使用氣動鉆,根本什么也不可能聽見。不祥的預感加劇,他覺得自己好像希臘悲劇中的角色,正要迎來無可避免的悲慘命運。

巴頓站起身。他的表情詭異,戴維斯以為他快要崩潰了,但他開口時又出奇冷靜。

“我們多傻啊!”他說,“我們猜他們打算‘窺視’過去,亨德森應該都在偷偷笑我們吧。”

無意識地,戴維斯移動腳步,走近五千萬年來首見天日的痕跡。此刻,他幾乎不帶情緒地摸過幾小時前才注意到的鋸齒紋路。輪胎陷進泥灘的程度不深,仿佛化石形成時,吉普車正以極速往前駛。

無疑確是如此。一處淺胎紋完全被巨獸的腳印抹去,此時足跡已非常深,就像爬蟲巨獸正要使出最后一擊,攫住正絕望地逃命的獵物。

(譯者:張蕓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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