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亞馬孫叢林中的傳說

熱水緩緩注入茶杯的聲音彌漫在清冷的廚房里。我望向窗外，凝視著安第斯山脈直聳天際的山麓丘陵，利馬冬季的天空灰蒙蒙的。利馬的冬季也少不了些許靜謐，這個8月亦是如此。12歲的我，坐在姑媽家的廚房里，心急火燎地等待著爺爺?shù)牡絹怼?/p>

我不耐煩地盯著時鐘，此時姑媽的廚師迪奧尼正站在水槽邊，削著碩大的秘魯胡蘿卜?！澳隳軄砜烧媸翘昧恕！闭f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沒離開手中的活兒。她就像是我的奶奶一樣。她講西班牙語，帶著一股濃重的克丘亞口音。克丘亞語是印加帝國的語言，講話者故意采用閉口音，據(jù)說是在安第斯高山長期的嚴(yán)寒中形成的。她的聲音提醒了我，西班牙征服印加帝國400多年以后，印加帝國的語言活力依舊。

她接著說：“聽你姑媽說，你爸和你叔伯們帶著你去馬卡瓦西（Marcahuasi）待了一個星期。那兒太高了，你還太??！”

我在廚房中島櫥柜的一頭，坐在高腳椅上，給自己沏古柯茶（mate de coca）。我把熱水倒在灰綠的茶葉上，等茶湯泛出淡金色。

迪奧尼問我：“這是你從馬卡瓦西帶的茶葉？”我點了點頭。“那可是山里采的正宗古柯葉，比我們在超市里買的強多了?！?/p>

我呷了第一口，回味著泥土的氣味和藥草的芳香。就在上個星期，在寒冷徹骨的馬卡瓦西高原上，我因高原反應(yīng)而疲乏難當(dāng)。唯有飲上一杯古柯茶才令我稍感好些。

爺爺終于張著雙臂走進門來。我沖上去抱抱他，他朝我做鬼臉，我也笑了。有些人的感情不加掩飾，他直接把喜怒哀樂掛在臉上。

姑媽莉迪亞和爺爺一起回來了。她問爺爺：“我給你拿點東西喝？家里有茶。”他搖了搖頭?！翱Х龋俊彼€在搖頭?！坝〖涌蓸?？果汁？水？”最后她問：“皮斯科白蘭地？”

這時候爺爺挺起了腰桿，不知不覺地咧開嘴，臉上綻開了狡黠的笑容?！疤昧耍悄阕屛液鹊脑挕?/p>

姑媽端來一個細(xì)銀托盤，上面擺著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餐巾布，托著一瓶上好的皮斯科白蘭地，酒剛剛開瓶，瓶塞恰到好處地淺淺地塞回瓶口，托盤上還放著一個郁金香形的細(xì)長水晶玻璃杯。爺爺給自己斟上白蘭地，我倆碰杯干掉，他端著他的皮斯科，我端著我的古柯茶。

他開始分析我的馬卡瓦西之行，他覺得當(dāng)時要是他也同行的話，能把方方面面都安排得更妥當(dāng)、更靈活、更高效。我走神了，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不見了。

砰！一本卷起的雜志在我頭上突然一敲，我又緩過神來?！氨康埃÷犖艺f！正說大事兒呢！”爺爺數(shù)落我，我便繃起了臉。我有點驚訝，他那不耐煩的表情緩和下來，竟得意地笑了。

爺爺說：“你的小臉兒跟我的一樣活潑生動啊！我真是欣慰，我的基因在你身上沒丟?！蔽乙琅f繃著臉。

“好啦，小渾蛋，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讓你高興高興?！蔽伊⒖檀蚱鹁瘢制诖Ｎ蚁矚g爺爺講的故事。

“這是個關(guān)于冒險的故事。這個故事提到了西班牙征服秘魯，提到了印加詛咒，還提到了一座消失在亞馬孫叢林深處的城市——純金之城?！蔽叶⒅鵂敔敚牭萌绨V如醉，這時他又呷了一口皮斯科白蘭地，“這就是派提提（Paititi）傳說。”

“派提提？”

爺爺接著說：“可別聽別人說征服是為了上帝。當(dāng)然，殖民者的確是帶著幾個修道士過來的，但他們真正想得到的是黃金和榮耀?！蔽冶P腿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聽爺爺講故事。

“1532年，弗朗西斯科·皮薩羅率人從印加帝國的北方邊境登陸秘魯。印加人當(dāng)時卷入了一場充滿暴力的內(nèi)戰(zhàn)，處處是間諜。西班牙人一登陸，就受到了印加人的嚴(yán)密監(jiān)視——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跟蹤、上報。印加人知道那些征服者并不是神明，但他們對黃金的癡迷，是印加人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一件事！印加人講述著關(guān)于西班牙人的傳聞，這些人進村不打招呼，反而在問：黃金在哪兒？他們還恫嚇村民，不拿到黃金不罷休。他們貪求黃金，他們?nèi)绱素澋脽o厭，竟使得許多印加人以為，西班牙人得靠吃黃金才能活命。對于印加人來說，要是誰明目張膽地把黃金當(dāng)作神圣之物，就會被認(rèn)為不可理喻。

“印加帝國皇帝阿塔瓦爾帕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騷擾自己臣民的外國人。一位謀臣建議他把這些人抓起來，再活活燒死。阿塔瓦爾帕卻不怎么擔(dān)心，反而好奇心滿滿。區(qū)區(qū)170個白人小偷能構(gòu)成什么威脅？他，阿塔瓦爾帕，百萬子民之主，麾下強兵猛將25萬人之多。他，世界上最強大的神人，太陽之子，風(fēng)系魔法的主人。

“阿塔瓦爾帕派遣使者，邀請這些外國人訪問卡哈馬卡（Cajamarca），并與他會面。他們接受了邀請。于是這群征服者就趁著這次本應(yīng)和平的會面突襲了阿塔瓦爾帕。西班牙人武裝精良，以少勝多，摧毀了印加帝國。

“阿塔瓦爾帕這時已淪為階下囚，他憤怒地瞪著西班牙人的眼睛，以示挑釁。誰也承受不起他的目光，他們說就像是在直視太陽。印加帝國皇帝鄭重其事地走到離他最近的一面墻，竭力抬手伸到最高的地方，畫了一道線。他招來一名侍從，侍從斜著身體靠了過去，阿塔瓦爾帕對他耳語了幾句。侍從站直身體并轉(zhuǎn)告西班牙人：‘皇帝說，只要你們放他一條生路，他就會用黃金填滿整間囚室，一直堆到這條線這么高，還會再加上兩倍的白銀?！?/p>

“西班牙人彼此之間議論紛紛，那么多的金銀將使他們比曾經(jīng)夢想的還要富有。他們同意了條款。阿塔瓦爾帕讓那些西班牙人對西班牙人自己的神明發(fā)誓以示誓言可信——正是那位神明當(dāng)初把他交到了他們手中。

“接下來的兩個月，征服者目睹了黃金、白銀、奇珍異寶源源不斷地從全國各地運來，這些寶物都是阿塔瓦爾帕的贖身之物。終于，阿塔瓦爾帕完成了這筆交易中該由他兌現(xiàn)的部分。他本該走出囚室，卑微地活著。

“幾個月過去了。俘虜阿塔瓦爾帕的人并沒有將他殺死，關(guān)押他的環(huán)境也比較舒適，可他依舊是個階下囚。他自言自語道：‘他們不會違背對自己神明許下的誓言的。’

“一天夜里，一名侍從找到阿塔瓦爾帕，悄悄地告訴他：‘我聽西班牙人說，讓你活著實在是太危險了。俘虜你的那些人將要違背他們的誓言，他們明天就要來對付你了?！幻愤^的西班牙守衛(wèi)查問侍從在做什么。‘我只是給皇帝拿新鮮的古柯葉子當(dāng)作明天的早茶?！f話間，侍從把裝著新鮮古柯葉的小布包遞給了皇帝。守衛(wèi)看到葉子，便把侍從打發(fā)走了。阿塔瓦爾帕為第二天的早晨做著打算?！?/p>

我把剩下的古柯茶一飲而盡，想象著意識到自己遭到背叛時的阿塔瓦爾帕。

爺爺接著講：“第二天，阿塔瓦爾帕一醒來便得知他將被武裝侍衛(wèi)押送著去接受審判。

“阿塔瓦爾帕沒有武器，毫無自衛(wèi)之力。

“西班牙征服者逼近阿塔瓦爾帕。這時，阿塔瓦爾帕把手伸進布袋，掏出三片葉子。他雙手舉著葉子，開始高喊：‘白人，我用這些葉子詛咒你們！古柯之母啊，記住他們的罪惡！給他們的國家?guī)ノ烈?，為我?fù)仇！’他把古柯葉扔向西班牙人，古柯葉將給他們帶去詛咒。

“阿塔瓦爾帕遭到殺害，但印加人沒有屈服。又過了40年，西班牙人才徹底征服印加。反抗最終于1572年結(jié)束，在庫斯科最大的廣場上，印加帝國的末代皇帝蛇主圖帕克·阿馬魯在15000名臣民面前被處以絞刑。

“印加人被征服了，他們眼中象征著生命本身的神圣黃金，被回爐熔化用來滿足那些征服者。

“一撥接一撥的西班牙未來征服者來到印加，他們急于追尋科爾特斯和皮薩羅的腳步。他們問印加人，還能去哪兒再征服另一個文明，這時印加人回答道：‘在東邊，在安第斯山脈的那一邊，有一片長滿植物的地方。在那里你們會找到派提提，那是個純金打造的大城市?！?/p>

“西班牙人啟程遠征，深入亞馬孫叢林。印加人面色堅毅地看著他們遠去，深知自己即將實現(xiàn)夢寐以求的復(fù)仇。

“個別從亞馬孫叢林逃生的驚魂未定的西班牙人語無倫次地講述著他們的經(jīng)歷。他們遇到了在征服中幸免于難的印加人。這些印加人逼迫他們喝下熔化的黃金，以徹底終結(jié)他們的黃金欲。他們還遭遇了亞馬孫印第安人。強大的薩滿命令發(fā)起攻擊，勇猛的戰(zhàn)士用他們的毒箭瞬間置西班牙人于死地。”

爺爺?shù)吐曊f：“他們進入的地方，樹木高聳入云，遮天蔽日。他們踏進了永恒的黑暗。蚊子、蒼蠅叮咬他們，讓他們的血液流失殆盡。叢林用無盡的綠色把他們逼瘋，用他們從未見過的野禽發(fā)出的嘶吼奚落他們，用滿是病菌的淡水池折磨他們。陪伴他們的唯有饑餓、脫水和精神失常。他們提起過生吞活人的蛇、吃鳥的蜘蛛，甚至還提到了一條沸騰的河。

“他們一直沒找到派提提，本以為隱藏著伊甸園的叢林實際上反而是人間地獄。”

爺爺噓了口氣，又坐回去繼續(xù)享受他的皮斯科了。我在一旁看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我的想象力開始天馬行空，想象著亞馬孫叢林、神秘的派提提，腦海里的畫面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薩滿、巨蛇，還有一條熱氣騰騰、咕嘟咕嘟冒著泡的河。我差點沒注意到姑媽進屋。

她噘起嘴，估摸著爺爺?shù)木屏?。“我看你喝得差不多了?！闭f話的工夫，她端走了托盤和已空了一半的酒瓶。

姑媽走出房門，爺爺開始哈哈大笑。他轉(zhuǎn)過身來，依舊笑容滿面，對我說：“沒錯，小帥哥，世界很大?，F(xiàn)在還有人在尋找派提提，或是為了發(fā)掘黃金，或是出于許多其他名義。但要切記：叢林妥善地隱藏著它的奧秘，對于那些探尋奧秘的人，它毫不畏懼?！?/p>